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影《八月迷情》开篇截图

这部电影的导演科斯汀·谢里丹用这段麦田的场景来表现“只要用心去倾听，就会发现大自然中处处皆音乐，我们被音乐围绕着”的意境。

这段开场中的光斑、随风摇动的麦田、绿色的麦田与树的远景、小麦的物写、人局部的特写、以及人与麦田融合的镜头有一个专门名称叫 空镜头。

空镜头这个词看上去专业，换句听得懂的人话来说，就是拍摄没有人出现的画面。

如果没有这些画面，作品就会缺少层次和节奏感，缺少环境背景、时间和空间、人物情绪、细节和态度的交代。

空镜头就像中国诗词里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的描写。

比如唐代大诗人杜甫的《月夜》，就是杜甫看到鄜州的月光，甚是想念自己的妻，期盼团圆的那一日可与妻共赏明月的心境。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与电影和诗词类似， 可以表达情绪、烘托气氛、呈现意境的空镜头也是摄影中很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法。

而且是一种不可忽略、更不能用常规镜头来替代的艺术性表达。

日本广告摄影大师上田义彦曾拍摄过日本的一座岛屿，三宅岛。

这个岛我查了下，因为火山喷发，岛上的空气中常时间的都有硫化物，被誉为全世界十大最危险的旅游地之一。

三宅岛是伊豆群岛中火山喷发次数最多的一个岛屿，21年为一个喷发周期，岛上的原住民很多去了位于两百公里外的东京都避难。

但即便这样，仍有不少岛民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乡，上田义彦到岛上记录他们，用影像探究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居民想回到这座小岛？

上田义彦《島へ》有一种魔力，总是想拿起翻看，岛民的表情和我去日本伊豆旅行时看到的居民的表情是一样的，柔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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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田义彦拍摄的岛上的居民

但《島へ》中拍摄最多的并不是岛民，而是这座岛。

上田义彦用了大量的篇幅记录下三宅岛的植被、房屋、天空、海水、码头……

为什么这些岛民要义无反顾的回到岛上生活，或许可以从这些环境的空镜头中找到答案。

虽然不在岛上，但看到这些空镜头的照片能感觉到湿漉漉的空气、繁杂茂盛的植被、略有些暮年的气息。

岛民在这里生活更依仗着大自然的馈赠，也更多了几分对自然的敬畏。

看完这些照片我有些不适，照片中的人可以在故土上扎得这么深，但又能柔和面对无可改变的不幸。

我想人是需要故乡的，能代替她的并不是那么多。

可是我的故乡在哪里呢？我好像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那些原本应该有的故土早已成为记忆。

我尝试将《島へ》中的空镜头在视觉中删除，只保留人，他们的身份在这一刻就只剩下岛民了。

至于上田义彦寻找的被劝离又归来的故土情荡然无存。

还是在日本，这次不上岛了，去一个古都，镰仓。这个地方是动漫《灌篮高手》和电影《海街日记》的取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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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海街日记》拍下了四季流转的镰仓

《海街日记》是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不过最开始并没有先看电影，而是看了日本摄影师泷本干也的电影同名作品集。

