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雅量”:一种文化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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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雅量”:一种文化品格

2024-07-13 00:41|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第三章 人物品藻的标准及其所反映的审美观念

二、“雅量”:一种文化品格 

“雅量”是《世说新语》的第六门。所谓“雅量”,是指宏阔的度量。雅量是一种高雅的精神品质,一种良好的文化品格。在中古时代,士林中人特别推重雅量,由此而构成了当时人物品藻的一个重要尺度。《世说新语·德行》三:“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黄宪是有雅量的人,“万顷之陂”的喻辞和“其器深广”的说法都指此而言。大概袁阆在这方面要略逊一筹,所以郭林宗一面即走;而见到黄叔度却留恋不已,垂青有加。《宋书》卷五三《庾登之传》附《庾炳之传》:“炳之为人强急而不耐烦,宾客干诉非理者,忿詈形于辞色。素无术学,不为众望所推。”“忿詈形于辞色”,是没有雅量的表现。庾炳之心胸狭窄,又不学无术,所以得不到大家的拥戴。其实在中古时期,许多名士都是以雅量之美获得时人的好评的。如“器识弘旷”的张华(《晋书》卷三六本传),“沉雅有器量”的王浑(同上,卷四二本传),“少有器量,介然不群”的山涛(同上,卷四三本传),“高简有雅量”的郭奕(同上,卷四五本传),“识量弘远”的邓骞(同上,卷七0《甘卓传》附《邓骞传》)以及“器量淹雅”的陆玩(同上,卷七七《陆晔传》附《陆玩传》)等等。雅量是士人心灵世界的一种美。《世说新语·伤逝》一五刘孝标注称谢琰“开率有大度”,雅量是一种开朗之美,一种高尚之美,也就是所谓“开美”: 

殷允出西,郗超与袁虎书云:“子思求良朋,托好足下,勿以开美求之。”世目袁为“开美”,故子敬诗曰:“袁生开美度。”(《世说新语·赏誉》一四五) 

本条刘孝标注引《中兴书》:“允字子思,……。恭素谦退,有儒者之风。”袁宏具有“开美”的气度,郗超告诉他不要用这个标准来要求殷允,因为殷允的个性与他不同。中古士林之俊杰多是具有雅量的人物,“开美”深蕴于他们的精神世界之中。在这里,我试图从中古士人的言行出发开掘这种美,而具体概括为五个方面。 

(一)能藏能敛,情感深蕴 

中古时代的士林名流多为潇洒不羁的性情中人,其感情的丰富性不仅表现在言语应对和诗赋歌咏上,也表现在对于情绪的把握与控制上。有情而不露情,这是雅量的一个突出特点。《世说新语·德行》一六:“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本条刘孝标注引《康别传》曰:“康性含垢藏瑕,爱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颜。所知王浚冲在襄城,面数百,未尝见其疾声朱颜。此亦方中之美范,人伦之胜业也。”在这方面,嵇康确实卓出众表。其实在中古时代,具备这种素质的名士有许许多多。我们看刘訏: 

家甚贫苦,并日而食,隆冬之月,或无毡絮,訏处之晏然,人不觉其饥寒也。自少至长,无喜愠之色。每于可竞之地,辄以不竞胜之。或有加陵之者,莫不退而愧服,由是众论咸归重焉。(《南史》卷四九《刘怀珍传》附《刘訏传》) 

这样的风骨,这样的气度,真令人赞叹不已。而表现这种风度的惯用语,通常有“喜愠不形于色”(《晋书》卷九三《外戚列传·王濛》;《梁书》卷八《昭明太子传》,卷二二《太祖五王传·萧秀》,卷五一《处士列传·庾承先》),“不以忧喜见色”(《宋书》卷四三《徐羡之传》),“喜愠不见于色”(同上,卷六三《王昙首传》),“喜怒不形于色”(《南史》卷四《齐本纪上·太祖高皇帝萧道成》,卷六四《王琳传》,《梁书》卷五二《止足列传·萧眎素》),“未尝见愠喜“(《梁书》卷四《简文帝纪》)以及“不见其喜愠”(同上,卷四一《刘孺传》)等等。器宇宽弘,沉深静默,宽和容众,这是典型的六朝的贵族气派。

