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尧天:作至诚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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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尧天:作至诚之声

2023-07-03 13:16|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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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鲁迅早年认为中国的民族性最为缺乏“诚”的品质,在《摩罗诗力说》中,他不仅热烈呼唤“至诚之声”,还形成了关于“诚”的较为完整的表述。“诚”在鲁迅文学与思想发生阶段具有重要意义,并影响深远。同时,这一概念在晚清语境中含义颇为复杂,鲁迅不得不通过论辩方式表明自己的理解。由于采纳了卡莱尔等浪漫主义者的观点,他的思路不同于根据儒家传统或科学理性原则对“诚”的解释。鲁迅调转了论述方向,相比外在、客观的真理,他明确表明“诚理”反映的是主体内面世界的感应和变化,进而将其还原为直觉性的生命体验。鲁迅以“白心”“内曜”强调对主体精神的重塑,对他而言,“诚”关联着“人生”主题并开辟了认识、改革中国社会的另类路径,凸显出浪漫主义诗学在儒家文明与现代科学交汇时刻的独特意义。 关键词:鲁迅;诚;浪漫主义;儒家;科学;白心

据许寿裳回忆,鲁迅在弘文学院时最常和他谈到三个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他说明由于古今中外有关人性的解释过于复杂,他们在第一个问题上并没有结论,但对后面两个问题却形成了共识,即认为“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在早年多篇文章中,鲁迅对于“诚”更是有着近乎执着的强调,他不仅由此呼唤“作至诚之声”的诗人与革命者,也据之批判清末那些虚伪的“仁人志士”(所谓“伪士”)。同时,鲁迅还把这种精神融入翻译,在他早年的翻译中清晰回响着对“诚”的呼喊,例如,在安特莱夫的小说《谩》中有一位追求“诚”的恋人,他急切地渴望听到“诚”的声音而不得,这是否也体现了译者鲁迅的心声?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长期重视对这一主题的探讨。研究者多认同 “诚”不仅是鲁迅人格写照,也是其面向社会、人生、道德与文艺领域倡导的最重要的准则,如今这已成为基本共识。但耐人寻味的是,对于“诚”的内涵的看法却莫衷一是,而且相互之间不乏抵牾—或谓“诚”源于鲁迅对儒家传统的继承,或谓“诚”来自欧洲现代科学精神,或谓体现了鲁迅对士大夫主流文化的反叛。一般认为,鲁迅早年深受浪漫主义影响,他自己也明确承认过这一点。事实上,这种背景也与他形成“诚”的论述存在深刻关联,对此已有研究尚未给以足够重视。

鲁迅正是在浪漫主义脉络中建立了有关“诚”的相对完整的表述。这与许寿裳回忆的鲁迅早年的核心关切一致。鲁迅一方面采纳了浪漫主义观点,另一方面与晚清流行的多种解释展开争辩,在此背景下,他也立足浪漫主义精神谱系开辟了认识、回应中国问题的另类现代路径,因而有必要将鲁迅的论述放回晚清思想语境,以更完整地揭示其生成的脉络、原理及其历史意义。

一 “诚”在晚清的多重意涵

鲁迅强调“诚”的重要性,围绕这一主题的论述,对于理解其文学和思想的发生具有关键意义。在鲁迅留日时期的文章中,《摩罗诗力说》不仅篇幅最长,而且最为集中、系统地展现了有关于“诚”的认识。这意味着正是拜伦、雪莱为首的“摩罗诗人”为他打开了通向“诚”的道路。

据日本学者北冈正子考证,《摩罗诗力说》绝大部分论述已在材源上有据可查。不过,鲁迅的意图仍然清晰可见,当这些不同时空的浪漫主义诗人被组合到同一个谱系时,鲁迅首先强调了“诚”的重要性。在他看来,正是这种精神品质重塑了其本国人民,进而深刻影响到民族命运——

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

这无疑与其早年欲以“新生”为宗旨筹划文学运动的理想密不可分。一方面,他向往“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的诗人横空出世,以“诚”的精神重塑民族性格,“使即于诚善美伟强力敢为之域”;另一方面,他也期待民众中有“聆热诚之声而顿觉者”与“同怀热诚而互契者”热情响应。在《摩罗诗力说》中,“诚”共出现33次,其中,表示上述精神状态的用法达到了26次,显然构成鲁迅论述的核心词汇,而在同期其他作品中,“诚”基本被用作连词或副词。当然,即便不直接宣扬“诚”的价值,鲁迅早年对“伪”的批判也是贯穿性的,例如在《文化偏至论》中批判19世纪物质文明“伪与偏”“诈伪罪恶”,又如在《破恶声论》开篇呼吁发出真诚的心声以“离伪诈者也”。

