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半导体系统的“血战50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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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产半导体系统的“血战500天”​

2023-05-08 05:21|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国产半导体系统的“血战500天”

文 | 史中

一、失去“灵魂”的工厂 

你们三星还真别觉得这系统有多牛X,还保密!还一个界面都不让我们看!还一个数据都不给我们留!我告诉你,等交割以后给我们看到,这肯定就是垃圾!

王凡砰砰地拍桌子。

坐在一边的韩国翻译表情有点错愕,看着王凡。

“瞅啥?直接翻!”王凡说。

谈判桌前的他大抵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一朵浪花,正在组成中国工业软件史上的波澜壮阔。

话说,在过去十多年,王凡的人生和大多“码农”差不多,面朝黄土背朝天,朴实无华且枯燥。但从2020年的这个冬天开始,剧本走位画风突变。

要讲清楚这个百转千回的故事,咱们不妨先从一位大家熟悉的企业家——TCL集团创始人李东生——说起。

上世纪80年代,身处广东改革开放的热潮,刚毕业的李东生参与创办了TCL集团;90年代,眼看中国彩电依赖进口,被外国“收割”,他带着TCL进军国产彩电业务;新世纪初,中国人显示器已经做得遛遛的,可最重要的“液晶面板”还拿捏在韩国、日本人手中,他不服气,又带大伙儿创立了中国屈指可数的半导体面板企业——华星光电。

李东生

从那时起,华星光电代表中国技术,跟日韩企业血战了十几年,不仅没被打退,反而越战越勇。

了解了这些,我们再把故事快进到2020。彼时,战场上的华星光电正迎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由于中国企业步步紧逼,加之疫情影响,世界半导体显示“一哥”三星决定调整策略,把它在全球最先进的液晶屏幕产线,也是它在中国硕果仅存的一家半导体显示工厂——苏州工厂——卖掉。

而消息一出,苏州工厂瞬间成了中国同行争抢的一块肥肉。

三星苏州工厂

谁抢到了呢?正是华星光电。

这不挺好的事儿么?敲锣打鼓开香槟呗。

可是,韩国的肥肉并没那么好咽。。。

就在收购谈判接近尾声的时候,三星表示:“合作愉快, One more thing ,你们接手工厂之前,我们会把所有的生产系统和里面的数据都删掉哈~”

华星光电投资部的同事们脑袋瞬间短路:“咋的?卖工厂还不带系统?!”

三星说呵呵那你想多了,生产系统是我们的传家宝。有系统在,我三星就永远是三星;没有系统,你华星就永远是华星!

对于工厂来说,生产设备就像躯体,而生产系统就像灵魂。如果把系统删掉,那华星接过来的就是。。。一具躺尸啊。。。

华星投资部的同事说:别闹!你就卖给我们呗。多少钱,我给。

三星的人笑了笑说:您可能还有些误解——我们宁可不卖工厂,也不卖系统!

这么说吧,当时华星的处境好有一比:有人高价卖猫,猫的饭碗是价值连城的古董。识货的买家看上了碗,决定买猫带碗。可卖猫的说:猫给你,碗可不行,靠这个碗我卖了一千多只猫了。

离谱。。。离了个大谱啊。。。

这件事儿,当天就从华星投资部上升到了董事长李东生的层面。

李东生马上拿起电话“摇人”。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格创东智的 CEO,何军。

格创东智是干啥的?何军又是谁?中哥这里把时间暂停一下,简单帮你介绍两句。

早在2016年,华星光电的进口生产线曾出过一次小故障,由于很多软件都来自国外,华星的技术团队不完全掌握内部机理,所以没能及时修复。当时还在思科供职的何军作为“外援”来帮忙,联系了一圈儿国际软件供应商,好不容易才搞定。

事儿不大,却在何军心里久久萦绕:进口自动化产线虽然光鲜亮丽,但如果我们中国人驾驭不了里面的灵魂,那这些生产线就永远不真正属于我们啊!

那次回去,何军写了一份长长的商业计划书,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中国人得尽快研发咱们自己的工业系统,不然迟早会吃瘪!

2018年,一次偶然见面,何军把计划书拿给李东生看,两人只聊了半小时就敲定——事不宜迟,干!

这,就是格创东智的诞生。

做系统,何军是认真的,到2020年,成立不久的格创已经交了不少“作业”。

他们为华星光电设计的全套生产系统,已经支持了三四家新工厂的建设和投产。不仅如此,学有余力时他们还顺手帮其他几家企业替换成了国产系统,效果拔群。

诶,故事讲到这,你可能会拦住我:

“既然格创东智已经有能力给华星做完整的生产系统了,那干嘛还看三星的脸色?爱给不给呗!用华星的系统直接替换掉三星的系统,不就完事儿了?”

没错,李东生第一时间把何军找来,也是为了确认这样行不行。

他问了何军三个问题:

一、依你看,三星的生产系统到底有多厉害?二、如果让格创介入谈判,能不能争取把三星系统多留下一部分?三、如果放弃三星系统,用格创的,能不能顶上?

第一个问题,何军有十成把握回答。

三星的系统,要多牛有多牛。

全球半导体显示领域,三星是公认的王者。而它二十几年的技术经验几乎全部沉淀在了生产系统中。不夸张地说,这系统就是一部《九阴真经》,谁学会了谁就能当武林盟主!

第二个问题,何军只有五成把握。

三星对这套系统历来视若瑰宝,守卫森严。整个格创东智里,别说完整了解,哪怕见过三星生产系统界面的人也没几个。三星能给咱留下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第三个问题,何军只剩三成把握。

虽然格创也能做生产系统,但做了二十年和做了两年毕竟不一样。如果把三星那个比作法拉利,那格创做的就是红旗。

红旗当然也不错,但F1马上就开赛了,法拉利突然退赛,问红旗车能不能顶上,这。。。给你你也心虚吧。。。

何军跟李东生说实话:信心有,但不多。

李东生笑:好!要是信心足,咱们现在就顶上,要是信心不足,就给你一段时间做准备,然后顶上!

好家伙,话聊到这个份儿上,何军已经明白了,老板没有在和自己商量的:横竖反正都得顶上呗。。。

自古华山一条路。何军点点头,抄起金牌令箭,开始排兵布阵。

【p何军】

二、零点的苏州 

故事的下一幕,是一个叫瞿杰华的老哥,独自站在苏州的街头。

没错,他,就是被何军派来“顶上”的天选之子,他有俩任务:第一,明修栈道——继续跟韩国人磨,把系统多留一点儿是一点儿;第二,暗度陈仓——争分夺秒开发替换三星的新系统!

