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孟子菌。”

不期而遇。

少年清亮的声线从她头顶炸开，震得她嫌冰化味淡而好不容易才挖起来的冰块，又哐啷一下地砸回玻璃杯里，淡褐色的原味奶茶液体溅起，越过杯沿沾上了她的手掌。

孟美岐原本坨弯的腰腹，瞬间僵直了起来，她一抬头，一帧削瘦颀长的剪影进入到她的视线里。

不甚明亮的天色，二楼露天的奶茶屋。

微弱的光线从淡抹着苍凉杏白色的云层间流泻而下，最初是投射在地面上形成一小片光影，然后沿着人的身线一寸寸攀爬而上，并逐渐加深了色彩亮度。少年线条流畅的脸庞就这样在空气中渐渐清晰起来：浓密修长的眉，在阴霾天里依然魅惑人心的眼眸，纯白的手工衬衫随意而散乱地敞开了衣领，露出的精致高耸的锁骨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像是跑着过来的。

王一博在对面街头仰望着异样的天空，暗自琢磨着今夜是否会下雨给他带来一场好眠。繁忙得日以继夜的行程，永远要光鲜对外却慢慢开始垮掉的笑容，再是淡然如他也吃不消。失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好不容易有了些许困意，窗外已是晨光熹微，新一天的忙碌又来了。

王一博睁着撑了一宿的眼皮，酸乏干涩得忍不住转动了一下眼珠，准备钻回保姆车里闭目养神。就是这不经意地一转，眼睛的可视范围切换到了对街的奶茶店。他一瞥而去，模糊的事物闪了闪，目光倏然猛拉了回来，定焦在从二楼栏杆处冒出的染了一头渐变黄色的脑袋。

仅仅只是一个后脑勺，就足以让他蹙紧的眉头一松，眉峰上升，从而形成一个惊诧的神情。

他没有控制住，疯狂奔跑的双腿，大风呼呼地刮过他的耳朵，生出了凉意。待耳部的肌肤适应了风，温度回升，烧出了灼热感。

王一博站在入口的中间，还没缓过气，也不管自己站在这里会不会阻碍服务员上下穿行，孟美岐坐在栏杆边，彼此之间隔着七步的距离。古人曹植七步成诗，而他们两两相望，谁都没有跨出第一步去完成久别重逢的旋律。

孟美岐微张开着嘴，却没有气息出入，半晌没有发出一个音节来，还是坐在旁边不明所以的吴宣仪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才如梦初醒。

“你……”王一博正想说些什么，他挑染的靛蓝色头发引起了他人的注意，周围的窃窃私语躁动了起来，像渐渐烧开的沸水，一颗颗水泡升腾，蔓延。

“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明星?”

“好像是……”

王一博意识到这是个公共场合。

2.

十六岁时的孟美岐留了一头及腰的长发，虽美但累赘。

陈潇和她一起走在校道上，看着她浓密长卷的头发惊叹且羡慕，“你若截一段予我，我必以身相许。”

王一博不顾门卫大叔的斥责，一路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他与前面的两个女生擦肩而过时，带动的疾风卷起了外围那个女生的发丝。长长的头发与他裸露的手臂有片刻交缠，神经末梢传递出一种微妙绵密的触感，像温柔的舒服，又像是蠢动的痒意。

他顺着这股子感觉，往后看去，外围那个女生的长发反扑在脸上，蓬起了新长的绒毛，看不清她是谁。待她一手扒拉下覆面的障碍时，才露出了她清秀的模样。

脸部轮廓不够柔和，平淡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有种恰到好处的美，弥补了她面相上的不足。

王一博心里嘀咕着，就听到一阵尖锐惊恐的声音插了过来。

“小心——”

陈潇帮孟美岐整理头发间，瞄到王一博的车脱离了右边的轨道，于是她大喊起来，与此同时和她声音一起落下的，还有:

“砰——”

清晰的一响，宣告了来不及制止的事实。车子倒在草丛里，两个轮子还不断地转动着。

“你叫什么名字？”王一博的胳膊用绷带折悬在胸前，隐隐作痛，他在心底暗自呻吟了许久后，才想起问那个女生的名字。

“孟美岐。”

“王其（琪）?”

王一博想起了小时候曾风靡一时的神剧《巴拉拉小魔仙》，里面的一个小主角就叫“美琪”。刚好他家隔壁的一个小女孩也叫“美琪”，为此他明里暗里地用这个名字戏弄了她数次，以满足他无聊的恶俗趣味。现在，这个女生也叫“美琪”，他有些想笑，他实在无法将素净的她和雷囧的小魔仙联系在一起。

孟美岐摇头否认，“是‘山’、‘支’——‘岐’。”怕王一博不懂，她还举起食指在半空中比划给他看。

即便如此，王一博依然不懂，因为他没见过这个字。

“欸。”一直陪着孟美岐的陈潇看着王一博呆愣迷糊的样子，觉得他莫名蠢萌，她主动开口:“她是我们的山支大哥啦。”

“山支大哥”这个名字砸过来，王一博哑然失笑，什么大哥嘛，明明就是个还没长开的小丫头，他越看越觉得这个小丫头可爱得紧。

“叫孟子菌吧。”古时候的女子取名“子君”，显得文雅淳朴，现在兑上现代元素为“子菌”，增添了几分俏皮。王一博默念了几遍，愈发满意。

后来，孟美岐越是试图矫正他的称呼，他越叫得欢腾，故意唱反调。真是个顽劣不堪的家伙，她无奈。

在校园晚会上，陈潇在来的路上遇到突发状况，时间临近孟美岐和陈潇的合唱舞台，却意外缺了一人。孟美岐在后台急得直打转，老师突然拎了个人过来。

“呦，孟子菌呐。”

外面是一片嘈杂的欢呼声，打扰了后台的清净，他们挤在一起交头接耳才能听清对方的话语。

“我们需不需要加个互动?”孟美岐从来没有和异性合唱过，尤其是在没有彩排过的情况下，她不禁紧张了起来，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蹦哒不安。

王一博的面容精致得令人过目不忘，每一根脸部线条都掐捏得恰到好处，他此刻微笑的模样更是透出一种绚丽的少年美。

“那你一直看着我就好。”

3.

