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客的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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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客的推荐

2024-07-17 18:16|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十一)

 

温客行呆呆愣在那,斜飞的细密雨丝打湿他几缕额发和颤个不停的睫毛,也将他那张脸浸得冷然苍白。

 

同样被打湿的,还有周絮身前七个血淋淋的圆钉伤口。雨水让还在缓缓流血的伤口泛起更甚于麻木的刺痛,周絮挣扎着想要避开。

 

他自晋州赶往太湖这一路原本已逼迫自己能够忍受这身钉伤,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雨水,也或许只因温客行微微震颤的眼瞳,他只觉那些钉子在往他身体深处钻,反而更疼了。

 

“钉子……”原本牢牢缚住他双手的人猛然卸力,不停如涸辙之鲋般挣扎的周絮一时刹不住力气,挥舞指尖扫过站在他面前僵停的人,只是这没有半点内力的一扫却将温客行推了个趔趄。周絮将自己衣裳粗粗合拢,别过头好似不愿直面叶白衣滚烫的逼视。

 

殊不知这场面落在叶白衣眼中,同个半大孩子犯拗也无甚区别:“这七颗钉,钉死你全身经脉流通,恐怕你小子现在一身武功只剩不到三分,也没几年好活了。周小子,你作死花样倒是挺多啊。”

 

他说着好似还有一分笑意,可转身背对他们,站在一旁傻眼的张成岭分明能见他眼中沉痛恼怒:“秦怀章死得早,你以为自己能当家做主了?!”他一时激愤,竟忘记从前只在二人独处时喊周絮那句“秦怀章的徒弟”。此刻叫破四季山庄上代庄主名姓也不管顾,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牢牢攥成拳:“你既打了要死的主意,就死远一点,别死在我这老家伙眼前看得心烦!”

 

“你骂完了没有!”身后传来温客行嘶哑喊声,若不是尾音哆嗦,好似还真有几分气势。凶过叶白衣,他又向周絮走近一步抬手就要再去剥人衣裳。周絮本就因叶白衣当头棒喝神情委顿,冷不防被他抓住衣襟更是心头急恼,皱眉冷了脸色,一把握住他手腕就将他掼开:“温公子请自重!”

 

他逼视温客行已不知不觉发红的眼眶,更将这张脸上莫名其妙极为悲怆恐惧的表情通通看去:“叶前辈乃是我先师故人,我当然敬重,无论前辈如何责骂都是理所应当。温公子,你又凭什么?”他下齿微微打颤,只得狠狠咬了一下才扼住这份逼得自己也莫名惶惶的情绪,强行压冷了声线:“你我非亲非故,连至交好友都算不上,是我作茧自缚,倥偬一生活成个笑话,你何必凄凄惨惨作这副模样?”

 

温客行怔了怔。

 

周絮问的又有什么错,他想。周子舒,我又何必。

 

“你要死了,”他神容苍白,目光仓皇游离,好像在从周絮同样惨淡的脸上寻找白纸黑字的答案,“是不是,你要死了?为什么?”

 

别再问了。

 

“为什么?”

 

别再问了别再问了!

 

“你活下去,”他反手抓住周絮的手腕,“我有办法救你,你活下去好不好?”

 

他在周絮眼里,在周子舒眼里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那个人懦弱可欺,大雨将他的人皮淋湿打皱,贴附展露里面森森白骨。他站在那儿也像无足无根地飘零在这片凄风苦雨中,颠三倒四说着话,要恳求这个人活下去。

 

周絮沉沉地、长久地凝望着他。

 

那是一双很黑的眼睛,周絮曾用它见过世上无数真情假意,它蒙过硝烟溅过血,见过广厦起,亦曾见高楼塌。曾见过跟随自己决然投入晋王麾下八十名旧部每一双灼亮的眼睛,他们要用手血淋淋地扒开一扇天窗,烧了一腔豪情壮志要让光洒下来;可它也忘不了那一双双眼睛黯淡蒙尘,灰暗暗的,好像结起一层层蛛网。

 

他们说着庄主/首领,属下先行一步啦。秦九霄,九霄猜他没有心。世人没几个不这样认为,近处的人、远处的人,朝夕相处的人、听说他名头的人,无不认定他冷心薄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意孤行黑白不分。即使如毕长风这般跟随自己多年的山庄旧部,临死前也口口声声问他:天窗十年,他可还敢下去见一见恩师?