故事的再下一幕,是一个叫王凡的老哥,和瞿杰华并肩站在苏州的街头。

话说,王凡当时都不是格创的人了,他已经辞职了。王凡是那种喜欢挑战的人,可是为华星服务八年,感觉每天“拉磨”一样运维生产系统,实在无聊到冒泡,咬了很多次牙才终于决心去别处找点儿“刺激”。

这不,瞿杰华给王凡打电话:“你赶紧回来吧,咱们公司啊,现在老刺激了。。。”

于是这才有了开头那一幕:瞿杰华和王凡坐在谈判桌前根韩国人扯皮,被气得直翻白眼。

王凡记得特别清楚,当时大小谈判绝对不下100场,最短的一次只有30秒——韩国人坐定,说:上次提的条件你们同意吗?华星这边说不同意。没等说下一句话,对方转身就走。。。

瞿杰华后来回忆,那是真憋屈,真无助啊,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啥也说不出来。谁让你被人家拿捏呢?

【p瞿杰华】

长话短说,到了2020年底,条件终于谈妥:

第一,2021年4月1日凌晨00:00,工厂交割;

第二,交割前,三星会删除生产系统里一切“高阶功能”,只留下“丐版”系统——保证生产线可以运转。

第三,交割后,系统运转好与坏,那可不保证。哪天出问题了、机器调度错了、生产出残次品,甚至搞出什么事故,那都跟他们没半毛钱关系。

这,已经是能博弈到的最好结果了。

到这个份儿上,其实后面的剧情已没有悬念:即便接过三星的“丐版”系统能勉强支撑生产,但华星不能,也不敢长时间使用,格创东智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实现系统的国产替换!

看到这,估计你已经对密不透风的三星工厂越来越好奇,这里面到底有啥宝贝啊?!

先稍稍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咱们穿过任意门,回到2020年秋天的三星工厂,进入它最核心的一个部门——曝光部。

简单介绍一下:“苏州工厂”是个总称,它实际分为两个厂,“半导体厂”和“模组厂”。

所谓半导体厂,又叫T厂,主要干的活儿是:在两片玻璃里注入液晶半导体,再用光刻机蚀刻出显示结构,切割成需要的大小,做出屏幕的主体。

所谓模组厂,又叫M厂,干的活儿是:在屏幕主体周围加上各种控制芯片和保护装置,做出显示模组的成品。然后就能卖给显示器厂商之类的客户了。

曝光部负责的,就是在“半导体厂”里用光刻机雕刻的那个环节,属于核心中的核心。

中间这一层就是液晶,紧贴它的那层玻璃上有很精密的结构,需要经过光刻才能成型,这也是半导体显示技术中最精密的部分。

2020年10月,曝光部部长胡胜利突然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删除——把二十几项高阶功能一个不留全部删除。

胡胜利瞬间蒙了。。。

别的先不论,单说其中一个功能:自动补值。这个功能有点儿像人类的“平衡系统”,它能根据生产线的运转情况,用算法实时生成一组关键数据。把这组数据填回到生产系统里,生产线就能灵活调整姿势,保证时刻把产能打满。

要是把自动补值摘除,那整个生产线都会变得“反应迟钝”,需要重新排程不说,还得靠工程师去手动计算这些数据。这样不仅浪费时间,而且数据不够准,算下来每个月的产能至少要损失10000片。。。

这操作,不是自断双臂么??

搞清楚事情的原委,胡胜利明白了,这不是三星自断双臂,是要断中国人的双臂。。。

他内心五味杂陈,但自己毕竟是三星员工,又能怎么办?胡胜利只好长叹一口气,眼睁睁看着 IT 同事按下了删除键。

如果从天空俯瞰,彼时的苏州,恰似一座围城。

围城之内,是三星在加紧“销毁代码”;围城之外,华星、格创众将已兵临城下,战鼓隆隆。

就在此时,坐镇帐中的何军,焦虑值却开始飙升。。。

局面是这样的:

虽然三星会留下丐版系统维持生产,但和生产系统紧密相连的“外围系统”——例如办公、库存、出货系统等等——在交割当夜都会和三星总部断开,格创这群人必须第一时间把这些甩在空中的“插头”接住,秒插在华星的系统上!

我做了个动画,你感受下↓↓↓

这动作看上去难度不高。但是注意,华星的接口和三星的接口制式不一样啊!

一旦插头插不上,即便生产线继续工作,生产出来的产品也只能堆在车间,没办法入库和进入后续销售流程啊!

焦虑之处恰恰在于:接口到底有多少,分别是啥标准,三星并不提前安排对接,反而像没这回事儿似的。。。仿佛在说“这东西你们竟然不知道?不会吧?不会吧?”

何军几次严正抗议,对方才安排对接会。可是对接会上,说话的只能是韩国主管,旁边虽然坐着中国技术负责人,但只负责补充。。。

时任“模组厂”IT负责人许光峰,就是坐在旁边的中国人之一。

他跟我回忆,当时的感觉就两个字:“纠结”。一说到接口细节,半句话刚出口,韩方马上叫停,后面的话只能生咽回去。茶壶里煮饺子,憋得不行不行的。

眼看春节都过了,三星系统接口的全貌在格创众将心里仍像一幅神秘的拼图,东拼西凑只找到一些碎片。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很难说对方不是故意的了。

何军心里窝着火,干脆使出一招“吸星大法”——虽说两个月以后就是一家人,但那也等不及了,直接高薪从苏州工厂挖人加入格创——不是你三星的人了,说啥你总管不着了吧。

【x有没有照片,是在当时旁边租的楼拍的,何总提到过】

说句实话,这种外围系统对接,最坏的情况无非就是交割当晚“插头”插不上,但进驻一两天后肯定还是能搞定的,真造成损失的概率微乎其微。何军为啥非得这么玩儿命呢?

我们不仅代表格创,也不仅代表华星,我们代表的是中国技术。如果被韩国人说:“嗨,原来你们中国人就这水平啊!”这个脸我们真的丢不起!

何军对我说。

就这样,当时格创这群人把能想的招都想绝了,在系统交割前,大概也只拼出了“神秘拼图”的六成,剩下四成只能靠蒙了。。。

交割前一天,最后一次审核交割预案时,瞿杰华问何军还有啥要嘱咐的。

何军想了想,说:“切换成功后,一定记得给大伙儿吃饺子。”

3月31日,夜幕缓缓降临。三星工厂灯火通明,工厂门口,一群人影影幢幢站成一排。不明真相的群众路过都会吓一跳,大半夜的是要干啥?

