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以蔽之，夏之禹《Young Fresh Chin II》是我认为过去数年最好的中文嘻哈专辑没有之一。夏之禹经此一役，在我心目中可直接比肩狗董/蛋堡/马念先（该死，其实马念先不能算是嘻哈啦）之地位。

夏之禹的屌，在于：在目前的简体中文语境里，他巧妙地完成了一个rapper最基础也是最难的问题：我是谁，我要说什么。

先岔一题：最近大家都在嘲讽的小鬼，从“泰裤辣”到综艺舞台上的“你管不着”，其本质是——小鬼无法合理化作为rapper身份与生俱来的对抗性。他无法明确地给出自我的主张，因此只能形式主义地归结为简单的一句“做自己”。在演唱会上，他扮演着拥有独立精神和叛逆色彩的英雄，但仅仅只是扮演而已。他说，“如果你们像我一样，那就泰裤辣”——“像我一样”，到底是怎样？相信小鬼自己也没有答案。乃至于他在综艺舞台上面对批评，“你管不着”是他下意识的选择，也是遵从简单粗暴的“做自己”，可因为小鬼始终无法回答“自己”是谁，导致这一行为充满了荒诞。

就像小鬼另一位重要的参考对象Machine Gun Kelly，大有当代Kurt Cobain的意思。可是，若你真的看过Kurt Cobain的传记，知道他的成长故事，你也许会跟我一样：骂一句：F**K。

通常来说，当我们要凸显自己与众不同的个性时，必不可少地要对主流价值观/主流审美进行否定，在强烈的自我凝视完成“我是谁”的表达，无论是摇滚还是嘻哈，对抗性都显得尤为重要。鉴于房间里的大象，结合小鬼本身偶像化的身份，在早期他可以主打年轻肆意，如《别叫我达芬奇》，以说唱这一形式作为载体，本质上还是经营爱豆的角色。但当他不满足于此，或者说他的年龄已经不能再让他像一个Teenage一样没心没肺时（也是他为何要转入Machine Gun Kelly风格的缘故），这种割裂便会造成我们看奉俊昊作品一样具有撕裂感。

实际上，所有的能立得住的Rapper们都必须找到自己的路。有搞看相的，有主打帅得家暴的，有主打东北文艺复兴的，还有像瘦子一样——我就是帅哥说唱我怎的？我就是堂堂正正做艺人做偶像你怎的？甚至功成名就的狗董，近年来也越来越多地回归初心，无论是《脏艺术家》或《十局上半》，都会让我感慨大哥就算满身都是铜臭味但内心还是个中二的姚中仁。

饶了一大圈，夏之禹的屌就屌在：他的表达是不拧巴的，是有话直说的。专辑里不算skit一共15首歌、其中1首还是鱼翅给他弄的，也就是他唱的14首歌里，特么有13首在spotify是带脏标的。喂，狗哥，你的《姚中仁》啊，首首都很干净啊，到底谁才是脏艺术家啊？

夏之禹此人也是天纵奇才。最早知道他的时候，明堂把他定位在“说唱浪漫派”，小甜歌红得快嘛。但后来大家交流了几次，我才发现：艹，老夏明明喜欢玩的是gangsta啊。后来他上了综艺，大家都看到了，他就是一个看起来很弱的、动起手来谁都打不过的菜鸡，跟同公司的鱼翅单挑估计都未必有胜算的人，内心又是极度坚持的、不肯放弃原则。某种程度上，他是一种外干中强的怂包硬汉，所以在他的上一辑《Young Fresh Chin》里，当他说：“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想挣点钱，总会轮到他做庄家”，斯威特赶紧跟在他后面说：“夏哥说得真对，嗯嗯！”

2020年的那张《Young Fresh Chin》一代其实已经是相当优秀的作品，夏之禹便已经把“中国说唱新世代”这一个主题作为自己的大帽子。当然，中国究竟是哪个中国，知乎里的中国、豆瓣里的中国跟《新闻联播》里的中国不一样。夏之禹的中国是小镇青年的中国，而且是发生在家电下乡前的中国。他描绘了一个和当下大金链子的嘻哈圈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同样是来自雾都，夏之禹口中的雾都却更接近那片被工厂废气所掩盖的华北平原——敌视现实，虚构远方。东张西望，一无所长。

而在《Young Fresh Chin II》里，夏之禹把他的世界一一具象化了。那些朦朦胧胧的小镇青年身影，全部变得细节丰满。夏之禹以一个迷你剧的形式，把一个小镇里嘻哈少年被扼杀在襁褓当中的故事缓缓道来，借少年之口，把他为何要说唱、为何要对抗，讲的明明白白。

