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据说可以看见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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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据说可以看见幽灵

2023-07-05 14:35|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本文为小说酒馆第113篇,选自英国布克奖得主安东妮亚·苏珊·拜厄特(Antonia Susan Byatt,1936 —)的短篇小说《七月幽灵》(The July Ghost)。

小说采用魔幻手法,写了一位房客与一个失去了儿子的女房东的感情纠葛。关于这个短篇,英国女作家苏珊·希尔曾经评论:“《七月幽灵》是一篇幽灵故事,它雅俗共赏……但它又显示了某种严肃深刻的思想,体现了某种难能可贵的文学价值,是同类作品中难能可贵的范例,是本世纪最好的幽灵小说之一。”

七月,我们一起感受幽灵。

01

“我想我非得搬家不可,”他说。“我跟房东太太有点麻烦。”

他从她的裙服背后拂去一根金光闪闪的纤细的发丝,动作竟那么娴熟神速,好像纯粹是出于细心体贴。他也一向善于把餐桌布置得雅致美观、赏心悦目。此刻他却像一只垂头丧气的苍鹰,神态中流露出高贵的悲哀。她见状不禁顿生恻隐之心。

“哪方面的麻烦?恋爱?金钱?还是日常琐事?”

“什么也不是,真的。嗯,不是金钱问题。”

他在手指头上缠绕着那根发丝,聚精会神地审视着,回避着她的目光。

“不是金钱问题。那会是什么呢?我可能会帮你找个合适的住所。我认识的人多。”

“你肯定行,”他羞怯地微笑着。“不过,一言难尽。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占着阁楼。大部分时间。”

他沉吟片刻,欲言又止,显然很克制,躲躲闪闪的。但是他确实是在向她倾诉衷肠。在这种情况下他往往显得很可爱。

“大部分时间?”她追问道。

“啊,不是那个意思。嗯,不是……坐下来谈好吗?”

02

他们在人丛中走来走去,这是一个盛筵,天气很热。他停下来取了一瓶酒给她斟满。他无需问她喝什么。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他喜欢她翠绿色裙服上那朵非常耀眼的熠熠生辉的罂粟花。他也喜欢她那双漂亮的凉鞋。她来伦敦要待上一个夏天,在大英博物馆搞研究。她本来在土珊城使用缩微胶卷就能进行她的工作,因为手稿对她用处不大。但是那儿有一场缠缠绵绵的爱情事件需要结束。那件事情有好长时间了,她与那位已婚的教授共同度过的每一分钟、每一天、每一个周末都极尽销魂荡魄之乐,但那毕竟都是偷偷摸摸的,总有一天她必须面对现实,不是想办法渐渐地疏远他,就是慧剑斩情丝一走了之。她两样都试过,现在自认为已经成功地脱身了。这么快就有人赏识可真不错。问题总能解决,她如此这般地说着,温柔的脸庞转向他愁眉不展的面孔,一边轻轻摇着一头秀丽飘逸的金发。这还得从一年以前说起,他打开了话匣子,也是在一次宴会上,他碰见了那个女人,就是现在让他犯怵的那位房东太太,因此就铸成了大错,不过不是马上,他现在才如梦方醒。她那时显得文雅端庄、做事周到,所以就……

他当时说:“我觉得我非得搬家不可。”他那阵子气急败坏,差点儿就不去参加晚会了,可是又忍受不了自斟自饮。那妇人冷静地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为什么?”一个人不可能,他说,在一个他原先是那么幸福地生活过的地方继续住下去了,那地方现在只能勾起他伤心的回忆,虽然依旧舒适方便。说方便,那是指工作、招待朋友和做事而言,但是与他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相比,与他希望一打开门就能发现安妮在家里,笑得喘不过气来,等着听他说那天读了什么书,思考了什么问题,吃了什么东西或是感觉如何,与这些企盼相比,这时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工作、朋友和各种事情听上去显得竟是那么虚无缥缈无足轻重。我爱着的那人走了,他告诉那女人。事已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和盘托出,硬是咬紧牙关强咽下去已到嘴边的话。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他回家后发现干净的桌子上只放着一封信,书架、唱片架、厨房的碗柜都是空荡荡的。想必是策划了好几个礼拜了,想必是在他拥着她躺在床上时她就已经在思谋着,在她为他斟酒时,在……时。不,不。破口大骂有失尊严。现在他只觉得丢人败兴,心绪恶劣,反倒发不出火来:只是像小孩子丢失了心爱的东西。“其实住在哪儿都无所谓。”他跟那女人说。“可是有的人却很在意,”她说。“我明白。”