 

问心有愧,然而终究覆水难收。便是这心头愧疚烧成燎原之火,又能烧尽这半生痛悔吗?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决意为自己打下七窍三秋钉那夜他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不肯立刻随韩英离去,他只求再多一天,他还贪恋这一刻人间欢愉。

 

可这高坐阎王殿上的众鬼之王,却捧着他的手,好像个苦极了才想求一块糖的孩子,殷殷切切战战兢兢,问他活下去好不好。

 

他不知千古八荒紫陌红尘里何时来了这样一个人,哆哆嗦嗦抠挖出一颗浸淫极恶之地却至真至纯的心脏,发着疯放在他手上,不肯放他去死。

 

何其大幸,又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无形的手缓缓打开骰盅。

 

“我骗了你们,”他沉痛至极,闭上眼睛犹如叹息道,“我不叫周絮。我本名周子舒,昔日四季山庄秦怀章嫡传大弟子。先师病逝,将四季山庄传于我手,然我一念之差率合庄弟子投入本朝世子晋王赫连翊麾下,创建天窗,附身朝堂江湖暗影当中,搅局、灭口,死于我手恶人奸臣有之,忠臣良将亦有之。我从来并非善人,许多人将我视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叶白衣偏了偏头,早在镜湖后山他便隐约猜到周絮与其口中的天窗毒蝎关系匪浅,虽不满秦怀章的徒弟做起这等勾当,但此事向来如鱼饮水,他虽秉正为侠之道,却并非一味顽固迂腐。

 

四季山庄从前享有“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美誉,一朝倒了秦怀章这棵大树,单凭这周小子当年十几岁年纪固然难于大风大雨中成事。至于天窗所作所为,朝堂之事本与他无关,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他出尘绝世已久,周絮的苦衷和挣扎于他眼中不过沧海一粟。凡人也有凡人的苦恼,他看出周絮心上重担自责,便隐约猜到为何一心求死。

 

“我往越州,本也是奉命为追寻镜湖派琉璃甲下落。晋王追责,要我杀人取物,我不肯顺意,被晋王爷擒去仅存旧部毕长风和先师独子,我小师弟秦九霄。是以才有我之前匆匆告别赶回晋州,要求晋王放人。毕长风不肯见我再受挟持,甘愿自戕在我面前,我……”他紧闭眼皮仍在发抖,满心痛切,“我因此与晋王决裂,退出天窗,守诺会替王爷保守从前秘密,只求他能放我师弟回四季山庄……”

 

他攥在自己衣襟的手指节发青,已是用力至极:“昔日我创建天窗,立下规矩:有影无踪,有进无出。活人若要退出天窗,必须受七窍三秋钉之刑。七窍三秋钉,三载赴幽冥,打入此钉,将逐渐化去一身内力武功,五感渐失,钉伤每日子夜都会发作一次,令人生不如死,且只余三年阳寿。”

 

“即是指就算只能再活三年,也要日日生受折磨?”叶白衣拧头看他,“你倒很有创意啊,秦怀章的徒弟。”

 

周子舒苦苦一笑:“前辈见笑了,这正是晚辈不才,自己琢磨出的刑罚规矩。今日用在自己身上,也是因果报应。但说来好笑,这钉子入体,晚辈痛快极了,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叶白衣定定将他看着,好似在衡量他一手半生罪孽、另一手钉刑余寿,良久,讥道:“自赎求死,也算得重生。”他说话不好听,却是实话。周子舒心中生出些感激,明白叶白衣既有此言,想必已理解自己所作所为:“好在晚辈总算保下先师血脉,九霄他——”

 

他眉目当中才卸下沉痛换上几分轻松,就瞪大眼睛,人也向地上倒去。原是一只手雷厉风行点上他穴道,飞速将他放倒,接着变指为掌好生扶着他在栏杆旁坐下。周子舒口不能言,浑身软倒,只是难以置信地盯着对他作出这事的人。

 

是温客行。方才无论他自报家门还是剖白经历,都不曾吭声的人。叶白衣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既来不及阻拦,便只是上前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又闹什么?”然温客行表情平静,置若罔闻,更对拦在自己面前的叶白衣视而不见,一把拽开周子舒本就是勉强拢起的衣襟,并齐双指就要点向他胸口穴道。

 

叶白衣难得大惊失色,已看出他此时状似平静,手上却全力施为,周身真气逼发到极致,只怕这一指下去便是半座楼高的太湖石都能被他点碎。既惊于他毫不保留时内息之磅礴竟能至此,且恼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妄自动手,叶白衣也动用相当真气以掌阻拦:“你想让他死?!温客行!”

