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作为书名真的来源于孔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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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作为书名真的来源于孔子吗?

2024-07-09 20:36|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摘 要

皮锡瑞不仅主张孔子作六经,还认为“经之名”出自孔子。然而,他在《经学历史》中提出的五项证据都是不能成立的。在此之前,龚自珍《六经正名》已提出了两项皮锡瑞没有面对的反证。要证成“经之名”源于孔子,比证成孔子与六经的关系更加困难。皮锡瑞为了证明“孔教”仍然有用,故此格外坚持“孔子之教”,遂把“经”之名也要追溯至孔子头上。这是多了举证责任,却又无法圆满地佐证其说。相比之下,龚自珍“天下有六经久矣”之说,比皮氏之说更高明,也更经得起推敲。

作 者 | 黎汉基,中山大学中国公共管理研究中心、政治科学系副教授

原 载 |《文史哲》2021年第5期,第120-128页

原 题 | “孔子出而有经之名”驳议——皮锡瑞《经学历史》的论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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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剑涛 | 超越经学,回归子学顾   涛 | 封禅礼的经学意旨“经”作为书名始于何时?很多读者都知道,皮锡瑞主张孔子作六经,较少注意到他连“经之名”的发明权也要归诸孔子。皮锡瑞《经学历史》云:“孔子以前,未有经名”,云:“孔子出而有经之名。”又云:“经名昉自孔子,经学传于孔门。”这些主张是否可信?他的举证是否足够可信?背后有什么预设?有没有其他选项?这些问题都是有待剖析,绝非不证自明。对此,现在还是学术界的一个空白点,尚待深入的专门探究。

一、五个可疑的举证

凭什么认为“经”之名始自孔子?皮锡瑞提出了五项证据:

(一)《经学历史》云:“孔子出而有经之名。《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始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经。然篇名《经解》,而孔子口中无‘经’字。”这段引文没有提及“经”字,皮锡瑞也知道这一点,仍以此为证,主要是为了证明孔子“始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经”。问题是,《经解》没有“六经”二字,凭什么说这是“为六经”的证据?更进一步说,《经解》的《诗》《书》《礼》《乐》《易》《春秋》,是不是指孔子所“作”的六经?很难这么说,因为《经解》没有明言。上述引文,仅是说孔子讨论《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种不同的“教”。《礼记·经解》“入其国,其教可知也”,郑玄注:“观其风俗,则知其所以教。”郑玄的解释已指出,“教”是指“其国”的“教”,不是孔子创造的东西。况且,也没有证明说明“教”是孔子政治实践的成果。《论语·子路》篇云:“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此“也”通“邪”,如于鬯所说,“此孔子伤用我者不能久任。言苟有用我者,傥期月而已,此岂可邪?必三年乃有成耳。”孔子是现实政治的失败者,因此埋怨卫灵公连“三年有成”的政治实践的机会也给不了他,哪有什么国家用了他的学说而得以验其得失?以此反观《经解》之言,只能说明孔子对六种“教”及其得失,有些实践上的判断,基本上不是确证孔子“始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经”的充足证据。

必须辨别的是,以孔子的六经来理解“其教”,不是皮锡瑞的个人失误。孙希旦《礼记集解》也有类似的观点:“孔氏赞《周易》,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因举六者而言其教之得失,然其时犹未有经之名。孔子没后,七十子之徒尊孔子之所删定者,名之为经,因谓孔子所语六者之教为《经解》尔。”以“其教”谓孔子的“教”,有别于《经解》“其国”的“教”,孙希旦的解释同样是不正确的,但他认为当时“经”的命名出自“七十子之徒”,却是比较谨慎的观点。承认孔子与六经的关系,不意味着承认“经”之名也是来自孔子。这一点,与《经学历史》形成鲜明的对比。