于是她向他提议搬来做她的房客;她说,她有好多房间空着没用,她的丈夫不常在家住。“我们之间已经有些日子无话可说了。”他的生活肯定可以相当独立,阁楼上有一个厨房和卫生间,她不会去打扰他的。还有一个大花园。可能就是这一点使他下定了决心:天气太热了,又在伦敦市中心,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一个男人会觉得他宁愿放弃一切而去换取一间朝向青草绿树的住房,而决不住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的高层公寓。可是万一安妮回来了,门却上了锁而且锁得很严实。他能够不再去想象安妮会回家了。这回是一锤定音:安妮总是以为他优柔寡断。他没有安妮照样能活下去。

他搬进去好几个礼拜了,很少看见那女人。他们总是在楼梯上打照面,有一次在一个酷热的星期天,她上来了,告诉他可以随意去花园活动。他提议可以帮她除除草、修剪一下草坪什么的,她接受了他的好意。就是那个周末她丈夫回来了,他急匆匆地把车一直开到前门,跑进来在空无一人的前厅高喊:“伊莫金,伊莫金!”她的回答极不自然,是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从她丈夫诺埃尔的外表上看不出这一声惊叫缘何而来;他们的房客听见声音,就站在栏杆那儿偷偷望去,看见在楼梯天井他们的脸转过来了,她的面部已恢复了平素端庄平和的神情。他还看见诺埃尔已经歇顶,鬓角上覆盖着一层松软的绒毛,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劣质的灯芯绒上衣,露出布马球衬衫衣领,他觉得现在能猜得出她的年纪了,他原先可猜不出来。她修饰得特别干净整齐,头发是浅黄色的,在脑袋后面挽成了一个发髻,她的双腿修长,眼睛老是低垂着。虽然要用温柔腼腆一词来形容她也不尽合适。她后来解释说,因为她没想到诺埃尔会这个时候回来,她吓了一大跳所以才叫唤:她觉得挺抱歉。她的解释好像合情合理。那一声惊叫显得异乎寻常的凄厉,可能是由于天井的回声。尽管有这种解释,可是看来诺埃尔却因此而变得完全情绪低落了。

那个周末,他躲开了他们俩,一步两个台阶,动作很轻,同时觉得有点烦恼,从他的厨房窗口望去,看见那可爱的花园里面草木繁盛,而他们俩却躲在房子里面,辜负了这大好的夏日阳光。在星期天午餐时分,他听见那位丈夫,诺埃尔,在楼梯上叫喊。

“我实在受不了了,如果你老是这样。我尽了最大努力,尽量对付。什么也不能让你转移思想,顶用吗?你自己根本不愿意想想办法,你愿意吗?你老是想不开。好了,我总得有我自己的生活,你总不能将生命虚掷吧……是不是?”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又登上了那漆黑一片的楼梯平台,看见她站着,在楼梯半道,非常安详,她注视着诺埃尔抡着胳膊大声咆哮,或者是几近咆哮,流露出冷淡的忍耐神情,好像这令人作呕的一幕肯定会捱过去似的。诺埃尔终于住了嘴,气得直喘气;他掉转脸去看着她哀伤地说:

“我实在受不了了,你也看见了吧?我会和你联系的,好吗?你肯定想要……你肯定需要……你肯定……”

她一声不吭。

“如果你需要什么,你知道怎么跟我联系。”

“嗯。”