事实上,鲁迅也在这种批判意识的引导下形成了相对完整的表述,包括立足于浪漫主义的文学观、转向主体内面世界的认识论以及相应的社会改革思路。历史地看,除了鲁迅从浪漫主义潮流中汲取的真诚观,晚清语境中还存在其他几种解释路径。第一,作为源于儒家文明的概念,“诚”关联着中国古代长远的思想传统,这种传统绵延到晚清依然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进而生发出第二种关于“诚”的认识——这种解释展现了科学主义思维,“诚”不仅说明道德的纯粹状态,也被用来指示客观世界的真理。与此相应,还有一种解释即便不直接在科学语境内展开,也仍从语言文字层面强调“诚”指称事物的理性精神。这些解释在鲁迅形成对“诚”的表述过程中具有不可或缺的结构性作用。鲁迅的写作存在鲜明的论辩指向,他也以此为背景开辟了新的解释路径。

由于“诚”在中国思想传统的重要地位,已有论者从这种路径展开讨论。海外学者张钊贻认为,鲁迅对于儒学并非全盘批判,而是有所选择,其中就包括“诚”的观念。通过援引《中庸》——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万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他指出“诚”不单是一种纯粹的道德品质,也是鲁迅改造和建设理想社会的手段,“‘诚’的社会作用跟鲁迅文艺运动的目标不谋而合”。同时,又认为儒家思想和尼采存在深刻关联,《大学》《中庸》要求的“至诚”表现了儒家自我肯定、自我克服的精神,亦即尼采哲学中的“权力意志”。

根据上述引文,“诚”蕴含着儒家学者对于天人关系的想象。《中庸》亦有所谓“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作为儒家的关键概念,类似论述同样可见于《孟子·离娄上》。儒家传统的论述关联着“天道”与“人道”的基本范畴:一方面,“诚”被视为“天”的根本性质,另一方面又被视为人性自觉来源,主体通过后天道德修养达到“诚”的境界。“至诚”意味着尽性、成己与成物,体现出儒家学者天人合一的追求。对于圣人之外的大多数人而言,通向“诚”的过程伴随着艰苦努力,故《中庸》要求“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以及“君子慎其独也”。宋明理学家进一步强化了“诚”的形而上特点,如用“诚”描述心、性、理各安其位时的状态,相应地,主体需持续以“敬”的方式保持这种状态,“敬”则意味着容貌恭顺和言语畏谨,使自我避免外界杂念干扰,时刻做到心无旁骛、端正自身的行动以符合道德规范,最终达到“诚”亦即无邪、无妄的“心一”状态。

鲁迅经由拜伦、雪莱等“摩罗诗人”启发形成的认识,并将诗歌描述为主体与自然呼应的产物,似与儒家的思路接近。但不可忽略,同样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拒绝了那种包含客观与普遍性原理的“观念之诚”,原因即在于这种诗学强迫个体感情、道德符合普遍性的真理:

其诚奈何?则曰为诗人之思想感情,与人类普遍观念之一致。得诚奈何?则曰在据极溥博之经验。故所据之人群经验愈溥博,则诗之溥博视之。所谓道德,不外人类普遍观念所形成。故诗与道德之相关,缘盖出于造化。诗与道德合,即为观念之诚,生命在是,不朽在是。非如是者,必与群法僢驰。以背群法故,必反人类之普遍观念;以反普遍观念故,必不得观念之诚。观念之诚失,其诗宜亡。故诗之亡也,恒以反道德故。然诗有反道德而竟存者奈何?则曰,暂耳。无邪之说,实与此契。

鲁迅明确批评这种论述压抑个体生命的自由,因而很难将儒家正统解释与鲁迅的观点联系起来。在这种合乎正理、充满道德色彩的论述中,也难以发现尼采哲学的“权力意志”。

相比鲁迅,晚清延续儒家思路的或许是致力引介现代科学思想的严复。后者认为中国革新必须从建设科学做起,而科学之根基在于逻辑学(名学)。1900—1902年,严复尝试翻译《穆勒名学》,这部著作对于理解科学形态的“诚”具有重要意义。严复试图建立归纳逻辑与中国思想的关联,他不仅强调“名学乃求诚之学术”,还进一步把“逻辑”解释为道家之“道”与儒家之“性”。在严复看来,“名学”探求的客观真理同时体现为一种道德性的知识:

夫以名学为求诚之学,优于以名学为论思之学矣。顾后之病于过宽,犹前之病于过狭也。诚者非他,真实无妄之知是已。

严复在这段译文中明显化用了朱熹的观点。例如,在解释《中庸》“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的时候,朱熹即表明“诚”意指“诚者,真实无妄之谓也,天理之本然也”。严复的翻译显示出儒学“天理世界观”在晚清语境中的活力。事实上,鲁迅早年也曾践行这种翻译方式。

在《破恶声论》(1908)中,为了驳斥那些手执科学真理攻击农人信仰的“伪士”,鲁迅引用海克尔的一元论哲学观点以说明科学与宗教并行不悖:

夫欲以科学为宗教者,欧西则固有人矣,德之学者黑格尔,研究官品,终立一元之说,其于宗教,则谓当别立理性之神祠,以奉十九世纪三位一体之真者。三位云何?诚善美也。

在海克尔原文中,“诚善美”应作“真善美”。因此,同严复一样,鲁迅也采用了“真”与“诚”对译的方式。作为19、20世纪之交德国一元论思潮的领军人物,海克尔强调科学可以解决人生全部问题,他指出,所有“真善美”必须经过科学检验,通往“理性之神祠”的唯一道路就是实验和理性。

有意思的是,当鲁迅在《破恶声论》中引用海克尔时,他的本意却不是为了凸显科学的权威,而恰恰为了说明自然界存在科学之外的神秘现象:

不思事理神閟变化,决不为理科入门一册之所范围,依此攻彼,不亦傎乎。

这意味着他并非立足科学主义解释“诚”的内涵。鲁迅试图说明,那些“神閟”现象—被现代科学否定的“迷信”中蕴含着“诚”的原理,而这与他对浪漫主义诗学的接受是同步的。

回到《摩罗诗力说》。可以发现鲁迅对浪漫主义诗人的关注以及“诚”的论述首先受到卡莱尔启发。卡莱尔,这位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思想家出现在《摩罗诗力说》最显要的位置。鲁迅在开篇以长段篇幅直接引述了卡莱尔在“诗人英雄”演讲中的观点:“英人加勒尔(Th.Carlyle)曰,得昭明之声,洋洋乎歌心意而生者,为国民之首义。意太利分崩矣,然实统一也,彼生但丁(Dante Alighieri),彼有意语。大俄罗斯之札尔,有兵刃炮火,政治之上,能辖大区,行大业。然奈何无声?中或有大物,而其为大也喑。(中略)迨兵刃炮火,无不腐蚀,而但丁之声依然。有但丁者统一,而无声兆之俄人,终支离而已。”不同于儒家与科学两种传统,鲁迅由此发现了一条更为根本的回应中国问题的现代路径。在鲁迅的构想中,拜伦、雪莱等诗人便接续了这种脉络。卡莱尔随即指出“诗人英雄”之所以伟大,关键在于“真诚”(sincere)的精神,他断言“英雄的意思就是真诚的人”。事实上,“真诚”可谓卡莱尔一以贯之的主题,他或许也是最为颂扬“真诚”意义的西方思想家,如反复说明:

应该说,真诚,即一种深沉的、崇高而纯粹的真诚,是各种不同英雄人物的首要特征。 唯有真诚的和洞察力深远的人,才能成为诗人。 伟大人物总是以真诚为其首要条件的。 创造性的价值不在于新颖,而在于真诚。 如果他确是一位真诚的人,就能成为真正的英雄! ……

其中,真诚既被用以描述一种纯粹的品质,也广泛地指向洞察力、思维以及与此相关的创造行为。卡莱尔的论述带有神秘色彩,他强调诗人的“真诚”传达的是大自然最深处的奥秘。以莎士比亚为例,卡莱尔说明伟大的文学作品必然是“和宇宙的无限结构的新的和谐;和以后的观念相一致,同人类更高级的力量和意识的密切关系”,因而本质上,诗歌是“大自然给予一个真诚、纯朴的伟大灵魂的最高奖赏,他由此成为自然本身的一部分”。在鲁迅的引述中,同样包括对莎士比亚的赞美。有关诗歌起源,他表达了与卡莱尔类似的思路,例如《摩罗诗力说》开篇,鲁迅指出上古时期诗歌的起源:“古民神思,接天然之閟宫,冥契万有,与之灵会,道其能道,爰为诗歌。”强调诗歌是主体与自然神秘力量交互作用的结果,进而将其与民族的历史进程以及救世的意义联系在一起。

