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川江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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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川江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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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江帆影

桡胡子在抽叶子烟

□陶灵

十二岁,我第一次听到川江号子。

那年寒假,我第一次去外公家,乘坐的柏木帆船停靠在沙湾河坝。每天天没亮,木船载着村民们走下水到县城赶场,返程是上水,下午一点必须准时开船,不能耽误。这种短途木班船属外公他们生产大队集体的,叫副业船,种庄稼才是主业。副业船的收入全部缴给大队,每个船工则由队上每天按全劳力计工分。

我跟着外公从岸边的跳板上了船头,一个头裹白汗帕的高个瘦老头打招呼:“李烧火佬儿,接外孙过年呀?”我不明白“烧火佬儿”是什么意思,正准备问,外公却对我说:“这是船上的张家长,喊张外公。”我又奇怪“家长”这称呼。后来弄明白是“驾长”,木船上掌舵的人,全船的人都得听他的,下川江一带方言喊成了“家长”。

我叫了声“张外公”。张家长高兴地“哎”了一声,说:“到客舱里坐。”

客舱在木船中部,有一个拱形篾席棚,棚顶齐大人胸口高,船头和船尾的船工可隔着棚说话。人进舱时需低头,进去后可以直身,里面船板比外面舱都低。舱内摆着一排排木板凳,已坐了很多村民,还堆放着各种货物。

刚在板凳上坐下,我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吼声:“喂呀吆哦嗬吆嘿哟哦。”回头一看,张家长手掌舵杆,正大张着嘴唱着。声音刚落下,船头接着响起整齐的和声:“哦吔吔吔吔!”几个手持篙竿的中年船工,有的戳在岸上,有的撑着旁边木船的外舷,我们的船慢慢后退出来。

外公说:“张家长在喊号子,旧社会时,大河的大木船上专门请人喊,现在不兴了。”外公熟悉这一切,十多岁时就跟家祖祖(外曾祖父)在川江上跑船,短航、长航、打广船都跑过。后来舅舅出去当铁路工人,外公也老了,就上岸照顾一家子。外公继续说:“开船了,两边都停着船,我们从中间退出去,叫退挡,喊退挡号子。”

客舱前的中间竖着一根高而直的桅杆,杆顶吊着木滑轮和棕绳挂船帆用。这天江面打上风,好行船,但是微风。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头和两个年轻船工使劲儿拉着桅杆上的绳索,手臂一上一下,身子一屈一伸,竹竿做骨架的布帆“哗—哗—哗—”地一步步上升。缺牙老头边拉边高唤,脖子上青筋凸现:“喔啰啰啰……”年轻船工齐呼:“莫在坡上转呀!”缺牙老头又喊:“喔啰啰啰……”年轻船工再应:“河下有人盼呀……”一会儿,船扬帆上行了。

眼前的这一切完全远离我的世界,新奇而陌生,简直看呆了。外公见我有兴趣,便介绍:“缺牙老头是船上的二篙(船工工种之一),他们扯布条喊的是呼风号子。”因“帆”与“翻”同音,忌说,过去船帆称布条。

我不解:“为什么要喊号子?”

“做活路才不觉得累呀!”外公回答着,轻声给我哼了几句:“挨姐坐来对姐说呵——嗬,没得鞋穿打赤呵脚呵,姐姐——吔。”第一次听到外公清脆的歌声,曲调抑扬,歌词新颖,和我们平时熟悉的歌曲完全两样。

“好!”背后一直在扳舵的张家长叫了一声,说:“烧火佬儿,今天来一段川江号子嘛。”船舱里的村民也附和着:“李老头,唱一段嘛!”“李老伯,我们都想听,从来没听过……”

这时木船正来到二郎滩下,虽已扬帆,但风力不大,要靠拉纤才能上滩。撑船的船工都已跳上岸,还有几个坐船的村民也跟着去帮忙,缺牙老头正往岸上放拉船的纤藤。外公也许是很久没喊过川江号子了,也可能见我兴趣浓,经不住鼓动:“那就唱一回吧!”他站在船头,张口就来:

爹娘生儿一尺五,

还没长大就送我去读书;

读书又怕挨屁股,

收拾一个包包走江湖!

……

我眼里的外公一直是个瘦弱、矮小而不善言辞的老头,一年四季好像都穿着舅舅给他的劳动布工作服,肩宽袖长,从没合身过。这一刻,他却精神抖擞,声音高亢洪亮,旋律中交织着一种悠远与述说的情感,我完全被震撼了,全身的血液快速地流淌……从此,外公和他的川江号子永远留在了我十二岁少年时的那个寒假里。

外公唱的是“书头子”,算是一个前奏,提醒船工作好过滩准备。唱完“书头子”,船工们拉纤的褡裢已挎在肩上,等着外公的发号声。

“呀——呀拿下来!”外公的领号声粗犷、敞亮,船工们齐声回应:“嗨!”短促、有力。

外公又喊:“呀——呀倒下来!”“嗨!”船工们一边应答,一边身体向前倾,开始用力拉纤。这种叫“幺二三号子”,船工开始拉纤的时候喊,意思是“1、2、3,开始!”

领唱:啊——呀,搂一下哟!

众答:喔嗨!扯呀!扯呀!

领唱:呀嗬——众家兄弟再搂一下哟!

众答:扯呀!扯呀!扯呀!

