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春波，华夏基石商学院首席导师，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导，华为资深管理顾问，《华为基本法》起草组成员

来源：华夏基石e洞察（ID：chnstonewx）

摘编自吴春波教授新作《华为管理哲学》（中信出版社），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每一个公司都会有新员工进入，也会有老员工离开。公司如何对待离开的员工，是态度问题，也是价值观的问题。

很多公司对待离职的员工不能做到好聚好散，甚至反目成仇，从此别过，老死不相往来。

华为的离职员工很多，2020年任正非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提到，华为当时已有16 万离职员工。

多年前，曾有华为员工抱怨公司离职流程烦琐，经过层层关卡办理离职手续，把对公司的感恩之情都消磨掉了。后来公司优化了离职流程，为离职员工提供了便捷快速的离职流程。

大多数离职员工离职前都会在公司内网心声社区上发个帖子，谈经历，谈感想，谈问题，谈建议，在职员工也会跟帖，送祝福。

华为人力资源部或干部部会对离职员工做离职访谈，把离职员工对公司的意见与建议留下来，这是离职员工留给公司最后的宝贵财富，当然也有很多离开的员工后来又重新回归公司。

2018年，任正非在一次外部会议上讲：“如果员工感谢华为，那我相信华为是做错了，一定是我（华为）给他多了。”这在业界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如果从员工与企业本质上是劳动契约关系的角度看，此言无错，正如中国那句古话：“施惠勿念，受恩勿忘。”

离职员工如何看待原东家，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反映了国内公司与员工的关系及其经营管理机制。[1]笔者接触过很多华为离职员工，几乎没有人骂公司、骂老板（老板是华为在职与离职员工对任正非的标准称呼）。当然，也有骂人的，离职员工骂得最多的是直接主管。

以下内容，记录的是任正非与五位离职员工的故事。需要说明的是，任正非与离职员工的故事有很多，下面五则只是见诸文字记录的故事。

01

吕学峰：我希望您继续留在华为工作

1993年，公司社招研发员工吕学峰因病离职后，写信给任正非，介绍了离职后的工作交接及个人情况，信中对自己的离职表达了歉意：“现在公司对我如此照顾，自己感到非常愧对我们这个集体。”

不久任正非写了回信（节选）：

军队是一个高速机动性的队伍，而且攻击强度最大。它最不需要伤病员。然而，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都对伤病员十分重视、关怀，不惜耗尽物力、人力，甚至不畏流血牺牲。为什么？为了让更多的人去冲锋陷阵。因为有了这一点才有革命的胜利。华为同样奉行这么一种制度，保护好有贡献的同志，保护在科研、市场、生产……活动中，伤害了身体的同志。有了这一点，华为就有可能在本世纪末（20世纪末）赶上AT&T（美国国际电话电报公司）。没有这一点华为连今天也维持不下去。

……

没有优秀、忠诚的干部，那是一座空中楼阁。因此，我希望您继续留在华为工作，过去对您的身体关心不够，我们是有责任的。

……

祝您早日康复，重返华为。华为才是自己人最终的乐园。它的善良终会被人们理解。

任正非与吕学峰的信发表在1993年7月21日的《华为人》报上。发表时的编者按写道：

人才政策一向是公司最有特色、最重要的政策之一。华为给有抱负、有才能的同志提供充分发挥的舞台，同时又不失其温暖、充满人情味的一面。这里刊登的两封信生动地体现了华为所奉行的“工作可以没有人性，生活却必须充满人情味”。

两地书的坦诚与真诚曾感动过许多华为人，一时传为佳话。

（注：因时代久远，已无法考证吕学峰是否回归华为。）

02

叶树：任总喊你回家吃饭

2010年8月31日，在当月的《华为人》报上，有一篇文章的按语，没有注明作者，从语言风格上看无疑出自任正非，他是以第三人称写的：

2010年8月，任总去艰苦地区看望员工，在去过阿富汗后，又去了北冰洋，看望在最艰苦地方工作的员工，亲自体会了员工工作的辛苦。他是夏天去的北冰洋，没有体会到叶树所写的感觉，但那儿夏天蚊子很多。任总说在那儿走路，他都戴着养蜂人戴的那种帽子，即在草帽的周边缝着纱布，围着头圈一圈。我们各级部门，都要关心在艰苦地区的员工的学习与成长，那儿接收新的信息难，接触尖端技术难，但他们的精神十分宝贵。可惜叶树已经辞职了，什么时候回深圳来，任总想请他吃饭。