“那么,好吧……”诺埃尔说着,朝门口走去。她在楼梯上目送着他,直到门关上,她接着继续往上走,一步一步地,好像挺费劲儿,她走啊走啊,经过她的卧室,走到了他所住的楼梯平台,进来告诉他,显得挺自然,告诉他可以随便使用花园,千万别把他们夫妻之间的口角放在心上。她相信他能理解……事情闹得挺尴尬……诺埃尔近期内不会回来了。他是新闻记者;他经常出差。一如以往,说到“一如以往”她就不再往下说了。她说话非常节省字眼儿。

03

这样他就常常去花园一坐就是老半天。这花园让人赏心悦目:占地宽阔,高墙耸立,浓荫掩映,具有伦敦南部花园的典型风貌,花园尽头一排排粗壮的老果树形成了天然屏障,恣肆蔓生的醉鱼草波浪起伏杂乱无章,曲折的花坛上玫瑰盛开,草坪上毒麦长势过旺,密集厚实。翻过墙去就是公共绿地,有一条步行小径从所有的花园背后蜿蜒而过。她出来走进车棚,帮他装配好锄草机的各个部件,上好油,他就开动机器试着割了几下,弯弯曲曲地越过了她的干草堆,这时她就站在苹果树枝底下的小径上,高墙外边传来孩子们的大声嬉闹,还有踢足球发出的击球和球落地的声音。他问她怎么样才能将刀片升高一些:他对机械不在行。

“孩子们吵闹得太厉害,”她说。“狗也来凑热闹。但愿他们没让你心烦。附近实在没有多少安全的地方让孩子们玩儿。”

他真诚地回答说,当他全神贯注工作时,他从来也听不见与他无关的声音。待他把草坪整修出个样子后,就打算坐在这儿好好读书,尽量使自己的头脑也进入整修状态,好写另一篇关于哈代诗歌的评论,研究哈代诗歌语汇中不同寻常的古雅风格。

“另一边离大路也不远,真的,”她说。“感觉上就是这样。公共绿地也是徒有虚名,真的。长满了悬钩子和荆豆,就在两组四车道的快行道之间夹着一小块一小块的足球场。我讨厌伦敦的公共绿地。”

“不过,这儿的气味儿倒挺好闻,是荆豆和湿草的气味。使人产生愉快的幻想。”

“没有什么幻想是令人愉快的。”她说,口气很果断,转身就进屋去了。他很好奇,不知道她是如何消磨时光的:除了偶尔上街购物,她好像从来足不出户。他确信当人家介绍他与她认识时,说她是个职业妇女:不知是作家?还是在学院教书?总之和他认识的人一样。也可能她就在她那间朝北的起居室里写诗。他想象不出她写的诗怎么样。女人们总是写一些情绪化的诗歌,比男人们写得好,金斯利·艾米斯就这么说过,不过,尽管她性格端庄娴静,却似乎太空闲,太激烈——是冷酷吗?——不像是写那种诗的。他想起来那一声惊叫。也许她是像普拉斯一样写一些暴力的颂歌。可是,他觉得这也不大可能。没准儿她是哪家电台的自由撰稿人。他懒于去向随便哪一位共同的熟人打听。在晚会上他向那位美国女子解释,有整整一年他确实没跟任何其他人谈论过她。他当然不会,她好心地但却含含糊糊地表示同意。她知道他不会的。事实上,他没能一下子想明白为什么他不应该,可是他还是说下去了。