 

“这东西不是钉死他全身经脉吗,”温客行被他阻拦,只冷冷瞥视一眼,错身就又要再点出一次,“那就拔出来!”见他这般偏执,叶白衣也当真动了气:“凭你?!直接逼钉,他多半立刻就死!”

 

“那就把钉子透体打出去。”温客行好似哪里不对劲,这片刻功夫只连连喘息,吸气短促,一张脸白得反倒比手下那病人更吓人。趁他身形稍有摇晃,叶白衣干脆利落解了周子舒穴道,站在二人当中将他们隔开,对上温客行亮得可怕的眼睛,他眉心紧锁:“如果这样做,即使他能活下来也会变成一个经脉尽断的废人。温客行,你在说什么疯话?”

 

“温公子……我不知你是何种想法,但我的命,我自己做主。”坐在栏杆旁的周子舒勉强站起,从叶白衣身后露出他病痛却不减清傲的脸容,“我宁愿为赎罪孽,痛苦但痛快地活三年,也不会忍受作为废人苟活世上。”

 

温客行抬手摁住自己衣襟,大口大口吐气,一双眼眶烧得通红。猛一抬头露出眼底痴狂执迷,看得叶白衣不由心惊,抬手就要去拉他:“你怎么了?”可他的手被温客行扬臂甩开,踉跄着想要绕过叶白衣:“起码你要活着,否则我……”

 

好冷。

 

大火,有人要他等在那,周子舒要他们等在那,可是火来了。

 

娘找到他了,她的手剥开烈火好像半点不怕疼,流满鲜血脓水的她的手牢牢抱着他。她从前是蜀中第一的美人,很多人问他要不要个妹妹,让娘给他生个妹妹,一定也是个大美人。可她来找他,踩着火和灰,它们燎伤她那样美的脸颊,烧去她头发,她半点不在乎,她说别怕别怕,她说衍儿你疼吗。

 

猫头鹰在笑,他打翻红色的水。

 

爹娘送他到岔路口,将他藏进树洞里。爹教过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爹说要他在那里躲三天,之后去昆州,无论如何要去昆州,去四季山庄,要去找师父,去找小师兄。爹说他们一定也在找他,说白衣剑救他们全家性命,举世要他们性命,只有白衣剑将他们护在身后。

 

他要拿命去回报。

 

爹娘都好冷,他们的血流了满地,那都已经是冷的了。娘的脸被削平,可他想他娘还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后背被剖开,露出里面洁净的白骨,他曾经趴在上头向她撒娇要一块糖。他嘴里有什么东西,哦,是他自己塞进嘴里的,又冷又软,他嚼不动,只能直接往肚里咽。

 

他见过豺狼啃食死去的鹿。

 

他做不了君子,用不了秋明十八式,敛不了爹娘尸骨,他做了恶鬼头子,他做了曾杀死爹娘的凶手。可他终于又见到白衣剑,他要护住这个人,他要这个人身上时隔二十年被他弄丢的一点点温度,他要这仅有能拿到泉下求爹娘见自己一面的救赎。

 

可这个手持白衣剑的人却要死了。他左手是抓不住的血水,右手是攥不住的流沙,就算一刻不停地去求去留,就算不低头去看也知道他两手空空,他还是两手空空。

 

这是叶白衣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难打的架,两人都未用兵器,这小子自然不及自己,可他只做抵挡,竟渐渐有些疲于应对温客行麻木之下杀招狠绝。一丝异样的感受像滑而腻的毒蛇从他喉咙口爬向心脉,他隐隐从温客行身上察觉到一些从未见过的征兆,他们已近身招架十数回合皆是电光火石之间,但温客行体内真气流淌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起来。

 

而且,似乎要完全静止了。

 

这落在叶白衣眼中何其骇然,休说习武之人,便是平常人体内元气也依周天运转,才能撑起脏腑血脉生生不息,年少之人行气激而稳、年老之人行气缓而虚,这本是人活一生天经地义的循环。而温客行如今状态,就好像他仍在呼吸、心也在跳,体内真气内息运转却渐渐停滞。

 

倘若自己再不收手,不过瞬息之后这小子周身真气全然滞止散尽,便是自己只用一毫内力也能让他立毙当场,他在搞什么?!

