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开始，上海的街道开始上演春日飞“雪”，俗称法国梧桐的悬铃木上的小铃铛一炸球，黄色絮状物便趁着春风从天而降，一些人也迎来了一年中最遭罪的季节。等到五六月份，法桐消停了，杨柳絮因风而起，又有一拨人擤鼻涕流眼泪“倒”在了“六月飞雪”中。人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对于过敏星人来说，一场定点就发动的“战斗”，才是春天的序曲。痛苦流鼻涕、流眼泪、打喷嚏、红鼻子、肿眼睛，再到荨麻疹、风团块，这些都是过敏星人的常见症状。在描述过敏的痛苦时，不少人用了“生不如死”的表述。鼻腔黏膜水肿引发中耳炎，进而引起头痛闷胀、精神萎靡、疲乏无力、白天嗜睡，或者情绪激动。呼吸道水肿阻塞，会引发缺氧、呼吸暂停，甚至窒息。过敏性鼻炎、过敏性鼻窦炎、上气道咳嗽综合症、过敏性结膜炎、过敏性哮喘……一系列过敏性疾病是过敏患者逃不开的噩梦。在蔺林的诊室，每到这时候就挤满了被花粉、悬铃木絮、杨柳絮夹击的人们。几乎每一个都是纸巾大户，“太难受了，想把鼻子砍掉”、“想把头扔了”、“把眼睛掏出来狠狠地揉”，华山医院耳鼻咽喉头颈外科执行主任蔺林经常能听到这样的表述。过敏严重的那几年，菠萝头（化名）好几次在公共场合差点窒息，“有一次是在公交车上有一次是在站台，毫无征兆就开始喘不上气，呼吸道水肿。”幸好每次呼救及时，救护车赶到，开始吸氧，再送到医院打脱敏药。每年春天，Jade（化名）就变成了晴天穿雨衣的“怪人”，墨镜、帽子、手套都是必备。长期下来，即使不穿雨衣，Jade也养成了穿防风服、戴帽子的习惯，“反正不能让皮肤露在外面，还要勤洗头洗澡换外套。”与体感上“生不如死”相对应的还有无形的压力。今年春天，Jade又犯病了，这次她不得不给办公室的同事们都留张小纸条，“告诉他们听到我的咳嗽声打喷嚏不要惊慌，我只是过敏，不是别的原因，我怕引起恐慌。”Jade笑着说道。

　　■Jade的春日装备

　　致郁“过敏伴随焦躁、抑郁等精神困扰的不在少数，”蔺林这样总结自己接待过的病人。有数据显示，40%的过敏性鼻炎患者会有抑郁表现，10%左右的患者会有焦虑表现，1%患者甚至会出现重度焦虑。“有的病人一进来就跟我们诉苦说鼻塞很严重很痛苦，但我们通过检查发现他的鼻腔黏膜水肿并不厉害。有些患者过于关注鼻腔承受的痛苦，甚至不相关的症状也会归结为鼻炎问题。”更有甚者，在问诊时就表达过轻生的念头。有个病例让蔺林记忆深刻。“当时患者大概二十七八岁，在公司里做白领，每天工作能有12个小时。到我这儿来看的时候，已经换过各种药、尝试了各种疗法，依然没有好。说话时手脚并用，情绪很激动，她还表示睡眠质量也不太好。当时我们想可能患者有焦虑等精神方面的因素影响了治疗，于是我们给她开了抗过敏的药，同时建议她去心理咨询科看一看。”一个月之后，这名病人病情就有所好转。“她回来跟我们讲，感觉这次治疗效果非常好，问我们用了什么药。我们告诉她，这次药的成分跟她之前用过的药是一样的。”通过询问，蔺林知道这位病人在进行过敏鼻炎治疗的同时，也在进行抗抑郁治疗。蔺林说：“至今为止，过敏的机理在学界并不清楚。为什么会过敏，病人得不到合理的解释。”病情反复让病人陷入循环往复的痛苦，鼻塞对睡眠的影响也是影响情绪的原因之一，更有研究表明，精神疾病也可能带来过敏反应。对于有过亲身体验的人来说，过敏反应与精神状态的联系如同一门玄学。Jade就说过最近的一次经历：白天在广富林公园赏花，被花粉当头棒喝到涕流不止，晚上去大学做讲座时，症状却完全消失了，“很奇怪，大概做讲座很投入就忘了这件事了吧。”有过多年与过敏抗争实战经验的菠萝头同样觉得，过敏跟精神压力颇有关系。某种程度上，过敏反应可以看做身体健康、精神状况的晴雨表。有人靠跑步增强体质，把过敏反应“硬生生憋回去了”；有人工作压力一大，过敏反应就立马明显。防守Jade的花粉过敏是季节性的，所以虽然过敏多年，Jade并未用药，而是以防护为主。和Jade类似，不少轻症患者选择在春季“限时防守”。判断敌军是防守第一步。因为南北方植被不同，过敏原也有差异。北方多圆柏、杨树、柳树等，南方多法国梧桐（悬铃木），艾蒿、黄花蒿、豚草、葎草等则是南北共犯。无论圆柏还是悬铃木，春季引起过敏的大多为风媒花，如杨柳松柏等树木花粉，今年上海各大公园广泛引进的郁金香并不易引起过敏，春季赏花的热门选手如油菜花、杏花、桃花等虫媒花也不易致敏。

