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近代中国军阀概念之学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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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勇:近代中国军阀概念之学术史

2024-06-24 08:01|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对于军阀的研究型论证,较早有1918年陈独秀的时事批评:“那毫无知识,毫无功能,专门干预政治破坏国法马贼式的恶丐式的军阀。”用语很尖锐。继有谭平山于1920年1月发表《军阀亡国论》,指出:“军人在社会上,握了一种特殊的势力,成了一种特别的阶级,组织了一种特别的系统,这就是叫做‘军阀’。”文章还指出军阀的活动及罪行特征共有“破坏共和”、“蹂躏国会”等12条之多。《孤军》杂志1923年发表的打倒军阀专刊,其中一篇文章指出:“军阀的要素不外下面两种,就是(一)藐视法律;(二)专谋私利;所以我们对于军阀可以下一个简明的定义,军阀是藐视法律专谋私利的军队。”

军阀用语在社会逐渐传播,获得了各种运用。在被公认的军阀人物之间,也彼此指责对方为军阀,甚至也提出了类似于界定的说法,被视为大军阀的张作霖1922年在讨伐直系的电报中说:“军阀弄权,据土地、人民为私有。”其表述与现今常见的定义要素颇为相似。

中国军阀同日本军阀的判断标准相比较,拥有“私兵”割据地盘是中国军阀主要表象,既适用于北京政府时期地域割据状况,也适用于南京政府党军体制下的党内派系与党外征战现象。对比日本方面,自明治维新后施行中央集权,通过1876年西南战争消除了地方反叛势力,故日本不存在“割据地方”问题,日本军阀主要是在中枢专权。再是,中国遭受列强侵略控制,于是在中国有“勾结”帝国主义等批评以及“采用西方军制”等说法,但日本保持了国家独立,判断军阀可以不用这样的标准。关于“军人干政”一条,是为日本学界判断军阀之主要标准,但在中国学者笔下只是诸判断标准之一。综合判断要素的数量,中国军阀的判断标准,远较日本的判断要素为多,显然是中国社会政治诸多复杂因素所决定的。

基于中国军阀概念属性及其界定的难度,其运用状况与价值评估也差异极大。在50年代,日本的松下芳男提出:“军阀一语不是学术的用语。”中国学者来新夏在新著中指出:“‘军阀’这一称谓从其产生和使用情况看,只是用作贬义的政治性通俗名称,而非严格意义上的政治学概念,因此,要对它作科学的界定,殊属不易。”尽管如此,军阀概念普及使用的速度与广度,非其他的舶来词可比,军阀二字终归是客观存在而且极为普及常见的汉字概念,对其进行综合的考察研究,极为必要。

北伐革命史观主导地位与新视角的开启

作为批评用语,军阀话语及其主导观念迄今仍然是包括国、共两党以及其他社会力量加以推动,并在北伐战争动员过程中所共同确立的解释体系,即所谓北伐革命史观。这首先需要考察孙中山等人的论述。

孙中山在相当长的革命活动生涯中,曾认同限制军人政治权力的差别主义,至南方护法运动时期,转向强调军人应该参与革命。1921年的《在桂林对滇赣粤军的演说》,是该方面代表性文献之一。他提出:“惟现今之为军人,与前不同,须具有特别之精神,造成革命军人,方能出国家于危险。”所谓“革命军人”,即革命化、政治化之军人。这一军人参政理论其后通过《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1924年1月23日)、《在陆军军官学校开学典礼的演说》(1924年6月16日)等文献做了进一步阐述。

孙中山的“革命军人”思想由国民党人继承发展。蒋介石1926年发布的《蒋总司令就职宣言》和《中国国民党为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宣言》、1927年的《蒋总司令告全体民众书》等文件,均由此确定宣传基调。其中《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告全体将士书》强调:“革命军人与军阀之差别,一则决心与帝国主义搏战,一则甘为帝国主义者之工具,然其所以致此差别者,尤别有在革命军人不以军队为私有,惟持主义以奋斗,军阀则视军队为私产、防区为地盘,举民政财政一手把持而囊括之,且不恤倒行逆施,依附帝国以求生存也。……国民革命军应受党之指导及监督,成为党之军队,而竭力避免军阀之行径。”文中提出的依附帝国主义、军队私有、割据地盘等说法,亦是现今论者认同的有关“军阀”界定的主要标准。