(二)《经学历史》云:“《庄子·天运》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孔子始明言经。或当删定六经之时,以其道可常行,正名为经。”此处对《天运》篇的引录,很不完整,截至孔子第一句话而止,不及其余,其实下文还有孔子的其他话和老子的回答:“‘……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天运》篇的“治”和“奸”,显示“六经”是孔子长期研治的学问,并且是用以干求统治者的工具,没有半点涉及孔子“删定六经”的意思。从老子“先王之陈迹”之语,基本上可以排除二人所讲的“六经”是孔子的作品。因此,《天运》篇虽记载孔子提及“经”字,但这个“经”却不指代孔子所“删定”的六经。据其记载,不仅不能证成“孔子以前,未有经名”,反而可能是一个潜在的反证。在孔子对六经施以“治”和“奸”之前,“六经”是一个已有的存在物,“经之名”已经出现。

令人纳罕的是,皮锡瑞不是直面这个潜在的反证。他的引文只提及“丘治”云云,在举证上是选用对自己有利的部分,无形中剔除了潜在的反证,这种做法是否妥当?此中得失,不待赘言。更奇怪的是,他在没有任何举证的情况下,猜测孔子删定六经时,“以其道可常行,正名为经”。然而,《庄子》和其他文献也没有说过“经”之名是孔子因“其道可常行”而作出的决定。皮锡瑞以“或”言之,足见猜测的限制,连他也没有确实的把握,其说碍难成立。

(三)《经学历史》云:“又《庄子·天道》篇‘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经典释文》:‘说者云:《诗》《书》《礼》《乐》《易》《春秋》,又加六纬,合为十二经也。一说云:《易》上、下经并十翼,为十二。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经也。’三说不同,皆可为孔子时正名为经之证。”这些说法也有可斟酌之处。首先,《天道》篇云:“十二经以说”,成玄英疏:“委曲敷演,故覆说之。”读此可知,“十二经”是被孔子反复解说的东西,不是命名或指代的对象。《庄子》不曾说这是他创作或定名的东西。其次,《天道》这一故事是从“孔子西藏书于周室”说起,没有证据表明这些“书”和“十二经”都是他所写并命名的作品。再次,《经典释文》列举的三种说法,包括(1)六经加上六纬,(2)专指《周易》经传,(3)专指《春秋经》。另也有人猜测“十二经”是概括“孔子删述之全”,或怀疑“十二经”为“六经”之讹。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种说法可以确证“十二经”是指什么,更无法判断它是谁的发明。无论如何,《经典释文》三种不同的说法,距离一锤定音还远得很,绝非“孔子时正名为经”的可靠证据。

(四)《经学历史》云:“六经之外,有《孝经》,亦称经。《孝经纬钩命诀》:‘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又曰:‘《春秋》属商,《孝经》属参。’是孔子已名其书为《孝经》。”在皮锡瑞的举证中,这是唯一正面记述孔子话中有“经”字,而又指代孔子自己著作的材料。不过,《孝经钩命诀》因是纬书,已注定这不是可靠的证据。纬书是汉人的制作,内容多有荒诞神怪之处,现在比较严肃的学者对它的研究,是将之当作透视汉代经学思想的一个渠道,不会真正相信它的史料价值。事实上,古代经师对这两段纬文的处理,都不是将之当作六经与《孝经》同样“称经”的决定性证据。何休《解诂序》云:“此二学者,圣人之极致,治世之要务也。”这仅是表明《春秋》与《孝经》是孔子最高深的思想和治国理政的关键,实非触及二书“称经”的所以然。邢昺为《孝经》作疏收录《孝经钩命诀》之语,评论说:“孝为百行之本,故名曰‘孝经’。”如依其解,《孝经》之“称经”,实是其书内容的特质使然。由此引申,没有这些内容的其他典籍,不称之为“经”,岂非理所当然的事情?无论如何,何、邢二人的意见,无非是借纬书之言作为自我申论的谈资,没有讲究其中的史实性,更遑论据此作为孔子定名“孝经”或“六经”的证据了。