　　■法国梧桐，学名三球悬铃木（图片：任国强）

　　从四五月悬铃木的果毛，到五六月杨柳树的飞絮，过敏星人一刻都不能松懈，他们有许多防守战术。

　　■图片：任国强口罩、墨镜、帽子只是基本搭配，有人戴口罩要打湿，眼镜要戴专门的防风镜；家里更要严防死守，窗纱要保持潮湿，以糊住从外面吹向屋内的飞絮，相信科技的年轻人配上新风机，甚至还有用工业级的空气净化设备。还有药物防守。蔺林介绍，目前对于过敏反应的治疗方法主要有药物治疗和免疫治疗两种。药物治疗对症，过敏鼻炎犯了就对鼻子里喷一喷，过敏结膜炎犯了就滴眼药水。对症治疗在季节来临之前两周开始用药，基本整个季节里症状会明显减弱，花粉季过后就可以停止用药。进攻有些人随着季节更替谋定而动，另一拨人则选择了主动攻击。4月头的一周，上海街道上迎来了“四件套”：高射程风力机车、雾炮抑尘车、高压洒水车和机动清扫车，通过风筒、水雾、水柱将悬铃木果毛吹下来冲走扫掉。去年，上海绿化市容部门首次试点“四件套”的物理除絮技术，效果颇为理想，今年徐汇区试点作业的覆盖范围又增大了至少一倍。除了“四件套”，近些年，上海绿化市容部门还给悬铃木用药，抑制果球生长，减少悬铃木结果。

　　■图片：上海市绿化管理指导站

　　■图片：上海市绿化管理指导站

　　最根本还是修剪控果，在每年悬铃木果实开裂果毛飘落之前，对果实和枝条修剪可大大减少果毛的产生。对于过敏星人来说，绿化市容部门对过敏原的主动出击可谓“神助攻”。蔺林这两年接诊时就经常听到患者说起，街道树木的飞絮治理给自己症状带来了缓解。

　　■图片：上海市绿化管理指导站

　　在治疗环节，如果将药物治疗看做防守，免疫治疗则可看做进攻。一场过敏反应可以比喻为一场错误战事：细胞士兵识别能力低下，把路人（过敏原）当做入侵者，疯狂反击。药物治疗相当于搬救兵，阻止“脸盲”细胞士兵的无差别战斗行为。免疫治疗则是让路人（过敏原）天天怼在“脸盲”细胞士兵面前，细胞士兵们与过敏原正面交锋，直到认识了对方的模样。周旋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都没那么简单。抵达胜利的终点前是雄关漫道，经常有人不明就里走了回头路。误判可能是失败的第一步。因为症状跟感冒颇为相似，很多人在过敏初期都以为是感冒。吴珊珊就走过这样的弯路：“一开始以为是感冒，家里常备感冒药，甚至每年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都会赶紧吃点感冒药预防一下。直到后来症状越来越频繁，从一年几次，到一个月几次，我才意识到可能不是感冒。”对于那些确认了身份的过敏星人来说，防守从找到过敏原开始，多年寻找过敏原如同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即使经历验血、皮试等一系列过敏原检测，案情依然破朔迷离。菠萝头多年前就做过过敏原测试，报告单上区区一行“牛奶过敏”并不能解释多年来的反复过敏和无缘无故的病发。确认了过敏原，找到过敏原的藏身地依然是一场较量。蔺林曾经带着同事们去病人家里寻找蛛丝马迹，最终将“敌人”锁定为未做过除螨措施的布沙发。清华大学的校园柏树分布图一度走红，为每一位圆柏过敏者做好了排雷。