在持续的鼓机loop里，加入摇滚乐的采样元素；和后来Trap再到Drill的感官刺激升级截然不同，夏之禹开口就是OG的调调，不需要多炫酷的编曲，用写作就能干，对于极度厌烦Trap、Drill此类的我来说实在太对味了。在《Young Fresh Chin II》的第一首《雾镇》里，夏之禹说：

压低帽檐 要保证造型拉风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是西南地区的深冬

冬天是最适合的季节看着浓烟升空

控制不住的暴力欲望在四周涌动

把视野推近是脏乱嘈杂的街巷

拉远是独自沉默着矗立的化工厂

空荡的楼房 带血的铁棒

只有飘落的残叶证明着时间仍在流淌

这样一个开场白，是否让你直接想到——《漫长的季节》？同样是发生在工人村里，作为厂矿子弟，像王阳一样，从小看着大烟囱长大，但系统已经崩坏了，还天天想着进厂吗？老爸泥菩萨过河，儿子如果高考落榜后只能四处游荡。暴力由此滋生。

夏之禹继续在《昨日》里唱：

所谓的改歌 共唱大梦一关 铁脸一酸 原本安稳的生活 成了回忆

恐慌的人们忍辱求存只为柴米

油盐是更昂贵的幸福 幸福都在狠人怀里

更别提酱醋茶

……

寡淡的饭菜

大厦崩塌后的状态

那灰蒙蒙的烟雾早就深深印在 我的脑海

一开始还很摇摆 恨稳定生活没了踪影

现在的悲 以前不过只是风景

在小说里 是别人家的故事

现在居然一夜成了现实要靠茫然度日

但那时 我才十六七岁

就算固体般的环境里面也要找点机会

少年心里仍有热血 虽然生活稀碎

残酷街头不可能将我的生猛逼退

这几乎是王阳的自白，建议王阳全篇背诵。前面所说，rapper必须要拥有对抗性，夏之禹在此处营造的确实是时代变革当中、欲走无路的年轻人形象。在《漫长的告别》里，王阳把自己锁在卧室、埋进耳机的时候，如果他当时听到的是嘻哈，那会是如何？

试想这种平行时空，夏之禹继续接着唱：

不久后觉得不行开始一点点的积蓄

一张一张夹进书柜里的顾城诗集

黑夜给了我一双tm黑色的眼睛

直到黑色眼睛里的火焰想把一切烧成灰烬

……

但站在镜子面前身材依然清瘦

瞳孔逐渐浑浊手臂少点肌肉

但至少有了整钱不用零票拼凑

终于买想要的CD随身听后

他们信仰的是无病呻吟校园民谣

而我耳机里是QB QB皇后大桥

无数相似画面眼前不断重复

或许外面世界也处处弥漫浓雾

《Young Fresh Chin II》这张专辑深得我心，除了制作回归new school（虽然现在我们开口闭口都是“老学校”，但在Trap面前，新老学校其实区别已经不大了），写作内容的时代映射感外，还有相当讨巧的一点，是夏之禹把90年代的中文流行金曲无缝嫁接在其中。如接下来的《姐姐》，“姐姐忽然把我手一牵，穿过又黑又窄的走廊进了小隔间”，单纯如王阳来维多利亚只是为了守护沈墨，平行世界里的这位听了皇后区Run-DMC、Nas、A Tribe Called Quest的厂区少年表示“在这世上走一遭不享受简直海亏”。此部分所采样的作品是杨钰莹的《轻轻地告诉你》，简直是神来之笔。那个年代来过的人，都会知道以东莞ISO900认证过的服务业，技师们面对客人最喜欢的就是这首，“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真，不要问我星星有几颗，我会告诉你很多很多。”

说起“皇后”，这是专辑里相当重要的线索。在说唱文化里，纽约布鲁克林皇后区如圣地麦加存在，除了前面提到的Run-DMC、Nas等名人堂的大哥之外（Nas成长于皇后区皇后桥的公屋里，真的是皇后本皇了），Nicki Minaj也是来自皇后区，从小过着酒鬼父亲毒打、15岁怀孕流产等“标准黑人贫民窟成长史”，这也麻辣鸡成年后的对抗性不无关系。而在夏之禹这儿，先是在《人间》里写下线索：

Life's a bitch 也是这婊子的真名

Nas太牛逼 AZ的Flow更顶

从来没办法跟华语流行共情

悬浮的人生哲学在这儿tm不灵

Nas之名哪怕你压根没听过嘻哈你也知道此公是谁，夏之禹在后面直接用一首《纳斯》，“他远得像在天边却给我带来了拯救”表示对这位拓宽了说唱边界之革命者的崇敬；AZ则是和Nas合作经典单曲《Life's a Bitch》的Bro。专辑到了这时候，夏之禹从工人村浑浊的空气抽身而出，开始讲述嘻哈少年的故事，开口闭口都是Life's a bitch ，这确实是中学生刚开始听嘻哈时的口头禅，属于“刚开始听了一点东西觉得自己特别牛逼，急不可耐地要展现给班上同学们看看”的样子。