《孝经》之“经”,与六经之“经”,基本上不是相同性质的概念。皮锡瑞混为一谈,无非是想借前者证后者,透过孔子对“孝经”的冠名来印证孔子对“六经”的冠名。然而,《孝经》是否孔子所作?这本是存在极大争议的问题。承认《孝经》的思想内容出自孔子,不等于孔子就是《孝经》作者,也不等于“孝经”之名来自孔子本人。《吕氏春秋·察微》云:“《孝经》曰:‘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这里引录《诸侯章》的内容,也是先秦文献最早出现“孝经”之名的记载。因此,马宗霍、马匠说:“‘孝经’之名,最早见于《吕氏春秋·察微》。”这当是比较可信的判断。作为证据的分量而言,《吕氏春秋》远比《孝经钩命诀》可信,但它却不可能是印证孔子定名《孝经》的证据。

皮锡瑞弃实蹈虚,无非是急于寻找孔子为《孝经》和六经定名的史料而又找不到,无可奈何,不得不引纬言为证。当然,这不是说纬书是碰不得的禁忌。在举证上,纬书的记载若要得到采信,前提是须有充足的旁证,而且论述扎根在无可置疑的论据上。像何休那样屡引纬书作为注解《公羊》的主要证据,有时甚至是孤证,就连尊何的崔适也看不下去,批判“于经旨则诬矣”。有鉴于此,《孝经钩命诀》作为“孝经”被孔子“名其书”的材料,充其量仅是其他论证若能成立,备之也不妨的边缘性证据。然而,如果本文前后的论说成立的话,皮锡瑞的举证都是不可靠的,而且立论的预设也有严重的漏洞,所以在他手中,《孝经钩命诀》的记载实是唯一的孤证,而且是容易遭到质疑的孤证。在此,龚自珍真的是眼光独到,料事如神,他批评“《孝经》之名经”的观点,说是“是惑于《元命苞》《钩命决》而已矣”。皮锡瑞以《孝经钩命诀》为说,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龚自珍攻击的范围之内。

(五)《经学历史》云:“其所以称经者,《汉书·艺文志》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郑注《孝经序》曰:‘《孝经》者,三才之经纬,五行之纲纪。孝为百行之首;经者,不易之称。’郑注《中庸》‘大经’‘大本’曰:‘大经,谓六艺,而指《春秋》也;大本,《孝经》也。’”

这是对《孝经》“称经”所提出的三个补证。先看《汉书·艺文志》。“夫孝”至“民之行也”一句,是出自《孝经·三才章》。《艺文志》对“孝经”一名的解释,是按照《孝经》内容所作的推测。没有确实的传记资料足以确证“孝经”作为书名如何出现,哪有理由认为《三才章》上述的内容是“孝经”称“经”的真正原因?《三才章》明明是说“天之经”,不是“孝之经”。况且,“地之义,民之行”作为“孝”的定性,在“孝经”二字中,也没有得到相应的体现。就这一点,姚际恒已指出《艺文志》的谬误:“安有取‘天之经’之‘经’字,配‘孝’字以名书,而遗去‘天’字,且遗去‘地之义’诸句之字者乎?书名取章首之字或有之,况此又为第七章中语邪?”这一批评,正中要害,堪为的论。

附带一提,皮锡瑞引录的《艺文志》引文,其实在此之前还有一句漏了未录:“《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此语显然沿袭《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之语:“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二书同样是说孝道的传授是自孔子而曾子,属于同一史源的记载,差别仅在于《史记》明言“作”的人是曾子,而《汉书》没有明言,可以兼容孔子作和曾子作两种说法。皮锡瑞不引《史》《汉》这方面的记载,或多或少是因为它们都可以被解读为《孝经》非孔子亲笔所写的不利证据。说来也不奇怪,试想:如果连书名已有“经”名的《孝经》也可能不是孔子所作,那么凭什么说“经之名”始自孔子?

再看《孝经序》的记载。读引文所述可知,这是郑玄对《孝经》,对“孝”“经”二字的理解,无涉于“孔子已名其书为《孝经》”的证明。皮锡瑞引以为据,毫无佐证其说的作用,兹不赘述。

