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前说，跟王家卫相比的话，自己谈不上天才，只能算是人才。但即便拿过多座戛纳金马金像大奖的王家卫，似乎也在《摆渡人》上失算了。

由王家卫监制、张嘉佳执导，梁朝伟、金城武、陈奕迅、Angelababy等港星主演的《摆渡人》甫一上映，即遭到了观众的差评。截至目前，猫眼电影的观众评分仅为7.6分，远低于同期张艺谋执导的《长城》和成龙主演的《铁道飞虎》，而豆瓣网友更是打出了3.8的平均分，而且评分还在持续下滑。

1988年，初出茅庐的王家卫完成了从编剧向导演的转型。他的处女作《旺角卡门》得到了影之杰制作有限公司老板邓光荣的投资，后者因王家卫担任编剧的《江湖龙虎斗》认识了这位电影行业的新人。

但到了第二部电影《阿飞正传》时，拍片耗资4000万港币，票房回收900万港币的事实令邓光荣的公司严重亏损，这部汇集了日后香港影坛中流砥柱（张国荣、张曼玉、刘嘉玲、刘德华、张学友、梁朝伟等）的作品，却在次年香港电影金像奖上斩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以及最佳男主角，一举奠定王家卫的地位。

时隔28年之后，当王家卫属意的作家张嘉佳站上舞台的时候，市场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2014年，电商巨头阿里巴巴强势进入了影视行业，先后获得了王家卫、周星驰、陈可辛等人电影作品的优先投资权。其中，《摆渡人》是阿里影业主投的首部电影项目。

那时候，王家卫看中了从微博走红的张嘉佳的故事《摆渡人》，他通过朋友找到了这位年轻作家。两人见面聊的第一个话题就是关于把这本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王导跟我说，你的小说只有你自己能改成剧本，也只能你能导了。”张嘉佳回忆道。这位年轻作家受宠若惊，他跟王家卫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我去做导演的话，你（王家卫）是我的老师，我希望这部电影你从头到尾都要在，不然我心里没底。”王家卫答应了这个要求。

《摆渡人》的原型摘自张嘉佳故事合集《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的一章，女孩小玉（Angelababy 饰）发现了爱慕对象马力（陈奕迅 饰）在家庭生活中的难言之隐，为了帮他渡到彼岸，小玉不惜牺牲自己。而到了电影中，剧情加上了酒吧老板陈末（梁朝伟 饰）和合伙人管春（金城武 饰）两位“金牌摆渡人”，他们在帮助小玉挑战整个城市的过程中，两人也逐渐发现了自己躲不过的问题。

为了改编成电影剧本，张嘉佳在多个场合说剧本改了122稿。对此，他解释说这不是为了打苦情牌，当时写到三、四稿的时候以为可以开机了，就开了第一场与监制王家卫、主演梁朝伟同台的电影发布会。张嘉佳表示，之后他发觉既然是自己来拍电影，就要把剧本改到100分。直到半年后，电影才正式开机。

王家卫带来了他在香港的御用班底，两位主演梁朝伟、金城武先后入驻剧组，仅以片酬来衡量的话，这样影帝级别的演员就烧掉了亿元上下的成本。况且，张嘉佳在前段时间的活动上喊出了《摆渡人》票房过10亿元才能保本的话，也能看出电影的投入实在不小。

此前，成本一直是悬在王家卫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有了《阿飞正传》的前车之鉴，他与好友刘镇伟导演一同组建了泽东电影公司。为了补救《东邪西毒》迟迟没有杀青的延宕，王家卫与刘镇伟在原有剧组的基础上创作了新的剧本，拍出了在市场上大卖的喜剧片《东成西就》。

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摆渡人》身上。今年春节，刘嘉玲在接受采访时透露丈夫梁朝伟“又要重头拍”，尽管片方澄清说只是补拍，不过电影的确直到今年5月才正式杀青。张嘉佳事后坦露说，“这是挺任性的事情”，年前电影只拍了2/3，趁春节放了一个假再集合拍剩下的戏份。

事实上，与此同时进行的还有张嘉佳另一部编剧作品《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下称《全世界》）。三个月前《全世界》上映时，张嘉佳接受界面娱乐采访时说，《全世界》之所以进度那么快是因为光剧本就筹备了三年，而《摆渡人》的剧本是边拍边改，但好在他本人就是作家出身，又是故事的原著作者，改完今天的剧本后还得把之后每天的推倒重来。

张嘉佳把《摆渡人》剧本的改编过程形容为“从80分到100分的飞跃”。“从80分到81分，每一分（提高）都要改很多次，而且从82分改回81都有可能的。对我来讲，（最后一版）肯定会给100分。”他并不担心《摆渡人》会遭遇《全世界》上映后的集中负面评价，但相比三个月前，张嘉佳的态度已经软化了不少。

