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命运

埃里克·霍布斯鲍姆

摘自《如何改变世界》，中央编译出版社

在从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汲取灵感的社会主义政党和共产主义政党中，他们的著作获得了“经典”的地位。1917年以来，他们的著作在越来越多的国家中成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基础，乃至成为世俗神学的基础。自恩格斯去世后，马克思主义的许多讨论——事实上大多数的讨论——采取的形式是文本的注释、猜测和解释，或者辩论对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中的观点进行修正是否可以接受或者是否可取。然而，那些著作起初并不是两位经典作家业已出版的全部著作。事实上，20世纪20年代以前不曾有人尝试出版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全部著作。

但到20世纪20年代，达·梁赞诺夫在莫斯科开始编辑出版著名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通常称作MEGA）。这部全集仍然不完全以德文原文出版，尽管它以俄文继续出版，但也不是原来计划的全集形式。与此同时，其他地方——尤其是法国科斯特出版社——做出了出版一个旨在成为全集的版本的独立尝试。1956年以来，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出版了一个全面但绝非所有著作的全集版本（通常称为Werke），为其他语种的各种类似版本奠定了基础。其中最雄心勃勃的版本是从1975年到2004年出版的50卷英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1975年，在经过长期准备后，在苏联和民主德国马列研究院的主持下，新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被称为新MEGA）开始出版。苏联和民主德国的消亡改变了全集出版的意识形态性质，使之变成学术事业：出版工作交由一家基金会——即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史研究所的国际马克思恩格斯基金会——全权负责。自1933年以来，国际社会史研究所一直保存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现存档案。出版计划的实际工作交由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以及各个国家的研究中心。新MEGA计划准备出版120卷——这几乎肯定是一个低估的数字，因为读书摘录、札记和批注应该收录进来。到新世纪初，新MEGA已经出版了54卷，到2030年有望全部出齐。

/// 追根溯源 ///

在马克思主义的大部分历史上，争论由此建立在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不同选集上。为了理解那段历史，因而需要简要地和必然粗略地考察这些著作的命运。

如果我们撇开大量的新闻通讯——主要是19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的新闻通讯稿——不谈，马克思和恩格斯在马克思生前实际上只发表了较少的著作。在1848年革命以前，这大体上包括：马克思（乃至恩格斯）在他们全面合作前写作（例如在《德法年鉴》上）的各类重要文章、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45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1845年）、马克思批判蒲鲁东的著作《哲学的贫困》（1847年）、《共产党宣言》（1848年）以及19世纪40年代末期的一些演讲和文章。除了《共产党宣言》外，这些著作在马克思在世时都没有以更广泛的公众容易获得的方式再版。在1848—1849年革命失败后，马克思在发行量极其有限的流亡者杂志上发表了现在著名的对革命及其后果的分析，例如现在被称为《法兰西阶级斗争》的著作和——以原来的标题——《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1869年，马克思再版了《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恩格斯的《德国农民战争》（1850年）也在马克思生前再版。这些文章也发表在流亡者的杂志上，不同于现在所说的《德国的革命与反革命》的文章，后者以马克思之名发表在《纽约论坛报》上。因此，撇开时评性的通讯稿和政治辩论不谈，马克思发表的著作事实上仅限于未曾再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1859年）、《资本论》第一卷（1867年）——下文将会简略地提到它的历史——和为国际工人协会写作的大量文章，其中最著名的是《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1864年）和《法兰西内战》（1871年）。《法兰西内战》多次再版。恩格斯发表了主要是关于军事—政治问题的各种小册子。但在19世纪70年代，他开始发表题为《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行的变革》（1878年，《反杜林论》）的系列文章；事实上，正是通过这一系列文章，国际社会主义运动才开始熟悉马克思在除了政治经济学外的其他问题上的思想。然而，其中大多数文章都属于马克思去世后的著作。

换句话说，1875年，因为许多以前的著作早已经绝版，所以，已知的和可以获得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因此是非常少的，主要由《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和《法兰西内战》组成：《共产党宣言》从19世纪70年代初起才开始被人更好地了解；《资本论》被翻译成俄文和法文；《法兰西内战》使马克思声名大振。然而，从1867年到1875年，我们可以说，马克思的全集首次成为可能的事情。

