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号，老小姐的生日，号码系列中唯一与其本人有天然联系的数字，也是她在世时推出的最后一款香水。她家另有一款唇膏，十九色号，嘉布利埃尔，正是香奈儿大名。端丽的正红色，法相庄严，慑服外道，完全同想象中暮年可可一样：黑白套装，薄施粉黛，唯唇间一抹亮色，指点江山不似耄耋。

当年，品牌幕后持有人维特海默家族了叫停了岛屿森林等业绩欠佳的香水项目，专卖五号一款，并拒绝研发新香，老太太倔强，私下同亨利罗伯特捣鼓出十九号，并召开记者公布上市信息，先斩后奏，逼得维氏兄弟通过计划。

白松香很早运用于香水业中，具有苦涩腥凉的特质，是营造绿香的首选，娇兰名作午夜飞行便是典范。亨利罗伯特的大胆创举在于，别出心裁地加重用量，把传统配角推向舞台中央，让其它香调围绕这一核心展开，它同样拥有西普香所需的必要元素：佛手柑，苦树脂和橡苔，但朝着悲剧性的方向将西普沉郁幽深的一面演绎到极致。技术上说，这可能是一款有缺陷的作品，剑走偏锋，比例失衡。但十九号大概代表了最不屑于讨巧、媚俗的群体，他们最毋需考虑的问题，便是怎样迎合他人。

香奈儿的故事，早被当作励志教材般嚼到乏味。毫无疑问，她是上世纪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不可复制的传奇，影响力远远超出时尚领域。有人资质平庸，专爱抖机灵，发表高论：香奈儿不过一介情妇，何德何能捧上神坛。笑煞人。情妇可耻乎？固然也不特别伟大，但我看不出情妇与伟人的矛盾。她这一生，的确是借着男人步步高攀，但瞩目成就，却是靠双手挣来。男人能给她的，只有优渥生活，品味、阅历，全看个人悟性。寻常情妇，给她什么，享受什么，香奈儿是，拿我所有，换我所求。本质上始终保持独立人格，从未拘束于男人羽翼。而她自由无畏的先锋精神，更令偶像地位实至名归。十九号是否老小姐生平挚爱，已不可考，但它一定是我心目中最“嘉布利埃尔”的味道，自我，强势，固执——世人皆知“可可”，当歌女得的昵称，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老版：香精版本仍是我闻过最冷硬的绿西普之一。凛冽的白松香原本产自伊朗，而后同迈索尔檀香一样出口受限，被迫更换。真正苦涩到发酸，药感十足，类甘草片，且效力之猛持续到尾调，可谓决绝到底。其中橡苔灰暗阴沉，鸢尾呈现干燥的粉尘质感，带有浓厚的土腥气甚至金属味，人们往往用银色象征鸢尾，不是没有道理的。实际上含有分量不小的花香，如暗流般涌动于绿香下，这才赋予十九号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绝非虚张声势，等闲板着面孔是装不出来的。不不不，不是苦大仇深，满腔哀怨——爱恨之类的事，她已不放心上了。

淡香水版本几乎是香精版本按比例稀释，前调虽不如香精版严寒肃杀，但依旧满面玄霜。三调起伏不大，一如其波澜不惊的心境，没什么机关算尽、险恶用心，漠然而已。

专柜在售版本：香精版本与淡香水版本原是出自一人，经过调整后差距拉大，到底神韵相通。淡香水接受度最高，清淡易穿。绿香前调比之老版已柔化太多，当然，也别指望变为娇俏少女——分明是同一人，不知何故心情大好。仍是淡淡的疏离感，只没了阴郁。往后就是鸢尾-木香，粉感不强，主要是安静的岩兰草木质调。也可能是最“男性化”的版本。

香精版本很让我惊喜，是极少数改版后变化很大却不觉得失望，且说不出更偏爱哪版的香。一方面，老版孤高清冷，拒人千里的姿态实在做绝，无可取代，但新版基调中，有我迄今最钟意的鸢尾花香，比康朋街31号，法式别墅28号，更令人心醉，优美到落泪。温润细腻的粉感，像最柔软的开司米大衣，将人包裹起来，隔绝纷扰喧嚣，舒适安心，外边开仗也不要紧，配合稍带烟熏感的木质岩兰草，几乎有催眠功效。而这恰恰丢失了原作的灵魂特性，不是不遗憾的：杀伐决断，拨弄风云如赵敏，最终还是跟了张无忌这样平庸怯懦的男人。

淡香精版本则完全另一码事。简单地说，十九号被贾克波热充分打亮了，从绿香前调，到花香心调，再到木质皮革基调，都浸沐在明媚春光里。他们后来干脆将液体颜色由淡黄改为诡异的翠绿，无疑更加契合了。值得一提的是，在配方中加入更富现代感的洁净木香-皮革调，似乎成为贾克波热改造亨利罗伯特作品的惯用手法。

如果老版是蒂尔达斯文顿，新版便是凯特布兰切特。这个比喻或许并不恰当，我从不认为二人肖似，但总看见脸盲分不清她俩。前者纯是一张凌驾世俗的脸，辨不出性别，猜不到年龄，参不透喜怒，后者虽也轮廓冷峻，到底有女性柔美，大众眼中，可算标准女神。

无论如何，现在已不常穿十九号——香水变了，人也变了。偶尔独自细品，更像一段回忆。而回忆永远惆怅：愉快的，已经过去，不愉快的，想起仍是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