零点钟声敲响,工厂几道大门次第打开,这群人像夺取高地的战士一样,冲进日思夜想的“碉楼”。

【x半夜在门口等着进入,何总提到过】

仅剩的几位韩国员工切断工厂和三星总部的最后联系,和进来的人擦肩而过。而许光峰一行,则在总控室迎接熟悉的“新”朋友。

有趣的一幕发生了:许光峰先代表三星把系统控制权移交给格创同事,然后原地转身,自己就成为格创的新员工,继续帮忙对接系统。。。

在厂区库房,许光峰早已安排了20多个同事待命。系统对接完成后,他们赶紧拿起扫码枪“哔——”。信号顺着网线奔流,这一次没有去往首尔,而是奔向深圳——在华星光电的库存系统上,一条条新记录闪现。

谢天谢地,一切顺利!

虽然两种系统界面不同,厂区同事用起来还不习惯,但重要的是,核心数据传递无误!这意味着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所有的生产、进销存业务都可以照常进行,大家长出一口气。

一回头,热腾腾的饺子已经端上来,格创同事、华星同事,还有许光峰这些刚入职一个小时的“新同事”,围坐在办公桌前一起吃。

【x当时吃饺子的照片,或者交接过程中的照片。】

就在这时,瞿杰华突然明白何军的用意——大伙儿吃的不是饺子,是团圆。

从这一顿饺子开始,这座工厂里将再也没有秘密。

当天夜里还有很多对接细节要处理,所有人都忙到东方泛白。一切妥当后,他们涌向院子里的三根旗杆,参加一场特别的升旗仪式。

这里昨天还飘着韩国国旗、中国国旗、三星司旗,而今天早晨,将升起TCL司旗、华星光电司旗,在它们之间,是一面五星红旗。

国歌奏响,一夜没睡的许光峰抬眼望去,曙光里红旗猎猎,恍惚有种“香港回归”的错觉。

【升旗现场的照片】

三、别无选择,只有踹开历史的大门 

何军终于有机会在厂区里随意走动。他拍了很多照片,其中有三张看上去普通,却让他这个内行极为震撼。

第一张:苏州工厂的大门。三星在大门里设计了一个“二道门”,这样员工下班时就不会直接涌向马路,减少事故风险。

第二张:工厂的楼梯间。哪怕是少有人靠近的角落,也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第三张:IT机房。机柜排列整齐,每一根走线都管理明晰。何军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可谓见多识广,但这是他见过最好的制造业工厂机房。

【x机房照片,何总拍过,看看何总还找得到不,还是说别人也有】

在工厂里简单走一圈,对于那个重大问题,他已经有了答案。

什么重大问题呢?那就是:格创将要给苏州工厂做的新生产系统,是要还原三星系统的功能?还是要向华星的系统靠拢?

在领导层会上,何军拿出了他拍的照片:“华星买下的,是一座世界顶级工厂。顶级当然不仅是指硬件条件,更是管理制度和制造系统。华星应该把它当做一个机会,在各个层面反哺自己。不然,就是浪费了巨大的历史机遇!”

没错,何军的结论很明确——苏州工厂就是要完整复刻出昔日三星生产系统的全部功能。

第一个举双手赞同的,当然是苏州工厂的负责人XXX(劲松)。作为十多年来一直在三星工厂任职的领导,三星系统有多好使,他自然深有体会,要是真能复刻出原有功能,所有员工都可以“无感平移”——还像以前一样工作——那显然是“上上签”!

只是看着瞿杰华这么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实话说吧,他不是怀疑,他是根本不相信格创有能力做出那么庞大复杂的,金光闪闪的生产系统。

瞿杰华感觉到了灼烧的目光,刚要张嘴说点什么,又把话给咽回去了——他心里也没底。。。

工厂领导商量一番,决定还是别在格创东智一棵树上吊死,至少先找更专业的国际系统供应商“货比三家”一下。结果得到两种回答:一种是直说干不了,另一种是要天价(意思还是干不了)。

这样一来,事情从“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瞬间变成“只有一棵树给吊”了。。。

越是这样,工厂领导们就越觉得有坑啊。。。

就在这个纠结的档口,瞿杰华狠狠心,突然站出来:各位领导放心,别人能干,我们就能干!别人不能干,我们也能干!

咦?之前他不还“心里没底”么?咋突然变得“胸有成竹”了?

因为,通过这两个月的调研,他已经从工厂里挖出一堆“宝藏”——就是那群随着工厂收购来的“老三星人”。

虽说三星对生产系统守口如瓶,绝大部分代码都在韩国本土开发,但工厂的老师傅人均都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他们在产线旁度过的时光恨不能比在老婆/老公身边的时间都长。他们用过系统的每一个功能,说梦话都能背出工作流程。

换句话说,他们就像犀利的“判卷老师”——一个功能,他们只要一用,就可以告诉你对不对味儿,置信度百分百。

瞿杰华一看,好家伙,这种技能用来拯救世界可能差点意思,但帮助格创的工程师完整复刻出三星系统的功能,那应该是绰绰有余啊!!

看着团队信心暴涨,(实际上也没啥选择的)苏州工厂管理层和何军商定,就给格创一年半的时间,在2022年9月完成对三星系统的全部替换——届时,苏州产线上的每一台机器都将由国产代码控制!

瞿杰华手握令牌,心潮澎湃。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建议还是把替换分为两步走,先换掉系统相对简单的“模组厂”,如果一切顺利,再替换最核心最复杂的“半导体厂”。

面前仿佛出现了《三体》中描述的那种挥散不去的“幽灵倒计时”,倒数开始滴答滴。

瞿杰华赶紧调集了30位核心代码工程师,把整个系统切成好几个小模块,每个模块都从第一行代码开始写。

王凡当然也是这30人之一,他负责哪个模块呢?是 MES,MES 全称叫做“制造执行系统”,负责直接指挥各个设备执行动作,显然,这是生产系统里最核心的一部分。

“你之前跟韩国人谈判的时候,不还说人家那东西肯定是垃圾嘛?真看到之后,三星系统到底垃不垃圾?”我好奇问王凡。

不不不,那只是谈判技巧。。。三星系统甚至比我想象中更强!这么说吧,我们的系统和三星有不到70%可以勉强说相似,但另外30%,我们听都没听过。看到系统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任正非的那句话,不能因为美国打压我们就不向美国学习!

把美国换成韩国,就是我们嘛!