最后看《中庸》郑玄注。它有两个问题:(1)《中庸》原文为:“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此句上无“子曰”,系于“仲尼祖述尧舜”一段之后。换言之,这是《中庸》作者的思想心得,不是孔子的原话。皮锡瑞引之作为“孔子已名其书为《孝经》”的证据,莫名其妙。(2)《中庸》的“大经”和“大本”不是毫无所属的东西,皆是“天下”的东西,而且,《中庸》以“经纶”和“立”言之,“经纶”意谓整理,“立”意谓树立,就《中庸》全句而言,是指“至诚”可以使人整理和树立“天下”的“大经”和“大本”。以此反观郑玄注,郑玄显然没有解释“经纶”“立”和“天下”的内在关联,仅是孤立地抽出“大经”和“大本”而以六艺和《孝经》解之,实无可通之理。皮锡瑞引郑玄注为说,只能显示他墨守郑玄注而不知其失,进一步说明孔子称《孝经》为经的说法不足凭信。由此申言,皮锡瑞本是以此孔子“孝经”之名,进而印证“孔子出而有经之名”的主张。“孝经”之“经”无法确证其名的由来,而“六经”之“经”同样也是如此。“孔子出而有经之名”的主张,没有可靠的论据,上述五项证据已足以说明这一点。

二、龚自珍的两个反证

“经之名”是否始自孔子?其实,这是龚自珍挑起的一个争议。《六经正名》云:“孔子之未生,天下有六经久矣。”可见,龚自珍认定孔子以前,已有“六经”,其结论却与皮锡瑞完全不同。他的举证,包括皮锡瑞引用过的《礼记·经解》和《庄子·天运》篇。如上所述,这两篇文献用来证明“孔子出而有经之名”,是不可行的;若用来证明“天下有六经久矣”,则有一定的说服力。除此以外,龚自珍还这么说:“是故孔子曰:‘述而不作。’司马迁曰:‘天下言六艺者,折衷于孔子。’‘六经’‘六艺’之名,由来久远,不可以臆增益。”皮锡瑞没有正面处理《论语》和《史记》这两则文献,但因为它们是妨碍皮锡瑞证成“孔子出而有经之名”的重要证据,需要略作剖析。

(一)《论语·述而》篇云:“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这里的关键,不在于孔子所做的是“述”抑或“作”,而在于孔子没有承认自己是圣人,没有称自己所做的是“作”。朱熹《集注》云:“盖不惟不敢当作者之圣,而亦不敢显然自附于古之贤人;盖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辞之谦也。”皮锡瑞同样也认定这是孔子“谦”的表现,但在《经学历史》却没有正面讨论《述而》篇的记载。因此,我们仅能以《经学通论》作为旁证,推敲他的想法。他这么说:“‘述而不作’是夫子谦辞。若必信以为真,则夫子手定六经,并无大义微言。《诗》《书》止编辑一过,《春秋》止钞录一过,所谓万世师表者安在?”这个说法,若是用来反驳孔子仅是“抄录一过”,当然是正面的驳论,但若是用来证成“孔子出而有经之名”,则是不圆满的论点。理由很简单,他与朱熹一样,都是认定孔子的“谦”。假如说,孔子真的是作六经,却因为谦虚而嘴里不承认,这还能通释“述而不作”的所以然。倘若“经”之名真是出自孔子,问题就大了,这意味孔子的“谦”不合实际:尽管嘴里说是“述而不作”,但实际上是把自己的作品定名为“经”,按照皮锡瑞的理解,“经”之名不是等闲小事,而是具有指导“群下”的权威作用:“经名正,而惟皇建极,群下莫不承流;如日中天,众星无非拱向矣。”如其解,“经”名的确立,仿佛是指引众星之日,凸出的是孔子高人一等的地位,这样一来,哪里还算是“谦”?就这一点,崔述的观点十分值得玩味:“藉令孔子之时即有此语,亦止以经名《诗》,以经名《书》与《易》,可矣;不应自名其言以为经也。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圣人之谦也如是,而谓以经自名其言乎哉!”假如只承认孔子整理过六经而不把“经”的冠名权归自孔子,或仅把“经”视作后人推尊其书所称的名号,那么就不用理会崔述之说,但像皮锡瑞那样既强调孔子讲的都是“谦辞”,又想坚持孔子已有定名为“经”的东西指引“群下”的观点,那么就恐怕顾此失彼,穷于应付崔述的质疑。