在六朝时代,堪称雅量之典范的人物是东晋的当朝太傅谢安。美国著名汉学家马瑞志(Richard B.Mather)先生在其著名的英文译本《世说新语》导论《的世界》(The World of Shi Shuo Xin Yu)一文中指出:“谢安是出现于全书中的强势人物,描写他的故事有一百多个。他在清谈方面的杰出才能,甚至连他的敌人都承认。在以不惑之年最终应允朝廷对其才能的渴求之前,他一直保持着隐士的风姿,优游于浙江的山山水水。在他掌握朝廷大权的升迁过程中,他面临着许多重大的危机。他总是保持绝对的从容镇定¾一种被《世说》称为‘雅量’的品格。对此,《世说》以一门的篇幅(第六门)提供了实践的范例。‘雅量’包括对面部、口头或者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表现出的忧虑、恐惧、兴奋或欢乐的情绪的最轻微暗示的隐藏。‘雅量’不同一般,令人叫绝,酷似‘沉着冷静’的品质,而这种品质只有在已经消失的古希腊世界—处于岌岌可危的灭顶之灾的威胁之下的另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生活中才具有。谢安的故事,无论是与诸人泛舟突遭暴风的袭击,还是在鸿门宴上面对其不共戴天的仇敌设下的伏兵和难以避免的死亡,或者收到东晋军队大胜于淝水的捷报,在每一种形势中,他都能呤诗不绝或者弈棋不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的世界》)我们且看马瑞志先生提到的一个故事: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世说新语·雅量》三五) 

本条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曰:“初,苻坚南寇,京师大震。谢安无惧色,方命驾出墅,与兄子玄围棋。夜还乃处分,少日皆办。破贼又无喜容。其高量如此。”淝水之战,关系着东晋王朝的生死存亡,侄儿谢玄大败敌军,他岂能不万分欣喜?然而,他处重若轻,神色举止,与平日无异,足见其控制感情的能力是何等之强!藏“喜”固然不易,藏“哀”就更难。《世说新语·雅量》一: 

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本条刘孝标注引《礼记》曰:“延陵季子适齐,及其反也,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往而观其葬焉。其坎深不至于泉,其敛以时服。既葬而封,广轮掩坎,其高可隐也。既封,左袒,右还其封,且号者三,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而遂行。’孔子曰:‘延陵季子之于礼也,其合矣乎!’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曰:‘朋友丧明则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这就是“延陵之高”和“丧明之责”的故事。顾雍深蕴的悲情比那种暴雨倾天、广漠长风式的流露更为深沉,更有魅力,他昭示给我们的是一个深邃、幽邈的精神世界。逆知儿子病逝的噩耗,而漠然终弈,这与谢安得到捷报而不动声色,可谓异曲同工。 

(二)脱略荣辱,善于忍耐 

富有雅量的士人都特别能忍,他们通常能够承受不公正的待遇甚至人格上的污辱。或默默无言,不为动色: 

骞尚少,为夏侯玄所侮,意色自若,玄以此异之。(《晋书》卷三五《陈骞传》) 

或自我作嘲,化仇解怨: 

(刘)伶处天地间,悠悠荡荡,无所用心。尝与俗士相牾,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筑之。伶和其色曰:“鸡肋岂足以当尊拳!”其人不觉废然而返。……(《世说新语·文学》六九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 

或妙语调侃,超脱荣辱: 

支道林还东,时贤并送于征虏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坐小远。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谢冠帻倾脱,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觉嗔沮。坐定,谓蔡曰:“卿奇人,殆坏我面。”蔡答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其后二人俱不介意。(《世说新语·雅量》三一) 

这样的气度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具有的。《世说新语·雅量》八: 

王夷甫尝属族人事,经时未行。遇于一处饮燕,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举樏掷其面。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 

本条刘孝标注云:“王夷甫盖自谓风神英俊,不至与人校。”牛背是挨鞭打的地方,王衍自以为风采过人,眼光也高人一头,所以不屑于计较别人对自己的凌辱。又《世说新语·雅量》九:

裴遐在周馥所,馥设主人。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遐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故耳!” 

