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快不破——李成栋的闪电战

1646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效忠各自皇帝的两支明朝军队在三水县城外摆开战场，开始交战。

首先是永历军取得先手，击败了绍武军，连督师陈际泰也临城逃脱。

永历军的统帅林佳鼎初战告捷，踌躇满志，决心一举攻克广州。结果中了绍武军总兵林察之计，被骗到沼泽中围歼，连林佳鼎本人也淹死在水里，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永历帝本来就没多少兵，林佳鼎带出的几乎是他全部本钱，眼看绍武军就要乘胜杀到，永历朝廷正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却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广州被清军攻克，绍武帝殉国，绍武政权宣告灭亡。

开什么玩笑呢？绍武军杀得永历军一败涂地，正打算直取肇庆，生擒朱由榔，怎么皇帝突然就没了？

这就是永历、绍武们和清军统帅的战略眼光差距。

图一：明朝影视作品

前面介绍过的隆武朝的几支兵力，何腾蛟的楚军此时已经一败涂地，溃不成军；大顺军改编的忠贞营还躲在山里回血；郑芝龙的福建兵大部分投降了清军，小部分跟随郑成功退往了沿海；瞿式耜的桂军还在广西。

而广东的兵马，大部分都被苏观生调去攻打肇庆，广东全省空空如也，除了正在打仗的前线，各地只有少量兵马驻守，根本构不成防御力。

换句话说，如果清军这时由福建进攻广东，绍武朝廷除了急调前线兵力回防，就只能跑路。

但是攻粤的清军统帅佟养甲、李成栋不会给绍武调兵的机会。

清军在福建集结，进入广东，一路攻占潮州、惠州，向绍武所在地广州急速推进。

慢着，清军虽然速度快，从潮州到广州也有八九百里地，大军过境，总有风声，绍武事先就没有得到消息吗？

这一点，李成栋早就考虑到了。

清军前锋衔枚疾进，每到一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传递军情的塘兵。传递军事消息，全靠塘兵，他们的主要职责不是打仗，而是传递消息、传送文件，一个个都是好骑手，一旦有军情，立即翻身上马，昼夜飞递。

塘兵被清除，但塘报是有固定时间的，如果长时间不见塘报，不用收到军情，其他驻防地的将官就会明白，出事了。

李成栋也考虑到了。

他用缴获的绍武当地官员的官印发出太平无事的塘报，派亲信送去报平安。

凭借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十二月二十五日，清军前锋就抵达了广州郊外。

有必要讲讲李成栋了。

李成栋此人，绰号“李诃子”，从农民军到明军，长期跟随高杰，是“翻山鹞”高杰手下骨干成员，弘光朝时，被封为徐州总兵。

在高杰手下，李成栋还算规规矩矩，高杰叫他去哪他就去哪，听话的不得了。谁知，1645年，高杰在睢州之变中被许定国谋杀，他的部下群龙无首，来安抚的史可法又计无所出，江北兵力最雄厚的这一镇，成了一盘散沙。

到了多铎南下时，李成栋顶在最前面，可以说成为了弃子，被史可法所放弃，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投降了多铎，摇身一变成了清军，被封为吴淞总兵。

进军广州前，李成栋已经非常出名，原因不是别的，正是他在平定嘉定起义中的表现，这些在前面的章节中有过详细介绍。

随后，他跟随博洛参加浙江之战，又从浙江进入福建，追杀朱聿键，并在汀州将朱聿键追上，将他乱箭射死。

现在，李成栋又来到了广州城下。

他现在已经是集名将、魔王于一身的人物，在不久之后，他还会多出另一个身份。

图二：影视作品中的清军

在南征北战的李成栋和他部下面前相比，绍武君臣们简直像小学生。

李成栋派出几百名精兵，用布包头，遮挡光溜溜的脑袋和一条猪尾巴。当夜，伪装过的清军穿上明军服饰来到城下，守城明军不疑有诈，乖乖打开城门，清军前锋大摇大摆入城，直到布政司府前他们才在众人面前掀掉头上包布，露出剃青前额的满人发式，挥刀乱砍，大呼“大清兵到！”

朱聿鐭、苏观生等人此刻早已进入梦中，他们还定好了明天是国子监视学的日子，忽然有卫士急报清兵入城。

好梦被打扰，苏观生起床气很重！昨天潮州还有塘报说一切无恙，今天怎么会有清兵来此？分明是妄言惑众！他挥手让左右拖走报信卫士，等醒来再好好对付他。

入城的清兵很快杀掉广州东门守卫，大开城门，数百清兵策马冲入，大红顶笠满街驰奔。朱聿鐭君臣这才知道清兵真的杀到，无奈大兵都西出和永历军交战未返，宿卫禁兵也一时召集不全，一时间作鸟兽散。