《海街日记》已成为我在图片编辑Coach课上必讲的经典作品集了。

这本作品集最吸引我的地方，是泷本干也的克制的表达镰仓的四季之美。

导演是枝裕和在拍摄海街日记时，原书作者就专门有拜托过导演一定要拍出镰仓四季的美。

看过这部电影后，我在2018年初夏时去了一次镰仓，和泷本干也镜头下的镰仓非常贴近。

安静、有序、古老但充满活力，美得不喧嚣，克制而恬静，特别像电影中四妹的感觉。

摄影师应该如何把这种恬静、克制又不动声色的美呈现出来呢？

泷本干也拍摄海街日记的作品大部分是 横3:2的构图，作品集采用的是 竖式开本。

作品的横+开本的竖的组合，就让作品集留出了大量的留白和空白页。

相比照片更大、页面留白更少的情况， 大面积的留白不会让照片看上去过于饱满密集，而会呈现出适可而止的克制和轻轻的娓娓道来。

这和镰仓不动声色的美非常贴切。

很多人知道或看过海街日记主要还是因为剧中四姐妹的照片，但很少有人提起过作品中的空镜头，更少有人提到过这些空镜头的用意。

比如打开作品集，一开始就是三张空镜头，分别是仰拍的树、俯拍的屋顶、以及正视的电车轨道。

为什么一开始要放这样三张照片环境空镜头，而不是四姐妹美美的人像照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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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街日记》开篇的三张空镜头

这个问题我同庄喆和仲铭还有过一次有趣的讨论。

最近我在编辑庄喆的个人作品集《7》，作品集是呈现女儿77从出生到现在的日常生活，有六年的时间跨度。

在第一版中，头两张是庄喆太太怀孕时期的照片。

这个灵感来自于美国摄影师Charles Rozier拍摄的《House Music》，开头两张就是他拍摄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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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use Music》开篇的两张

当我把第一版《7》的编辑给庄喆和仲铭看时，我们似乎都觉得表达有点“直接”，更喜欢渐入的、含蓄的表达。

于是我参考了《海街日记》的编辑，用空镜头开篇。 东方的文化更愿意接受克制含蓄的情感表达。

除了开篇，《海街日记》中还有不少数量的空镜头分布在整个作品集中。

这些空镜可以用于 拟人、呈现环境、调节节奏、进行信息补充说明、亦或是版式上视觉性调节。

不管是上田义彦的《島へ》，还是泷本干也的《海街日记》， 空镜头在整组作品中的比重相当高，并不是一个辅助或点缀性的角色。

在一组作品中，要把空镜头视为与人像作品同等重要。这是我最近一段时间意识到的。

图编Cocah课中我有一个明显的感受，我们一度认为，没有人物的照片最好不要出现，甚至都不用去拍。

即便是拍到了，也会因为各种顾虑“不舍得”放入自己的作品中。

但在实际编辑中就会体会到，家庭摄影中如果全是人（比如孩子）而没有空镜头， 我们就无法呈现出我们成长和生活的环境、无法表达空间、无法表达时间和年代，也没有办法呈现人物的生活习惯、性格和情绪。

甚至连调节节奏，增强呼吸感的可能性都没有，能看到的就只有满满的人（脸），密密麻麻的一张接着一张。

我在想，为什么大家都不怎么拍空镜头呢？

可能还是不太知道空镜头可以用来做什么，或是没有意识到空镜头可以用来表达什么。

5月底我去参加杭州艺术书展看到摄影师朱岚清（2014年三影堂摄影奖大奖获得者）的作品《负向的旅程》。

在这部作品中有大量空镜头的呈现，我发出来给大家看看。

《负向的旅程》开篇有这样一张空镜头，下方朱岚清的配文是这么写的：

“八尺门，陈平渡。在这段链接着大陆地与东山岛的海堤上，往北是离家，往南走是回家。摇下车窗，即便你闭上双眼，你也能闻到家的味道，那是混合了海水、盐、死鱼的味道。离开的人想遗忘它，回家的人想拥抱它。我是回家的人。”