1928年第二次北伐实现南北统一,革命党人的政治宣传与军政关系研究的学术研究相结合,出现了“标准化”的军阀界定新阶段。曾担任黄埔教导团首任团长的何应钦撰文《什么叫做党军?》,强调党军和军阀的区分不在于“纪律好”和“勇敢”等所有军队都必须保持的特点,而另有四大特点:“一、党军是要使官兵有智识的;不是像军阀实行愚兵政策的。……二、党军的精神是刻苦牺牲;不是像军阀以升官发财像号召的。三、党军绝无地盘观念;不是像军阀以占得好地盘收括民财为目的的。四、党军是党的军队,不是像军阀视军队为私产的。”对于第四点又强调:“党军是党的军队;不是任何私人的军队。”

但“革命军人”与“军阀”等概念的提出,并非停留在理论层面而是被广泛运用于国民党内派系斗争之中。胡汉民等批判蒋介石为“新军阀”,又批评北伐:“所以五年以来的一切,只是军阀的行动,而不是党的行动,更不是主义的行动。”胡汉民的党权与军权的组合概念,迄今仍由学界沿用作为划分国民党派系的基本框架。

30年代《中央日报》发表胡梦华的连载文章,对军阀问题上的国民党北伐革命史观做了总结。该文强调:“所以初因帝国主义的刺激而练新军,终乃因练新军造成军阀;而一部中国新军史便成了一部中国军阀史。”

在中共方面,建党伊始即以军阀概念为时局分析、革命任务规定诸方面的关键词。1922年6月15日《中国共产党对于时局的主张》、同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大会宣言》,规定国内革命对象为“军阀”,外来敌对势力为“帝国主义”。“军阀”在中共文献中有时也作中性术语,如“二大”宣言区分各军阀的性质:吴佩孚“是一个较进步的军阀”,张作霖和曹锟则属于“其他顽固的军阀官僚”。北伐期间两党分裂,中共批评国民党为“新军阀”。其后中共通过“八一”建军走上武装革命道路,继续使用并发展了军阀话语体系。在党内军内以“反对军阀主义”口号,批评中高层违背党指挥枪原则以及“山头”派系现象。在军内中层与基层单位,则以“军阀作风”批评上级军官对于下级军官和士兵的打骂等不良倾向。该时期代表性文献有毛泽东《井冈山的斗争》(1928年11月25日)、《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1929年12月),周恩来《中共中央给红军第四军前委的指示信》(1929年9月28日)等。

国共两党的分途与对立,带来了两党在理论与宣传层面的区隔及差异,但两党建立统一战线反对北方“军阀”政治,都接受过苏共及共产国际的影响,坚持了反帝反军阀的理论旗帜与宣传口号。两党在北伐问题上的相同理念,构成为军阀话语中的两党相通的北伐革命史观,并持续发挥着支配作用。

北伐革命史观在冯玉祥问题上有清晰的反映。曾任冯玉祥机要秘书的王倬如回忆,1936年南京政府审定的中学教科书有关“军阀混战”一章,将当时的冯玉祥列入军阀行列,冯玉祥十分不满,他说“据我的理解,所谓军阀是指封建军阀,它是封建制度的产物或是封建残余势力。我一贯反对封建制度这是有史可鉴的”。冯玉祥要求修改这一写法,教育部部长“王士杰常用‘正在研究中’来支吾搪塞,始终未见到他对历史教科书有什么‘纠正’”。在中国共产党执政时期,冯玉祥的名誉有很大提高,1982年举行了纪念冯玉祥诞辰100周年大会,乌兰夫代表中央政府讲话,指出冯玉祥“从军阀阵营中决裂出来……成为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信徒”。仍确认冯曾经是军阀。前后两个政党及其领导下的政府,对冯玉祥历史身份都坚持了大体相同的评判尺度,表述用语亦极为相似。

由政党方面确立的北伐革命史观,在20世纪70~80年代之后受到挑战,军阀界定工作出现很大变化。不少论者对于军阀概念的随意性提出了质疑,许多历来受到批判的军阀人物有了新的评价,特别是对一直活动于国家中枢的袁世凯、段祺瑞等人是否军阀问题也有了不同意见。被视为“军阀”的人物形形色色,多元化研究促成军阀形象进一步发生改变。谢里登指出:“军阀在数量上有上百个。还没有人研究出一种完整的军阀类型学。”

