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盐山县已是晚上9点，10多个小时水米未沾牙，她本来可以“回戏”（戏曲专用术语：指剧团或剧场由于发生特殊情况而无法演出，在剧场门口出牌告示观众）。得知观众在台下等了4个多小时，她对同事说：咱们冷，戏迷也冷，我们不能让大家失望，没说的，咱们演！

锣鼓一响，裴艳玲等人就精神百倍地出现在舞台上。演出结束已是凌晨1点，当地老乡为表达感谢，端来了热腾腾的馒头，香喷喷的鸡蛋葱花面。裴艳玲感动得热泪横流。

她动情地对同事说：学戏时父亲就告诉我，咱们得把戏当命，把观众当老天爷，没有他们，可就没咱了……

（裴艳玲与父亲）

裴艳玲原名裴信，1947年8月12日出生于河北省肃宁县付家佐村。父亲名叫裴聚亭，他虽然没有拜师，但身手矫健，跟随裴艳玲的爷爷学了一身好功夫，平时靠闯江湖卖艺或到京剧团客串武生为生。

裴艳玲两岁那年父母离婚了，她跟随母亲嫁到另一个陌生的家庭。不久，母亲又给裴艳玲生下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裴艳玲虽然是亲妈，但母亲是二婚嫁过来的，在家里没地位，照顾女儿要看丈夫和婆婆的脸色。加上弟弟与她争夺父爱母爱，裴艳玲在这个家里变得可有可无。她顿顿吃不饱，冬天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

一次亲生父亲裴聚亭来看她，裴艳玲不说话，抱着父亲的腿呜呜直哭。女儿太可怜了，裴聚亭重新将女儿领回身边。

（裴艳玲剧照）

龙生龙凤生凤。裴艳玲小小年纪就跟随父亲在房前屋后耍枪弄棒，在院子里练习“小翻”“圆场”，从3张方桌上往下跳，练习“虎跳”，身手十分敏捷。

一年后父亲再婚了，裴艳玲的继母名叫袁喜珍，是一名河北梆子演员，工旦角。

都说10个继母9个坏。袁喜珍就是剩下的那个“1”，她不仅容貌俊俏，而且心地善良，对裴艳玲视如己出。

演完夜场，戏班老板会煮热汤面给演员加餐，每次袁喜珍都要从自己碗里匀出一份给裴艳玲，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让继女吃饱。

（裴艳玲对母亲非常孝顺）

裴艳玲发自肺腑地喊她妈妈，长大后将她当亲生母亲孝顺。

父亲是京剧武生，母亲是河北梆子花旦，受父母影响，裴艳玲小小年纪既喜欢京剧，又迷恋河北梆子。

那时候父母去哪里演出，裴艳玲就跟到哪里。主角在台上唱念做打，赢得阵阵满堂彩，裴艳玲躲在大幕后面，透过缝隙看得清清楚楚。

耳濡目染下，只要琴师一拉过门，裴艳玲就知道在哪个地方该张嘴，调门起多高，道白、唱词记住了很多。

（裴艳玲5岁剧照）

裴艳玲首次登台纯属一场意外事故。1952年秋天，裴聚亭随戏班在河北省盐山县演出传统京剧《金水桥》。

戏演到秦怀玉的公子秦英在金水桥上暴打为非作歹的恶国丈，正要受绑，就在这时，饰演“秦英”的演员突然盲肠炎发作，疼得肠子像拧成了花，倒在地上根本起不来。

锣鼓响着，“秦英”该出场了。救场如救火！戏班老板急得脸色煞白：“谁能上？“谁能上？”平时“秦英”只有那位演员演，其他人都没演过，后台无人敢回应。

就在这时，5岁的裴艳玲口气坚定：我能演！

（裴艳玲剧照）

她在后台唱了两句，大人一听行，飞快帮她勾脸，戏装袖子太大就挽了起来。

当裴艳玲饰演的秦英五花大绑，被母亲银屏公主押上台时，观众席一下子炸开了锅。大家都不相信这个几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出色表演，议论声、倒彩声不绝于耳。