“暗当”,即暗中承受。这不仅不意味着软弱,而恰恰显示了刚毅、坚强和耐力。刘伶、王衍和裴遐诸名流并不是什么大勇之士,他们遭受污辱而不发火,其原因主要在于自负,既然自视甚高,也就不愿和俗人一般见识了,“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苏轼《留侯论》,《古文观止》卷一0),所以“忍”的精神在他们的身上表现得格外突出。 

(三)面对险象,处之泰然 

人生始终是与忧患相伴的,正如《圣经》所言,“人生在世,必遇患难,如同火星飞腾”(《旧约·约伯记》),《庄子·至乐篇》也说“人之生也,与忧惧生”,因为世界上有种种险恶的事情危及人的生存。这些险象或来源于自然物,或来自人类本身。中古士林群英的卓异之处,就在于能够勇敢地面对一切忧患。具体的表现,就是在险象突发之际,保持镇静、从容的仪态。这种临危不乱的气度构成了雅量的又一个方面。《世说新语·雅量》二三: 

庾太尉与苏峻战,败,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乱兵相剥掠,射,误中舵工,应弦而倒,举船上咸失色分散。亮不动容,徐曰:“此手那可使著贼。”众乃安。 

在乱兵剥掠的当口,舵工被自己人误伤了,所以船上的人无不大惊失色,害怕分担责任。然而作为“领导人”的庾亮,却不为动容,只是慢慢地说:“这样的弓箭手怎么能让他射贼呢。”一句诙谐的话语,举重若轻,使在场所有的人都心安了。《梁书》卷四二《臧盾传》: 

中大通五年二月,高祖幸同泰寺开讲,设四部大会,众数万人,南越所献驯象,忽于众中狂逸,乘轝羽卫及会皆骇散,惟盾与散骑郎裴之礼嶷然自若,高祖甚嘉焉。 

臧盾和裴之礼,面对狂逸的大象,仍然保持着嶷然自若的风度,因此,他们受到皇帝的表扬。又如: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世说新语·雅量》三)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同上,五)

常临曲水,风雨暴至,座者皆驰散,惠徐起,姿制不异常日。(《宋书》卷五八《王惠传》)

秀之少孤贫,有志操。十许岁时,与诸儿戏于前渚,忽有大蛇来,势甚猛,莫不颠沛惊呼,秀之独不动,众并异焉。(同上,卷八一《刘秀之传》) 

士人们不仅能够轻松地应对人为的灾祸,还能够勇敢地面对自然的危险:毒蛇,猛兽,暴雨,狂风,霹雳……都不能使他们惊惧不安,惶恐万状;相反,面对这一切,他们巍然不动,视险如夷。《论语·乡党》谓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士人们的雅量可谓超过圣人了。这种雅量是人物品藻的一个着眼点。在品评人物的过程中,人们经常以此窥察、评论人物的精神品格的异同与高下。《世说新语·雅量》三六: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有时,为了深入考察一个人深蕴的才能和气度,甚至故意制造一些险象来进行测试,而测试的过程就是通过对处于险象之中的人的表情、状态和举止等方面的情况进行观察的过程:

宣武与简文、太宰共载,密令人在舆前后鸣鼓大叫,卤簿中惊扰。太宰惶怖,求下舆;顾看简文,穆然清恬。宣武语人曰:“朝廷间故复有此贤。”(同上,二五)

王东亭为桓宣武主簿,既承藉有美誉,公甚敬其人地,为一府之望。初见谢失仪,而神色自若。坐上宾客即相贬笑,公曰:“不然。观其情貌,必自不凡,吾当试之。”后因月朝阁下伏,公于内走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而王不动。名价于是大重,咸云:“是公辅器也。”(同上,三九) 