叶树是华为员工，2002年3月18日，他根据自己在俄罗斯北极地区安装GSM（全球移动通信系统）设备的经历，撰写了《北极圈内的华为GSM》一文，发表在第126期《华为人》报上。文中回顾了他在北极圈内的奋斗岁月：这位出生在南方的小伙子，一眼望去是很多人一辈子没见过的漫天大雪；一天20~22小时极夜中黑暗的煎熬；零下50摄氏度加上30年未遇的大风雪的洗礼；顺利割接后与客户的庆祝。他在文章中许愿：“只想祈求北极的这股北风，能把我们的喜悦一路吹到中国去，吹到南部中国那座年轻的城市里，吹到那群年轻的人群中去。”

后来叶树离开了公司，去澳大利亚求学。

2010年8月，《华为人》报重登了这篇文章，任正非的“编者按”就是为此文写下的。当月任正非去了北极圈出差，本想看望叶树，叶树却因故没有与任正非相会于北极圈。叶树的同事看到任正非的信后奔走相告：“任总到了北极圈，想起当年的那篇文章，想起了作者叶树，要邀请叶树吃饭：这是对这群曾经在北极圈内奋斗过的人的肯定啊。当时在北极圈内遇到的困难在这一瞬间完全烟消云散了，幸福、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2010年11月12日，《华为人》报编辑部在公司心声社区中发出“寻找华为人中的人——叶树”的帖子。

此后，叶树给任正非回信，信中也谈及与任正非的相关往事：“2004年任总生日，正出访雅典办事处，我们煮了一碗面条给您庆祝生日。2007年底，我刚刚完婚，携妻子从虹桥机场回深圳。正赶上上海的第一场大雪，那个时候南方雪灾已经非常严重了。很巧在候机的时候碰到任总一人回深圳。几句简短的寒暄，我们擦肩而过消失在人海茫茫。”

任正非就是在这一背景下，隔空向这位前华为人喊话的：“什么时候回深圳来，任总想请他吃饭。”

2010年下半年，叶树再次向华为投简历，并重新入职华为。

20年后的2021年，叶树再次撰文《20年前，我们开通了北极圈第一个GSM网络》，文中回顾了这段往事。有意思的是，这篇文章在网络上被改了标题，变成了《拒绝任总请吃饭，开通第一个北极圈内的GSM网络，我在华为经历的“神奇”远不止这些》。

03

孔令贤：加西亚，你回来吧！是公司对不起你！

2017年9月6日任正非签发邮件，这是他为心声社区一篇文章《寻找加西亚》所写的按语。这次他对离职员工孔令贤隔空喊话：

加西亚，你回来吧！孔令贤，我们期待你！2014年孔令贤被破格提拔三级后，你有了令人窒息的压力，带着诚意离开了华为。周公恐惧流言日，更何况我们不是周公。是公司错了，不是你的问题。回来吧，我们的英雄。我们要形成一个“英雄倍出”的机制，“英雄倍出”的动力，“英雄倍出”的文化。要紧紧揪住英雄的贡献，盯住他的优点，而不是纠结英雄的缺点。回来吧，加西亚，是公司对不起你。