王凡笑。

【p王凡】

2021年夏天,模组厂作为吃螃蟹的人,派出产线各模块上经验值最爆表的“宝藏老师傅”,和程序员“捉对厮杀”,跳入了系统开发的洪流。

这边模组厂起码有了方向,回头一看半导体厂,却还在水深火热里挣扎。别忘了,这里的高阶功能已经被删除干净,工厂每天都只能以80%的产能运行,每运行一分钟,都承担着60秒的真实损失。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替换系统之前。。。先在三星旧系统上。。。把高阶功能补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群人拍马冲进了烟尘,冲在排头的,就有胡胜利。

没错,就是那个半年前代表三星工厂亲手删掉这些高阶功能的胡胜利。现在,他们要代表华星光电,帮助格创东智,帮助中国人把这些代码一行一行写回来!

四、致命公式vs“虚拟现实” 

咱们就说“自动补值功能”:这东西最最核心的地方其实只是一条“公式”。

这个神秘公式有点像 AE86 赛车的“引擎”,在方寸之间凝结万千科技。此刻,周遭的空气仍弥散着尾气的味道,但引擎原地消失,机盖下留出一块恐怖的真空。

一个十人突击小队围在这片“真空”周围。

其中就包括曝光部部长胡胜利,还有原来负责“修车”(高阶功能运维)的曹大铉,还有一位清华毕业的算法工程师XX,还有几位过去天天“开车”(使用这些功能)的宝藏老师傅。

这些人角色各异,但有个共同点——在三星时代他们谁都没有权限打开“车盖”看到引擎结构,只能以“盲人摸象”的状态各自感知它。而现在,他们必须精诚团结,把这部“引擎”拼回来。

军令状上白纸黑字很清楚:2021年11月,也就是交割完成半年时,T厂必须回血到100%的产能。

突击队仿佛身处迷宫——他们知道起点,也知道终点,但中间却存在一万条可能的路线,并且只有一条路能走通。

“这种数学模型存在“蝴蝶效应”,初始参数只要搞错一点,最终出来的结果就错得离谱,完全不可理解。”胡胜利给我解释。

【p胡胜利】

而彼时的老师傅,不出意料地被困在了迷宫里。从2021年4月开始,漫长的小半年时间里,他们尝试了好几百种模型路径,每一次燃起希望,却撞得头破血流——没一条路走得通。

“迷宫”成为牢笼,压抑的气氛开始蔓延。

“到时间如果还做不出来,你打算怎么办?”我问胡胜利。

“实话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我们没见过这个模型,所以对它的难度没有概念。就像在一条隧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出口可能只有一百米,也可能还有一万米。”他说。

在漆黑的隧道里前行,让人出离绝望。但只要倒计时仍在跳跃,命运的审判书还没下达,他们就没理由放弃!

9月底的苏州异常闷热,屏幕上突然咔哒一声,似有一道锁簧弹开。

模型对了!虽然算出来的数还不够准,但所有人都知道,就是对了!

突击队员们瞬间上头,一致同意,国庆不休息了,来个“办公室七日游”,继续钻研!真正的突飞猛进,恰恰发生在接下来几天空荡的办公室里。

10月底,包括自动补值在内的几大高阶模块压哨上线,生产线上恢复了昔日的“交叉调度”景象,那层被三星罗织的“透明天花板”正瓦解冰消,产能缓慢而坚定地爬坡。

十个地表最强的突击队员用了半年时间只算出了一个“公式”,外行人听上去有些滑稽;但在内行眼中,这个公式太“致命”了,它就像一面战旗,鼓舞了仍在模组厂死磕的格创主力部队。

我们把镜头转向模组厂。

许光峰把生产线上的“宝藏老师傅”们聚在一堆儿,大手一挥,说:

“领导们的意思,是要让系统实现‘无感知’切换。所以各位不用客气,把三星系统的所有功能都给写下来,我们保证做一毛一样的出来!”

【p许光峰】

老师傅们一听,还有这好事儿?两个礼拜就把功能给梳理得事无巨细,足有100多项。

这么长的清单,哪里是“功能逻辑图”啊,简直是“清明上河图”。。。他们甚至还列出了一些三星系统的积弊,嘱咐许光峰,新系统可千万别“遗传”这些缺点。

王凡和一众精锐工程师开足马力,能在华星既有系统上改动实现的功能,就改动实现;不能改动实现的,就从零开发。

模组厂的切换日期也随即敲定,就在2022年的4月1日——工厂交割的一周年纪念日。

长长的列表贴在墙上,做出一个就划掉一个。格创程序员们伏案敲代码,键盘噼啪作响,无心留意窗外的景色已从烈日蝉鸣到雨打落叶,又从冬雪飘零到春回大地。

2022年过年回来,所有人脸上都荡漾着微醺。

瞿杰华看着各个模块报上来的进度表,全部如期完成,他也露出笑容。然后,他的微笑消失,抛出一个灵魂拷问:离切换不到两个月了,这次切换的方案,谁来主导?

大家瞬间沉默。

“谁来主导?!”瞿杰华提高了声调。

原来,各个开发小组过去半年都忙着“各扫门前雪”。虽说都知道时间紧迫必须赶紧制定切换预案,但大伙儿都不太敢挑大梁,没人提这茬儿。

恐怖的沉默中,一位暴躁老哥举手:“大家不嫌弃,我可以试着协调切换!”

此人正是王凡。

沉甸甸的责任落在他肩上,一个尴尬也随即横在面前——新系统开发得对不对,好不好,总要先实测一下才放心。可整个工厂一直处于满产状态,每一个齿轮都在昼夜不停地转动,要是硬停下来做测试,那每天都是几百万的损失。

就算家里有矿,也掏不起这个钱吧。。。

王凡跟许光峰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被迫)来把“高端局”——上“虚拟现实”!

简单来说,他们要把生产线上所有设备的指令一字不差地转发出来,用这些数据组成虚拟世界里生产线的分身。现实世界的产线由三星旧系统调度,虚拟世界里的产线由格创新系统调度,然后比对二者的差异:

如果两套系统生成的结果和数据都完全一致,不就说明格创系统实现了百分百功能替代嘛?

计划通!