04

过了几个礼拜,他们彼此有了一些了解,至少,他们互相借茶叶了,甚至共饮一壶茶。天气更热了。他在杂物棚里找着一把老式的绷着褪了色的条纹帆布的折叠躺椅,就把它刷洗干净,放在修剪过的草坪上,他躺在上面写一会儿文章,又读一会儿书,然后起来去拔起一丛麦斛。他原先以为孩子们是不会打扰他的,可是他错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地闯进来寻找各式各样的球;它们不是蹦到他脚下,就是落入灌木丛中,或是滚到草木葱茏的花坛里消失了,黑白相间的足球、红黄蓝三原色同心圆的水皮球、深黄色的网球。孩子们越墙而来:黝黑面孔、褐色面孔、长发飘逸、光头秃顶、质地上乘的带点的太阳帽,还有米莱特出产的军用棉布伪装帽。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好像是老于此道,凉鞋、跑鞋、有几个人露出的脚趾头、被太阳晒黑的肮脏的光腿、棉布裙子、劳动布长裤、短球裤。有时候,他们骑在墙头上看见了他,就指指他们的球;有一两个人还请求他允许入内。有时候他把球扔回去,但是往往要碰掉几个没有成熟的又小又圆的苹果或梨子。墙上开了一道门,就在溜边的树荫底下,有一次他想打开门,费了好长时间鼓捣那生了锈的门闩,结果却发现锁头是新的而且很牢固,钥匙也不在上边。

那个男孩就坐在树上,他不像是在找球。他坐在靠近门的一根树权上,晃悠着腿.正在摆弄着系在他坐的那根大树枝上的绳子磨损的一端所挽的绳结。他穿着蓝色的劳动布长裤和跑鞋,色彩鲜艳的T恤衫,T恤衫条纹的不同颜色是按照光谱的规律排列的,使得坐在草地上的这位男子颇为赏心悦目。少年的一头金发相当长,遮住了他的眼睛,所以他的面孔模糊不清。

05

“喂,小家伙,你坐得那么高合适吗?那可不安全呀。”

那孩子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像猴子一样敏捷地逾墙而去。他的笑容美好动人,亲切友善,彬彬有礼。

第二天,他又在那儿出现了,斜倚树权,双臂交叉。他还是那身打扮。男人注视着他,盼着他能有所行动,可是他坐着一动也不动,面带微笑,愉快地朝下望望,然后又抬眼凝视晴空。男人读了会儿书,抬起头,看见他还坐在那儿,就开口道: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孩子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往下出溜了一点儿,两手交替抓着树枝身体一摇一摆地,跳到了地上,向他挥手致意,然后又跳起来循老路逾墙而去。

两天以后他趴在草坪尽头,躲开了荫凉,这次穿着一件印有蓝色帆船和波浪图案的白色T恤衫,他光着脚伸展两腿晒着太阳。他嘴里嚼着一根草茎,专心致志地看着地面,好像在观察昆虫的活动。男人说:“你好,原来你在这儿啊。”少年抬起头,长长的眼睫毛下一双湛蓝的眼睛热情地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流露出依然如故的坦诚和亲切,然后又回过头去看地面。

他感到不情愿告发这个男孩,他看上去没有丝毫恶意又是那样善解人意。但是当他看见男孩从厨房里走出来,就上去跟他说话,这时男孩依旧笑而不答,一溜烟向园墙那边跑去,这时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通报房东太太。所以他问她,她讨不讨厌孩子们跑进花园来。她说不,孩子们当然要找球,这是孩子的本性。他继续说——他们还坐在花园里,他看见过一个孩子从她家里走出来。他不像是会伤害人的,那孩子,但是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他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

那孩子可能是她儿子的某一位小伙伴,她说。她亲切地看着他跟他解释。那是在两年以前,也是夏天,7月份,她的儿子和别的孩子跑出了公共绿地,在公路上被压死了。她几乎是马上又做了一番干巴巴的补充,好像是估计到她所提供的这个信息就足以阻止进一步的发问。他说他深感抱歉,非常不安,他真该死,真蠢,他也有点儿恼火,因为他不知道她还有过儿子,结果竟当了回傻子,鬼使神差地说了几句话,触伤了她的隐痛,他的无知肯定很让她难堪。

那孩子长什么样子?她问道,就是进我家的那个。“我不和他的小朋友们打招呼。我觉得伤心。可能是蒂米,要不就是马丁。他们可能是丢了什么东西,或是想要……”