附带一提,皮锡瑞把“经名正”的效力评估得如此之高,也就衍生出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如依其说,“经名正”之后,继孔子之后的儒者应该对“经”或“六经”拥有大略相近甚至相同的认知,但自七十子以后,却找不到什么人把“六经”当成孔教的思想遗产来加以重视。《孟子》全书言“经”共11例,但没有一字是指典籍,更遑论是孔子的六经了。《荀子·劝学》云:“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杨倞注:“经,谓《诗》《书》。礼,谓典礼之属也。”此“经”与“礼”分而言之,荀子同样没有完整的“六经”或“六艺”意识,显而易见。当然,荀子曾经把“经”指代为权威性的典籍,《解蔽》云:“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此《道经》的来历,有待深究,但不属于孔子的六经,大概没有什么争议。皮锡瑞仅是浮泛地说孟子“于《春秋》之学尤深”,又说“是荀子能传《易》《诗》《礼》《乐》《春秋》”,却不理会《孟》《荀》二书不谈“六经”的问题,殊不足以服人。在汉初以前,“六艺”说还未被完整地确立起来,是需要再三思考的学术现象。像皮锡瑞那样鼓吹“经名正”的进路,不过是以令人亢奋的大话取代确切的论证,完全不能当真。

(二)《史记·孔子世家》载太史公曰:“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这段引文有些疑义需要澄清。首先是“六艺”的含义。在《史记》中,“六艺”有两种含义:一是儒家的六经,《史记》可以明确地判断为这一含义的“六艺”者,见于《滑稽列传》,其中引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二是古代教育学生的六种科目。《周礼·地官·大司徒》说:“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可以判断为这种礼乐教育意义的“六艺”者,《史记》中有下列诸例:(1)《孔子世家》云:“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这是概括孔子编诗弦歌的效应,在记载孔子序《易》和作《春秋》之前,显然这不是六经意义上的“六艺”,而是礼乐教育意义上的“六艺”。(2)《孔子世家》云:“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这是在记载孔子序《易》之后,作《春秋》之前,同样也是指礼乐教育意义的“六艺”,不是指六经。(3)《司马相如列传》引《上林赋》曰:“游乎六艺之囿,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此“六艺”与“春秋”分言,可见“六艺”不包括《春秋》,自然也该是礼乐教育意义的“六艺”。然则,《孔子世家》的“太史公曰”所指的“六艺”,是上述哪一种意义呢?难以确言,因为两种意义的“六艺”都可以通释上述引文。综合司马迁关于“六艺”的各种用例可知,“六艺”不纯粹是孔子个人的作品,这一点是相当清楚的。

“六艺”如是,“六经”亦然。司马迁对“六经”的用法,也不是完全指代孔子的作品:(1)《司马相如列传》记载相如遗札言封禅事,内云:“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索隐》云:“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六经”上承“五三”,“五”指五帝,“三”指三王,而“五三六经载籍之传”又是相对于“轩辕之前”而言,足见相如遗札中的“六经”实指上古遗留的载籍,这是龚自珍“天下有六经久矣”的另一旁证,像司马相如等西汉士人都是这么认为。(2)《封禅书》云:“而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索隐》引小颜云:“刺,谓采取之也。”《王制》就是《礼记》其中一篇,而文帝时代的博士所取材的却是“六经”,显示“记”也可以指“六经”。也就是说,“六经”也可以包括“经”以外的其他解经作品。

接着再看“折中”一词。《史记索隐》引《离骚》云:“明五帝以折中”,又云:“王师叔云‘折中,正也’。宋均云‘折,断也。中,当也’。按:言欲折断其物而用之,与度相中当,故以言其折中也。”孔子是就“言六艺者”而“折中”,不能说这个“六艺”是孔子所作,也无法说因为孔子的“折中”而有“六艺”(或“六经”)之名。因此“太史公曰”的观点,可以说是“孔子出而有经之名”的一个反证。大概由于这个缘故,皮锡瑞《经学历史》对其不予征引和讨论。

三、皮锡瑞的“孔子之教”