二 以“人生”作为主题

鲁迅主要在浪漫主义脉络中解释“诚”,并自觉建立了与晚清科学主义传统的对话。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将“诚”首先追溯为一种认识、接待事物的特殊方式,强调“诚”源于主体玄妙的体验和感悟,无法用科学或理性的语言文字揭示其具体内涵。他的表述围绕主体的精神和生命力展开,进而转向了“人生”的主题,与此同时,文学的价值和意义被凸显出来:

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閟机,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所谓閟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此为诚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

以热带人认识冰为例,鲁迅随后解释“诚”具有超越逻辑和语言的特点,并详细说明“诚理”的生成过程。如指出“诚”源于主体内在的生命感受——

如热带人未见冰前,为之语冰,虽喻以物理生理二学,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触之,则虽不言质力二性,而冰之为物,昭然在前,将直解无所疑沮。惟文章亦然,虽缕判条分,理密不如学术,而人生诚理,直笼其辞句中,使闻其声音,灵府朗然,与人生即会。如热带人既见冰后,曩之竭研究思索而弗能喻者,今宛在矣。

在热带人认识冰的过程中,物理、化学原理均不如个体感受真切。鲁迅进一步表明,任何伟大的文学、诗歌作用于主体的原理与此一致——即同样表现为一种主观化的感知,正如热带人对冰的感受,“诚理”无法还原为外在的理念或教条,而恰恰是由此激发的个体生命的精神、感受、想象与情感。这种经验更接近于一种内在觉悟,表明的是主体心灵的感应和变化。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也用“启人智而开发其性灵”的说法诠释这种原理,同样表现出对改变个体内在精神的重视。鲁迅的说明让人再次联想到卡莱尔,他蔑视概念、逻辑,提倡以诗人方式感受和评判世界:

理解和洞察任何事物的真理,永远是神奇的行为,——最严密的逻辑推理也只能停留在对事物的表面认识上。

对于主体生命精神的重视,不仅是促使鲁迅反对儒家“思无邪”诗教的最重要的动因,也是鲁迅早年文学与思想形成过程中的关键之处。鲁迅此时最常使用的表述—“神思”—传达的也应当是类似原理。不过,由于更为重视主体内在世界的反映和变化,这使得鲁迅仍然区别于试图揭示表象背后实在的卡莱尔。他关注的是主观个体的独特感受,而非超验的认识。

尽管以热带人认识冰作为比喻,但鲁迅对于个体感觉经验的表述恰恰违背了经验主义的原则,也与旨在建立科学之“诚”的严复构成了有意味的对比。在《西学门径功用》(1898)中,严复以“火能烫人”的比喻,说明科学之诚理的生成原理,但从内涵到理念,他都与鲁迅走向了冰、火两极:

内导者,合异事而观其同,而得其公例。粗而言之,今有一小儿,不知火之烫人也,今日见烛,手触之而烂;明日又见罏,足践之而又烂;至于第三次,无论何地,见此炎炎而光,烘烘而热者,即知其能伤人而不敢触。且苟欲伤人,且举以触之。此用内导之最浅者,其所得公例,便是火能烫人一语……印证愈多,理愈坚确也。名学析之至细如此,然人日用之而不知。须知格致所用之术,质而言之,不过如此。

严复试图从经验中推导普遍的诚理,即“公例”,亦即一种科学形态的“诚”。严复认为,小儿第一次被火烫伤只是起点,必须在多次重复实验后才能生成确定性真理。然而,在鲁迅的热带人认识冰的比喻中,却没有如此繁复的步骤。鲁迅描述主体受到刺激而生成对外物的感知,不需要多次推演以提升为客观真理,也因此,在他这里不存在普遍性的、观念形态的定理。

鲁迅的论述前所未有地彰显了个体内在精神的重要性,他强调这应当是一切改革的原点,所谓“诚于中而有言,反其心者,虽天下皆唱而不与之和”。当鲁迅做出以上批判的时候,尽管并未直接提及老师章太炎,但章氏对语言文字精确性的重视,以及对“诚”的频繁使用仍不失理解鲁迅论述的重要参照。初看起来,章太炎似乎也秉承儒家诗教的观点,强调“修辞立其诚”对于文学复古的根本意义。这种表述源于《易经·乾卦·文言传》,与“诚”相关的本是君子立德修身的事业,不过,章太炎以朴学家的方式重新定义了“修辞立其诚”的内涵,这些至关重要的内容恰恰被推到末端:

气非窜突如鹿豕,德非委蛇如羔羊,知文辞始于表谱簿录,则修辞立诚其首也。气乎德乎,亦末务而已矣。

在他看来,文辞应该像“表谱簿录”那样保持与事物的直接关联。正如鲁迅强调热带人对冰内在的直接感受,章太炎同样重视直观感觉经验在捕捉事物过程中的意义,指出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来自直接经验,并有所谓“物之得名,大都由于触受,触受之噩异者,动荡视听,眩惑荧魄,则必与之特异之名”以及“名之成,始于受”。他由此强调文学价值应体现为与外物相合的程度,并区分出两种理解文学的思路——“命其形质曰文,状其华美曰彣”。

某种程度上,章太炎对语言文字准确性的追求同样体现了“诚”与现代科学精神相通的一面。章氏围绕“诚”的论述源自对事物“形质”的重视,他认为即便最终不能再现外物,文学家也应当努力,在这个意义上,他批判华而不实的文风,强调文学的逻辑性和即物性,指出“夫语言文字之繁简,从于社会质文”,“去昏就明,亦尚训说求是而已”,并要求“先求训诂,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词也。先辨体裁,引绳切墨,而后敢放言也”。相比章太炎对“形质”的强调,鲁迅更关注“诚”对主体“神质”的激发与重塑;划分出两人不同文学观念的,显然与鲁迅接受浪漫主义启发存在直接关联。

在浪漫主义精神引领下,鲁迅调转了“诚”的方向,在严复与章太炎那里,“诚”是对外界真实的反映,他使其转向个体的自我。“诚”既不是一种普遍性的认识结果,也不呈现为对事物真实性的准确表述。他以此开辟了重建主体与外部世界关系的新路径——通过强调直接性的经验,鲁迅解放了压抑在儒教“思无邪”的“普遍观念之诚”下的个体;通过回归内在的自我,鲁迅解决了章太炎苦恼的语言的“表象主义”。鲁迅的论述获得了远为自由的精神空间,对他而言,“诚”不是对外在世界客观真实的描绘,而是向内打开新的空间,主体的目标不是关于事物的科学、理性认识,而是自我内在生命力的圆满和提高。因此,他对“诚”的论述总是关联“人生”的主题:“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閟机”“所谓閟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人生诚理,直笼其辞句中,使闻其声音,灵府朗然,与人生即会”“诗为人生评骘”“人若读鄂谟(Homeros)以降大文,则不徒近诗,且自与人生会”“既为教示,斯益人生”……这种思路同样呼应了《文化偏至论》中“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的结论。

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尤其突出“诚”是对主体精神的改造,以论证文学对于中国社会变革的根本意义,精神的蜕变超越了外在的功利主义逻辑:

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几于具足……然吾人乐于观诵,如游巨浸,前临渺茫,浮游波际,神质悉移……顾游者之元气体力,则为之陡增也。故文章之于人生,其为用决不次于衣食,宫室,宗教,道德……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

鲁迅在《破恶声论》中呼吁“反诸己”,其返归自我的理想同样表明了立足浪漫主义的认识论原理。也因此,鲁迅对中国社会的诊断并未停留在外在性的物质世界(例如发展军事、实业),而是转入到了国民的内心。通过改造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以应对晚清的困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对“诚”的论述关联起了早年“立人”的文学理想。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恰如热带人对“冰”的反应,只有激发出主体最切己的感受才可以实现真正的觉悟;对此,只有以文学之力(“摩罗诗力”)冲击心灵世界,促使主体向内发现自身潜在的优胜和缺陷,以至“吾心如反响之森林,受一呼声,应以百响”,才能召唤出改革的力量。鲁迅肯定地说,所有民族衰亡的首要原因都是这种力量的不足:

历历见其优胜缺陷之所存,更力自就于圆满。此其效力,有教示意;既为教示,斯益人生;而其教复非常教,自觉勇猛发扬精进,彼实示之。凡苓落颓唐之邦,无不以不耳此教示始。三 “白心”:谱系与历史