之后，任正非再次签发总裁办电子邮件，就孔令贤事件发声：

我们要紧紧揪住优秀人物的贡献，紧紧盯住他的优点，学习他的榜样（事迹）。这要成为一种文化，这就是哲学。

为什么优秀人物在华为成长那么困难，破格三级的人为什么还要离开？我们要依靠什么人来创造价值，为什么会有人容不得英雄？华为还是昨天的华为吗？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现在还有吗？有些西方公司也曾有过灿烂的过去。华为的文化难道不应回到初心吗？三级团队正在学习“不要借冲刺搞低质量”“满广志、向坤山都是我们时代的英雄”，不是导向保守主义，而是让一些真正的英雄的血性喷涌，脚踏实地，英勇奋斗，理论联系实际，让这些人英勇地走上领导岗位。为什么不能破格让他们走上主官？为什么不能破格让他们担任高级专家与职员？为什么不能按他们的实际贡献定职、定级？遍地英雄下夕烟，应在100多个代表处形成一种正气。形不成正气的主官要考虑他的去留。

孔令贤是华为的研发员工，2011—2015年就职华为，是华为进入OpenStack（开源的云计算管理平台项目）社区的第一人，也是OpenStack社区的核心成员。他在个人技术博客上发表过专题博文150余篇，成功地带领一支思想开放、融入开源社区并能够将开源和商业成果相结合的精兵团队，支撑华为成为OpenStack的金牌会员，所带团队中有两名成员被评选为OpenStack的核心成员。因贡献卓越，2014年被公司破格提拔三级。

2015年，他“带着诚意离开公司”，后移民新西兰。在解释离职原因时，孔令贤写道：“我离开，并不是因为华为不好，或业务没希望，恰恰相反，是因为华为太好。毕业4年多，公司待我不薄，在公司我学会了做人，学会了做事，学会了大公司应该有的章法，但即便如此，我的人生经历和技术经验仍然不足以支撑公司给我的级别和地位，我走，正是因为自己的胆怯。如果我给不了公司想要的，那么我接下来的工作，就无异于混日子。所以，急流勇退也好，临阵脱逃也罢，我是带着诚意离开的。”

2017年9月5日，孔令贤在微博上回应了华为和任正非的呼唤：“加西亚已收到，没有谁对不住谁，华为是民族企业的骄傲，提起华为我依然自豪，希望以后还能有合作的机会。”

2017年，孔令贤与满广志、向坤山、梁山广成为公司里谈论的风云人物。

很遗憾，尽管任正非真诚呼唤，孔令贤这位公司的“加西亚”还是没有回到公司，否则又是一段佳话。

任正非向一位基层研发员工真诚的喊话，言语之恳切，态度之真诚，令人动容，这也是任正非和华为公司倡导自我批判的真实体现。

04

韦慧晓：有假期的话，回娘家来看看

关于任正非与韦慧晓的故事，笔者已在《任正非与韦慧晓》[2]一文中有过介绍。

关于韦慧晓女士，很多人都已熟知，央视主持人曾这样评价她：她的故事与经历，连电视剧都不敢这样编。她是我国首位也是唯一一位女舰长，她的资历章只有一排，但已是将校军衔。

韦慧晓女士2000年本科毕业后，入职华为，2004年考入中山大学就读研究生，博士毕业后自愿要求加入海军，是辽宁号航空母舰首位女博士。

在韦慧晓离开公司12年后，任正非向韦慧晓隔空喊话：“韦慧晓是当代青年的榜样，她的经历是一本人生价值的实践，我很敬佩她。她有假期的话，我们提供全部费用（请她）回娘家来看看，同时给我们年轻人讲一课。她是我们华为的骄傲。她的精神鼓舞我们华为的‘航空母舰’航行在全球，服务世界人民。我们的产品已涵盖140个国家、30亿人。”时隔18年后，笔者在北京再次见到韦慧晓女士，她还是那样帅气、阳光和靓丽，充满活力和正能量。笔者向其求证是否回过华为，韦慧晓女士的回答是：回去过两次。

至于任正非是否请她吃过饭，我想应该是肯定的。

05

韩郁：你是华为的功臣，公司可以为你保留全部的股票！

2008年1月14日，华为前员工、全球无线产品销售部韩郁办理了离职手续，此前他在华为工作了12年，其中近7年在孟加拉国、南非、北欧等海外工作。离职前韩郁给任正非写了一封表达谢意以及告别的小邮件。