于是,一场风暴平地而起。负责数据库的同事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王凡揪到办公室,一起通宵干了两个晚上,搭建起了四个“分身”,这四个分身就像风车叶片一样,连轴转地对所有功能逐一验证。

经过一百多次的反复调试,终于,数据完全一致!再看挑剔的“宝藏老师傅”,他们也点头——认可所有功能已经实现了复刻,没毛病。

瞿杰华信心百倍,挺着胸脯去找模组厂的负责人,商量4月1日的切换计划。

密密麻麻的切换时间表被制定出来:从3月31日下午1点开始,旧系统会关闭,整个生产线清空;接下来,新系统的100多个模块会顺次开启,进行测试数据比对;然后,真实的原料会被重新填入生产线,依次走过所有工序,直到夜里12点,新系统加持的第一批产品下线,系统切换成功。

每一个子模块切换成功的指标是什么,如果某个模块切换超时该怎么应对,诸如此类问题,在计划中全部清晰明确。

这是当时模组厂切换计划的全部流程图(点击可以放大)

此时,距离切换已经不到两个星期。许光峰每天跟瞿杰华在办公楼下面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皱着眉头想,整个计划还有啥漏洞。。。。

只有一个“漏洞”,那就是——万一遇到三体人派水滴封锁苏州工厂之类的“超小概率问题”,切换就是不成功,肿么办?

最坏的情况下,也许整个系统需要“回滚”,这也意味着生产线上的半成品要全部报废。

“回滚的预案,虽然也做了部署。但我们都知道,一旦走到这一步,代价没人能承担得起。只有孤注一掷了!”许光峰回忆。

时间的车轮一往无前,命运列车终于停靠在了3月底的站台。

工厂的 Logo 已经替换为 TCL 华星,老师傅们要为中国技术的荣誉而战。

五、蛋糕、香槟、突如其来的暴击 

当我们捏起一张泛黄的历史照片时,永远不要忘记画面之外的景色。

切换前两个礼拜,许光峰满头大汗拉着一个大行李箱来到工厂——苏州的疫情正在扩散,为了保证生产安全,工厂决定封闭管理。切换的密切相关人员,总共20几人,全部要住在工厂宿舍。

这么一来,宿舍直接“满房了”。。。后勤部门只好把建设中的毛坯房都给征用了,许光峰就“幸运”地被分在毛坯房里。

那两个礼拜,许光峰的生活是酱的:早晨做核酸,白天对方案,一天一包烟,晚上扒着栏杆等老婆孩子来“探监”。

你看墙上,距离切换还有两天。

当然,别人也没强到哪去。

比如何军,为了保证能在切换时坐镇现场,这位从上海赶过来的 CEO,此时正在快捷酒店里吃着隔离盒饭。

就这样,所有人冲破重重阻碍。2022年3月31日,模组厂厂长张文斌率领工厂几百人齐装满员,何军、瞿杰华、许光峰、王凡一众人等,全部在主控室和战情室枕戈待旦。

甚至,连胡胜利都跑过来凑热闹。

胡胜利不是隔壁厂的么,这跟他有啥关系?

诸君有所不知,就在不久前,胡胜利因为“恢复高阶功能”战役打得漂亮,已经被任命为半导体厂切换的指挥官了。。。

他知道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自己早晚也得挨这一刀,不如先看看别人的热闹,顺便取取经吧。

许光峰记得很清楚,硕大的屏幕上,展示着完整计划表和时间进度条。而包括他在内的每一个关键环节负责人,手里都捏着一部对讲机,每一个节点到来,任务完成,或者没完成,都要通过对讲机实时汇报。

而这些人中,有一个人神情严肃,他就是模组厂主管IT系统的副厂长梁雷。

对他来说,这条生产线跟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做这么大的“手术”,当然得亲自照料。

梁雷面前,也配了一部对讲机。是一部“执掌生杀”的对讲机。一旦任何感觉到局面超出控制的时候,他都有权力喊“咔”,叫停整个切换。

【p梁雷】

在主控室旁边的桌子上,静静地躺着几盘蛋糕,一瓶香槟,甚至还有几提啤酒。但显然,现在还不是它们出场的时候。

下午一点,第一道指令发出:“物料停发!设备开始清空!”

下午四点,所有产线已经清空,物料全部回库,运营系统结算完毕。如同空间站告别返回舱,生产线和与之绑定了将近二十年的生产系统缓缓脱钩。

四点二十分,旧系统完全熄火,四点二十五分,新系统的总控模块点火,开始进行数据校验。

对讲机里的指令此起彼伏,清一色是:收到!启动!正常!

当时的屏幕上显示,都是“完成”状态。

各个模块不断拼插在主系统上,在赛博空间中,一尊耸入云霄的变形金刚正在睁开眼睛,舒展筋骨。

晚上六点,寂静了一下午的生产线发出第一声清脆的嘶鸣,之前收好的物料被机器人从仓库里重新搬出。皮带开始转动,机械臂重新挥舞,半导体玻璃被摆上生产线,从第一道工序开始,缓缓向后行进。

晚上八点,对讲机传出声音:“产能恢复百分之二十!”

晚上九点,对讲机传出声音:“产能恢复百分之五十!”

晚上十点,对讲机传出:“产能恢复百分之八十!”

流程一切顺利,甚至还比进度表上提前了将近两小时。有人瞟了一眼躺在房间角落的蛋糕和香槟,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突然传出:“标签打印失败!原因未知!生产暂停!”

所有人的脑袋“嗡”地一声。

所谓标签打印,已经几乎是生产的最后一个步骤,属于包装环节了。晚上六点进入生产线的第一片玻璃,此时刚刚走到这里,就触发了问题!

虽说标签打印失败并不会影响产品品质,但是整个生产流程就像一条大河,在出海口的地方突然拦住一座大坝,前面所有的水流都会因此而停住。。。

可彼时彼刻,仍有无数片玻璃身处前序生产环节的上千台设备中。

生产暂停,意味着前面的玻璃都尬在半空。对于屏幕生产来说,每一道工序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停留过长,材料性质就会变化,产品就得报废。。。

梁雷看看表,心算了一下,两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如果还不能查出问题,他就必须抓起面前的对讲机,叫停这场几百人为之拼命准备了一年的“生死切换”。

在产线旁的作业员连珠炮似的在群里发消息,机房里的技术人聚在一起寻找各种“解题方案”,包装模块的负责人表面上说话还镇静,但明眼人都能发现,汗珠已经从他额头渗出来。

厂长、制造部部长,一票人都冲进了许光峰和瞿杰华所在的战情室,问他出了什么问题,需要怎样的支援。

何军没动地方。

“我很想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如果我过去,就会让大伙儿觉得我没有耐心了,也许会起反作用。况且,出点儿小问题也是好事儿嘛,大家后续不会太骄傲,也能积累切换经验。所以无论如何我得沉住气。”何军回忆。