龚自珍这两个反证没能得到有效回应,其实已指示了一个明确的事实:要证成“经之名”源于孔子,比证成孔子与六经的关系,更麻烦和更困难得多。只要承认《史记》是可靠的历史叙事,沿用《孔子世家》“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序《彖》《系》《象》《说卦》《文言》”,“乃因史记作《春秋》”等记载,便能说明孔子“折中”六经的重大贡献。金景芳先生便沿用“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的说法,认为孔子以前六艺便被用以为教,同时又强调说:“‘六经’为《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书的总名,是春秋时孔子编著的。”由此可见,认为六经经过孔子的整理、编定甚至撰写部分内容,不蕴涵“经”之名源自孔子。这两个主张是不相同的、彼此独立的。

要理解皮锡瑞为何强调“经”之名始自孔子,有必要认真理解《经学历史》的写作宗旨。细读全书可知,皮锡瑞之所以写作此书,不是纯粹的学术史书写,其目的是为了证明“孔教”仍然有用,驳斥那些鄙弃经学的言论。这样的宗旨是否值得支持,暂不深论,但客观的结果是,他对孔子和六经赋予一种宗教性的定位:“读孔子所作之经,当知孔子作六经之旨。孔子有帝王之德而无帝王之位,晚年知道不行,退而删定六经,以教万世。其微言大义实可为万世之准则。后之为人君者,必遵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国;所谓‘循之则治,违之则乱’。后之为士大夫者,亦必遵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身;所谓‘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此万世之公言,非一人之私论也。孔子之教何在?即在所作六经之内。故孔子为万世师表,六经即万世教科书。”

皮锡瑞以上对孔子和六经的宗教性定位,包含了一些不寻常的思想预设:

(一)“作”的更大比例。在《经学历史》书中,皮锡瑞形容孔子与六经的关系,不是说“删定”,就是说“作”。在他手中,“删定”与“作”同样都是描写孔子对六经的操作过程,没有予以细分。“删定”之语,是清廷官方的标准说法,如乾隆五十八年(1793)谕曰:“夫经籍自孔子删定,岂容后人妄为芟节?”皮锡瑞沿用此语,或多或少是没有争议的做法,但他更强调是“作”,远多于“删定”。皮锡瑞自不是首次提出“作六经”的人。但粗略地说,一般对“作六经”的讨论,都是从相对宽泛的意义上说,如陈淳说“孔子不得行道之位,乃集群圣之法,作六经,为万世师”之类。这是歌颂孔子作为万世师表而肯定六经的意义;而“作”的含义也不见得是无中生有的创作,这从“集群圣之法”一语可证。相比之下,皮锡瑞的“作六经”,更多的是讲究孔子自主的制作。或者说,皮锡瑞比谁都清楚,“删定”与“作”二者,其实不是同一回事。如《孔子世家》所说,六经中真正算得上是孔子所“作”的,仅《春秋》一书而已,其他五经不是同等意义上的“作”。

(二)“教”的起始性。皮锡瑞之所以亟欲增加孔子对六经“作”的比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渴望把孔子抬举至无与伦比的至尊地位,所以他明确反对推尊周公、伏羲、文王等人对六经的贡献,说是“或尊周公以压孔子,或尊伏羲、文王以压孔子”。照皮锡瑞的意见,孔子是孔教的唯一起点。没有这个起点,也就难以解释皮锡瑞为什么强调孔子之“作”,而又想把“经之名”归于孔子的缘故:“孔子以前,不得有经;犹之李耳既出,始著五千之言;释迦未生,不传七佛之论也。”所谓“七佛”,包括过去庄严劫中三佛,贤劫中四佛,意指释迦佛及其出世前所出现之佛,共有七位。七佛出世教化之相,出于《长阿含》之大本经及《增一阿含》四十四之十不善品。“七佛之论”作为早期佛教的一种说法,其实与孔子和六经,没有什么可比性。至于老子作《道德经》,虽是得到许多人的认可,但这跟“孔子以前,不得有经”的观点,也没有明显的关系。相反,《道德经》的面世,跟孔子之前已经有“经”,倒是可以兼容的两件事。无论如何,皮锡瑞以释、老二教的“经”为说,是基于以下一个预设:孔子与老子、释迦牟尼二人一样,都是其教的创始人,都是留下了记载教义的经典。

