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劈去叶子，剁去梢头，糖梗就剩那么一小截，像一根单薄的吹火棍。夏天的糖梗皮，带着浅浅的黑，黑里透着一点红。从梢头那边开吃，糖梗的味道像白开水，但经过牙齿的撕咬和嘴巴的咀嚼，显出了不一样的滋味。一节一节往根部吃，白开水慢慢加进了会奔跑的糖，十足地甜蜜了我的舌头、口腔，一直甜到味蕾的每一个角落。整个西楼村，只有王福根家的孩子，才有这样的享受。那是贫苦的生活里，父亲赠予我们的奢侈。这是父亲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骄傲。

我们就这样吃到糖梗成熟，一畦糖梗现出了几个口子，像老人掉了几颗牙。风口的糖梗特别硬，父亲留着自己吃。好几次，他吃得牙齿疼，两颊酸。

“为什么不把它们一起卖了？别人又认不出。”有人问。父亲语气低沉，却有着不可撼动的力量：“万一老人硌了牙，万一小孩受了伤……”

哪有这么多万一！弟弟一直生病，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要这么多讲究干啥！

父亲将糖梗下端的枯叶剥得一片不剩，拗断上面叶片尚青的梢头，用锄头起出根部，把它们一根根掰开，用砍柴刀削去根须，再把它们捆好，装进独轮车，带到县城去卖。

我对父亲说：“我也去。”其实，我只是想去县城看看。我觉得城里的天空一定比乡下美。“卖——糖——梗！”父亲的声音有一点沙哑，他的叫卖声像糖梗叶片拖过地面，拖过一条条街道。那天，下起了雨。天空灰灰的，一点也不美。糖梗好像也被罩上了灰色的云，它们沮丧地躺在独轮车上。正午，父亲带我走进一家小饭店，点了一盘螺蛳。我发现螺蛳怎么吸也吸不出来。要搁现在，我肯定会让店家重做，把螺蛳煮熟。父亲的脸色布满阴云，他低着头，轻声说：“可能在怪我们，只点了一个菜。”父亲把仅有的一点螺蛳汤倒进我的碗里，用被糖梗叶割得伤痕累累的手握着筷子，扒拉着硬邦邦的饭往嘴里送。

1988 年的夏天，父亲走进邻居的家寻求帮助。邻居是一位 70 多岁的老人，头发全白，身体康健。最让人羡慕的是，她有退休金。父亲向老人借了 30元钱。弟弟的肾病病情加重，父亲实在不知道该怎样筹钱了。他多么希望钱能像种糖梗一样，只要用铡刀将成熟的“糖梗”一节一节切下来，把它们埋到地里，就能长出一根甚至多根糖梗啊。

父亲去窑厂干活，大热天钻进窑洞，把烧好的大缸、钵头一件件取出，再用独轮车运到四十里外。父亲给别人拆老房子，站在土墙上，拿着简易的工具，往下一寸寸地铲墙。父亲没读过书，他赚钱的方法，只有出卖自己的汗水。

秋风渐起，糖梗成熟了。父亲卖了糖梗，把一张张零零碎碎的钞票整理得平平整整。我穿着小姨送的蓝色灯芯绒衣服，吃着甜甜的糖梗，跟着父亲来到邻居家。老人接过钱，在父亲的千恩万谢中，看了看我，还冲我笑了笑。

父亲的脸像夏天的糖梗皮，还了钱，那糖梗皮上像洒了一层蜜糖色的阳光。

次年夏天，父亲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老人向父亲催要 30 元钱。父亲说起这事的时候，我正在灶台后面，用吹火棍吹火。火不肯配合，烟霸道地往外闯，熏得我的眼睛流出了泪水。

终于，火燃烧起来了。火苗紧贴着木柴，艰难地燃烧着。

“我们要抓紧攒钱，再还一次。” “为什么？”

“没有别的人在场，证明不了我还了。再说，老人家想坏了身体怎么办？”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的心仿佛被一把钝刀划过，被一点点地割裂，疼得能听见回声。

深秋的时候，父亲又还了一次钱。他的下巴瘦得像一个锥子，他的皮肤又黑又红，像成熟的糖梗皮。

我穿上蓝色灯芯绒衣服，吃着糖梗，一遍遍地在邻居家门口走。我多么希望老人看见我，看见我的蓝色灯芯绒衣服，看见我的糖梗，想起父亲已经还钱的事情啊！

糖梗种下了，又成熟了。成熟了，又种下了。日子周而复始。我的蓝色灯芯绒衣服已经磨得变了色。老人去世了，30元钱的故事彻底被埋进土里。

1997 年的春天，弟弟离开了我们。因为疾病，也因为没钱。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穿着暗红色外衣的糖梗。

写法探讨

这篇散文，是作者对过去苦难生活的一次咀嚼，也是对善良而坚韧的父亲的一次致敬。

本文的精妙之处在于，作者不但通过父亲说的几句话塑造了人物形象，而且通过这几句话提纲挈领，统领全篇——“我家的孩子，也就用糖梗可以宠她，我舍得”“万一老人硌了牙，万一小孩受了伤……”“可能在怪我们，只点了一个菜”“没有别的人在场，证明不了我还了。再说，老人家想坏了身体怎么办”，这几句父亲的话，将父亲爱孩子、守规矩、纯朴、善良的个性展现出来，也将一个勤勤恳恳过活的农民形象塑造了出来。

另一方面，作者通过几处诗意却悲凉的描写，再次丰满了父亲的形象——“父亲把仅有的一点螺蛳汤倒进我的碗里，用被糖梗叶割得伤痕累累的手握着筷子，扒拉着硬邦邦的饭往嘴里送”“父亲的脸像夏天的糖梗皮，还了钱，那糖梗皮上像洒了一层蜜糖色的阳光”“他的下巴瘦得像一个锥子，他的皮肤又黑又红，像成熟的糖梗皮”。如果说父亲的话塑造了父亲这个形象的灵肉，那么，这几处文字则塑造了父亲这个人物的骨血。

本文选自《初中生》作文版2021年12期

责任编辑：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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