这种突然袭击式的测试,确实是行之有效的,因为被测试者事先并无精神准备,所以很难装假,这样就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真实心态和真实情状暴露出来了。能够以平恬的态度迎接突发的危险固然难能可贵,而主动去寻觅险境,体验险境,并且以险为乐,以险为美,就更加难能可贵了(这是一种为大多数中国人所缺乏的素质):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同上,二八) 

烈烈狂飙,滔滔碧海,雄浑而壮美,谢安沉醉于这美好、动人的大自然中,吟啸无言,视险如夷,其胸怀之放旷、气度之宏伟,令人想见“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步出夏门行·观沧海》,《全魏诗》卷一)的魏武帝。 

(四)直面生死,无忧无惧 

在灾难重重、战火不绝的中古时代,众多的人杰地灵面对死亡,没有戚戚然的哀情,也没有惶惶然的惊惧。他们带着对宇宙生命的大彻大悟毅然走向那不可知的幽明世界,神态安祥,仪态从容,既潇洒而又美丽。《世说新语·雅量》二: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中古士人的文采风流,在嵇中散的身上达到了美的极至!又同书《方正》六: 

夏侯玄既被桎梏,时钟毓为廷尉,钟会先不与玄相知,因便狎之。玄曰:“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考掠初无一言,临刑东市,颜色不异。 

在临刑之际,一代名士夏侯玄的表现确实不俗。《宋书·范晔传》:“晔外甥谢综,雅为晔所知,……(晔)在狱为诗曰:‘……虽无嵇生琴,颇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临刑)妹及妓妾来别,晔悲涕流涟,综曰:‘舅殊不同夏侯色。’晔收泪而止。”范晔也羡慕嵇康与夏侯玄的气度,但行将就戮之时,他却哭哭啼啼,因此受到外甥的嘲笑。《世说新语·尤悔》三刘孝标注引《机别传》曰: 

……及机于七里涧大败,(孟)玖诬机谋反所致,(司马)颖乃使牵秀斩机。先是,夕梦黑幔绕车,手决不开,恶之。明旦,秀兵奄至。机索戎服,著衣幍。见秀,容貌自若,遂见害,时年四十三。军士莫不流涕。 

面对死亡,陆机没有悲戚之容,也没有惶恐之色,他就这样潇潇洒洒地死去了!他死后,“天地雾合,大风折木,平地尺雪”(同上)—苍天向他致哀了,大地也为之不平了!我们再看这样一些记述: 

楷子瓒娶杨骏女,然楷素轻骏,与之不平。……及骏诛,楷以婚亲收付廷尉,将加法。是日事起仓卒,诛戮纵横,众人为之震恐。楷容色不变,举动自若,索纸笔与亲故书。……(《晋书》卷三五《裴秀传》附《裴楷传》)

……车驾之西迁也,戎出奔于郏。在危难之间,亲接锋刃,谈笑自若,未尝有惧容。时召亲宾,欢娱永日。(同上,卷四三《王戎传》)

(刘畴)曾避乱坞壁,贾胡百数欲害之,畴无惧色,援笳而吹之,为《出塞》、《入塞》之声,以动其游客之思。于是群胡皆垂泣而去之。(同上,卷六九《刘隗传》附《刘畴传》) 

在死亡的阴影下,随时都可能魂飞天外。此时此刻,士人们犹能保持从容的仪态,平静的神色和自如的举止,仿佛死亡与他们本身无关。而实际上,他们是把死亡当作生命旅程的最后一章美丽的诗歌来创造和鉴赏的(参见本书页208~209)。既然如此,死亡又何惧之有? 