王一博被气急败坏的经纪人拖回保姆车，自从公布了他是《创造101》评委之一的消息后，他的网络搜索量直线上升，上了好几次热搜榜，曝光度大大增加。临近节目开播之际，经纪人把他盯得死死的，时逢紧要关头，他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王一博的名气不低，公司配给他的保姆车宽敞而舒适，可依然支不下他的大长腿。王一博缩在位置上，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又要往哪里去。他的头向后仰，精心打理好的头发全瘫散在靠背上。

靠背柔软得不像话，让他的思绪瞬间沦陷。

十七岁的王一博还没读完高二，和所有的莘莘学子一样埋头书海，直到天边涂抹出昳丽的紫蓝色时，才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回家。

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勾起了他蠢蠢欲动的野心，像被擦亮了的火花，他想到众人都能看到的地方燃烧自我。

王一博走在前面，没走几步就突然停了下来，差点撞到跟在后面的孟美岐。

孟美岐拉起滑落的背包带，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话语在嘴里含混压抑，在舌尖打着卷儿，在齿间颠来倒去。犹豫且不安，毕竟连他都无法确认自己的未来。他想去实现自己的执念，却又看不清去路，前程渺茫，福祸难料。没有可以任意挥霍的家世为他撑腰铺路，他所依仗的也不过是一腔热血和那一点点勉强可以称之为“天赋”的东西。

在高中时期占据成绩榜上位圈的他，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出了这方天地便无人知他是谁。

只是有些话不说，王一博惶恐他日悔恨遗憾。他吞吐了数次气息，困窘地挤出话来时，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难看的微笑，又像是艰涩的哭相。

“孟子菌，你能不能等等我?”

没有确切的承诺，却希冀地渴求着别人的肯定。风筝要飞向天际，连丝线都不曾留下，只妄想回头还能看到有人在原地等待。现在想想，真是贪婪又自私的念头。被众星拱月惯了的他，此刻才发现自己的面目可憎。

时间流转了数个春夏秋冬，当年的那句话载着他的疑惑，冲出了黑暗的隧道，急欲到达一个真实的站点——

孟子菌，你等了我吗?

4.

孟美岐和吴宣仪一起回家。

她已经洗干净了手，她的掌心好像依旧残留着粘腻，甩不掉，甚至连心情也被传染得粘稠成浆糊，张不开。

“山支，刚刚那个人你认识吗?”

吴宣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其实那只是她佛性修身，懒得八卦，而这一次的意外成功地挑起了她的好奇心。孟美岐和那人相互看着，言语不明，胶质的空气暴露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噢，啊……”孟美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情麻木。

她不是没有想象过重逢的情景，各种各样的场合。安静的，喧哗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空间里还有流动穿梭的人影；他们是画面里鲜明的主体，他们是画面里模糊的背景。

画手不断地在纸上勾勒出图案，五花八门，图案融进了真实世界时，线条就垮了下来，支离破碎。

时间的长河淌过了土地，她在这里，他在那端，足迹不同。她没有走过去，他也没有跨过来，方向不明。

不是高山难越，沟通两岸，需要搭建桥梁。

“喂，孟子菌。”

明明是一句话都没说完整就被其他人拉走的人，他独特的嗓音意外地从后面投递过来，由远及近，在风里扩散。低沉，急促，恳切，仿佛穿越了时间，和记忆中的那个夜晚重合了。

我知道你在听我怎么讲

我想说我会爱你多一点点

一直就在你的耳边

相信你也爱我有一点点

只是你一直没发现

男女的音色各不相同，王一博得天独厚的嗓音把歌曲诠释得无可挑剔，可孟美岐的唱歌技巧不够成熟，幸亏有王一博引领着她，让她的声音踩着节奏进入到正轨。他们面对面站着，像相互照耀的烟火，配合得默契。

“他们好配啊！”

不知道是谁小声地和旁边的人随口提了句，引发了蝴蝶效应，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石子，泛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回过神来时，全场都在大喊: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声势浩大，一波接着一波翻涌成浪潮，震得孟美岐耳朵轰鸣，猝不及防，脸腾地一下烧红了起来，害她漏唱了一句歌词，心里无奈的一窘。她眼角的余光瞥下去，在荧光棒制造出来的光海里，一张张激动雀跃的面庞上涌现出满满的憧憬，让她深感莫名其妙又哭笑不得，这算怎么回事?

孟美岐不安地拉回视线，望向王一博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没有听到别人的话，眼神深邃又明亮，能将人沉溺下去。孟美岐忘了自己还在舞台上，她忘了音乐还在播放，她忘了麦克风还在收音，就迷失在少年眼中的星空里。

“喂，孟美岐，你是想听我一个人唱完这首歌吗?”

这是王一博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呼唤孟美岐的名字，可腔调里是毫不掩饰的戏谑。

台下哄然大笑。

孟美岐的脑瓜炸裂，任少年兀自揽过她的肩头，双双面向观众并肩而立，本能教她下意识地对上节拍，怔愣着跟随他唱完歌曲的尾声:

我想说我会爱你多一点点

一直就在你的耳边

相信我会爱你永远不变

知道你一定会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