对于网上给他冠上的骂名，张嘉佳曾表示“所有唧唧歪歪的人不要预测了，我告诉你《全世界》就是好东西”，而且好片子就需要点映。到《摆渡人》上映时，片方没有按照传统组织提前看片，今年采用同样宣传策略的电影还有，周星驰执导的《美人鱼》和井柏然、鹿晗主演的《盗墓笔记》。

张嘉佳说：“电影公映之后，肯定会有人不喜欢，会觉得有这个问题、那个问题，但对我来讲，我已经付出100%的努力了，我要给自己打100分。即便觉得哪里可以提高的，那也不是现在的我能解决的。”

对话导演张嘉佳、主演梁朝伟：

界面娱乐：为什么找梁朝伟来演陈末？那么金城武和陈奕迅呢？

张嘉佳：我爱他（梁朝伟），以前我没有想过要拍电影，王（家卫）导（演）鼓励我去拍，（当）人生要去拍一部自己的电影，我渴望、热切期盼能跟朝伟合作，他是我偶像；爱他们（金城武和陈奕迅）呀，我有大大的私心，把爱了那么多年的人请来拍片。

界面娱乐：为什么会接拍一部新人导演的处女作？

梁朝伟：第一我觉得（时间）刚刚好，拍完《一代宗师》，我就决定往后的电影全部拍喜剧，那个时候王家卫就拿了张嘉佳的电影剧本（给我），我就觉得很有趣，这是个新导演（兼编剧），应该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剧本和人物了吧，在电影开始的时候（张嘉佳）跟我聊了很多关于陈末这个角色，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觉得这个角色能够演绎得那么丰富。

界面娱乐：当初给你看剧本的时候，最打动你的是什么？为什么在《一代宗师》之后决定去拍喜剧了？

梁朝伟：就因为是喜剧，所以是缘分。如果那个时候你给我一个剧情片，我绝对不会拍。其实我是个很随性的人，突然间觉得不想拍那么沉重的戏，希望用另外一个角度去看事情，喜剧刚刚好，如果用另一个角度，也可以拍摄很沉重的题材。

界面娱乐：作为新导演，怎么去调教这些资深演员的演技？

张嘉佳：王导也教了那么久，（就像）去念一个电影院校4年，我的老师是王导，这部电影一做就是三年多，（即便是）电影学院也快读完了，后来有些东西也会。他们三位（梁朝伟、金城武和陈奕迅）虽然是大明星，但是给的信任还是100%的，你需要做什么事，他们执行率是100%、一丝不苟。

界面娱乐：剧本改了122稿，为什么会改那么多稿、为什么愿意分享出来改稿的事实？

张嘉佳：其实不是用来卖辛苦和可怜的，正常电影你写三四稿，就可以开机了，如果你写三四稿还达不到开机的要求，肯定要换编剧了。我们在三四稿的时候也想过（要拍），就继续往下推进。但是后来觉得得再调，因为不是（为了）要拍一部自己感觉80分的电影。一部作品从70分到80分是最快的，三四稿就可以完成，但是从80分到81分，每一分都要改很多次，而且从82改回81都有可能的。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把所有资源都扑上来了，如果不拼到100分的话，就对不起自己。对我来讲，（最后一版）肯定会给100啊，因为电影公映之后，肯定会有人不喜欢，会觉得有这个问题、那个问题，但对我来讲，我已经付出100%的努力了，我要给自己打100分。即便觉得哪里可以提高的，那也不是现在的我能解决的。

界面娱乐：王导给您的剧本哪些意见？

张嘉佳：每一稿都在，从头到尾都在，这是一位大师兑现他的承诺，包括每一稿剧本的探讨都在。开机之后还改过不少稿，不仅是整个剧本，每天每场戏要改很多次，去片场的时候经常性带着三四个版本，等演员进入状态之后，去验证其中哪个版本是最对的。因为我是作家、编剧，现场的剧本调整很快，十分钟、半小时就处理完了。（不过）一场戏调整了，后面的十几场戏都得调整。

界面娱乐：为什么整个项目花了那么长的时间？

张嘉佳：第一个是为了1%的提高，你可以付出99%的努力；第二，你在任何一个阶段，只要可以变得更好，都可以推翻。其实拍那么仔细，花时间拍那么多场，公开说是完美主义、负责，但其实我觉得这是挺任性的事情，因为《摆渡人》之后我一定会有别的电影，卡司很强，从制作环节开始都很强，但那部电影就不会是我们这批人了。

界面娱乐：影片到今年上半年才杀青，演员对此有什么反应？

张嘉佳：一个演员付出精力、正常的几倍之后，就没有什么抱怨了。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开始我们以为（去年）11月、12月会杀青，结果春节来了，放假后发现还剩1/3还没拍，2016年继续拍剩下的戏份。

界面娱乐：与王家卫导演和张嘉佳导演合作有什么不同感受？

梁朝伟：张嘉佳很好玩、像小孩，直接告诉你方向；王家卫拍的话，给我的一些东西很抽象，想半天想不到他想让我怎么样。这部戏里面有一场，张嘉佳跟我说，我不要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给我一个《新扎师兄》里面的样子，这么来演。