看到这段话，想到了上田义彦拍的《島へ》。

即便一个是在中国岛屿（东山岛）拍摄的作品，一个是在日本岛屿（三宅岛）拍摄的作品，空镜头都在帮助我们找寻答案。

为什么会有故土？

为什么离开的人又回去了？

人情是相同的啊。

《负向的旅程》中的空镜头大致上分为三类，居住空间（家里）、生活环境（家周围的生活半径）、地理位置（家所在的城市）

这些空镜头到底有什么用？朱岚清自己的一段话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

“故乡从我出生起就在影响、塑造着我。我所看到的，也许正是它所希望我能看到的。

拍摄故乡，仿佛走上一条通往幽暗的记忆与我们原初内心的负向的旅程。

在作品这中，我以‘八尺门’、‘家’、‘食物、土地、神’、‘海’作为我重构故乡的线索，将这些收集到的故乡记忆与现实的碎片组合成一本书。

通过这样的形式，仿佛能将这些空间、人、物件凝结在这些纸张上，并借由一层层地覆盖、展开，揭露出故乡之于我的意义。

作品还原了一个我对于故乡图鉴的再现。

它将作为在城市化进程中已渐行渐远的故乡的截面，提供一个可供我们停顿下来触碰的故乡，以及我们每一个人应该去反思何为家乡的含义。”

如果没有这些空镜头，我不知道东山岛是什么样的，更领会不到从小成长的环境对她的影响。

那里的土地、食物、空气、光线、地理、人文一起塑造了朱岚清的外表与内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虽然听上去有点老派，但我现在越来越能体会到从小的生活环境对我性格和人格的塑造。就比如说食物。

去年十月底和好朋友们去宁波看庄喆的影展，那两天吃到了不少宁波菜，当中有一道菜瞬间把我的记忆拉回了小时候，几乎让我流下眼泪。

差不多我3岁左右那会，外婆常带着我去一位宁波阿婆家里做客，他们在一起会聊当年在家乡生活的点点滴滴。

大人们在一起聊家常，而我却只想着宁波阿婆做的汤圆。甜甜的，糯糯的，轻轻咬一口，带着猪油香气的黑芝麻馅就会顺着陶瓷勺流到碗里。

后来宁波阿婆去世了，我就再也没有吃过宁波汤圆，直到这一回，轻轻的一小口，宁波阿婆的味道全回来了，这一口隔了30年。

“这就是我的胃，这就是我的胃啊。” 嘴里包着汤圆跟餐桌上的好朋友们大声说到。

越长大吃的东西越会回到小时候， 故乡和记忆这东西，时间越是长，就越会往身体里面钻。

和朱岚清拍摄自己的故乡类似，玛格南摄影师Alec Soth也拍摄自己的生活成长的地方。

只是 Soth并没有“回家”，而是一直都在那里，美国密西西比河岸边的明尼苏达州，他的摄影就从这里开始的。

前两天正在跟新晋的家庭日记Pro成员凌鹤聊到Soth。

凌鹤说他更觉得《眠于密西西比河畔》是Soth和未婚妻瑞秋追求梦想的一个过程，他用沿途看到的画面激励自己的小家庭。

南北流向的密西西比河，把美国分为两部分，密西西比河畔流域Soth管这里叫美国的“大中部”。

看到Soth的一段采访，他说密西西比河沿岸地区因为堤岸建设，常年水土流失，环境污染严重，再加上这里自然天气比较极端，冬天气候严酷，很多人靠天吃饭。

这里的环境特质影响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严肃、保守、木纳、克制，生活几十年一成不变。

“这条河存在于现实中，也存在于我的头脑中。河流是开放的隐喻，我一直觉得它代表无数食物：工业根基、运输要道、娱乐场所、精神寄托、环保重地……但我把它理解成一个概念，梦一样的东西。它和自由相关，因为它的存在，我感觉自己可以随时跳上木筏，启程去另外的地方。它让我能幻想另一种活法。” ——Alec Soth（摘自Lens视觉第14期）

这些内容是Soth驾车沿着密西西比河旅行时，拍下了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物，将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像纪录片一样展现在我们眼前。