在马克思去世（1883年）和恩格斯去世（1895年）之间的这段时期发生了双重的变化。第一，随着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兴起，对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的兴趣也迅速高涨。按照安德烈斯（Andréas）的看法，在这12年里，《共产党宣言》至少以15种语言出版了75个版本。有意思的是，沙皇俄国出版的俄文版数量超过了德文原版的数量。第二，马克思的大多数著作现在以原文语言系统地出版，这一工作主要是由恩格斯来完成的。这包括：（a）再版已经绝版的著作（通常加上新的导言），恩格斯因此希望强调它们的永久的重要意义；（b）新发表的马克思未发表或未完成的著作；（c）恩格斯的新著作，有时包含马克思未发表的重要文本，例如《费尔巴哈提纲》——在这些著作中，恩格斯试图为马克思的学说提供一幅连贯和完美的图像。因此，在按照（a）出版的著作中，恩格斯把马克思关于雇佣劳动和资本的文章作为小册子重新出版，再版了《哲学的贫困》、《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法兰西内战》和《法兰西阶级斗争》以及他本人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和19世纪70年代以来的各类著作。按照（b）类出版的主要著作是《资本论》的第二卷和第三卷以及《哥达纲领批判》（1891年）。按照（c）类出版的主要著作包括：《反杜林论》、更频繁再版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改编自马克思笔记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884年）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1884年）以及参与当时政治争论的许多文章。或许除了《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外，这些著作的发行量并不大。但是，它们是并因此仍然是永远可以获得的著作，构成了恩格斯认为是他和马克思著作全集的主体部分。不过，倘若恩格斯继续在世的话，他可能会补充一些更重要的文本，例如最终由考茨基编辑出版的《剩余价值理论》和恩格斯本人曾经希望完成的《德国农民战争》修订版。

……

意大利诚然是19世纪90年代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异常感兴趣的一个国家，实际上到1900年才可以得到恩格斯所选编的所有经典著作（除了后来的《资本论》各卷外），而且由契科蒂（Cicootti）（从1899年开始）编辑的马克思、恩格斯和拉萨尔著作选也包括许多更早的著作。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除了1913年翻译——由芝加哥查尔斯• H. 科尔（Charles H. Kerr）公司出版，尽管翻译总体上相当糟糕——的主要经典著作外，英语中几乎没有增添新的经典著作。

在那些具有理论兴趣的人中，也就是说，在中东欧知识分子中间，在一定程度上也在马克思主义具有强大吸引力的意大利知识分子中间，对马克思和恩格斯其他著作自然具有强烈的需求。德国社会民主党拥有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文献著作遗产，但没有尝试出版他们的全部著作，而且事实上可能认为出版或再版他们的一些比较尖锐或攻击性的评论或者只是暂时具有重要性的政治著作是不合适的。然而，马克思主义学者尤其是考茨基和梅林在德国以及梁赞诺夫在俄国着手出版一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已发表著作全集，这部全集比恩格斯明确指出具有直接必要性的全集更完全。因此，梅林编辑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遗产》（Aus dem literarischen Nachlass von Marx und Engels）重新发表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纪40年代的著作。同时，梁赞诺夫以多卷本的形式重新出版了马克思和恩格斯从1852年到1862年的著作。

/// 重大突破 ///

在1914年以前，随着1913年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的出版，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未发表材料至少实现了一个重大突破。考茨基已经时而不时地在德国社会民主党理论刊物《新时代》上发表一些经过挑选的手稿材料，其中著名的是（在1902年）马克思致克鲁格曼的书信和（在1903—1904年）选自现在被称为《大纲》的手稿中的一些片断——例如不完整的《导言》。马克思和恩格斯寄给一些国家通讯员的著作，或者以那些国家的语言发表的著作，或者专门谈论那些国家的著作，有时也在各地发表，尽管当时这些著作很少翻译成其他的语言。1914年，列宁为《格拉纳特百科词典》撰写了“卡尔•马克思”词条，这个词条经常以“卡尔•马克思的学说”为题再版。这个词条所附的书目表明了1914年可以获得的经典著作。如果俄国的马克思主义者——经典著作的最勤奋的学生——不知道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某个文本，那么可以说国际运动实际上也得不到这个文本。

俄国革命在几个方面改变了经典著作的出版和普及状况。第一，它把马克思文本研究的中心转移到一代同恩格斯——更不用说马克思——没有任何私人交往的编辑（不像伯恩施坦、考茨基和梅林等人）手里。因此，这个新的群体既不再直接受到恩格斯对经典著作的个人判断的影响，也不再直接受到曾经明显地影响马克思和恩格斯文献遗嘱直接执行人的（不论是与个人相关还是与当代政治相关）策略和权宜问题的影响。事实上，马克思著作出版的主要中心如今是强调这种断裂的共产主义运动，因为共产党人（尤其是俄国的共产党人）倾向于——有时十分正确地——把俄国社会民主主义者对早期著作的忽视和修正解释为“机会主义者的歪曲”。第二，俄国革命为现在拥有国家资源的布尔什维克马克思主义者实现出版经典著作全集——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目标开辟了道路。

“现在又是应该认真地对待马克思的时候了。”

——霍布斯鲍姆在本书的最后一句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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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埃里克·霍布斯鲍姆：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命运（深度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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