界面娱乐：两位导演风格不同，怎么解决分歧？

张嘉佳：其实还好，王导日常生活也是个很幽默的人，很有亲和力。我跟王导第一次见面，他没有戴墨镜，在上海，当时《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还没出版，我的小说通过朋友让他看到了，他约了我出来见面。在电影《全世界》中，邓超饰演的陈末鞋跟都是踩着的，因为我就是永远都在踩鞋跟，每个人生活上都会有些习惯，但是会因为他的作品成为文化符号，王家卫导演对大家都很神秘。

界面娱乐：最初预告片是意想不到的喜剧风格，原著却是很温暖的故事，为什么剪成了那样？

张嘉佳：宣传需要。《摆渡人》拍的是我过去十几年的悲欢离合，宣传时希望欢乐的成分多一点，我们做电影是打动人心的电影，即便喜剧只是呈现出来的一部分，也有很沉重、热血的东西。梁朝伟也是以为喜剧才来拍《摆渡人》，但是拍到一半发觉上当了。

梁朝伟：我拍到一半发现我的角色有一段很悲惨的爱情经历，里面感情也是蛮多的、非常感人。一次，到了现场王家卫看我说，又哭？这不是拍喜剧吗，天天哭？

界面娱乐：导演是不是剧本写着写着把自己都写哭了？

张嘉佳：有几场戏是完全来自于自己的人生，台词跟生活中真实说过的一字没变，有一两场戏，看着监视器的时候，听着演员每说一个字，就感觉像在往自己身上捅一刀，然后王导看到这幕就看不下去了，他说嘉佳，这场戏你不用拍了，出去转一圈，我帮你拍吧。

界面娱乐：邓超和梁朝伟饰演的陈末有什么不同？

张嘉佳：邓超的陈末是30岁以前的陈末，朝伟是30岁以后的陈末。所以我说，《全世界》是一道甜品，《摆渡人》是一道满汉全席。

界面娱乐：近两年流行的IP改编电影在今年普遍遭遇了寒冬，您认为什么才是好的IP？

张嘉佳：是不是IP改编、是不是偶像来演，不是决定电影质量的原因。电影还是内容跟制作水平决定一切，我一直用乌尔善一句话，时间是质量的唯一保证，如果是一部商业片，迅速落实每个演员，迅速拍、公映，《摆渡人》就不是（这样）。

界面娱乐：怎么完成从编剧到导演身份的转变？

张嘉佳：王导调啊，我是想死了嘛，因为做导演很可怕，工作量也很大。编剧，自己用电脑写就行了，写剧本，你要考虑的就更多。做导演就完蛋了，几百人你在指挥，让他们按部就班地完成你心目中的画面。我当时写完那个《摆渡人》剧本的时候，王导跟我讲，张嘉佳你的小说只有你自己能改成剧本，现在剧本出来了，你自己剧本我看也只有你能导了。那我说，王导，我去做导演的话，你是我的老师，我能不能提一个请求？然后王导说，请求如果是小小的话你就提吧。我说我希望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你从头到尾都要在，不然我心里没有底，我会把事情弄砸的，搞得一团乱麻的。王导说好，《摆渡人》这部电影从头到尾王导都在。其实就是王家卫导演在手把手教我怎么拍电影，所以怎么从编剧转换到到一个导演的角色，对我来讲，我根本就没感觉到。

界面娱乐：青年作家里，韩寒也当导演了，您怎么看待他的作品？

张嘉佳：（我们两人的作品）真的不一样。电影有很多种分法，你可以把它分为剧情片和状态片，状态片其实不是讲究剧情的剧烈、戏剧结构跟冲突，它讲的是环境跟人物、慢慢成长的过程，把环境描绘出来，把人物内心变化描绘出来；另一种是剧情片。我们要做的其实是剧情片跟状态片中间的一个状态，剧情好看，状态描绘要精准，对电影其实是技术上面的东西。

韩寒去拍《后会无期》，大家都觉得好韩寒。但是作为电影层面来讲的话，很难从《后会无期》里提炼出一个非常正规的或者结构非常完整的一个戏剧结构。韩寒毕竟不是一个专业编剧、也不是专业导演，说白了他是完成一部个人作品。一个产品放在那，大家买单的不一定是这个产品的专业程度，因为每个产品如果具备自己的特色的话就会有自己的受众，就像一杯饮料、一杯咖啡一样，大家可以去喜欢非常专业、非常高级的咖啡。但是这个咖啡如果有特色，也有自己的受众。我去做《摆渡人》和《全世界》的话，很大层面上我要考虑电影的完成度是不同的。

界面娱乐：您以后会不会转型做全职导演？

张嘉佳：怎么可能？全职导演弄死我了。突然一天发现自己拍得可牛逼了，有一点老师的神韵了，我觉得好了，现在我也是牛逼的导演。但是一个牛逼的导演就意味着我非得去干这行吗？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