然而,何军这“气”一沉就沉了一个小时。。。

梁雷心里也咯噔一下,时间已经比他预想的要长了。如果说之前“叫停”还只是个理论上的预案,那么现在,他必须真实地考虑这个选项了。

孤零零的蛋糕和香槟在角落里,已没人注意。

此时,这群“老三星人”的默契展露无遗:极其简短的数据像弹药一样在机房和产线间密集传递,原本上百种故障可能性已经排除到只剩十几种。

眼看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四十五分,正确答案还没找到。

梁雷心里开始翻涌,再过一刻钟,产线上的产品就可能出现报废的情况,届时如果他叫停整个升级,宣布进行“回滚”,想必不会有人提出异议。但他看着现场传回的所有数据,心里已作出决定——即便修复时间超过两小时,也不准备喊停。

他几乎坚信,这群人一定搞得定。

“故障查明,通信格式错误,正在修复!”对讲机突然响起。

许光峰的眼睛里开始闪光,沟通群里也活跃起来。仅仅过了五分钟,标签打印机就开始工作。标签正常!产线恢复运转!

这是一个隐藏很深,但解法很简单的 Bug。

“产能恢复百分之百!”对讲机里声音传来,指挥室和战情室的欢呼山呼海啸。

由于前面进度超前两小时,后面拖延了两小时修复故障,总体切换结束时,正好和之前的计划表阴差阳错对应上,还提前了两分钟。上天还真是会开玩笑。

“命途多舛”的蛋糕和香槟终于被端了上来。何军举杯,环顾满屋同事,有人眼里晶莹闪烁。

“那天,是我2003年加入以来,第一次在公司里喝了酒。”许光峰回忆。

六、代码如山,愚公移山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模组厂的替换虽然是翻过了一座“小山头”,但前面还有更高的珠峰——那就是一墙之隔的半导体厂。

你还记得吧?模组厂的功能有100多项。如果按这个标准算,半导体厂的功能有800多项。

但“多”并不是问题的核心。

模组厂的系统,可以拆成大大小小的模块,按顺序切换。但半导体厂不行。它的设备无人化率达到了98%以上,厂房里关着灯都可以生产——生产线上几大系统是抱在一起的,要么不换,要么一起换。。。

所以无论是开发还是切换,难度相比模组厂来说都是几何倍数。

王凡解释。

这几个抱在一起“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的好兄弟,就是——搬送控制系统(MCS)、制造执行系统(MES)和实时调度系统(RTD)。

顾名思义,搬送控制系统负责指挥机器人把物料搬到生产线的指定位置,制造执行系统负责指挥设备对物料进行加工。实时调度系统负责“察言观色”,进行总体协调和调度。

你还记得吧,王凡之前说三星有30%的功能他“听都没听过”。没错,几乎都在这三个系统里。

三星版本的这仨系统有多牛呢?王凡给我举了俩栗子:

栗子一:

华星的系统里,这三个子系统是“独立思考”的,这就可能导致一种情况:调度系统根据现在的情况发送了搬运指令,搬运系统需要3分钟才能把原料搬过去;可3分钟以后生产线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已经排满了;那这一波物料只好原地排队,或者申请重新调度。

但三星系统中,这三个子系统是“统一思考”的,它们共用一套数据库,可以做到“实时判断”,搬运机器人走到一半,如果目标生产线突然满载,它能原地转弯,马上更换目的地。如此,调度效率成倍提升。

栗子二:

华星的系统里,如果产线出现故障,会产生报警,但故障的原因是啥,还得靠工程师去数据库里核对、查验、分析半天才能知道。

三星的系统不同,出现报警时,会把相关系统的所有异常点都罗列在下面,甚至还能进一步帮人分析出最可能的故障原因是什么,工程师只要做“确认”就可以。如此,故障排除效率成倍提升。

这是苏州华星真实的生产场景,截取自“TCL华星”视频号。

这俩栗子只算冰山一角,但恰好对应了王凡他们要翻过的两座大山:

一座山叫“精密的算法模型”——比如,调度系统要实现效率最优,就必须靠一套算法加持;

一座山叫“恐怖的代码工程量”——比如,故障检测系统要实现数据自动抓取,需要开发很多行代码才能做到。

这两座大山,好比愚公面前的王屋太行。不同的是,愚公可以用一辈子挖山,王凡他们只有半年。。。

冲锋号响!左翼,来自格创东智和华星工厂的全部工程师精锐悉数出动,昼夜不停地堆垒代码;右翼,用于测试的“虚拟现实系统”里,各种实验反复冲刷,100次、1000次、10000次。

从天空俯瞰,烟尘中的战士们好似重甲铁浮图,打马一字排开,只进不退。

然而,越是周密的计划,就越经不起丝毫扰动,就在大家向前推进的时候,阵线突然出现一个缺口!

负责对接 MES 功能的一位“宝藏老师傅”要申请辞职。。。

怎么?人家想辞职还不让么?

问题有点复杂。原来,这位“宝藏老师傅”的位置非常独特,全工厂只剩他一个人熟悉旧系统的这项功能。

和他“结对子”的工程师是李雁冰。听到老师傅要辞职的想法,李雁冰的血都快“冰”了。要是这项关键功能做不出来,那整个系统就没办法做到完整还原,愚公移山就要功亏一篑了呀!!再说严重点儿,甚至中国工业系统的命运都会因此转向。。。

李雁冰赶紧招呼大家一起,恳切地挽留这位同事:

“你看,咱们现在做的事儿,恐怕在工业历史上都是几十年不遇的,是创造历史的机会!”“如果铁了心要走,等我们把系统做成功之后,你拿着闪闪发光的履历,再走不迟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听李雁冰他们从这个角度一唠,原来自己干的事儿还有点伟大嘛。。。这位同事最终被说服,选择吃下这张“大饼”,留下继续跟大伙儿一起挑灯夜战。

一场劫波消于无声。

显然,这个小风波只是那段时间千百个故事里仍被大家提起的一个。

更多有关“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的是什么”的诘问,也许曾平等地在每个人的心里升腾、博弈,继而笃定,又归于无形。

在王凡的印象中,那段日子有些奇怪:仗越打,大家越兴奋。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晚上10点开会的时候,大家一个比一个开心,自发地不想下班。

无论是金钱的诱惑、还是老板的强压,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能解释它的,恐怕只有亲手创造一个时代的那种“可能性”。

王凡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的命运,其实是被他自己选定的。当人选定了一种命运,意味着他已经做好准备承受相应的磨难,并迎接穿越磨难之后的一切荣耀。

说回我们的故事,正在大伙儿愚公移山时,一个“好消息”传来。

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这其实是个坏消息——2022年夏天,全球半导体显示行业景气度开始下行,华星光电苏州工厂出现了久违的“产能闲置”。

但这,对于格创东智这群人来说却是天赐良机。

这意味着他们不仅可以在“虚拟现实”里验证新系统,还可以在现实里验证新系统!