他描述了一番那孩子的模样。头发金黄,约莫有10岁,他不善于判断孩子的年龄,眼睛蔚蓝,身材瘦削,穿着印有彩虹条纹图案的T恤衫和蓝色劳动布长裤,经常,并不总是——噢,还有球鞋,黑绿相间的。还穿过帆船波浪等其他图案的T恤衫。对了,还有他笑的时候特别招人喜欢。他笑起来确实可爱。一个挺好看的男孩。

他已习惯了她的缄默。但是这次她的缄默持续了很久,很久,很久。她只是直盯盯地凝视着花园。沉默良久,她开口了,是那种切切实实与人交谈的腔调。

“我唯一的愿望,在这世上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看见那孩子。”

06

她凝视着花园,而他和她一起凝视着,直到青草掀起了涟漪,直到灌木丛的边缘滚起了波浪,刹那间他也分担了那份没能看见那男孩的悲哀。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坐下来,举止还是那么优雅,接着突然晕倒在他脚下。

打这以后,她变得健谈了。她晕倒以后他并没有挪动她,只是耐心地守候在一旁,直到她恢复知觉坐了起来;然后他给她端来一杯水就要走开,可是她开口了。

“我太理智了,因而看不见幽灵,我不像有些人什么都能看见,我不相信有来生,我不明白怎么有的人就能,一个人走到尽头,他的生命线切断了,他就停了下来,这么想就足以使我满意了。不过这只是就我而言;我想我不是——不是——而幽灵们才是——人们想看到又怕看到的东西……他死了以后,我最大的愿望,(听起来挺傻)就是我但愿自己疯了。这样就不用徒劳无益地天天盼着他放学回家把信箱弄得咔嗒咔嗒响,而是我能真的产生幻觉,看见或是听见他进来。因为我抑制不住我的身体和我的心灵的企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总摆脱不了。还有他的卧室,有时候在夜间我进去了,我以为我会在瞬息间忘掉他并没有在里面睡觉,我觉得我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不管是什么代价——使我能像往常一样看见他,哪怕是一眨眼的功夫也好。穿着他的睡衣,还有他的——他的——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还有,他的……你提到的……那微微一笑。

“出事时,他们找到诺埃尔,诺埃尔跑进来喊着我的名字,就像那天一样,所以我才那么惊叫,因为那情景——完全一样,然后他们说,他死了,我冷静地想,现在死了,那将会一直是这样一直是这样一直是这样直到时间终结,这是一个现在进行时,有时候一个人的想法是非常荒谬可笑的,我那时竟然会想起了语法,动词to be,一旦它也以死亡告终……后来我就出来,进了花园,我用心灵的眼睛,影影绰绰地看见,长着他的面孔的幽灵,一模一样的眼睛和头发,向我走来——就和每天等着他回来一样,那种对儿子的思念,心里是那么高兴,当时他——并没有在那儿——而我——我以为——是的,我不会看见他了,因为他现在死了,我也不会梦见他,因为他现在死了,我要理智要面对现实继续活下去,因为不得不如此,而且还有诺埃尔……

“我看错了,你瞧,我太敏感,那会儿我受到太强烈的震撼,因而我不可能有别的念头——我无法与诺埃尔交谈——我——我——迫使诺埃尔拿开,撕了,所有的照片,我——不梦想,人们可以不愿意梦想,我……不去坟墓,不送鲜花,那根本没用。我一向都这么理智。但是我的躯体却不可抑制地企盼着,而它所想要的就是——看见那孩子。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你看见的。”

他没有说他看见的可能是别的孩子,可能是那么一个后来也穿着同样衣服的男孩。他没说出来,虽然那念头曾一闪而过,他看见的没准儿是由她的强烈渴望所导致的一种印象,因为她是那么迫切地渴望看见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孩子。那男孩没什么可怕的,他周身没有丝毫痛苦的迹象:他曾经是(他的记忆力没错儿)这样一个快活、文雅、独来独往的男孩,有他自己的目的。而事实上那妇人本人几乎马上就提出了这种可能性:他看见的就是她渴望看见的,就像是杂乱无章串了台的无线电波,就像是你从收音机中无意听到的警察信息,或是你拨到英国广播公司一台却听到了电视一台的广播。她的念头转得飞快。几乎是马上就接过他的话头,说也可能是由于他的失落感,他失去了安妮,让她觉得能够忍受他在她家的存在,使得他和她——她敢说——彼此接近,因为他们俩的情感波长混合在一起了,也许,就是这使得他非常敏感……你是指,他那时说,在咱们中间有一个情感的真空地带,需要填平。似乎是那么回事,她说,又补充道:“不过我不相信幽灵之说。”