(三)“教”的意图性。孔子既被视为孔教的第一位教主,那么他必须是有意识的施教,而他的六经也必须是他本人有意识的著述;不然的话,凭什么说六经是孔子“以教万世”的“万世教科书”?明乎此,便能够明白皮锡瑞不仅反复说孔子“作”或“删定”六经,而且寸步不让地强调“经”之名只能是出自孔子,不允许其他比孔子时代早的人也同样共享“经”之名。

基于上述三点预设,皮锡瑞至少有以下三方面的举证责任:

因为(一),必须说明六经“作”的比例是足够的多,不能仅限于《春秋》一经而已。皮锡瑞的其中一个策略,就是主张伏羲画卦,孔子作卦爻辞。换言之,不仅十翼,连《周易》的经文也是出自孔子的手笔。不这样,便无法强调孔子“作”的贡献,如皮锡瑞所言,“以为止有十翼,则孔子于《易》,不过为经作传,如后世笺注家。”然而,治《周易》的传统意见,都是强调孔子作十翼而不及经文,汉人也没有孔子作《易》之说,而且《论语·子路》篇亦有孔子讨论《易·恒卦·九三》的记载,所以后来没有多少个严肃的《周易》研究者信从皮氏之说;而章太炎对皮氏此说的严厉批驳,举证历历,也很难说不能成立。

因为(二),必须说明“经”不仅是孔子的六经专有的,连“经之名”也是孔子独创的,但除了《孝经钩命诀》这种可疑的纬书外,《经解》《庄子》《史记》等书的记载,无论是“经”“六经”“六艺”抑或“十二经”,都不可能是印证孔子独有“经”和“经之名”的证据,反倒是“孔子出而有经之名”的有力反证。

因为(三),必须说明孔子有明确的创教主张,而且皮锡瑞索性连“经”的冠名权也归诸孔子本人。但如上所述,《论语》“述而不作”的名言,连皮锡瑞也承认这是孔子的“谦辞”,也就难以想象孔子拥有“以教万世”的宗教创始者的使命意识。

归纳上述,皮锡瑞这三方面的举证责任,都是因为他对“孔子之教”的坚持,遂把“经”之名也要追溯至孔子头上,但多了举证责任却又无法圆满地佐证其说,这真的是明智的论证策略么?

四、重新认识“六经正名”

只要放弃“经名昉自孔子”的主张,皮锡瑞就不会出现有论无证的问题。由此反观龚自珍“天下有六经久矣”之说,便不得不承认这是比皮锡瑞更高明和更经得起推敲的观点。可是,由于皮锡瑞被奉为今文经学的标准权威,龚自珍的观点也得不到正确的理解,以下有必要澄清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一)龚自珍《六经正名》云:“仲尼未生,先有六经;仲尼既生,自明不作;仲尼曷尝率弟子使笔其言以自制一经哉?”皮锡瑞引述上文,然后评说:“如龚氏言,不知何以解夫子之作《春秋》。是犹惑于刘歆、杜预之说,不知孔子以前不得有经之义也。”

细读《六经正名》可知,整篇文章没有援引刘歆、杜预等人任何说法,只是认为刘向和班固的文献分类显示六经不应包括《论语》和《孝经》,如此而已。更准确地说,龚自珍的目的是“以经还经,以记还记,以传还传,以群书还群书,以子还子”,其重点是辨别一些被冠以“经”的书本来不属于“经”,而是“记”“传”“群书”或“子”等等。因此,龚自珍明确反对《论语》《孝经》二书也被当作是“经”。皮锡瑞硬把刘、杜二人强加在龚氏头上,无非是因为这二人都是被晚清所谓的“今文家”划为“古文学”的敌对阵营之中,纯属派性的分类,而非举证说理。

至于说“孔子以前不得有经之义”,同样是伸张孔子作为教主的虚假预设,不能当真。最不合理的是,龚自珍反复探讨的是什么书该有“经”之名,什么书不该有。这是“经之名”的讨论,但皮氏却转述为“经之义”,概念转移,谬误显然。