裴艳玲全然不顾，叫了板，过门响起，她大大方方唱道：母亲莫要哭号啕，听孩儿把话说根苗，我父功劳谁不晓，打死两个卖国贼，不犯律条……

嫩声嫩气里透着气宇轩昂，她将“秦英”的敢作敢当，不畏权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台下数千人突然静下来了，随后掌声如雷鸣如潮水响彻整个剧院。

唱完后返回后台，裴聚亭跑上去，将裴艳玲一把抱在怀里：孩子，太棒了，你立功了！戏班老板和同事纷纷夸赞裴艳玲天生是唱戏的材料。

（裴艳玲排练照）

自己偷学的本领派上了大用场，裴艳玲也欣喜激动不已。当天她舍不得洗去脸上的油彩，在大街上转了两圈才回来。

裴聚亭吃够了演戏的苦，本不想让女儿学戏，如今见裴艳玲果然有表演天赋，只得顺势而为。

在父亲介绍下，5岁的裴艳玲跟随保定京剧团的著名演员李崇帅学戏。

当时没有举行拜师仪式，没有叩头，也没有鞠躬，裴艳玲称呼李崇帅“大爷”。

李崇帅英俊魁梧，相貌堂堂，年轻时被阎锡山的马弁用皮鞭抽瞎了左眼，后来在济南京剧团教学生。

（1959年裴艳玲在《宝莲灯》里饰演沉香）

李崇帅虽然与裴聚亭是多年好友，见了裴艳玲笑呵呵的。可真要跟他学戏，李崇帅就像变了一个人，裴艳玲动作稍不到位，他就棍棒伺候。

身为闯荡江湖的老艺人，李崇帅没宗没派，可身上的绝活非常多。他教裴艳玲唱功、道白、毯子功、靴子功、髯口功、把子功、翅子功。

李崇帅拿根棍子站在一边督促裴艳玲拧旋子，一口气拧到50时，她连死的心都有了，但老师就是不让停。后来裴艳玲一口气10分钟能拧100旋子。

数九寒天，裴艳玲身上的棉衣全被汗水浸透。母亲让她脱下来，在火炉上烤干，然后接着练。一冬天下来，裴艳玲的棉衣变得邦邦硬，像副铁铠甲，脱下来就能戳住。

（“拧旋子”是裴艳玲一绝）

两年时间里，裴艳玲跟随李崇帅学会了《徐策跑城》《甘露寺》《群英会》《十八罗汉》《柴桑关》等老生戏、武生戏。那时她没日没夜练唱，嗓子眼都有血腥气了，还在坚持。

裴艳玲边学边随剧团演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她唱腔有板有眼，舞台上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对于好演员，千千万万的淳朴观众从不吝惜掌声。大家口口相传，有个姓裴小姑娘演武生真是绝了，宁可不吃饭也不能错过她的戏。

女儿一天一个样，裴聚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1955年，8岁的裴艳玲正式在河北灵寿京剧团挂牌演出。为让女儿的艺名响亮悦耳、易传易记，裴聚亭正式将女儿的名字由裴信改为“裴艳玲”。

只要她一挂牌，戏迷们就奔走相告，争相买票。不少外地戏迷甚至提前两天赶到演出地，早早排队买票，生怕错过裴艳玲的精彩演出。

（裴艳玲饰演的“武松”）

1956年，由李崇帅牵头，裴艳玲和父亲在乐陵京剧团挑班唱戏。乐陵位于山东西北部，物阜民丰，京剧在当地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

山东乐陵是裴艳玲的福地，她真正红遍全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只要裴艳玲登台，方圆上百里的戏迷就会聚集台前，齐刷刷为她鼓掌喝彩。

裴艳玲在哪个地方演出，当地的旅店、饭馆生意就异常火爆，店主赚得盆满钵满。

裴艳玲到底有多火？这么说吧，当时她每月能挣800元。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800元相当于6名县委书记的月工资总和。