上文论述,鲁迅延续了浪漫主义的精神脉络,这使得他有别于儒家思想传统和科学主义者对“诚”的解释,鲁迅主要以此描述主体内心真诚(sincere)的状态。值得注意的是,在英语学界,作为儒家传统的重要概念,“诚”对应着多个不同版本的翻译,包括sincerity、truth、reality、integrity、creativity。这些翻译无不从某一个方面揭示了“诚”的内涵,但又由于其原理的复杂性,很难全面、准确地传达这一概念的真正精神。除了表示心理状态的“诚意”,它还包含“真正”“真诚”和“实在”的意义。其中,“sincerity”被较广泛地用作“诚”的对应词,但这种做法同样存在问题:首先,“sincerity”主要指向个人品格之“诚”,而作为“天之道”的“诚”与此不同;其次,“sincerity”意味着以人的诚实转化为对“天道”的表述,这种拟人关系难以区分出天道之实然与人道之应然。在《摩罗诗力说》等文中,尽管鲁迅选用中文“诚”对应浪漫主义的“sincerity”,但其内涵仍远离了儒家传统,鲁迅强调的是主观个体自觉与诗人内心的真诚,这种“诚”不仅超脱理性和逻辑束缚,更与天道本体无关。

鲁迅带着玄学色彩的描述同时挑战了从科学、真实层面对“诚”的解释。当鲁迅揭示“诚”的内涵的时候,其表明的原理毋宁需要从现代欧洲思想变迁进行确认。最初,浪漫主义者意在争夺对真实的解释权,但由于对诗与主体内在世界如心灵、情感等非理性因素的重视,“真实”语义遂发生向“诚实”的转变,因而“诚实”(sincerity)比“真实”(truth)更适于浪漫主义者。“‘诚实’一词在19世纪初发端之时是用作衡量诗的优劣的基本标准的”,鲁迅推崇的卡莱尔与拜伦、雪莱等“摩罗诗人”,也明确在“sincerity”即诚实、真诚而非客观真实“truth”的意义上说明“诚”的内涵,差异在于:

原来的首要标准现在成了一首诗与诗人的情感和心境之间的关系;原来要求诗必须“真实”(即符合“事态的现实秩序和进程”),现在则让位于新的要求,即诗必须“自发”“真挚”和“诚实”。

“诚实”或“真诚”(sincerity)在16世纪30年代左右进入英语,它的拉丁文词源为“sincerus”,最初形容物体干净、完好或纯粹的状态,并不具备道德含义。直到16世纪早期,“真诚”才开始在比喻意义上用来描述人的品格。特里林(Lionel Trilling)指出:

一个人的生活是真诚的,是指完好的、纯粹的或健全的,或其德性是一贯的。但不久它就开始指没有伪饰、冒充或假装。

随着城市化与宗教改革推进,17世纪早期欧洲精神世界发生深刻变化,这种变化表现在人性论层面即为真诚观念的凸显,进而确立了一种具有内在深度的个体与新型人格,“sincerity”也由此被认为与现代主体性的形成密切相关。在那些执着检讨内心生活的自传中,特里林特别称赞了卢梭《忏悔录》中的真诚精神。与此相应,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也强调真诚观念的宗教渊源:

这个词似乎在清教徒改革运动时期就得到了普遍的运用,指的是真诚的、纯粹的基督教义,其次表示证实宗教感情和道德感情的人没有虚伪或堕落。

艾布拉姆斯认为浪漫主义者发扬的便是这种宗教精神,卡莱尔对英雄的定义同样表明了宗教性“真诚”原理在19世纪的延续。卡莱尔的英雄史观体现出他的加尔文教背景,不妨说,“诗人英雄”的真正身份乃是上帝的选民。

在《破恶声论》中,鲁迅也在一种宗教氛围中强调“诚”的意义,他从《庄子》中借用了“白心”的概念,这一古典概念正接续了浪漫主义精神谱系。鲁迅由此谴责晚清改革者大多是“伪士”,批评他们不肯以“白心”示人——“假此面具以钓名声于天下”“名声得而腹腴矣,奈他人之见戕贼何!”同时,鲁迅也将对“伪士”的批判置于一种宗教性氛围中,他歌颂“忏悔”:

志士英雄,非不祥也,顾蒙帼面而不能白心,则神气恶浊,每感人而令之病。奥古斯丁也,托尔斯泰也,约翰卢骚也,伟哉其自忏之书,心声之洋溢者也。若其本无有物,徒附丽是宗,辄岸然曰善国善天下,则吾愿先闻其白心。使其羞白心于人前,则不若伏藏其论议,荡涤秽恶,俾众清明,容性解之竺生,以起人之内曜。