 

叶白衣惊愕思索的同时已敛去手上力道,原本被隔绝战局之外的周子舒更飞快插手将他们分开。就算叶白衣已收力且温客行真气阻滞,这一交接仍迫得他呕出口血来,落在前襟。见过温客行求自己活下来那副模样,便是铁石心肠又如何再怀疑他居心不良,周子舒擦去唇边血迹,孤注一掷却赌赢的赌徒正视着一身紫衣的公子。

 

虽尚且不知缘由,但他明白,温客行要自己活着。正如他所赌的一样,即使猜不透鬼谷之主为何藏匿身份跟在自己一行人身边,但是他已能确定,温客行并无意要害他们。这便足够了,他还有三年寿命,够机会剖出温客行的真心实意来,到那时想必许多问题也就有了答案。

 

但不是现下。他已决定暂时隐瞒温客行的身份,做个观察者。此时他要做的,是让人放开手。

 

“温客行,”他站直身子,缓缓笑出几分坦然,“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人都无关,也不容任何人置喙。倘若温公子还愿与我同行,请你予子舒成全。”

 

夜雨瓢泼,他们当中升起些轻薄的雾气。温客行怔怔看着,雨和雾都罥拢在他执拗眉眼:“我只是不懂……我不明白。阿絮,你知道活着……活着是多难,多宝贵的事情吗?”他一步也再挪不动了,好像一道被月光和雨丝钉死在原地的幽魂,半点不想听什么自责什么赎罪,蛮不讲理,要把另一个赴死的人留在世上。

 

哪怕再不堪,再形同废人,可他只想周子舒活着。

 

叶白衣心内怆然。曾几何时啊,容长青求他长生不老地活着,他求容长青也和自己一起长生不老地活着。可他留不住容长青,那人因发妻逝去而伤心欲绝,病死在雪山之巅,死在他身边。临死时垂垂老矣的一双手,却紧紧抓着自己,说你要好好活下去。

 

你凭什么?他多想问,容长青你凭什么求我自己活下去?将求死之人强留世上,你凭什么。

 

他周子舒一心求死,已将毕生痛楚剖在你面前,温客行,你又凭什么。

 

“够了。”长明山剑仙冷凝的神色如同携来高山之巅经年不化的冰雪,他将无言以对的周子舒往自己身后一推,以自己挡住温客行疯狂偏执的细语,“温客行,你听不懂人话吗?别人坦坦荡荡要去死,关你什么事?你懂成全吗,你懂尊重吗?”

 

他接连责问,好像从面前这淡紫色的身影后头看见另一个人。当即心头惨痛,咬紧了牙,良久才化作一声黯然叹息:“都回房去,没一个省心的。”

 

这夜疾风兼雨,吵得叶白衣难以入睡。他翻身坐起,暗笑自己竟缠身他们小辈纠葛,活该整日里白了头发。可房内没有旁人,他也笑不动了,只得开了窗合衣坐在雨雾之外,半边衣角都被沾湿,反而激出他几分清醒。

 

已快到子夜时分,依秦怀章那徒弟所言,他身上钉伤每逢子夜发作。叶白衣虽从前没听说过这阴毒东西,却大概料想得到发作时想必极为惨烈,名叫七窍三秋钉,事实上不见得当真能有人熬得过这三年去。

 

他虽明白周子舒求死之意,也能理解这份情思初衷,却不免心下叹息。秦怀章那小子在这徒弟身上不知倾注多少心血,倘若为师的知道自己徒儿如此作践性命,保不准要上家法。他既承了周子舒那一声声前辈叫着,便决定凝神瞧瞧这发作是怎么一回事,那小子要死归要死,能少受些罪也好。

 

待看过周子舒钉伤发作之后……

 

他微微仰头倚着身后窗框。

 

——那之后,再去看看小蠢货。

 

子夜一到,他便敛起面上复杂表情,打算直接爬窗跳到周子舒那儿去。不料才蹲在窗框上,外头便传来一阵悠扬箫声。是清心普善咒,当中灌注内力,沉定温和,隔着雨雾分花拂柳而来。原本还心有惴惴的叶白衣挑眉一笑,安然坐回原地。

 

清心普善咒本就是疗愈经脉内伤之用,凭那小蠢货的本事,既有这首箫曲自己也不必半夜去爬窗了。他稍有迟疑后才向自己裹剑素帛轻轻摸去,里头还有另一样东西,隔着布,挨着他的剑,修长起伏,是他的私念。