李国祁主编的《中国近代现代史论集》“总序”概括了军阀的构成要件,与传统观点不同,其定义没有勾结帝国主义的说法,李国祁还指出:“唯袁世凯本身因非粗鄙武夫,按此标准,似难视之为军阀。”或指出“故袁世凯本人虽难称之为军阀,但确为军阀乱政的始作俑者!”罗兹曼从现代化角度提出相同的判断:“袁世凯是从地方主义转变为军阀主义的关键人物。他集中体现了以前曾盛行的政治霸权的崩溃瓦解。”谢里登等认为军阀时代是袁世凯死后才开始的。杨格指出袁与军阀的关系,“虽多来自清末新军,但袁练军无意制造军阀势力,当政时期更阻止军阀滋长,但归失败”。麦金农提出袁训练新军不具有私人军队的特征。陈志让认为袁世凯与蒋介石皆为中央政权的合法统治者,致力强化中央权力与地方割据势力相抗,不应该被视为军阀。陈志让评价蒋介石领导中国对日抗战,其功业在近代政治史上无人能及,视之为军阀并不恰当。

还有著作从军政关系进行分析,肯定了袁世凯政治地位的中央性质与文官性质。鲍威尔指出:“袁世凯与徐世昌原来就是文官,受过很好的古典教育。”袁氏的军队并非由地区或省供应,相反,它的维持是靠户部的,因而就没有财政上仰给于人的危险,同时也就具有了国家军队的性质。鲍威尔又指出:“1897年7月,袁被擢升为直隶省按察使:这一事实说明,袁的威信并不因有人告发而降低。按他所起的作用,在西方他一定会被任命为陆军少将。但在中国,由于文官所享的威信和官僚组织的缺乏专业分工,从文职官阶中升上去,对他可能更有利,尽管他的职责都是属于军事的。”

亨廷顿指出:“中国的袁世凯显然未能对日本1915年的‘二十一条’作出强有力的反应。这步失棋使他在中产阶级民族主义集团当中完全处于孤立地位,丧失了制衡军阀割据势力的必要权威。”亨廷顿显然没有将袁世凯视为军阀,他从军政关系角度分析社会政治的方法值得借鉴。

如果说对袁世凯是否军阀的判断还算清晰,那么对于段祺瑞是否军阀问题,则有更为对立的见解。肯定者如谢里登起初认为:“冯国璋和段祺瑞是袁世凯去世后的最初几年中出现的两位(最)显著的军阀。”但后来有所修正,强调要慎重对待段祺瑞的军阀身份:“严格讲,段祺瑞并非军阀,因为1916年以前他就放弃了对军队的直接控制并受到北京政府高层的欢迎。然而,尽管许许多多的军队指挥官期望他能成为一位教师和领导人,他还是成为一个主要派系的公认的头子。”

有的从军政关系角度揭示了段的思想与政治立场,陈志让确认了段祺瑞不主张军人干政的事实:“段祺瑞的看法是:‘南北分裂使地方军人可以投机取巧,宣布独立,左右国政’,这种情形不能长期容忍下去。于是他反对督军干政,尤其是南方的督军干政。……安福俱乐部不尽是段祺瑞或徐树铮的人,但是这两位皖系领袖可以左右他们,由他们占多数而操纵一九一八年新选出的国会。这样,皖系在总统和副总统的遴选,内阁人员的任免方面,势力远超过其它的派系。所以皖系可以主张不让军人干政。”

段祺瑞作为北洋新军的缔造者之一,进入民国后并未直接掌兵,按时任国务院秘书长的张国淦回忆,段决策时:“段祺瑞得复辟消息,愤怒不可遏,但苦于无直辖军队。其左右献计,经往南京与冯国璋商量合作,讨伐张勋。”张国淦还记述了张勋对于段的力量估计:“张勋以段不握政权,又无直辖军队,颇轻视之。”置身于段系的对立阵营、时任总统府秘书长的张一麐也指出,至讨伐张勋之时,“可见段氏并无直接统属之军队在其掌握也”齐锡生的论述是:“直到1917年末,段还没有个人的军事机构。”显然,私兵有无应该是判断是否军阀的主要标志之一,无私兵的段的军阀身份需要认真分析。

综合段祺瑞出身、职权及手中是否有私兵等有关军阀评判要素考察,段祺瑞出身军人但长期未掌私兵,一直是在国家中枢施政而非通常意义的割据一方。在民初的政治转型的三个关键时刻,段均坚守共和而反对帝制,此点也是段祺瑞最重要的道义资源。梁启超对其评价:“其个人短固所不免,然不顾一身利害,为国家勇于负责,举国中恐无人与比。”近年学界对于段祺瑞的不贪财等个人品质也有正面的描述。