裴艳玲嗓音高亢嘹亮，穿透力强，武功出神入化，一招一式都是戏。而且裴艳玲文武兼备，塑造得每个形象都鲜活立体，极具感染力。

（裴艳玲剧照）

很多戏迷说：看裴艳玲的戏会上瘾，看一回就割舍不下了，迫不及待想看第二回、第三回。

1959年，裴艳玲和父亲去当时的河北省省会天津演出，省领导看完演出大加赞赏。在相关部门要求下，裴艳玲和父亲加入新成立的河北梆子青年跃进剧团，他们不再是漂泊艺人。

进入剧团后，裴艳玲必须改唱河北梆子，对此裴聚亭有抵触情绪，说了几句牢骚话。从此他成了批判对象，大会小会要求写检查。1962年他干脆被下放到肃宁老家生活。

改学河北梆子刚开始裴艳玲也有些不情愿，好在单位派郭景春教她学戏。

（1944年饰演“黄天霸”的郭景春）

郭景春是北方戏坛赫赫有名的大武生，早年得到过“武生宗师”李兰亭的真传。郭景春不仅唱功好，手眼身法步样样都有过人之处。

了解到郭老师的过往，裴艳玲心生敬意。郭景春教得很仔细，裴艳玲的母亲曾是河北梆子名旦，受母亲影响她有一定功底。

很多戏郭老师一点就透，裴艳玲进步非常快。短短两年时间，她就学会了河北梆子《林冲夜奔》《石秀探庄》《宝莲灯》等经典剧目。

裴艳玲演唱高亢激昂、明丽刚劲的河北梆子，同样深受戏迷追捧。

（裴艳玲练功照）

1966年特殊年代来临，禁止女演员演男戏，因为裴艳玲演的都是老生、武生，她一下子变得无戏可演。

在这种情况下，单位安排裴艳玲当字幕员、打灯、当勤杂工。

裴艳玲不能登台，无数戏迷无比惋惜，她内心的痛更是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5岁登台，学戏吃了那么多苦，难道就这样一天天闲下去吗？

一天不练功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功行家知道，三天不练功观众知道。裴艳玲担心一身功夫荒废了，演员下班后，她经常独自在排练厅练功。

（裴艳玲饰演的“林冲”）

当唱起《林冲夜奔》：“身轻不惮路途遥，心忙又恐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戏中人物的命运遭际，与裴艳玲当时的处境高度融合，她再也无法控制情绪，蹲在排练厅失声痛哭。

1971年秋天，经好心人介绍，24岁的裴艳玲结婚了，丈夫名叫丁宝金，是位琵琶演奏员。丁宝金大学本科毕业，长相儒雅，两人同是演员，很有共同语言。

不能登台演出，裴艳玲就让丈夫教自己弹奏月琴、琵琶。丁宝金专门给她做了两副弹琴的指甲，教得很耐心。那是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

（电影《宝莲灯》剧照）

婚后不久，裴艳玲生下了大女儿裴小玲。产后她的体重达140斤，担心以后再也不能登台，女儿刚满月，裴艳玲就将她送回老家。

1976年，裴艳玲又生下了小女儿。北京电影制片厂计划将河北梆子《宝莲灯》搬上银幕，裴艳玲饰演“沉香”。

在裴艳丽心目中戏大于天。小女儿刚28天，她忍痛给宝宝断奶，匆匆赶赴剧组。该片公映后，同样深受广大戏迷欢迎。

特殊年代结束后，裴艳玲终于有戏演了。短短几年时间，她主演了《宝莲灯》《哪吒》《林冲夜奔》《钟馗》等优秀剧目。

（作家曹禺在为裴艳玲说戏）

观众没有忘记裴艳玲，将鲜花、掌声、喝彩声献给她，裴艳玲重新绽放在舞台最中央！

1983年5月，裴艳玲凭借《钟馗》荣获第三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第一名。

1987年，由裴艳玲主演的影片《人·鬼·情》，在法国和巴西举办的国际电影节上，两次荣获国际大奖。

虽然事业重现辉煌，但裴艳玲的婚姻却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她与丁宝金是在特殊年代结合的，有一定的时代错误。婚后两人性格差异也凸现出来，虽然他们都是好人，但心灵无法碰撞，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却找不到共同语言。