情急之下朱聿鐭化装成乞丐外逃，但最终在城外被清兵抓住，关押在府院。李成栋大概因为广州城攻克得太容易，心情不错，既没下令屠城也没有立刻杀掉朱聿鐭，还派人送食物饮水给朱聿鐭。

到这时候，这位目光短视的短命皇帝倒表现出了骨气，坚拒不受，说：“我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人于地下！”晚间，趁守兵不备，朱聿鐭用衣带自缢而死，和他哥哥一样，做到了“国君死社稷”，也算是条汉子。

射死一帝，又生擒一帝，从江南一路杀到广东，至此，李成栋的灭明之功臻至高峰。不过很快，他的人生也将迎来重大转折。

绍武从称帝到灭亡，它的覆灭，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在历史上简直也排得上号。

再看看拥立他的一帮大臣结局如何。

首功之臣苏观生，在清兵入城后也曾试图召集兵力抵挡，无奈大势已去，最终自缢殉国。

不过苏观生的死，还颇为曲折。

绍武朝廷有个大臣，叫做梁鍙，善于溜须拍马，拍得苏观生很高兴，认为他是个能人，推荐他做了吏科都给事中，倚为心腹。

清军攻入广州，苏观生组织巷战抵抗失败，逃到了梁鍙家里，问这个智囊该怎么办。

梁鍙大义凛然：“还说啥呢，赶紧死吧！”——观生走鍙所问计，曰：“死尔，复何言！”

于是他们相约一起上吊殉国，苏观生在东边房间上吊，梁鍙在西边房间上吊，两人进了屋，把门一关，这就准备一起去死。

苏观生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梁鍙，他多留了个心眼，没急着套脖子，而是先支起耳朵听西边的动静。

只听到那边传来上吊时喉咙里的“荷荷”声，随后又传来踢翻凳子的声音，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苏观生相信梁鍙真的死了，自己在墙上写下“大明忠臣义固当死”八个大字，随后自缢身亡。

哪想到，梁鍙实在是个影帝，苏观生听到的声音，都是他按照上吊流程模拟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多次进行过观摩，模仿得如此逼真。

梁鍙才不会上吊，苏观生死后，第二天他就献上苏观生尸体向清军投降，在清军那里又捞到了官职。

以上过程并非我杜撰，明确记载在史料中，也算得上离奇。

图三：影视作品中的明军

除了苏观生和梁鍙，大学士顾元镜、曾道唯等都屈膝投降，聚集在广州的明朝宗室王爷们还有十六个人，被一网打尽，大多都被处斩。

短命的绍武朝廷，主要业绩就是贡献了一场内战、将至关重要的广东省拱手送给清军。

拿下广州后，佟养甲、李成栋又向肇庆进军。但此时肇庆已经是座空城，嗅觉灵敏的逃跑帝朱由榔听说清军入粤，早就一溜烟跑到了梧州，在梧州又觉得不保险，干脆跑到了桂林。

佟养甲、李成栋，正志得意满，哪肯就此收兵。李成栋亲自提兵西进，先占肇庆，再克梧州，进逼桂林。

永历帝朱由榔逃到了桂林，他的内阁首辅丁魁楚却不见了踪影，丁魁楚去哪了呢？

在逃跑的第二站——梧州，丁魁楚就决定不跟朱由榔混了，自己费了老大功夫拥立他，即位到现在除了逃跑就是逃跑，丁魁楚想通了，跟着朱由榔没有出息，他决定投降。

丁魁楚带着全家和全部家产，偷偷跑到了岑溪，他派人和李成栋接头，商量投降事宜。

有人主动投降，李成栋是来者不拒，何况是重要人物丁魁楚。他许诺，仍旧保留丁魁楚两广总督的职位，待遇照旧。

丁魁楚大喜，从岑溪来到清营投降，李成栋派副将杜永保护他回广东就职。

丁魁楚没能活着回到广东，走到半路，杜永就把他一刀剁了，他的男性家属，不论大小，全部杀死，女家眷和财产则被李成栋等人瓜分。虽然丁魁楚自取其死，但这样的结局，还是有些过于悲惨。

丁魁楚相信了李成栋的许诺，或许他忘了，就在不久之前，福建的郑芝龙同样得到了承诺，他随即就被控制强迫入京，先前答应的条件，全成了一张废纸。实力强大的郑芝龙尚且如此，丁魁楚又算得了什么呢，自身失去了利用价值，在敌人眼里，就只有他的家产还能入眼了。