 

近处另一扇窗也被人轻轻推开,想必是房内调息的人已明白这首箫曲是为他而来,因此开了窗,也纳下这婉转柔情。

 

叶白衣正忍不住想探出脑袋开口去损周子舒几句,突然脑内灵光一闪:这箫声怎么是从桥上传来的?他自己想必都不知原本脸上轻浅笑意一下子散去的模样多好笑,只顾咬牙暗骂一声就抓了店家备在房内的油纸伞,轻飘飘向桥头掠去。

 

便在这起落之间,他才迟迟想起,他们将温客行丢在原地时擦肩而过那一刻,温客行在笑。叶白衣想他知道温客行笑起来是很好看的,虽然从未承认过,哪怕笑得与哭一样。他甚至想温客行这人是不是根本不会哭,所以笑着流泪时也就成了另一种表情。

 

一袭紫衣都被雨水打透,温客行坐在桥上慢悠悠吹着他的箫,是那支叶白衣赔给他的凤箫。夜雨细细密密吻他带红的眼眶,他和指尖昏昏沉沉吻那支玉箫。雨水滴滴答答,压坠他无力扑朔的睫羽,他人太苍白,委顿坐在这片夜色当中雪亮出几分玉人难辨。

 

清冷落寞,哪里有半点活人气息。叶白衣将伞撑在他头顶,低低道:“起来。”

 

未得回应,他垂手把那只凤箫夺过来,才发觉其实温客行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别吹了,那小子一时半会死不了,不差你这支曲子。”他要低头去看温客行,可那小蠢货被他劈手夺了箫,也只是略微脱力地倚着身后桥上冰冷栏杆,淡淡倦倦阖了眼帘,半点不想听他的话。

 

“小……”“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他空无一物的双手落在膝上,掌心只有冰冷雨水。他手上从来,只有红色的水,冷的水,太阳出来照一照,人间的太阳晒了一晒,就什么也没有了。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他声音这样轻,好像吹一口气就要散了。叶白衣将油纸伞丢下,霍然甩开自己夜色下白得扎眼的外袍将他兜头罩住,闷声闷气道:“行了,回去了。”“我这辈子,想快快活活玩的时候,没几天快活。长大些了,想好好习文学武的时候,没有人教我。想要的东西总是弄丢,想留的人总把我抛下。你问我懂吗,我的确不懂,我也只是想他活着而已。”

 

小蠢货坐在这儿其实也只是小小一团,他的白衣轻易将人拢个严严实实。

 

“这一生……总是不合时宜。我不回去了,之后的路,我要自己走啦。”

 

大雨中,叶白衣蹲在他身边,又定定看了片刻才张口道:“说完了?”

 

说罢也不等那被他兜头盖脸的人再说话,像扛了一袋软塌塌的面一样把人往肩上一丢就走。

 

温客行被罩着脑袋只觉天旋地转,见他不讲道理,恼得那点凄冷决绝登时也没了,挣扎得像条被薅上岸的鱼:“叶白衣,你听不懂人话?你懂不懂成全,你懂不懂尊重?放老子下来!”

 

叶白衣撇撇嘴角,笑话道:“你个学人精,学爷用剑还要学爷说话,趁早给我敬个茶叫声师父才能算完。”“我学你个蹬腿蛤蟆精白脸老妖怪,你手往哪摁?!”“你再乱动我不光要摁我还要抽呢,你自己看看现下是谁像个蹬腿小蛤蟆?”

 

一进房间就见腾腾热气,垂帘后头赫然一桶备好的热水。叶白衣瞥一眼半敞的窗口,心中暗骂一个两个都是别扭鬼,干脆利落把温客行连人带衣服蒙头盖脸往桶里一丢,嘱咐道:“赶明儿把我衣服洗好了送来啊。”

 

走到门口都没听见温客行在背后骂他,叶白衣心道自己没事找骂多少也有点毛病,扭头去看。被他扔进浴桶的人湿淋淋从里头站起身爬出来,也不管一身雨水热水泡个湿透,一头栽到床上去。

 

“你啊……”好像自己身上雨水沾湿的衣裳也沉重起来,叶白衣站立门口的影子停顿片刻后,还是抬起手将房门重新关住了。他站在床边,看着温客行把自己湿哒哒的白色外袍捂在脑袋上不肯拿下来,满心无奈中挤出一点好笑:“搞不懂你们这些蠢货。温客行,你是真喜欢那周小子?”