安妮,他想,不可能是个幽灵,因为她就在别处,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为别的什么人做着一些她曾经非常愉快地替他做过的一些琐事,比方说简单可口的晚餐啦、搞点研究啦、出人意料地摆上一瓶罕见的鲜花或一件大胆新潮的衬衣啦,不像他自己谨慎小心的趣味,但是却适合他,适合他。在某种意义上,安妮的失踪对他来说要更惨,因为她是自动缺席的,这是一种不再可爱的缺席,因为爱情已经结束了,就安妮一方而言。

“我也觉得你不会相信有幽灵存在,现在,”那妇人说。“我认为互相交流可能会阻挡住任何——杂乱无章的信息,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是吧?可是——要是——要是他再来——”说到这儿她头一回掉了泪,“要是——你必须答应,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必须答应。”

他答应了,毫无难色,因为他确信她的话没错,那男孩不会再出现了。可是次日他出现在草坪上,比以前靠近了些,坐在青草上就在折叠躺椅旁边,他双手交叉抱住弯曲的温暖的晒成褐色的膝头,那头浓密的浅发被太阳照映得闪闪发光。他穿着一件球衣,这一次,是彻西出产的彩色衬衫。那男人坐在躺椅上,伸出手去便可以触摸到男孩,可他没这么做:这种姿态似乎不大合适。可是男孩却抬起头来粲然一笑,友好地会心地一笑,好像他俩之间相知已久达成了默契。男人试图交谈,他说:“真高兴又看见你。”孩子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他的话,但是没有吭声。这是他们二人之间彼此沟通交流的开始,抑或是那男人觉得这就是沟通交流。他没有想到要把那妇人找来。他开始意识到他莫名其妙地喜欢有这孩子作伴。他那令人愉快的平和宁静——他一上午都坐在那儿,偶尔在草地上躺一会儿,偶尔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所房子——是那么安谧惬意。那男人很出活儿——关于哈代的别出心裁的天蓝色长袍写了差不多三页纸——还不时抬头看看孩子是否还是高高兴兴坐在那儿。

07

那天晚上他去报告了妇人——因为他毕竟许诺了。她显然一直在等待和企盼——她那不自然的平静让位给了焦躁不安的踱步,目光深邃而专注。在故事讲到这里时,他发现对于这位富有同情心的美国人,他自己有必要删繁就简长话短说,而且他确实已经开始这样做了。他先前提到的只不过是一个“似乎像是”那女人失去的爱子的男孩,作为故事里的一个演员,他现在根本不再提那男孩了,结果那位美国女士听到的就是一个关于他——那男人——如何越来越被卷入到那女人的孤独的悲哀之中的故事,他们两人各自的失落如何变成了一种病态感应,以至于他无法自拔的故事。以后发生的事情并非像他给那美国姑娘讲述的那样,虽然可以确信的是经过他删减的叙述是和他确信发生过的情况相符合的。不过起初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就是觉得有关那位男孩的话题让他难以启齿——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话可能没人相信;不是,而是因为恐生不测。

“他一上午都坐在草坪上。穿着一件球衣。”

“彻西产的?”

“彻西。”

“他干什么呢?他看上去快活吗?他说话没有?”她渴望知道一切,那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他没说话。几乎一动也不动。他显得——挺安详。他待了很长时间。”

“太可怕了,太荒谬了。根本没有什么男孩。”

“是的。可我看见他了。”

“为什么是你呢?”