切换总指挥胡胜利一溜小跑去找生产线,借来了闲置的机器,还顺便“化缘”来了两卡夹(200枚)的屏幕资材——这样的验证置信度几乎为100%。

眼看胜利在望,另一个更“好”的消息传来。

趁着产能闲置的档口,半导体厂决定在7月中旬进行为期一周的全厂停机“岁修”。

这座工厂自2013年建立以来,还没做过岁修,这是头一遭。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瞿杰华心里萌动——能不能就利用这次岁修的档口,一鼓作气把这三套系统给换上去呢?!

可问题是,原本预定的切换是在九月底,开发时间已经够紧张了,这一下又提前两个月。。。能搞定么?

他跟何军商量了一下,结论是:搞得定要搞,搞不定也要搞!

俯瞰当时的战场,抱在一起的“系统三兄弟”中,MES 和 RTD 都差不多,只有 MCS,也就是“搬送控制系统”还在紧急施工中。

倒不是MCS的团队不努力,而是因为疫情原因,正好负责做MCS的好几位同事都被隔离在家,“减员”太严重了。。。

那几天,瞿杰华眼睛都是红的,每天开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揪着MCS小组长:快说!!你们到啥程度了?!

“岁修”就像一颗飞奔而来的小行星,不会因为怜悯任何人而改变亲吻地球的日期。就在六月的最后几天,满头大汗的 MCS 团队举手:报告!开发完成!

七、换脑 

七月的苏州烟雨蒙蒙,疫情的阴霾并未散去。

仰望安静的半导体工厂,瞿杰华心绪难平。两年前,何军把金牌令箭交在他手上,他从孤身一人“浪迹”苏州,到今天几百人的队伍隐天蔽日,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决不允许失败。

最后两周,他带着几大模块的队伍反复演练,把各种可能性,尤其是不同模块之间的“灰色地带”仔细推演,连可能性很低的情况也做好精细预案。

这么大规模的工业系统切换,历史上从没发生过,想抄别人的作业根本没门儿。

这意味着我们做再多准备,意外还是难以杜绝。但是,如果出现十个问题,其中有九个我们提前做过预案,当时就可以集中精力解决剩下那个新问题。于是,局面就仍然在我们的控制中。

瞿杰华解释。

显然,这是一种异常保守的“饱和式”项目管理风格。

但何军回忆,当年之所以选定瞿杰华作为带大家跨越历史的“领头人”,很大的原因就是看中他的细心和“保守”。

最后几次模拟演练,何军都在现场。看着大家熟练得令人心疼。他心里有数了:“九成不会有事儿”。

给你看下,半导体厂切换的计划更加复杂(点击可以看大图)

由于产线岁修持续一周,所以这次切换时间充足,总计五天。

“我们把最难的系统都排在一开始切换。所以成不成功,其实第一天就能见分晓了。”厂端总指挥胡胜利说。

切换当天,胡胜利看着眼前的对讲机,恍惚回忆起一年前模组厂切换最后的那个小故障。他可不想经历梁雷那样的“虐心时刻”。。。

事实证明,瞿杰华的“保守”,实力保护了胡胜利脆弱的神经。

切换过程果然蹦出了各种小毛病,问题虽说都不大,但却同时“井喷”。如果不是对这些小毛病都做了充足的预案,当时肯定会手忙脚乱。

而在何军的回忆中,大伙儿情绪稳定、有条不紊——长长的计划表,完全是按照既定节奏推进的。

你看大家的表情,比一年前轻松一些。

2441台设备组成的生产线,如同经历了精密的“脑外科手术”,一条条“神经”被切断,被重连。每行进到一个节点,现场人员就在机器上进行一次稼动测试。就这样,“换脑”后的生产线逐渐苏醒,如同一头巨兽,好奇地张开双眼。

至此,这座工厂的“前世”记忆已随风而去,迎接它的,将是澎湃的新生。

一周后,生产如期恢复。很多回到产线上的同事表示:什么?你们已经切换了吗?这不挺容易的嘛!

瞿杰华笑笑,这就对了,几百人团队熬了一年多,主打的不就是一个“无感切换”么?只是人间种种,恐怕只有拼尽全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主要的“抱团”系统已经换掉,后续的辅助系统自然不在话下。扫尾战役一直持续到九月底,最后连前端的“皮肤”——操作界面——也都全部替换成国产版本。

一场耗时500多天的国产工业系统“血战”,至此烟尘落定。

而后半年,随着半导体行业的复苏,苏州华星渐渐恢复满产。模组厂和半导体厂上千名同事仍像以往一样上班下班、吃饭生产,连生产线旁屏幕里按钮的位置都没有变化——仿佛这次“换脑”只是平淡生活里的一场梦。

但这当然不是梦。

沙场之上,格创东智的旌旗招展,一支列装齐整的队伍踏歌凯旋。每位将士的脸都和之前几乎一样年轻,但他们的内心却因手造了奇迹而万倍丰盈。

“在三星的时代,我们也经历过系统切换。但那都是专家从韩国总部过来,我们最多做做确认、检查,不可能看到核心代码;但如今,我们从头开始制定了服务器标准、信息安全架构和整体技术方案,从零开发了每一行代码,这是以前从没敢想的成长机会。”

已成为格创东智员工一年多的许光峰对我说。

“说实话,过去我对‘卡脖子’这三个字没啥感觉。但就从和三星谈判开始,我们被人家拿捏,受人家摆布,才知道命不由己是多么难受的事情。”瞿杰华说,“现在我们中国人不仅把系统搞出来,而且还有了世界首创的切换经验,走到哪都能挺胸抬头。正所谓工厂可以花钱买到,但尊严只能靠努力换来。”

苏州华星的总经理XXX更是心意难平。就在两年前,他还不太相信中国人能造出比肩三星的系统,但是现在,就在他管理的工厂中,国产系统正在指挥每一片屏幕的生产。作为奇迹的第一见证人,他现在比任何人都确信这一点,甚至有无比的冲动想要为中国技术“带盐”。