 

“……”

 

温客行不回话也不动,他等了片刻没见反应,抬手将自己的外袍抢了回来。那下面是温客行沾了水显得凌乱纷杂的乌黑长发,还有云乱黑发当中一张湿淋淋的面孔。他好像累极了,连朝叶白衣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要死了,你要死要活的作甚。”“……谁要死要活了。”

 

温客行不肯再看他,裹着一身湿衣裳往床里缩,心烦意乱闭了眼睛打算装睡。若换个人大抵还能被他这懒洋洋模样糊弄过去,奈何叶白衣同年轻人斗智斗勇的心眼比他多几个,干脆利落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我告诉你,你不想他死,想他活着,你以为你用强就好使?你帮他放下,他想活了也就不会去死了。”

 

“放下?”

 

“放下。”

 

一抹银白月光从窗口逃来,它将叶白衣清俊侧脸照出黑白分明的清晰界线。温客行游目看向他同样被笼罩在月光里的肩,长明山上百十年的苦修磨砺出这道清瘦凌厉的轮廓,它背起龙背剑,也背负百年誓约。

 

他背着终将指向我的剑,也背负要毁灭我的誓约。

 

温客行想。

 

他向那道轮廓伸出手,直至月光也照出自己手背嶙峋的起伏。这只手何曾抓住,又谈何放下;他自己都不会放下,如何帮周子舒放下。他想将手收回来,好像叶白衣是大火中烧得滚烫的物件,但这人毫不拖泥带水地向前走了一步,也就让他来不及收回的手当真抓住了叶白衣肩上衣裳一道起伏的褶。

 

不知雨停了没有。温客行疲倦地想,叶白衣若是不来找他便好了、若是真的转身离开就好了,那样,他就能继续心安理得骗他了。

 

“我也骗过你们,”他听见自己说,“容天湖上,阿絮问我们可曾见过,我说不曾。是骗人的,我见过他,很多年前就见过了。”他真的笑不动,只能无甚表情地看向叶白衣肩头,“二十年前,武陵村。你去……问他吧。”

 

只要叶白衣去问,周子舒就会想起二十年前的武陵村,秦怀章曾带着他救下过一家三口。那之后他们会拉住自己不停盘问圣手夫妇何在、当年青崖山之战到底发生什么,他会告诉他们,他爹娘死了很多年,他去了一个只有杀人做鬼才能活下来的地方。

 

在那之后,他和叶白衣中间还能剩下什么。

 

那袭干净无瑕的白衣就停留在他力道很轻的指尖当中,一动不动。他有些眼花,总抬起手臂的动作让肩膀微微发酸,他不肯去看叶白衣此刻是如何神情,每每壮起胆子要去看,目光只从肩头移向这人同被雨水打湿的鬓发,便再不愿挪动一寸。

 

“你真要我去问?”叶白衣问他。

 

问绝岭峭壁上荆棘笼子里的罗刹鸟,问幽州街口死状惨烈的女子如何令他物伤其类;问二十年前,七岁的孩子这一路怎么活下来,问他寄人篱下究竟曾受几多凌辱,问他的武功,他的偏执,他的疯狂。

 

叶白衣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可他却问温客行,真的愿意像周子舒那样把伤痛剖给人看吗。

 

何其温柔。世人都知长明山剑仙持魔匠所铸龙背宝刃,以为他人当如此重剑,厚重凌厉,锋芒毕露。然他立身此间,眉目柔和,是他少年时的白衣剑,又何尝不是绣在素帛之上的出云白鹤。

 

于是温客行不甚熟练地向他无理要求道:“不……你,你能不能不去问啊?”

 

叶白衣展颜一笑:“我就知道,你这小蠢货。我懒得问,等你脑袋清醒了自己告诉我吧。”

 

 

翌日是个大晴天,许是彻夜的雨将太阳也洗得干干净净,日头格外要命。暮春时节,街边已有些少年人嫌热穿得轻薄。同行几人都默契得很,谁也不提昨晚那桩事。不过早膳时讨论了一下如何安置张家这位小少爷,现在镇上江湖人耳目众多,好似放在哪里都不是很保险。

 

何况这孩子实在没点自保的本事。

 