1990年，裴艳玲与丈夫丁金宝和平分手。

（1989年，裴艳玲演出结束后与师父郭景春合影）

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裴艳玲走上河北梆子剧团领导岗位后，就将恩师郭景春调入团中担任艺术指导。

此时郭景春原配妻子已经去世，第二任妻子是一名比他小30岁的年轻女性。

裴艳玲对恩师敬重有加，经常过去嘘寒问暖，照顾郭景春及小师母的生活。随着接触增多，裴艳玲发现恩师与小师母的生活非常不和谐。

小师母对年龄差距非常在意，不肯与郭景春一起上街，夫妻俩三天两头起矛盾。恩师大半生非常不易，遭受了太多磨难，裴艳玲格外心疼。

（1991年，在香港演出期间郭景春给裴艳玲说戏）

她想出两种方案，认真与小师母商量：一是你与郭老师好好过日子，如果缺钱我负责给，管到底；二是你不愿与郭老师过下去了，就让他搬到我那里。

小师母认真考虑后说：我管他吃管他住，一天到晚和我没话说，只要与你在一起，他的话就没完。还是你俩合适，让他搬到你那里去吧，到时我去看你们。

1994年，47岁的裴艳玲带着报恩的心理，与70岁的恩师郭景春走进婚姻。当时外界非常不解，裴艳玲事业如日中天，不缺钱不缺名，为何要嫁给大自己23岁的老师。

裴艳玲给出的解释是：郭景春将平生所学都传给了自己，她不忍心恩师晚年不幸福。自己抱着感恩的心走进婚姻，只想尽心尽力照顾恩师，让他的晚年舒心幸福。

（裴艳玲生活照）

有人问裴艳玲：报答师恩有多重方式，干嘛要用婚姻？裴艳玲的解释是：照顾老师外界经常有风言风语，自己只想名正言顺地对老师好。

裴艳玲双喜临门，婚后不久，她迎来“二度梅”，喜获第十三届中国戏剧“梅花奖”。

裴艳玲与郭景春都对京剧有着浓厚感情，当年他们一个唱河北梆子，一个教河北梆子都有些不情愿。

在丈夫的鼓励下，1997年裴艳玲正式调入河北省京剧院，担任裴艳玲剧团团长。

几年间在裴艳玲努力下，《响九霄》《钟馗》《赵佗》等优秀京剧接连公演，她的事业达到新的高度。

（裴艳玲饰演的“钟馗”）

2006年，裴艳玲应邀赴台北演出，5天内要奉上7部拿手戏。当地戏迷奔走相告，将此当成重大节日。

到达台北，裴艳玲水土不服，双腿浮肿。在演第一场《钟馗》时，已经59岁的她背着几十斤重的行头，要从1人多高的台子上凌空跃下。

台下众多戏迷既想看这个动作，又替裴艳玲捏把汗。锣鼓声中，裴艳玲登上了高台。随即她凌空一跃，伴奏骤然停止，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当裴艳玲稳稳落地，气不长喘，随即开唱时，台下观众激动得热泪盈眶，剧场内爆发激烈持久的掌声。

在裴艳玲精心照顾下，郭景春心情舒畅，晚年幸福，他逢人就说：我的幸福从70岁开始，这些年我没遗憾。

（白燕升(右)和裴艳玲同台演出。）

2018年，郭景春在石家庄病逝，享年93岁。裴艳玲含泪送别丈夫，尽管内心有痛，但自己陪伴守候恩师24年，增加了他生命的厚度与长度，她也没有遗憾。

裴艳玲的女儿裴小玲女承母业，早年也学武生。后来练功时不幸摔坏了腿，她只得改行从事京剧研究与教学等工作。

2023年8月，裴艳玲76岁了，她住在三层独栋别墅里，一个人做饭，一人练功，悉心指点众弟子学戏，生活依然很充实。

回首70多年的从艺路，裴艳玲有坎坷有泪水，但更多的是收获与成绩，她遇到了世上最好的老师李崇帅、郭景春，收获了千千万万热情、贴心的戏迷，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很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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