在向董事长李东生述职时,XXX毫不吝惜表达对格创东智同事们的夸奖,而且郑重建议,可以把苏州工厂的系统推广到华星光电的其他工厂。

这正和李东生的设想一致。

2023年,许光峰比之前还忙——他变成了导游,轮番接待华星其他工厂的负责人到苏州调研,帮助他们研究计划,把苏州工厂的先进模块移植过去。

华星的武汉和惠州工厂

在我们的故事里,三星虽然以保守的姿态出现,但公平地说,它是一个值得感谢的朋友。

三星不仅用顶尖的管理水平和工业系统为全世界半导体工业树立了一座高峰,成为中国公司追赶的榜样;它更为中国工业留下了像许光峰、胡胜利、梁雷和无数“宝藏老师傅”这样的顶尖人才。

谁都无法否认,客观上正是因为三星留下了这座苏州工厂,中国半导体显示工业才有据可循,按下了“十六倍加速键”。

而这种加速,并不局限于工业系统本身。

王凡讲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在传统的中国制造业里,如果遇到数据和人的判断出现偏差,大家第一反应一定是数据出错了,人是对的;但是跟“三星工厂”的老师傅打交道之后,他发现遇到同样的情况,老师傅倾向于相信数据,第一反应是人错了。

“只有在积淀深厚的足够稳定的系统上,才会产生这样的文化。”王凡说。

许光峰也提到了类似的文化。

“三星时代,我们每天开早会的时候,都要打开系统,对照系统里的指标来布置今天的任务。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习惯很多华星工厂是没有的。”他说。

王凡和许光峰说的,都是再小不过的细节。但这些细节,恰是两国工业体系真正的差距所在。正视这种存在于微的差距,怀抱赤诚继续向前,或许才是这次系统切换带给华星光电更恒久的价值。

而在何军看来,仅仅这样思考,这次收购和系统切换的意义仍被大大低估了。

“我是指它对于国家的意义。”何军说,“过去中国企业进行了很多国际大并购,但无论是吉利收购沃尔沃,还是联想收购IBM个人电脑,都只是接管了产能,很长时间内并没有把管理和生产系统进行整合。

当然,如果放在十年、二十年前,也确实没有一家中国企业能完成这件事儿,那时的我们能做奥运会开幕式,可以让很多人完成简单的动作协调,但却无法做到如此大规模的技术协调。因为无论在软件开发、架构基础,还是工厂的组织、管理能力上,我们当时都不具备条件。

但是今天,我们可以了!

他语气郑重,胸有澎湃。

何军面前是一扇大门,一扇之前从未对中国人敞开的门。

当历史的大门洞开,离门口最近的人理应珍视自己的使命。由此观之,所谓的“反哺”,不应只是反哺华星光电,甚至不是反哺半导体显示行业,而是反哺整个中国工业。

八、工业之河 

就在2020年,TCL 集团还进行了另外一场凶猛的并购,那就是控股了半导体材料企业中环电子。

这家企业的主力产品是“硅料”,而它的下游产业除了“液晶屏幕”之外还有两个,一个是代表人类能源未来的“光伏”,另一个是十四亿人心心念念的“芯片”。

再结合 TCL 最近几年参投芯片企业寒武纪和翱捷科技的操作,一些克制的野心似乎正在显现。

如果把中国工业的过往看作一本书,仅仅顺着李东生和 TCL 的视角,我们就能从“通信产业的萌芽胎动”翻到“消费电子的如火如荼”,又从“半导体显示的自主可控”看到“工业系统的浓墨重彩”。

那是从改革开放到自立自强的浩荡篇章。

而无论过往已怎样千回百转,它永远都只是未来的序章。继续向前,命运仍如大河流淌,听其所止,无问西东。

这不,随着格创东智这个小船飘荡,热爱“刺激”的王凡又迎来了更刺激的使命——帮助中环进行“半导体材料”生产系统的国产化改造。

2023年大年初六,王凡就带着苏州的原班人马直接杀到了天津。看着20多个人精神亢进,眼冒绿光,中环的同事们被吓得不轻。

放眼周遭,因为有了苏州一役垫底,格创东智也迎来了客户大爆发——除了与 TCL 和半导体行业有关的公司,他们还帮蜂巢能源、中国三峡、烽火科技、格力电器等等22个行业的客户进行了工业生产系统的国产化改造。

何军告诉我,最近他们正在寻找机会,进军最为复杂,也最为艰难的“半导体芯片生产系统”。毋庸置疑,芯片生产是全球工业系统皇冠上的明珠,一旦拿下这颗珍珠,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一个工业系统领域是格创无法涉足的了。

“通俗来说,我们的目标是做工业的智能操作系统,就像手机的 iOS 或 Android。”何军说。

一个工厂想从诺基亚式的“功能工厂”跨越成为 iPhone 式的“智能工厂”,就需要一个“工业操作系统”。而格创之所以努力见识这么多行业,也是为了把各行各业的工业流程抽象出来,做出标准的兼容的系统架构。

在此之上,其他公司就可以为系统开发“App”。而后,每个行业只要安装适合自己的 App,就可以快速实现智能生产。

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途,但它通往中国工业的诗和远方。

告别苏州前,李雁冰给我讲了一个有趣的事儿:三星变成华星以后,他的生活状态发生了一些变化。

三星时代,他每天五点半准时下班,回家和老婆一起吃饭;工厂交割那阵儿变忙了,每天老婆都得带孩子先吃,给他留饭;后来加入格创就更忙了,老婆会问今天还回家吃饭么?现在更更忙了,老婆已经不问了,爱啥时候回家自生自灭吧。

我问他更喜欢哪种生活。

他想了想说,还是怀念以前吧。

“但也只是怀念啦,生活是向前的。”他补充。

这让我又想起了王凡讲过的一件小事。

在系统开发的关键阶段,有一位工厂的老师傅对新系统要求异常严苛,觉得必须观察几个月才能确认新系统的效果和之前是否完全一致。但时间不等人,没那么多时间给他验证,他就有些纠结,觉得不好承担这个责任。

王凡想了想,笑着开导他说:你看,历史的车轮来了,它不会倒转。等一天、三十天,哪怕三百天,三星的系统都不会回来了,而且永远不会。这件事儿你决定不了,我也决定不了,我们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有向前。

没错,当历史的车轮卷起烟尘纷纷扬扬,谁不是如此渺小呢?

但也正是无数渺小的人站在一起,才铸成了势不可挡的时代洪流。而中国工业的命运,也在这样的洪流中,滚滚向前。

尾图来自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

工业之河

滚滚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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