以奥古斯丁、托尔斯泰、卢梭为例,鲁迅强调改革必须植根于内心的“真诚”。当然,鲁迅的目的并非强调宗教背景,他只是在浪漫主义的启迪之下凸显这种道德情感的崇高意义。

日本学者伊藤虎丸论述鲁迅“白心”的理想时或许误解了这一点,他认为,借助“白心”概念,鲁迅不仅旨在批判虚伪的儒家文明,同时也在向中国人传达了现代西方的科学精神:

鲁迅以“白心”一词为“医治(中国人)思想的病”(《随感录·三十八》),是要表明与传统文明之“文”之理念完全不同的,不允许有半点虚假或文饰的近代科学精神的一个方面——例如,严密(Exaktheit)的精神,体系(System)的精神,方法(Methodik)的精神。

事实上,在卡莱尔等浪漫主义者启发下,鲁迅所谓的“诚”毋宁表现为科学精神的批判力量。相比“严密”“体系”“方法”,“白心”更密切关联着个体的生命力与内面世界的德性伦理,这些正是逾越科学且无法被理性传达的内容。

当鲁迅一再批判社会上“躯壳虽存,灵觉且失”的“伪士”时,他无疑更加明确意识到,浪漫主义这种资源对于从内在精神层面改革中国的意义。鲁迅早年为“迷信”辩护,同样体现了浪漫主义的认识论及其真诚观,他认为农人的信仰源于对自然之“神閟”的浪漫想象与自我纯白的内心,相反,旨在以科学破除“迷信”的改革者恰恰是内心虚无的“伪士”。在这个意义上,“白心”体现了浪漫主义的文学原理,这种原理只能通过诗歌(神话、传说等形式)表现出来。与“白心”呼应,鲁迅多次强调“内曜”(即心灵内在的光芒)的意义。除了称赞奥古斯丁、托尔斯泰与卢梭的“白心”,鲁迅也在《破恶声论》开篇表明这种光芒从根本上预示着中国改革的可能与希望——

吾未绝大冀于方来,则思聆知者之心声而相观其内曜。内曜者,破黮暗者也;心声者,离伪诈者也。人群有是,乃如雷霆发于孟春,而百卉为之萌动,曙色东作,深夜逝矣。

虽然浪漫主义者不追求再现外部世界,但并非放弃了改造现实的使命,正如鲁迅强调,“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精神世界的重建乃一切变革发生之源头。与此相应,他亦有所谓:“新生一作,虚伪道消,内部之生活,其将愈深且强欤?精神生活之光耀,将愈兴起而发扬欤?”值得注意的是,将“真诚”比喻为大自然神秘光芒与英雄人物内心的光辉,这种解释方式在卡莱尔演讲中曾不止一次地出现,鲁迅对“内曜”的用法表明了与此相近的原理。

不过,尽管受到卡莱尔批判科学与功利主义的启发,但鲁迅过滤了后者对中世纪宗教生活的迷恋,他更强调“诚”内在的面向未来的开拓和革新精神,对他而言,“诚”明确体现为一种勇敢、进取和改造现实的能力。鲁迅甚至将卡莱尔旨在批判现代科学的“诚”视为科学根基,强调1792年法国大革命中,正是科学家“至诚”的内心为抵抗外国联军奠定了基础,所谓“爱国出于至诚”,归根结底,科学源自人性深处的光芒,并在危机时刻转化为拯救力量。事实上,早在古罗马时期,心灵便被视为一种行动、一种热力,它能够“从自身释放出光芒”,19世纪的批评家继承了这种观念。除了卡莱尔,勃兰兑斯(Georg Brandes)也将心灵比作炉火,强调“浪漫主义诗人的光荣就在于他内心燃烧着最炽烈、最激昂的感情”。艾布拉姆斯认为浪漫主义作家秉承的正是这种传统——

无论是以诗还是以散文,都把心灵的感知活动或构思活动比喻为心灵之光对外界事物的照耀。

《摩罗诗力说》开篇表明,鲁迅引用卡莱尔是由于深信“真诚”乃是一种重建国家和民族主体的精神力量,他也以此期待“摩罗诗人”的系谱能够在中国进一步延长,使得中国人僵化的心灵世界随之发生震动,进而重铸一种勇猛坚强、充满热力与希望的新型人格,“其力如巨涛,直薄旧社会之柱石”。鲁迅以1812年普鲁士推翻拿破仑帝国的经验为例,赞扬诗人阿恩特和柯尔纳的贡献以及那些同样怀抱热诚之心的国民,他追求的“白心”和“内曜”无疑接续了这条脉络。