“我也不明白。”沉吟片刻,他说:“我真的挺喜欢他。”

“他是——过去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

08

几天以后,他看见那少年在黄昏时分沿着楼梯平台奔跑,像是穿着一件睡衣,是孔雀蓝毛巾布的,又像是一件训练服。是睡衣,当他告诉那妇人时,她肯定地说:他的新睡衣。缀着白棱线的,是吧?领子是马球衫式的开领吧?他做了肯定的答复,看见她哭了——现在她动不动就哭——他发现自己被她的焦虑不安搞得心烦意乱,真是不堪其苦。但是他从来也没有食言,他一看见那孩子就向她汇报。这又是一种让他莫名其妙的命令,是冥冥之中一种不可抗拒的权威使然。

他们讨论起了衣服。如果真的有幽灵,他们怎么能穿着早就烧掉的,或腐烂的,或是被人穿破了的衣服?他俩一致认为,可见一个人的某一部分可能会留连徜徉——就像西藏人和其他一些人一样,他们相信灵魂在最终走上它的漫长的旅途之前,还会附着在人体周围。可是衣服呢?这孩子的这么多衣服该如何解释?我想必是看见你的回忆了,他告诉她,她剧烈地点着头,咬紧嘴唇,同意这一推测,又补充道:“我太理智了,所以不会神经错乱,因此,看来是我把我的回忆传达给你了。”

他想开个玩笑。“那可对我太不公平了,你是在暗示说我更容易变得神经错乱。”

“不,我是指易感性。我不敏感。历来如此,这就更惨了。我最不大可能看见在我身边徜徉的幽灵。”

“这么说,咱俩都同意我看见的是你的回忆了。”

“是呀。咱俩意见一致。这样说才合乎情理。总而言之,咱们要尽可能保持理智。”

09

情况如旧,次日清晨少年依然在花园里,蔚蓝色的目光依然是神采飞扬,他那微笑致意依然如前庄重严肃,丝毫不像什么人的对于早年欢乐时光的痛苦回忆。那男人索性直截了当地跟他说:

“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你想要什么吗?我能帮你吗?”

男孩似乎愣了一会儿,垂下头好像听力有困难。然后他点点头,很快地,也许是十万火急地,转过身去,跑到房子里,还回头看看是否他跟在后面。男人穿过落地窗进入客厅,尾随着那奔跑的孩子,孩子在室内中央停顿片刻,男人尾随其后,因为从阳光下突然进入相对黑暗之中而眨着眼睛。妇人坐在安乐椅中,茫然地凝视着。她经常是这么坐着。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了孩子,盯在了男人身上;而那孩子,他的脸上头一次流露出焦虑不安,在他走出去,进入这幢房子深处之前,又与那男人四目相接,这时她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又看见他了?为什么你……?”

“他从这里进来的。他从——从这扇门出去的。”

“我没有看见他。”

“你是没看见。”

“那他——噢,这真蠢——他看见我没有?”

他记不得了。他只说了他所能理解的那部分事实。

“是他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噢,我能做什么,我该怎么办呢?要是我自杀了——我曾有过这个念头——但是那样我就能跟他在一起了的念头只不过是幻想,我……充其量也不过是这样的结果真是太荒谬了。到他那儿去。他刚才来过这儿和我在一起吗?”

“是的。”