(五)情怀真率,无累于物 

中古士林崇尚真率的为人风格(参见本书页63~64)。真,谓诚实不欺,率,指直率无隐。不装假,不造作,一切发乎自然,这就是真率。王导称王述“真独简贵”(《世说新语·品藻》二三),谢安亦称他“掇皮皆真”(《世说新语·赏誉》七八),桓温谓谢尚“神怀挺率,少致民誉”(同上,一0三),都肯定了“真率”的人格价值。惟其真率,故能任性而动,超世越俗。《世说新语·任诞》二: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惟其真率,故能安于毁誉,摆脱名纲利索: 

梁、赵二王,国之近属,贵重当时,楷岁请二国租钱百万,以散亲族。人或讥之,楷曰:“损有余以补不足,天之道也。”安于毁誉,其行己任率,皆此类也。(《晋书·裴楷传》) 

惟其真率,故能不为外物所累,率意而行,不计得失: 

永兴中,长沙王乂入辅政,时有疾鲲者,言其将出奔。乂欲鞭之,鲲解衣就罚,曾无忤容。既舍之,又无喜色。太傅东海王越闻其名,辟为掾,任达不拘,寻坐家僮取官稾除名。于时名士王玄、阮修之徒,并以鲲初登宰辅,便至黜辱,为之叹恨。鲲闻之,方清歌鼓琴,不以屑意,莫不服其远畅,而恬于荣辱。(《晋书》卷四九《谢鲲传》) 

所以,当时人们常常以真率的风格为标准,来判断人物的高下与胜负。《三国志》卷四四《费祎传》: 

祎字文伟,江夏鄳人也。……与汝南许叔龙、南郡董允齐名。时许靖丧子,允与祎欲共会其葬所。允白父和请车,和遣开后鹿车给之。允有难载之色,祎便从前先上。及至丧所,诸葛亮及诸贵人悉集,车乘甚鲜,允犹神色未泰,而祎晏然自若。持车人还,和问之,知其如此,乃谓允曰:“吾常疑汝于文伟优劣未别也,而今而后,吾意了矣。” 

没有真率,也就没有雅量;真率是雅量的基础,也是雅量的最高境界。这就是雅量的本质。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任何时代的任何人,其雅量都是有一定限度的。六朝人雅量之高者,莫如谢安,而他实际上也未能免俗。《世说新语·尤悔》一四:“谢太傅于东船行,小人引船,或迟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从横,撞人触岸,公初不呵谴,人谓公常无嗔喜。曾送兄征西葬还,日莫雨驶,小人皆醉,不可处分,公乃于车中手取车柱撞驭人,声色甚厉。夫以水性沉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因知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常无嗔喜”,并非真的没有“嗔喜”,而是不轻易流露内心的“嗔喜”;当被逼无奈的时候,就难以保持平恬清粹的气度了,《世说》所谓“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堪称的论。有时,雅量也是矫情的表现。《晋书》本传说谢安在与客人下完围棋后:“……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这段话透露了谢安心灵的秘密:他善于矫情镇物。当身边无人的时候,他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以致连脚下的屐齿撞断了都不知道。其实,脱俗固然好,入俗也不一定就不好,关键在于是否真率。我们看《世说新语·伤逝》一六: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 

兄弟之间,手足深情,一旦阴阳异路,怎能不悲伤呢?王徽之的不哭不悲,正是极度悲伤的表现。他的感情已经白热化了,几滴清泪根本无法表达他对兄弟的思念。而当看到献之的遗物时,他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声声悲叹,交崩而出,感情的洪涛冲决心灵的长堤,巨声訇然,砅崖转石。余嘉锡先生说:“其不哭也,盖强自抑止,以示其旷达,犹原壤之登木,庄生之鼓缶耳!非不能哭也。”(《世说新语笺疏》,页646)所以,王子敬的哀之极而无泪,与谢安石的乐之过而无语,都是郁极而发的表现,其悲喜横决,反而远远超过了世俗的常情。换言之,悲之极与喜之极,都可能表现为不悲不喜,而这也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大喜大悲。这是人类情感的最深刻的辩证法。

    以上我们揭示了中古士人所具有的一种重要的文化品格—雅量的主要特点。实际上,其中的任何一个方面都可以单独成为人物品藻的标准,它们既有细微的区别,又有密切的联系。从本质上讲,雅量乃是士人之精神与品格的集中显现。一千多年过去了,这种宝贵的文化品格仍然楚楚动人,熠熠闪光,仍然让我们这些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分子耽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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