　　■清华校园柏树分布图（图片：“清华小五爷园”公众号）

　　对于采用脱敏疗法的患者，过程更为波折。舌下含服的方法治疗初期可能出现不良反应，嘴唇水肿、麻木、舌头溃疡等，严重者会拉肚子，皮下注射的方法治疗初期可能会出现荨麻疹、鼻炎、轻度哮喘，严重者甚至会出现严重哮喘或者过敏性休克等并发症。等身体对药物耐受后，又会经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耐受期，看起来什么效果都没有还要坚持用药。如果忍不住不良反应或者受不了耐受期的无望，一旦停用，想要再次启动治疗，就要迈步从头越。还有人谈激素色变，不敢使用含激素药物；还有人迷信外国进口药，结果错误用药引起药物性鼻炎，反而加重病症，增加治疗难度。这些都是横贯在过敏患者通往胜利彼岸前的险阻。虽然从医学上来说，无论哪种方法都不能保证根治，但对于那些被过敏折磨多年的患者来说，一点点改善就已经是占领了胜利的高地。吴珊珊坚持药物治疗的方法已将近2年，原来经常性流鼻涕打喷嚏，如今只是偶尔觉得不舒服。过敏多年，菠萝头养成了常备脱敏药的习惯，即使突发过敏，也能判断身体状况，如训练有素的老兵，及时自救或者就医。变态反应科今年3月，蔺林所在的华山医院首次开诊变态反应（过敏和免疫）科。华山医院的变应科由皮肤科、呼吸科、耳鼻咽喉头颈外科、眼科等16个学科的力量组建而成，可以为患者提供“一站式”诊疗服务。

　　■华山医院变态反应（过敏和免疫）科多学科联合（MDT）门诊

　　变态反应性科即治疗各种原因引起的“过敏性疾病”的科室。大量研究表明，变态反应性疾病往往不局限于一种组织器官，而是需要进行系统的评估和治疗，很多患者都同时承受两种或以上的过敏性疾病。作为过敏专科，变态反应科首次在中国出现是1956年的北京仁和医院，然而时至今日，国内开设了变态反应科的医院并不多，大部分患者只能在耳鼻喉科、皮肤科等不同科室之间来回奔波。作为业内最权威的排行榜之一，复旦大学医院管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医院排行榜》直到2017年才新增了变态反应科作为专科评选。而在美国，医院排行榜早在只有12个学科入评时，变态反应科就在其中了。大众对变态反应科不明就里，将其误解为“治疗变态”的科室，甚至过敏患者也知之甚少。治疗过敏鼻炎多年，吴珊珊去的一直是“耳鼻喉科”，直到最近才知道了变态反应科：“怪不得我开药的单子上写的是变应科。”如今，变态反应性疾病已经成为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全球第六大慢性疾病，发病率呈迅速增长的态势。仅就过敏性鼻炎而言，全球至少有4亿患者，中国平均发病率是25%，也就是说4人中就有一位有过敏性鼻炎。另据统计，在全球范围内有10%～30%的人不定期受到花粉过敏的困扰，中国花粉过敏症的患者约超过2亿。作为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变态反应分会常委的蔺林建议，要加强变态反应科建设，提高公众对该科室的认知；还要加强变态反应科医生的培养，建立专门的独立学科。“这个科的医生就像一个缩小的全科医生，常见的变态反应疾病，包括机理都要懂，这就要求进行规范化培训。变态反应科医生，培养有一定难度。”

　　来源| 新闻晨报·周到上海 记者 唐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