破落、遗忘、废弃、沉闷。

只能通过Soth拍下的空镜头去意会美国“大中部”地区日渐衰败又像朦胧诗一样的梦境。

另一位美国已故摄影师Larry Sultan也拍摄一部关于美国的“梦境”《Pictures form Home》，时间长达10年。

这部作品我在很多年前就有所耳闻，只是一直没有实体，1992年出的第一版早就买不到了。据说首版被炒到了500美金。

2017年，我无意间发现这本作品集居然再版了，毫不犹豫的就买了下来。

直到写这篇文章时我想查下现在的价格，发现又绝版了，至于这本作品集要被炒到多少价位，实在不敢想。

为什么这本作品集会一再绝版呢？原因就是他的所记录下的历史。

虽然Larry Sultan拍摄的是他的父母，但却从父母家中家庭影像中映射出了当年的“美国梦”。

当时正值里根总统时期，社会上大肆宣扬重振“美国梦”，全美国上下全民都想要实现这样幸福的梦想。这引起了Sultan的兴趣。

Sultan觉得美国保守派利用传统家庭观作为重整美国梦的工具。

所以他想戳穿这个谎言，让人们看一看在这种“成功的美国梦”的驱使下，人们会变成了什么样。

而Sultan以自己家为出发点，拍摄他年迈父母的退休生活。

可以从这些空镜头中看到，位于市郊宽敞的大平房、精致奢华的装修、安逸闲适的环境，这些都构成了标准中产阶级眼中的“美国梦”。

而眼前这些真实的景象就像一个大型的拍摄现场，摄影师在一个诺大的置景棚里拍摄他的父母。

我看到这些脑子里就闪现出那部著名的电影《楚门的世界》。

今天介绍的这5位摄影师，都和拍摄“家”、“家乡”、“家园”有关。

上田义彦拍摄的三宅岛，用空镜头让我们感受到了岛上湿漉漉的空气、繁杂茂盛的植被、略有些暮年的气息、以及岛民对大自然的敬畏。

泷本干也拍摄四姐妹一起生活的镰仓，用空镜头把镰仓恬静、克制又不动声色的美呈现了出来。

朱岚清拍摄的福建东山岛，非常传统的中式生活和居住环境，空镜头所呈现的土地、食物、空气、光线、地理、人文一起影响和塑造了一个人的外表与内心。

Alec Soth沿着密西西比河沿岸拍摄从小生活在这里的土地和人情。我们通过Soth拍下的空镜头去意会美国“大中部”地区的破落、遗忘、废弃、沉闷。

Larry Sultan拍摄父母退休后的生活，用精致奢华的生活和景象揭示出里根时期美国梦的假象，Sultan用摄影的方式回应了时代。

我把他们作品中的空镜头专门呈现出来，并不是“断章取义”。

而是想让大家感受到这些摄影师对空镜头的重视，看到空镜头可以表达的内容是这么丰富。

展现环境与细节、表达人物的生活习惯和情绪状态、补充说明人像作品更深层次的内涵等。

而在图片编辑中还可以 调节图片的呈现节奏，增加作品的层次，起承转合，承上启下，亦或是调控和引导观者情绪。

日常生活中，我们会被身边的人和发生的事所感动。

比如当我们一直在朝思暮想的事情，终于有一天成为现实，可能当下的情绪不是狂喜，而是语塞和停顿。

而当我们得知亲人即将离去时，可能并不是悲伤的痛哭流涕，反而是无泪，是静默，是放空，甚至还有一些烦躁。

这些内容我们如何用空镜头表达出来呢？

在我看来， 空镜头其实并不是直接拍出来的，就像这5位摄影师， 他们看到一些景象激起了内心的情感，然后再用相机拍下他们的感受与共情。

空镜头更多是抽象的感觉和体会，并不是像上语文课背课文要求一板一眼的一字不差，它是音乐课、美术课，是情感的自由表达。

我们要保护好自己共情的能力，只有摄影师打开自己情感共鸣的阀门，多体验多感知，才能有到位的表达，空镜头才能拍到点上。

看完5位摄影师的作品，如果你还想了解更多空镜头和图片编辑的内容，推荐来听家庭日记的在线课 《图片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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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尊重摄影师作品版权，本文中的图片均拍摄自我购买的摄影师作品集。

文 / 陆奇

家庭日记主创

收藏了今天介绍的5本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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