在接下来的那首《丛林》里，夏之禹又唱：

这让我又领会到了世界的新规则

压迫我们的不止是所谓阶级

欺负你的大多是跟你相同的弱者

欢迎来到令人窒息的棚屋区

这里有一万种死法能得一万种病

精神上的生理上的急性或是慢性

致命或不致命 But we don't give a fuck

男人只想找钱 女人只想找个Real thug

在河边走了太久 自己都嫌自己脏

我想过无数次的自杀 过不了家人这关

我只想快点摆脱这种生活 离开这些东西

但是棚区之外 又是更大的棚区

“欺负你的大多是跟你相同的弱者”，这一句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漫长的季节》里的邢三。在回忆里他几乎是一个最令人鄙夷的混蛋，他对王响、王阳包括龚彪的压迫都是那样的令人发指。而他的结局也正印证了“这里有一万种死法能得一万种病”。

夏之禹此处又巧妙地引申出有一个意象：棚区。

什么是棚区、什么是棚改，但凡你稍微把B站跟小红书关掉，出门看看real world，你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中国并没有贫民窟一词，但我们有棚屋。棚屋在此处和美国嘻哈文化中的贫民窟再次打通。

真的，资本主义穷途末路了。放一组图，这是2015年，加拿大多伦多摄影师Allen Agostino在美国皇后区的贫民窟生活了将近一年，用镜头记录下了生活在城市边缘人的生活现状：

什么叫做社会主义好啊战术后仰。

夏之禹就这样子解答了每个rapper最简单也最重要的问题。

我是谁？厂二代，下岗潮之子，棚屋区原住民；

我为什么搞嘻哈？进厂进不去，又出不了棚区，刚好听到皇后区的几个黑人大哥搞的说唱，我觉得挺得劲的，搞呗。

你们都说，中国并没有说唱的土壤，但夏之禹表示：我把自己种出来。我很喜欢专辑里的那句文案：当他开始说唱，不在皇后区，而是在棚屋区！

整张专辑的压舱石在《皇后》这一首中得到释放：

Uh 军工 核工 化工

每个衰老的破院都藏着我年轻的弟兄

纸厂 铝厂 私营的煤矿

河边的排污管道肯定全年无休

我站在河边眺望对岸

即便是跨过这座桥依然是犯罪和罪犯

从没想过风吹雾散

看着他们在包厢里一边搂着小姐一边杜撰

自己有多狠或是人间有多难

……

我不在皇后区 在四川边陲

三省交界 丘陵依着江水

怪力乱神 孤魂野鬼

当不了兵因为污水把肝养得太肥

低沉的轰鸣永远飘荡在半空

灰尘凝成污垢很快灌满鼻孔

雾色朦胧 环境太阴沉

不出门时我都听着音乐抱着书本

为什么厂区里都会提到河？就像《漫长的季节》里，王阳和沈墨情绪的爆发点都在那座桥上？因为工厂需要河来排污啊朋友！

从小生活在钢铁厂、冶炼厂的我表示夏之禹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天永远都是这样灰蒙蒙的，河水永远都是这么脏兮兮的。专辑另一首重要的歌曲则是《说唱》，为棚屋区百万富翁的大亨小传。

《Young Fresh Chin II》在专辑结构叙事上亦有巧思，通过几段skit进行串联，交代了棚屋区说唱少年的故事线，包括他说自己要去参加说唱比赛时、曾经的女同学的那种反应。故事的背景声是某个迪厅或夜总会，这和近期另一张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专辑——易烊千玺之《刘艳芬》也是采取了相同的办法。

这些带着川渝方言味儿、给你交代得明明白白的过场采样声音设计最后以悲剧收尾，说唱少年倒在了成名在望时，带着相当的反高潮式黑色幽默。全张专辑此时进入大结局，想不到最后一集，主演是鱼翅！

偶尔晴的天气

书本夹着烟蒂

没写完的诗集

Young Fresh Chin

……

Come on Young Fresh Chin

I wish you forget my pain

我的幸运 是走得年轻

Come on Young Fresh Chin

世界绝不能轻信

我的归处 只有年轻

平行世界里的说唱少年王阳哪怕不写诗了，也依然没有改变早夭的命运。“我的幸运是走的年轻”，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夏之禹在专辑中的现实主义最终以虚无主义做结。鱼翅作为一个年轻的rapper，他的技巧当然无法跟老夏相比，但在这里，唯独他最适合。鱼翅的年轻，反倒更能映衬出死亡的意义。这也暗合班宇所提到，他认为《漫长的季节》里最后的那场雪，有与乔伊斯《死者》相通之意：

“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我的归处，只有年轻，Young Fresh Chin。致所有不安于世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