再说朱由榔，他的警惕性实在太高，逃到桂林没呆几天，朱由榔又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干脆打算逃离广西，逃到湖南。在湖南武冈，还有个总兵刘承胤，号称刘铁棍，据说很厉害，朱由榔打算去投奔他寻求庇护。

在朱由榔心里，似乎完全没有“抵抗”这两个字，总之清军来了就逃，清军没来也逃，逃得越远越好。广西并不是没有兵马，桂军人数虽然不多，也有数万之众，而且广西兵素来被称为“狼兵”，身材矮小却好勇斗狠，颇为强悍。

如今不作抵抗又要逃离广西，大学士瞿式耜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说：“现在朝廷已经跑了四次，每跑一次，人心就涣散一份，人心散了，队伍就彻底没法带了。”他建议朱由榔就地组织抵抗，抵挡清军前进的步伐。

朱由榔不听，终于还是逃到了武冈刘承胤处寻求庇护。

图四：影视 作品中的 明军

朱由榔又跑了，瞿式耜说什么也不肯再跑了，广西是他经营多年的地方，不肯就这样拱手送人。

从三月到五月间，数股清军从平乐、阳朔等地向桂林推进，不过规模都不大，被瞿式耜指挥焦琏、白贵等将领一一击退，最接近的一股，突入到了桂林城下，赖有城头的红衣大炮，清军最终撤退。

对比朱由榔和瞿式耜，有时候，你离成功的距离，就差那么一点坚持。

为啥进攻桂林的都是些清军小股部队，李成栋的主力呢？

李成栋现在有些焦头烂额，刚拿下的广东起火了。

广东丢失得这么快，永历朝廷一定以为佟养甲、李成栋手下兵强马壮，兵力众多。

如果他们知道了虚实，一定懊悔得直拍大腿。

李成栋进攻广东的主力，是他原本的西北旧部，一共有4131人，其中有骑兵300名，到了长途奔袭拿下广东后，士兵或病或死，已经减员过半，只剩下了2000多人。

“职所统原部北来官兵吴淞旧额四千一百三十一员名，历浙抵闽以及入广，万里驰驱，冲锋破敌，险阻备尝，病故及阵亡者，人马已损失过半矣。”

此外，还有征发的福建兵，定额是每府700-800人。福建共有八个府，号称“八闽”，总数也就是6000人左右。这些兵大多是原来郑芝龙的旧部，战斗力“脆弱不堪，无资战守”。

就是说，临时拼凑的总数一万多人的清军，打了一场闪电战，灭亡了邵武朝廷，又把永历帝朱由榔从广东赶到广西，又从广西赶到湖南。

这样看来，李成栋确实是用兵高手，兵行险着，杀伐决断，出其不意。问题是，李成栋原来是明将，在为明朝效力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这般风光？换了个主子，就像换了个人，如狼似虎，屡建战功，比八旗兵还凶狠，这其中是什么缘由呢？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我们下面再讲。

闪电战对八旗军来说不足为奇，但在汉军这里可不常见。明军通常给人们的印象是行动迟缓，步履维艰，就像电影中每每姗姗来迟的警察一样，就算是骑兵为主的关宁军，印象中也没有什么漂亮的闪电战例子。

不属于关宁军序列的李成栋却做到了，他和佟养甲打了一场漂亮的闪电战，拿下了广州。随后两人分兵，李成栋继续率军追击朱由榔，佟养甲则留在广州，调兵遣将，收取广东全境。

李成栋这头直接把永历帝撵出了广西，广东的佟养甲干得也不赖。

他就靠着手里不多的几千兵力，先后拿下了英德、韶州、南雄，甚至渡海攻下了琼州，明军不是被击败逃跑就是投降，到了四月初，广东十府之地已经全部落入清军之手。

简直无法思议是吧？就靠几千人，能拿下广东一省之地，明军难道都是豆腐人。究其原因，还是要怪朱聿鐭和苏观生，这对目光短视的君臣，被李成栋的闪电战直接斩首，导致广东失去了指挥中枢，成了一盘散沙，各地留守的军队既搞不清自己朝廷状况，又不清楚清军虚实，往往清军一到，不是降就是跑，真正抵抗的没几个人。

其实就战争来讲，从古到今类似的一点就是，一旦指挥中枢被端掉且无备份，那这支部队不管多强，基本上就面临着溃败的命运。

佟养甲利用的，就是广东明军对未知的恐惧。

但是佟养甲忽视了一件事，他靠着几千人可以暂时忽悠不明情况的明军，不过时间长了，总会露出马脚。

率先看出端倪的，是个当官的——陈邦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