聊来聊去,叶白衣实在受不了温客行的点菜本事,招过小二来又点了一桌,好好的早膳让他吃成一桌满汉全席。不敢说话的张小少爷缩在桌子一头乖巧地给几位前辈剥茶叶蛋,心想叶前辈这个点菜水平可比自己这镜湖遗孤惹眼多了。

 

被嫌弃个明明白白的温大公子一脑门不乐意:“这地儿就盛产野菜和螃蟹,这还不到吃蟹的时节,多吃点野菜毒不坏你个老妖怪。”叶白衣心道爷都是赔着命掐着日子吃饭的,不吃肉反倒去吃野菜那是脑袋里长泡了,嘴上却说:“看出你这二两骨头是吃糠咽菜养出来的了。”

 

“不是您老人家一口一个娇生惯养说本公子的时候了?山头上下来的野人还好意思说别人吃糠咽菜。”“哦我是山头上下来的你是哪来的?糖水糖水没吃过点心点心没见过,你是被人关柴房里养大的少爷吧你。”“你个……阿絮你评评理啊!”

 

周子舒面色如常,一人碗里夹了一块菜饼又各自放了一片牛肉:“吃饭,吃饭。”

 

讨论结果是在太湖买座宅子。

 

镜湖山庄小公子含着一整个茶叶蛋目惊口呆地听见周子舒随口提了这么个意见,更目瞪口呆地发现这一桌人除了他并没有其他谁觉得这个意见哪里有点问题。

 

“这不是很好吗?你就在里头藏着,”周子舒看他嚼也不是咽也不是,好心解释道,“而且也很便利。”“不过到底是个暂且金屋藏娇的地方,就用这一次,要得又急,大抵买不到很合适的。张小公子且得凑合凑合呢。”温客行晃晃扇子,无辜道,“若是害怕,我让我那小丫头去侍候侍候你?”

 

“说起你那小丫头,”叶白衣吃了个半饱,随手揪了桌上一颗葡萄塞进嘴里,酸得五官飞天,“之前被你打发哪里去了?”“算算日子今儿差不多也该到了,之前给她送了信。”温客行话音刚落就上演了一出说曹操曹操到,一个鬼灵精怪的漂亮丫头背了个大包袱冲进门来,嘴里鼓鼓囊囊塞着干粮,含糊喊道:“主人!阿湘要饿扁了——”

 

小丫头一双柳叶细眉,底下一对儿晶莹水润的杏核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珠提溜一转,瞧这桌上四个人都是熟面孔,也懒得打招呼,往温客行身边亲亲爱爱地一挤,坐得四仰八叉就端了个瓷碗来干饭。

 

“小丫头,怎么也不知道叫人?”温客行拿扇子轻轻瞧她脑袋,“坐没个坐样,对面还有大男人呢,好好坐。”

 

他这小婢女头一次到太湖,看什么都新鲜得很。眼见三白山庄就在跟前了,温客行停下来同几人说了一声,因那丫头闹得厉害,他还是先带顾湘去街上转着玩玩。顾湘和张成岭差不多年纪,温客行让她留在周子舒置办的宅子里陪陪人家,她老大不乐意,非要温客行陪她玩够了才干。

 

早见过温客行把这婢子宠惯得同那娇蛮小姐差不多,叶白衣见怪不怪,同那直扮鬼脸的小姑娘斗了两句嘴便让他们去了,自己先和周子舒去三白山庄看看情况。倒是周子舒瞧着那少女搂住温客行的胳膊拖着人一蹦一跳的雀跃背影,眼中露出些若有所思。

 

 

被顾湘拖过了两条街,温客行才笑着揪了揪她的耳朵:“行了,可以啦。”“我主人都瘦了,阿湘才几天不在您身边……”小姑娘噘着嘴嘟嘟囔囔,挽着他的手滑将下去,旋即又抬着头气鼓鼓道:“怎么样主人,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她那小脸上倒是养出来几分肉,温客行拿手戳了戳,有些满意,但故意眨眨眼睛逗她:“欺负了。唉。”“我就知道,这群坏家伙,脏心烂肺,没心没肺,臭不要脸……”少女立刻跺着脚要往回跑,手都按在了腰间鞭子上,被温客行一把拽回跟前来:“行啦,逗你的。”

 

顾湘瞪圆了眼睛,见他真的对自己淡淡微笑才反应过来的确被逗弄了,也不气恼,只是甜甜笑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粉紫色小手绢,展开了里头还有一层油纸包:“主人你看这个,我来时给你买的,人家管这叫,叫琥珀核桃仁。你尝尝嘛。”“唔。”温客行从里头捏起一块先塞进她嘴里,才又拣了一个放进口中。