十多年后,鲁迅在《随感录·四十一》(1919)中劝导青年人——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其所表达的仍是立足浪漫主义的原理。鲁迅长期坚持这种信念。1925年,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中指出“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并呼吁“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便仍将“诚”与“人生”主题关联在一起,强调“诚”是一种源自主体内在的批判和开拓力量。两年后,在《无声的中国》中,鲁迅再次鼓励青年“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与此相应,当鲁迅从事文明批评与社会批评,一再号召“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并与那些貌似客观公正的绅士、正人君子针锋相对时,其精力往往集中在辨明对方的人格是否真诚方面—“即使只值半文钱,却是真价值;即使丑得要使人‘恶心’,却是真面目”,即仍然延续了他早年对“诚”的坚持以及批判“伪士”的立场。

余 论

《摩罗诗力说》中浪漫主义诗人的经历显示出,鲁迅追求的“诚”绝非退隐保守的概念,而是表现出挑战旧势力的反叛性立场,“其言也,以充实而不可自已故也,以光耀之发于心故也,以波涛之作于脑故也。是故其声出而天下昭苏,力或伟于天物,震人间世,使之瞿然。瞿然者,向上之权舆已”。鲁迅向那些恶魔诗人致以崇高敬意,只有“真诚”的力量才能从根本上推动社会革新。

作为对立的两个概念,“诚”与“恶”的内在指向发生了奇妙转换。鲁迅认为,拜伦等人的“恶”只是源于主体对内在自我的真诚,他们无视礼法,是反抗社会虚伪的必然,所谓“英伦尔时,虚伪满于社会,以虚文缛礼为真道德,有秉自由思想而探究者,世辄谓之恶人”。鲁迅指出,“恶魔者,说真理者也”。在后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鲁迅一再塑造发现真理的“狂人”与“疯子”,不也诠释了这种悖论发生的原理吗?当绝大多数人被虚假顽固的“仁义道德”蒙蔽时,那些被驱逐的“恶”“狂”与“疯”反倒最为真切地传达了“诚”的精神。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解释了拜伦、雪莱被视作“恶魔”的原因。这来自骚塞的恶评。作为“桂冠诗人”,骚塞深感有义务维护英国上流社会的道德秩序,他在《审判的幻景》(1821)前言中攻击拜伦生性放荡。《审判的幻景》原是为了悼念此前一年去世的英国国王乔治三世,这篇诗作充斥着对权贵的阿谀奉承,拜伦随后以同样的题目嘲讽骚塞媚俗和虚伪。鲁迅延续他反对“普遍观念之诚”的理由评价了这场争论,他讽刺骚塞“以其言能得当时人群普遍之诚故,获月桂冠,攻裴伦甚力”,而赞美拜伦“率真行诚”——

平和之人,能无惧乎?于是谓之撒旦。此言始于苏惹,而众和之;后或扩以称修黎以下数人,至今不废。

骚塞与拜伦、雪莱既是英国浪漫主义的两代诗人,也是政治上保守与激进对立的两方。鲁迅从拜伦和雪莱等“摩罗诗人”那里认识到“诚”的重要性及其蕴含的革命力量,这意味着,他所向往的“诗力”既挑战保守、僵化的社会伦理秩序,又显示了一种源自主体内在世界的激进革命理想。

以上分析不仅针对拜伦、雪莱,在鲁迅整理出来的系谱中,他多次叙述了“摩罗诗人”反抗虚伪社会的经历,并指出“苟在人间,必有如是”,这些诗人的“诚”的精神同样深存于每个平凡个体的内心并亟待被激发出来。正如鲁迅在《摩罗诗力说》结尾部分表示“摩罗之声”的实质就是“至诚之声”,通过这种方式,鲁迅既总结了以拜伦、雪莱为首的八位“摩罗诗人”的经历与成就,也有力呼应了他在开篇引用的将“真诚”视为一切英雄首要条件的卡莱尔。在这个意义上,所谓“摩罗诗力说”也完全可以视为鲁迅对于“真诚”这种新的价值的力量的解说。

来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不做其他用途,若有侵权,敬请联系,十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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