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基

       《三国演义》中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刘关张三兄弟在事业做大之前，曾经遭到一个官职叫“督邮”的人敲竹杠。猛张飞一怒之下，便把这督邮绑在县衙前的马桩之上，用柳条痛打。猛张飞的这顿操作，并非没有来由，且看《三国演义》的相关记述：

       朝廷降诏，凡有军功为长吏者当沙汰。玄德疑在遣中。适督邮行部至县，玄德出郭迎接，见督邮施礼。督邮坐于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关、张二公俱怒。及到馆驿，督邮南面高坐，玄德侍立阶下。良久，督邮问曰：“刘县尉是何出身？”玄德曰：“备乃中山靖王之后；自涿郡剿戮黄巾，大小三十余战，颇有微功，因得除今职。”督邮大喝曰：“汝诈称皇亲，虚报功绩！目今朝廷降诏，正要沙汰这等滥官污吏！”玄德喏喏连声而退。

       由上段文字可知，刘关张三兄弟当时已不是平头百姓，因军功而担任一定官职，即便如此，也遭一个“督邮”如此欺侮，这是何道理呢？欲明其中奥秘，不能不解析一下“邮”字。

       现代汉语中，“邮”只意味着信件钱物的空间传送：寄的东西叫“邮件”，寄东西的费用叫“邮资”，送邮件的人叫“邮差”。然而，观察“邮”字构形，却很难看出它与“邮”的上述意义到底有什么联系。

       “邮”字繁体作“郵”，《说文》释曰：“境上行书舍。从邑、垂。”所谓“从邑、垂”，就是以“邑”“垂”会意，显然，这个字形显示的不会是“邮”字现在通行的意义，而是它的本义，即所谓“境上行书舍”，清代《说文》研究大家王筠《说文句读》引《汉书·黄霸传》注：“亦如今之驿馆矣。”而驿馆，即古代传递文书，供应食宿、车马的驿站。那么，“邑”“垂”这两个会意部件是如何表达这种本义的呢？我们不妨逐个分析它们在“邮”中的表义作用。在汉字的表意偏旁中，“邑”可表“国家”“国都”“行政区划”等，试看《说文》“邑”部所收前八个字：

       邑：国也。从囗；先王之制，尊卑有大小，从卪。凡邑之属皆从邑。

       邦：国也。从邑丰声。

       郡：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分为百县，县有四郡。故《春秋传》曰“上大夫受郡”是也。至秦初置三十六郡，以监其县。从邑君声。

       都：有先君之旧宗庙曰都。从邑者声。周礼，距国五百里为都。

       邻：五家为邻。从邑粦声。

       酂：百家为酂。酂，聚也。从邑赞声。南阳有酂县。

       鄙：五酂为鄙。从邑啚声。

       郊：距国百里为郊。从邑交声。

       以上诸字的《说文》训释，虽然有个别可以商榷（如“尊卑有大小，从卪”，是说“卪”表示尊卑。罗振玉在《增订殷虚书契考释》中说：“卪象人跽形，邑为人所居。”“卪”表居住之义，更加可信），但总体上可以信从。表明“邑”不但作为整字可以表示“邦国”，作为表义偏旁，也多表示“国都”以及各级行政区划：“邻”“酂”“鄙”“郊”。由此可见，“邑”具有行政统治的意义，而“邮”中用“邑”表义，也是为说明“郵”这个机构本是朝廷官府的一种政治统治机构。

       那么，“郵”中的“垂”又表示什么意思呢？《尚书·顾命》：“一人冕，执戣，立于东垂；一人冕，执瞿，立于西垂。”这个“垂”，就是“旁边”的意思。“郵”中的“垂”，显然也是这个意思，表示的是国家政治中心国都的周边需要传命的地方。“垂”的这种意义再引申，又有“边境”“边地”的意义，所谓“边陲”，本写作“边垂”，其中的“垂”，意义等同于“边”。所以《说文》说：“垂，边也。”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很显然，越是边远，“郵”的重要性也越大，所以也可以认为，“郵”中的“垂”正显示了上古时代“邮”这个机构的主要设置场所。

       在古代社会，通信手段极为有限，朝廷官府政令的传送除了人工飞马驰送外，再没有其他更有效率的方式了。而一个政权的有效行政正是以政令文书通达为前提的。所以朝廷设置邮驿的理由并非其他，只是要确保官府文书的高效传递。《孟子·公孙丑上》：“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意思是，德政的传播比邮驿传送王命还要快。要强调德政流传得快却用“置邮传命”作比较的基准，可见在古人心目中，“邮”这个机构对官府文书的传送是极为迅速的。“邮”的行政统治机构性质，在前文言及的张飞打督邮的故事中已有体现：“督邮”这个官职，就字面意义来说，就是监督“邮”这样一种官署。

       “督邮”是汉代才设置的官职。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弄一个“督邮”出来呢？成语“邮亭醉尉”或许可以提供一点说明信息。成语形成于这样一个典故：汉代李广卸去将军职务后，一次夜间行猎，遇到霸陵邮亭尉，亭尉不许李广夜行。李广的随从告诉这个“邮”官，这是前任将军李广，喝醉了酒的亭尉大大咧咧地说，现任的将军都不能夜行，何况前任将军。终于把李广稽留在邮亭里。李广是汉代名将，一个“邮”中小领导邮亭尉居然因喝醉了酒对李广不敬。后来匈奴入侵，皇帝起用李广，“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姑且不论这件事李广与邮亭尉孰是孰非，汉代“邮”官的威势是显而易见的。所以“督邮”这一官职应运而生。

       综上所述，古代的“邮”说到底，还是“传命”的“道”，“邮路”就是治国之“道”，这样，“邮”在本质上与“道台衙门”没有多大区别，从“邮”里蹦出几个傻瓜官吏“青史留名”也就不奇怪了。

       （本文刊于《咬文嚼字》2023年第8期《说文解字》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