 

他们走出几步,朱红大门里冲出几个家丁打扮的小厮,将二人迎了进去。门外是正好的晌午日光,可跨过那道门槛,挂着“罗府”牌匾的大院内却好似平白变了天。走进门的,是青崖山三千恶鬼之首罗刹鬼和无心紫煞。

 

正厅跪了十数人,门口更是跪满了白衣红裙的侍女。鬼主目不斜视从他们当中走过,在正厅唯一的美人榻上坐了下来。这一回首间,他周身气劲滞而后逆,再抬眼冷冷扫视群鬼时眉目灼烈,眼下生出一双艳色,显露出毫不遮掩的阴森鬼气。

 

除了跪坐在他右下方的喜丧鬼和站在他身后的紫煞,群鬼当中唯一敢在此时抬头看向他的,是跪在正中的男人,那本是原先十大恶鬼之首无常鬼的位置。他有一双鹰一般锐利且阴冷的眼睛,手上捧着一只锦盒。

 

“神通鬼特意给谷主带了见面礼,”他声音低哑,紧盯着鬼主略为低垂的眼光,缓缓弯下腰,“长舌鬼辜负谷主信任,未能完成使命,活该死在谷主手下。毒蝎本已将这两人掳去,却被属下撞见。”他说着,轻轻打开怀中锦盒。

 

里头是两颗保养得当,甚至尚有几分鲜活的人头。

 

张玉森,张成峰。

 

鬼主歪倒榻上,漫不经心从掌心拈起块表面晶莹的琥珀核桃含在口中。他久不做声,神通鬼捧着锦盒,面上原本得意笑容渐渐僵住。“本座要这玩意做什么,”鬼主轻飘飘道,“煲汤?”他说着自己却轻轻笑了起来:“本座同蝎王有约在先是一回事,倒也没允了你们一个个同那毒蝎来往吧。怎么,老无常的死法你们也喜欢?”

 

厅内群鬼当即噤若寒蝉,不敢出声。无常鬼曾侍奉上代鬼主,凭了多玲珑的心思才又得现任鬼主倚重,谷内八年都容他稳坐十大恶鬼之首,此次出山入世,竟然就这么被他随手杀了。

 

“本座说过,你们想当真做个无拘无束的野鬼,就死下去做。否则,就老老实实听话。”他细细打量自己洁净白皙的手掌,眼光缓缓流转,“那蝎王要借我鬼谷的名头,就让他借。但若再让本座逮到尔等借此缘故胡作非为,有何下场,你们都清楚。”

 

待厅内只余寥寥几人,跪坐他下方的女子站起身走上前来,将身后木盒递到他面前。鬼主抬眼看了看她平静神情,扬手将木盒掀开,里头是一把月琴。“把这东西,”苍白指尖缓缓拂过琴弦,鬼主低声道,“拿给艳鬼吧。那小畜生处理干净了?”

 

“嗯。”喜丧鬼轻轻答道。

 

在他身后站了半天的无心紫煞小心翼翼拽了拽面具,露出一缝少女飞扬快意的眉目:“他全家都死得很难看,还有那些坏女人……”“你也去了?”鬼主冷冷瞥她一眼,将紫煞慑得怔在原地,喜丧鬼上前一步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对上鬼主凛冽眼神,也是心神一震,皱眉跪倒下去:“请谷主宽恕,紫煞从前同食发鬼交好,因听属下要替食发鬼报复,一时糊涂才忘记谷主嘱咐。”

 

良久,那双艳烈眉目微微低垂:“有人看见她面目吗。”“有,”喜丧鬼垂头道,“但已经处理干净了。”

 

“……起来吧。”

 

鬼主站起身来,负手向外走去。行至门口,他站在最后一寸影子当中狠狠剜了身后那慌忙戴好面具的紫煞一眼:“再有下次,我就把你扔回青崖山去。”

 

 

种满柏树的阴冷后院,神通鬼站在墙后,他笑意高深莫测,“唰”一声展开手上铁扇。

 

眼中映出鬼主消失在阳光下的背影,他喃喃道:“还真是‘温大善人’啊。”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出自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鬼谷内卷严重,十大恶鬼竞争上岗。

老叶哄孩子相当有一套,打一棒子给个枣。

以前实在没人给阿温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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