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春节回家，张昌华夫妇都要跋涉千山万水。先买火车票从广州坐到重庆，然后再从重庆坐汽车到广安，到了广安还要坐轮渡过江，最后走一大段山路才算到家。

说起十几年来漂泊在外远离家人的生活，陈素琴也很无奈，这就是生活。

家里是年迈的外婆带着姐弟俩在生活。时代把城市与农村割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旧世界依然是宁静缓慢的田园牧歌，耕牛从田间里走过，炊烟在晚霞中四散。

生活其中的人，从来无心欣赏这样美丽的风景。家人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对读书的姐弟身上。一年不见，爸爸张昌华对着儿女说不出来更多的话，只能再三叮嘱要好好学习。

为了弥补常年不能在家的亏欠，张昌华花钱给女儿张丽琴买了一个手机，希望女儿以后也可以多跟他打打电话。但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从小不在身边女儿心里一直跟他们有着很深的隔阂。在她心中，最亲的人是已经去世了的外公。

过完春节，张昌华夫妇又匆匆返回广州打工。女儿丽琴在新年里辍学了。她对这个本来就残缺的家也没什么留恋，义无反顾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如同十几年前她的父母一样。

朋友劝说她，你爸妈出来打工也是为了赚钱养你啊为你好啊，张丽琴很不耐烦地回答，“一切都是钱嘛，没钱不行的。”

得知女儿辍学进了跟自己一样的服装厂做缝纫女工，张昌华跟陈素萍的心里都很着急，但又不知道怎么劝说。

有一幕是张昌华跑去找服装厂的女儿，父女俩在小餐馆里吃了个饭，面前就摆着一盘青菜。在广州打工这么多年，夫妻俩为了存钱从来不敢去城里消费。

张丽琴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理发店里烫了个卷发。虽然打工苦，但她更不愿意回去读书。

2008年的春节，张昌华夫妇准备带着张丽琴一起回家过春节，更重要的是希望丽琴过完年能呆在家里继续上学。没想到这一年春运赶上了南方百年一遇的雪灾，令交通中断。60万人滞留在了广州火车站，时间长达一周。

片头密密麻麻的人在雨中撑着伞翘首以盼等待进站，就是当时广州站随处可见的一幕。

如此多的人挤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却不得动弹。大多数人挨冻受饿也不愿意转身回去，于是就在车站前僵持着，内心焦灼而难过。

得知可以进站，人群立刻像泄闸的洪水冲向前方。到处都是叫声哭声被踩落一地的鞋子

有个女孩提着大包从拥挤的人群里冲出来，一边哭一边整理行李，整理完了一抹眼泪又冲进了人群。委屈？难受？辛苦？都比不过想要回家的渴望。

有位父亲跟两个女儿失散了想要进站去寻找，被拦在了外面，没有人能体谅他的焦急心情。

陈素琴跟女儿仍然在外头等候，女儿得知回不了家竟然还有点开心。陈素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从来不敢说女儿的她，这一刻真的生气了，她才发现女儿根本不理解他们拼尽全力回家过年的心情，“不能回家我们都觉得很可悲很遗憾，怎么会觉得可笑？”

深夜，一对姐妹费劲力气终于挤进了站台，姐姐几乎快要虚脱，躺着对民警说“接下我妹妹！”妹妹挤进来之后，两姐妹抱着大哭。没人说得清楚他们这一刻是伤心还是喜悦。

张昌华一家最终也挤上了火车。车上有无数跟他们一样常年在外就盼着春节回家看看老人跟孩子的农民工。

火车从南到北，从春天驶入冬天，穿越平原与雪山，如同一根纤细又绵长的脐带，将农民工生活的新旧两个世界勉强维系在了一起。

田地荒芜，农耕时代的旧世界已日渐凋敝，这条脐带也终归会断掉。就像女儿与张昌华猝不及防的决裂。丽琴坚决不要留在家里读书，“老子要出去！”老子两个字激怒了压抑许久的父亲。

被父亲打倒在地的丽琴，爬起来的第一句话是冲着镜头吼，“这就是真实的，你们不是想要真实的吗！”

张昌华一家在镜头前真实地呈现了生活面貌，真实到几近残酷。

后来陈素琴告诉导演范立欣，2008年雪灾那年在广州火车站，张琴在人群里差点被挤倒，害怕得大喊了声“妈妈”，那是她印象中最后一次听女儿喊妈妈。

丽琴再一次离家走了。家里只剩下了年幼的弟弟跟年长的外婆

丽琴在火车上吃着方便面，她说，“没钱什么都干不了。”跟父母决裂，离开贫穷的家，远方的城市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就像矿工陈年喜写的那句诗，“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如果留在农村就只能是死水一潭。

2009年的春节，金融风暴令广州许多工厂都倒闭了，经济十分不景气。也许是因为丽琴那句“你们根本就无心留下来带我们”，母亲陈素琴决定返乡照顾母亲与幼子。

这次归家，也许是为了节省路费，张昌华没有同去。只是替妻子背着行李，一直送她到检票口，临别说了一句，“票拿好”。

陈素琴进了检票口，张昌华往外走，走出广州站，他边走边回望好几次，终于消失在夜幕下的人群中。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仍然像奔涌的潮水，按时涨落，从未中断。

——————关于这部纪录片的一点后续——————

范立欣谈到他为什么要拍《归途列车》的时候，曾这样说：

“上万人挤在那里，像蚂蚁一样。在经历了一整年工厂的辛苦生活之后，他们挤在这里就是为了能够回家过年。我们经历和看到的老张一家的生活，突然在这个时候被放大了一万倍，你会想中国有2.4亿农民工，对这2.4亿农民工来说这是常态。”

纪录片拍摄于2009年，直到2012年才获准在电影院上映。截止2016年，中国农民工人口已达2.7亿。

8年过去，父亲张昌华依然在广州打工，但他身体已经一年不如一年，每晚要喝酒才能入睡。

母亲陈素琴失业在家，但还是想找机会赚钱。

弟弟张阳考上大学，正在读大一。导演用纪录片筹到的钱为他支付了学费。

姐姐丽琴在厦门的一家商店当售货员，和父母的关系虽有所缓和但仍不太好，过年时父母回她就不回，回家主要为了看外婆。父亲张昌华说，很后悔当初打了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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