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求：

雨

雨是一生过错

雨是悲欢离合

1985.3

【可抒评析】

海子所不断请求的雨，熄灭一切光芒的雨，既像是一只摧毁一切的手，又像是神父在诗人死前进行的施洗。在本诗中，海子以弥留之际的姿态呼唤着理解。

“雨是一生过错”，是诗人的忏悔；“雨是悲欢离合”，是未了之事，是诗人放心不下之事。这两句完全是临死者留下遗言的口吻。

“洗清我的骨头”，自然是将死之人心中的愿望之一；而“我请求在早上/你碰见/埋我的人”，则是诗人另一个另类的愿望——既然我不能见到你最后一眼，便让“埋我的人”代我完成心愿。

整首诗结构简单，中间两节即是两条内容线：一，忏悔、一生过错、洗清骨头；二，心愿未了、悲欢离合、最后一眼。

两条内容又汇合在最后一节中。

本诗写于1985年3月，诗中的“秋天”并非实指，是海子以此象征生命的尽头。海子一向将秋天看作是“盖棺定论”的季节，它考验着人们的收获或者失败。

2.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

我的脚趾正好十个

我的手指正好十个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我不声不响地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

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

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样

地球在你屁股下

结结实实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

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

安放在肩膀上

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

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

我的呼吸

一直在证明

树叶飘飘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埋葬半截

来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们死看：

呀，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

1985.6.6

【可抒评析】

这首诗写得很“轻”，表达的状态却很沉重。全诗叙述了海子无奈的心路历程：无力改变现状，只好“以痛苦为生”，至少投身“半截”在世俗的生活中。

鞋子是人与地球之间的媒介，穿什么样的鞋，就代表着釆用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这个题目很妙，它表达的是海子的迷惘，也隐隐地体现出海子的选择是被动的，是被安排好的。

海子的鞋子，其实一共只有两双，一双是理想的生活，另一双是世俗的生活。

海子当然希望选择理想的生活，但是，他的生命却是从世俗生活开始：他被给予了健康的身体（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他被给予了生活的安排和照顾（生下来时哭几声、死去时别人又哭），他也无法脱离地球……这些都是世俗生活给他的恩养，同时又是给他的负担。

他索性希望自己干脆就是树枝，不需要行动，只需要思想。他的思想和肉体是分开的，并且思想随时准备远去，像一只猫。但是，女主人却带着月亮离开了，他变得无依无靠，他的同伴们，“大猫小猫”，也都变得无依无靠。尽管阳光在照耀着，万物在生长，代表精神支柱的月亮却不见了。（在《歌：阳光打在地上》一诗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既然不能穿上幸福的理想生活之鞋，那就只好“以痛苦为生”。“埋葬半截”，就是将自己的肉体无奈地埋在世俗的生活中。

世俗生活，便是生存、繁衍高于一切。在《坛子》一诗中，使海子心神不宁的便是：

栗树像伤疤在周围隐隐出现

而女人似的故乡，双双从水底浮上，询问生

育之事

“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看上去是多么顽强。但这恰恰也显示了，这是多么固执而无法改变的世俗生活啊！

3.麦地

吃麦子长大的

在月亮下端着大碗

碗内的月亮

和麦子

一直没有声响

和你俩不一样

在歌颂麦地时

我要歌颂月亮

月亮下

连成种麦的父亲

身上像流动金子

月亮下

有十二只鸟

飞过麦田

有的衔起一颗麦粒

有的则迎风起舞，矢口否认

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

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

家乡的风

家乡的云

收聚翅膀

睡在我的双肩

麦浪——

天堂的桌子

摆在田野上

—块麦地

收割季节

麦浪和月光

洗着快镰刀

月亮知道我

有时比泥土还要累

而羞涩的情人

眼前晃动着

麦秸

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

收麦这天我和仇人

握手言和

我们一起干完活

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

此刻我们心满意足地接受

妻子们兴奋地

不停用白围裙

擦手

这时正当月光普照大地

我们各自领着

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

的孩子 在河流两岸

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

洗了手

准备吃饭

就让我这样把你们包括进来吧

让我这样说

月亮并不忧伤

月亮下

一共有两个人

穷人力富人

纽约未耶路撒冷

还有我

我们三个人

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

白扬树围住的

健康的麦地

健康的麦子

养我性命的妻子！

1985.6

【可抒评析】

全诗以麦地为主线，歌颂的是劳动与收获。

在劳动与收获面前，仇人是可以握手言和的，不同的文化（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也是可以融合在一起的。

麦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全诗的中段，海子称麦地为“羞涩的情人”，在全诗的结尾，又称麦地为“养我性命的妻子”。这是一条暗线：当劳动转化为收获，麦地也实现了从情人到妻子的升华——情人是给人鼓励的，妻子则是养人性命的，其重要性再次上升。

月亮，是全诗的一条副线。月亮代表精神的照耀。在全诗的开头，诗人便写道：

和你俩不一样

在歌颂麦地时

我要歌颂月亮

有了精神的照耀，劳动才有了意义。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月亮照着看麦子的我“如照一口井”，收割时月光“洗着快镰刀”，收获而准备吃饭时“月光普照大地”……种麦、看麦、收麦、吃麦，所有这一系列的行为都是和月亮不可分开的，虽 海子并没有很直白地歌颂月亮，但月亮的作用贯穿于劳动与收获的始终。

这也就解释了诗歌的最后一节：

月亮下

一共有两个人

穷人和富人

纽约和耶路撒冷

还有我

我们三个人

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

在此时，世界上有三种人：穷人、富人、海子。海子无所谓穷，也无所谓富，他是懂得月亮、心中装着月亮的精神导师。

穷人有穷人歌颂麦地的方式，富人有富人歌颂麦地的方式，唯有海子，他歌颂麦地时也要歌颂月亮。

诗的开头也出现了两个人：“和你俩不一样……”本诗很可能是海子所写的某首长诗中的一部分，在长诗的其他部分中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穷人的代表，一个是富人的代表，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歌颂了麦地，然后便有了这首作为回应的诗。

海子并没有用很多笔墨直接歌颂月亮，整篇下来，主角还是麦地。这正是因为在海子心中，月亮的照耀是长久的，是永恒的，是润物细无声的，无论你做什么，只要心中装着月亮，它就一直在。

月亮是“没有声响”的，月亮是磨刀石的水，月亮“照我”“知道我”，月亮并不介意对麦地的赞美，她“并不忧伤”。

因为月亮始终在海子心中，不须说明，这就是海子对月亮独特的赞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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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可抒，河北青龙人，曾就读于大连理工大学、北京大学。诗人，诗评人，科技工作者。使逻辑思维和文艺情感彼此印证，以主观体悟和客观考据相辅相成，擅长以古诗和新诗互相诠释。常年经营公益组织“可抒诗歌训练营”。诗论：正确地分行就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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