听到这段号子时,只见船工们一边应答,一边使劲把纤藤拉直。这叫“小斑鸠号子”,意思是进滩口了,要下大力拉纤。“斑”指橹,“鸠”是桡,扳橹划桡时,与支撑木桩摩擦发出的“叽嘎、叽嘎”声,像“斑鸠”叫而得名。

木船进入二郎滩激流,外公和船工们的喊答声都简短、急促:

领唱:喔左!喔左!

众答:喔左!喔左!

……

二郎滩的水流朝船冲来,外公领号:“呀嗬啊——嗨嗨!”船工齐声应答:“嗨!”外公又敞开喉咙喊起“数板号子”,一喊一答:

领唱:船到滩头哟!

众答:嗨!

领唱:水呀路开呀!

众答:嗨!

领唱:阎王菩萨哟!

众答:嗨!

领唱:要呀钱财呀!

众答:嗨!

……

二郎滩不长,没多久木船就上了滩,但还有一段流水要继续拉纤。外公很久没喊过号子了,一直憋足劲儿,有些累了,朝岸上的船工叫了一声:“我歇一会儿,你们各人喊一下。”

拴在船桅杆上的纤藤长长地斜横前方岸边,纤藤每边四人,纤头还有一个,称头纤。

头纤接过外公的话,喊了起来:“三个盘子两个碟,仁兄累了我来接。仁兄说的隋唐传,我来就是奓口黄。声音不好要高鉴,字眼不明要包涵。”他也首先来了一个“书头子”。

唱完“书头子”,头纤正在爬坡,喊道:“龙抬头!”告诉后面的纤工要爬坡了,最后面的一个纤工回应道:“往上升!”表明知道了,其余纤工齐答:“嗨!”

坡路中间一个大石头挡道,头纤喊:“当中有!”尾声答:“两边分开走!”众声仍应“嗨!”过了大石头,道上又出现很多乱石:“满天星各照各!”“乱是乱顶到干!”“嗨!”“乱石嶙峋!”“不要看人!”“嗨!”前面下坡了:“新姑娘拜堂!”“脑壳啄啄起!”“嗨!”这一呼一答一应的是报路号子。

一直站在船头的外公,突然高喊一声:“呀呀嗬——吊下来!”岸上一阵回应:“吔——吔!”纤工们都直起身,纤藤落入江中,缺牙老头忙着把湿漉漉的纤藤收回船上。外公喊的吆尾号子,告诉纤工们“拉纤结束”。

以后一段时间里,木船一直扬帆行驶。头纤得空,手拿一叠零角票在客舱里挨个收坐船人的钱。有的村民为货票讨价还价,磨磨叽叽半天才肯掏钱,差不多半个时辰才收完。但我没看见头纤找外公收钱。

船又要过滩了,名叫烧火佬儿滩。烧火佬儿滩水流汹涌、江浪翻腾。木船靠岸,一个船工跳下去,在岩石上拴好绹绳(缆绳),搭起跳板。张家长大声喊道:“盘滩了、盘滩了,都起坡、打旱!起坡、打旱!”船上只留张家长掌舵和缺牙老头在船头探水路,所有人、货都下了船。

人货少了,船也轻载了,拉纤的人反而添了七八个帮忙的村民。外公站在拉纤队伍最前面,面朝下游,一会儿盯着江上的船,一会儿又看着拉纤的船工和村民,不停地喊着号子:

领唱:呀莫嗬哟!呀歪呀吔!

众答:吔!吔!吔!

……

拉纤的人几乎四肢趴地,身子随着应答声往前拱。赤着脚板的,脚趾深深抠进了泥沙;穿着草鞋的,在地上蹬起一道道槽痕。走路的村民也纷纷放下背篓、箩脚,手抓纤藤帮忙拉船。我也凑热闹,抓着纤藤拉。

外公在拉纤队伍旁跑来跑去,或趴在地上,或弯下腰,手舞足蹈,喉咙里吼出的“抓抓号子”声明显带着嘶哑。纤工的应答仍然雄壮、高亢,久久地回荡在江岸:

领唱:水汉英雄!

众答:喳!

领唱:南北哥弟!

众答:喳!

……

领唱:使力的是我的老子!

众答:吆哦!嘿喔!

领唱:不使力的是儿子!

众答:喳!喳!喳!

……

船快上滩了,最前面的头纤站起身,提起褡裢的连接麻绳一抖,活结从纤藤上脱落了。他赶忙跑到拉纤队伍最后面,重新套上,弯腰埋头继续拉。接着第二个纤工重复头纤的举动……差不多每个拉纤人这样轮番两遍,船终于上了滩,离外公家也不远了。

木船靠岸,接上走过滩的村民继续上行。这整个过程,就是张家长喊的“盘滩”。

直到下船,我始终没看到外公给船钱。外公说:“副业船人手不够,找坐船的人换工,不给工钱,也不收船钱。”

过完年回县城,是下水,木船行驶容易多了。这趟外公没喊号子,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护着一竹篮鸡蛋,垫着粗糠(稻谷壳)还生怕打烂一个。鸡蛋是航标艇上一个水手找他买的,年前就约好了日子。每只蛋五分钱,外公用蛋钱再买回盐巴和点灯的煤油。

船工们一边划桡,一边喊着“起桡号子”,“哦嗬哦嗬”,简单、轻松.。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原汁原味的川江号子,虽如张家长小瓶儿里的酒一样干了,没有了,而生命之呐喊的韵律却永远留在了我心里。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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