韩郁先生在离职不久，就收到他人转来的短信：任总请你吃饭。

2008年1月18日中午12:00，任正非如约在公司总部A3的VIP餐厅请韩郁吃饭。落座后，任正非首先询问韩郁：“为什么要离开华为？”并提出：“像你这样长期在海外工作的功臣，有什么困难公司都会考虑给予照顾。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公司会尽力解决。”

当得知韩郁是因病离开公司后，任正非讲：“你是华为的功臣！你的情况属于病退，公司可以为你保留全部的股票！”

“你对公司的文件理解有误，你的情况符合保留股票的条件！华为绝不是在大家能够干活的时候让大家拼命地干活，而在大家不能干的时候就一脚踢开。你对华为是有贡献的，现在你的身体不行了，需要这些股票作为未来看病治疗的保障！华为的文化是‘天道酬勤’，华为保留你的股票是应该的！相反，你不要才是不应该的！你要了我才高兴！”

“保留股票、享受医保、工作安排不是针对你个人的特殊安排，也不是我个人的意见。公司现有的制度和文件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华为是绝不会忘记和亏待那些为华为奋斗过的功臣的。”

自2004年开始，公司就出台了《关于退休保留虚拟受限股的董事会决议》，规定在华为连续工作8年、年龄在45岁以上的员工可申请提前退休。获批提前退休的员工在签订和履行某些限制性条款后，可以保留全部或部分华为股票，并获得股票分红。2016年，公司将这一政策扩展到技师、技工、事务员、服务员、厨师和司机等职位。

韩郁在事后所写的文章中说：“听了任总的话，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原本认为自己被派到艰苦地区长期工作导致身体一些问题是个人的不幸，但没有想到自己又是这样的幸运，公司这样设身处地地帮我这个已经辞职的员工解除后顾之忧！如果我的身体调养好，我还是愿意重回华为工作的。”

（注：韩郁先生后来是否重回华为上班，没有确切消息。2008年5月2日，公司人力资源部下发通知：保留韩郁的全部虚拟受限股。本文根据华为心声社区文章《离职后任总请我共进午餐》一文改写。）

06

小结

任正非与以上五位员工的“两地书”，有的是一段佳话，有的也留下了一些缺憾，但不管结果如何，反映的都是他对员工的态度。

2021年2月3日，任正非签发《关于对技术探索团队和个人回溯激励的决议》，该文件提出：“只有有科学的历史观，才会有科学的发展观，不忘记英雄才能更好地激发更多的英雄奋战。鉴于技术探索的长期性、不确定性等特点，需要建立当期激励和回溯激励相结合的机制，以更好牵引从事技术探索的团队和个人直面挑战、坚韧不拔、持续贡献，落实公司不让雷锋吃亏的激励导向。”

2021年5月初，任正非在为《科学：无尽的前沿》一书所作序中，再次强调：“我们如何追溯在这些过程中默默无闻贡献的人，包括中途离职的有功员工，给予鼓励，是我们人事工作应该改进的地方。”

2021年7月12日，任正非签发题为《关于各级主管关心关爱员工的要求》的公司文件。

笔者认为，任正非对待员工包括离职员工的基本价值观是：爱兵切，用兵狠，而且两者的顺序不能颠倒。

用任正非的话概括就是：

• 铁军的领袖，自古以来都是十分爱兵的，真心去关心你的弟兄。

• 我们要敢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我们的唯一武器是团结，唯一的战术是开放。

• 我们要团结所有人，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包括曾反对过你，而且反错了的人。大家本是同根生，都是背井离乡人，应以博大的胸怀处理周边关系。

——《坚定不移地坚持发展的方向——任总在中央研究部干部就职仪式上的讲话》，1995年1月9日

[1] 参见：吴春波 . 华为门徒眼中的华为 [M]// 华为没有秘密 3. 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

[2] 参见：吴春波 . 任正非与韦慧晓 [M]// 华为没有秘密 2. 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

[3] 其所写文章署名为“韩工”，这一称呼应是对其职位资格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