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书房，发现陈从周先生寄给我的一封信；铺开抚摸，细看先生手泽，又取出他的几种著作翻阅，如烟往事，悉在眼前。陈先生是古建筑专家、园林专家，既为匠人（他自称“梓人”），又为学者、文人，他还擅长绘事，乃古君子，有名士气。

我爱读散文，阅读范围遍及艺术、建筑、戏剧等领域，只要文章写得好，我都爱读。陈先生谈园林的散文，是我散文观念中的一个重要组成。当陈先生谈中国园林时，哪怕是评点园中的一块山石、一角亭台，都会从园林的整体性出发，每句话均落在实处，无空泛之论；他的散文“才学识”兼备，势如行云流水，潇洒自如。中英文对照、由书法家书写后制版印刷的《说园》，是他的代表性著作，集中体现他的造园理论，全面阐明中国园林的特点，兼作指导游人游园的宝典。他提纲挈领，以“动、静”入手，说园有静观、动观之分——小园宜静观，大园宜动观。根据陈先生的说法，我熟悉的颐和园，就可以用动观、静观两种方法来欣赏。颐和园中的长廊，移步换景，正为动观而设；藏在万寿山下的谐趣园，是小巧玲珑的江南园林，适合静观；远处蜿蜒的西山，为颐和园的借景，可远眺，以增益气势。

《书带集》《帘青集》是陈先生单篇作品的结集，主要内容是谈古建筑的修复，谈园林里每个构件的功能。此外，陈先生十分喜欢昆曲，他的职业常和昆曲发生关系，昆曲大师俞振飞就曾邀请陈先生给上海昆剧院的青年演员讲园林艺术。别人对此感到奇怪，不晓得昆曲和园林有什么关系；俞振飞是在拙政园里长大的，亲悟园林之美，但他缺乏专业知识，便请陈先生来讲，陈先生也认为他请对了人。园林和昆曲的“联姻”一直传到梁谷音一代，陈先生邀请梁谷音来同济大学讲课，让建筑专业的学生了解昆曲艺术。园林和昆曲究竟有什么关系？以《牡丹亭》为例，杜丽娘、春香、柳梦梅就是在园林中活动的，在《游园·惊梦》的开场杜丽娘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可见剧中人是身处深深庭院的。思春的小姐闷得慌，想走出小庭深院，她便吩咐丫鬟：“春香，可曾教人扫除花径？”落花满径，说明杜丽娘好久没出过门。那么在舞台上，杜丽娘和春香应该怎样走出小庭深院？这就涉及园林的知识了。观众坐在台下，看春香的碎步如流觞曲水，曲折穿插，这便是昆曲和园林的结合，里面大有讲究。陈先生给昆曲演员讲园林艺术，提高了上海昆剧院的演出质量。

而对苏州老城的改造，陈先生有一个重要的建议，那就是“古要古到底，洋要洋到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苏州市政府接受了他的建议。例如谈到拙政园西部的补园时，他说“三十六鸳鸯馆”的花厅用的是“卷棚顶”——不仅美观，而且音响效果好；过去昆曲堂会都在私家园林里进行，昆曲幽幽的音乐和唱腔，与湖畔厅台相适宜。1985年贝聿铭回国，陈先生陪他到苏州，两位建筑大师为苏州拆除老城墙深感惋惜，认为古城破了相。既然没保住城墙，两位建筑大师提出在苏州环城河植柳，柳下露出白墙黛瓦的民居，掩映有致，才是江南水乡的风貌。

陈先生的集子里多次提到他的恩师朱启钤。民国年间，朱启钤成立营造学社，整理古建筑的资料档案，研究古建筑的修复技术，他还亲自主持天安门广场、社稷坛的疏通改造；在北戴河风景区的规划和建设上，朱启钤的功劳更大。陈从周在朱启钤身边耳提面命，工作、生活在这样高大上的文化圈子里，他的学问才能将科学与人文融为一体。

放眼全国，一些城市的老城墙被拆光以后，有为的地方官员开始新的“造城运动”，如果朱启钤、梁思成、陈从周诸先生看到此情此景，又会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