段祺瑞是否军阀的讨论,再度涉及军阀界定的标准问题。派伊从军政关系角度考察得出一段论述,值得参考。他说:“把1920年代中国政治的领导人称为‘军阀’,或者把这十年定义为军阀时期,是为了表达对于中国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的批判。从许多方面来说,要是避开这个词而改用督军政治或督军,我们的分析将会更客观。但是,使用中文词会显得有些做作,而Warlord毕竟是常用的英文词。因此,我们将使用‘军阀’这个词,希望读者不会被它的贬义所阻碍。”派伊既提出了是否继续使用军阀概念的疑问,除了对于军事人物的品行业绩等方面加以关注,尚须注意社会军政关系角度以分析认识军阀概念的内涵语境。在厘清史实的基础上把握好学理分析,方能奠定基础建立所谓“一种完整的军阀类型学”。一些研究论述将团长或旅长以上的军人统统称之为“军阀”,不只是对于这些军人的不公正,也是对于军阀所特有批判性的扩大化与随意化。

军阀研究中的军政关系研究虽具有重要意义,迄今仍有被忽略的倾向。在“军阀时代”,曾有高一涵、燕树棠、王世杰等多位学者做过重要论述,然其后较长时间少有论者。现今值得重视的有张朋园结合地区现代化个案,指出传统政治文化特征是以文制武达成政治的平衡,但这种平衡关系在民国时期被打破,军事势力派崛起因而产生军阀:“中国的传统,军人例受文人政府节制,完全符合现代化的要求。民国中央权力涣散,军人有如脱缰之马,所以成了军阀时代。”他指出西方的军事现代化标准之一是专业化(professionalization),而专业化至少有两方面的表现,“军队(或军事)的现代化,盖即专业化(professionalization)。所谓专业化,其要求有两方面:第一、训练及装备日益改进,合于时代的需要;第二、军队国家化,不轻于干政。”

在1980年代之后美国等西方学者的研究成果中,麦科德指出军人参政在一定条件下具有合理性:“由民国初期政治合法性危机所造成的政治军事化,产生了对于军阀政治的兴起来说必不可少的(社会)环境。在这种情况下,军人抗议他们被政客利用,带有一定合理性。军人被推上政治舞台,的确不是为了建立军人的政权,而是为了解决文官政治表面上不可调和的冲突,使用武力的决定同时来自文官政客和军人自身。”同时指出民初地方政权的具有文人性质,而非通常所说是军人集团,从而对军阀起源于晚清地方官员势力的观点进行反驳:“对这些个案中的各省的观察表明,与其说是文官政治和文人统治的真空,倒不如说是一个有活力的新文官政体。”麦科德的分析方法重视文人政治与军人政权的关系变化,有别于传统的革命史观,给人以新的启示。

从晚清改革到民国初建,中国曾依据自身传统并借鉴现代西方军制,整合军政关系,制订了约束军人参政权力的差别主义法制规则。但社会政治革命、抗御外侮等社会因素,不同程度提供了兵权参政的合理性,遂使军事力量一度成长为民国政局的控制势力。袁世凯死后,各系军事实力派轮番控制国家政权,军政关系严重失衡。同时南方政党力量也在迅速发展,革命党人通过黄埔建军创立党军体制,凭借“打倒军阀”口号获得极大动员效益,击败了北方军人集团。以国共两党的先后执政为标志,“军阀政治”在战争中崩溃,政党政治得以确立。革命党人北伐之际,初发兵十万,两年内消灭吴佩孚、孙传芳两大北方势力集团,完成国家的行政统一,由此社会战争场景所决定,革命党人利用军阀概念所作宣传动员,自有其必然的逻辑力量。

军阀现象出现之后,学术政治各界论者云集,诸说杂陈,绵延数十年。而今诸多新视角与新方法的开启,亦为研究发展之必然趋势。个中最大场景,无疑需要聚焦于“北伐革命史观”的考察,厘清其中的宣传造势成分,确认史实再现军政关系演变轨迹,仍为首要任务。换言之,军政关系考察,应该是军阀研究中的题中之义,更是当前的研究急务。

作者简介:徐勇为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文章来源:《第三届近代中国与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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