(二)针对《六经正名》上述引文,曾亦、郭晓东《春秋公羊学史》批判龚自珍说:“以孔子不作‘六经’,至谓孔子不作《春秋》,‘孔子所谓《春秋》,周室所藏百二十国宝书是也’,此说无疑颠覆了今文学尊孔子的立场,反而倾向于古文家的说法。”又说:“此说否定孔子作六经,与后来廖平、康有为对待六经之态度大不同。自珍因而肯定孔子之功在‘述’不在‘作’,即‘存史’也。……至于《春秋》,其中固有微言大义,然自珍以为,不出于孔子,而出于史官也。其尝有诗曰:‘欲从太史窥《春秋》,勿向有字句处求。抱微言者太史氏,大义显显则予休。’诸如此说,皆非清代今文学之主流,大致本于章学诚之说也。”曾亦、郭晓东的批评尚待商酌之处甚多。龚氏“孔子所谓《春秋》”,是指《经解》中的《易》《诗》《书》《礼》《乐》《春秋》而言。这不是谈论孔子所作的《春秋》是否“作”的问题。至于“百二十国宝书”之说,出自《公羊传》徐彦疏:“昔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感精符》《考异邮》《说题辞》具有其文。”这与“古文家的说法”有什么关系?

《六经正名》主要是指出“经”之名何时和如何出现,从未抹杀孔子对整理六经的贡献。“不作一经”之说,主要是从《论语》“述而不作”发挥而来,强调孔子没有“作”经的意图。即使《孝经》载有孔子讲述给曾子的内容,但因孔子“自明不作”,所以没有理由墨守纬书而说孔子“作”经。也就是说,“不作一经”实不蕴涵“否定孔子作六经”或“孔子不作《春秋》”。恰恰相反,龚自珍明确认为《春秋》的作者就是孔子。《六经正名答问五》云:“今夫穀梁氏不受《春秋》制作大义,不得为《春秋》配也。”这里的“制作”,就是沿用《公羊》哀公十四年传“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的主张。不难看见,龚自珍认为《春秋》是孔子的作品,跟他认为孔子“不作一经”,二者是可以兼容的。

上引龚氏的诗,是《己亥杂诗》中的一首,其下自注:“儿子昌匏书来,问《公羊》及《史记》疑义,答以二十八字。”可见,诗中的“太史”和“太史氏”是指《史记》作者司马迁,而“予休”就是认可何休。此诗是龚自珍为了回答儿子询问《公羊》《史记》二书的疑问,答语难言其详,但从诗意可知,他要求参考司马迁和何休的观点,岂能说是“本于章学诚之说”?《学史》错把“太史”和“太史氏”解作“史官”,遂失其解。

从《六经正名》反对各种被当作“经”的典籍也被称“经”的观点,可知龚自珍背后的思想判准正是“尊孔子”,尊崇孔子整理或撰写的六经。确切地说,把孔子奉为孔教的创始者,不过是晚清以来诸如廖平、康有为、皮锡瑞等人的建构,其中的是非曲直,难以三言两语论定,但很清楚的是,“尊孔子”的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像司马迁那样仅说“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没有说孔子作六经或提出“经之名”,但谁能说司马迁不是“尊孔子”?“尊孔子”不是“今文学”的专利。

以上大致呈现了皮锡瑞《经学历史》的一个基本面貌:它不是客观书写的学术史。尽管书中不少论断发人深省,但不宜简单地当作不证自明的真理。“孔子出而有经之名”的主张,主要是为了“孔子之教”的宣传性考虑,背后欠缺有力的证据,经不起认真的推敲。承认孔子整理或部分撰写过六经,不必然意味着“经之名”也是出自孔子。孔子以前已有“六经”或“六艺”之名,孔子也不曾明言“作”经。对此,皮锡瑞仅有观点,不能撷取充分的、可靠的证据作为否证的基础,是不能成立的,远不如龚自珍“六经正名”的论断来得可信。皮、龚之别,在于论证是否有力,而非选取什么立场。把论证问题转化为立场问题,不是学术研究的正途。

原标题:《“经”作为书名真的来源于孔子吗?| 黎汉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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