她又哭了起来。他朝外望去,能看见花园里那个男孩,他在苹果树权上轻快灵活地来回晃悠着身子。

10

那孩子究竟想要他干什么,回首往事,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搞明白的。在晚宴上,这又是他所谓长话短说的最不成功的部分了,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这绝对不是长话短说。他告诉那位美国姑娘,他后来断定这是那妇人自己想要这么干的,虽然事实上正如她自己所说的,这件事从头到尾没有丝毫迹象表明她除了想要看见那男孩还有什么别的企图。那男孩来得更频繁,胆子也更大了,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出现在楼梯平台上,在浴室和卧室出没徘徊,一刻也不停,还有点儿焦躁不安,几乎是向那男子求告,直到那男人顿然省悟原来这孩子所需要的是再生,是要求,要那男人,给他妈再带来一个孩子,这样他就能平静地消失了。这个理念被表达得清晰明白,让他觉得义不容辞,虽然他并没有勇气请求那孩子确证一下。可能是因为这样做不大合适——毕竟孩子太小了不能跟他谈论性的问题。也可能有其他原因。还有可能是他误会了:这种局面弄得他歇斯底里,他觉得采取某种行动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他不可能把剩下的整个夏天,把他的余生,全都消磨在描述那些并不存在的T恤衫和那金发碧眼男童的笑容上。

他想不出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来进行他的冒险,于是最后他索性就在夜里径直闯入她的卧室。她正躺着,在看书,当她看见他时,她的本能的动作是藏起来,不是藏起她裸露的双臂和颈项,而是她的书。事实上,看见他身着睡衣光顾,她并不显得惊讶,而是在恢复了冷静之后果断地把书拿了出来,放在被单上。

“我新近对禁书产生了兴趣,我把它们放在床下箱子里。”

《伊娜·特威格著,灵媒——无边无际的蜂巢·灵的世界·有来生吗?》

“挺惨的。”她先开口说道。

他斯斯文文地坐在了床上。

“来吧,别这么伤心。来呀,放松些。来……”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她战栗着。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问她为什么只生了这一个儿子,她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因为尽管她瘦削冰冷,还是靠近了他一点儿,她明显地变得柔顺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她要他相信,没有什么实质性理由。就是因为她丈夫的职业特点和缺少欲望。就是这么回事。

“也许,”他建议,“如果她能得到点儿爱抚,也许她希望,也许……”

好吧,她凄凉地说,用一个剧烈的动作把《伊娜·特威格》推下床,然后平静地躺下去。他躺到她旁边,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吻着她冰冷的面颊,想起了安妮,往事如梦,旧景难再。来呀,他跟那妇人说,你必须活下去,你必须想办法活下去,咱俩再抱得舒服点。

她嘘了一声:“别说话”,紧咬着牙关。他温柔地抚摸着她,隔着她的睡衣,摸她的乳房、臀部和那僵直而修长的双腿;平静得如同一尊竖立在伊丽莎白式坟墓上的雕像。她任由他摆布,微微地发抖,然后就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以为这是一种快感和痛苦混杂的迹象,以为是生命回归岩石的迹象。他把一只手放在她两腿之间,她沉重地分开了;他在她身上起伏推进,没有成功。她全身扭曲,紧锁:他不快地想着,“冷淡”一词还不足以形容她。他心里说是“Rigor mortis”(拉丁文“尸体般僵硬”之意),这时她开始发出了惊叫。

虽然未免有些可笑,但他对此很恼火。他一下子闪开,相当粗鲁地说:“住嘴,”然后又冷冷地说:“对不起。”她突然停止了惊叫,就和她突如其来地开始一样,并且煞费苦心地三言两语做了解释。

“性爱与死亡都不起作用。我无法摆脱自我克制。我曾经希望过。就是你希望过的那种事。这念头糟透了。我向你道歉。”

“噢,没关系。”他说完就夺路而逃,又到了平台上,觉得自己傻透了,不禁想起了那温情可爱的安妮,几乎都要落泪了。

11

少年就站在平台上,他等候着。当男人看见他时,他流露出询问的神情,然后掉转过脸,顶着墙壁就靠在那儿,身体僵硬,他耸着肩,头发遮住了脸部表情。妇人和孩子之间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那男人还是头一次对这孩子几乎没有一点恻隐之心,而是生出了某种异样的感觉。

“你瞧,我真抱歉。我试过了。我确实尽力了。请你转过身来。”

决不妥协的、僵硬的、绷得紧紧的背影。

“那好吧。”男人说着,走进他的卧室。

所以现在,他在茶会上跟那美国女子说,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很难堪,我觉得我们两人是在互相伤害而不是互相帮助,我觉得那儿决非久留之处。当然你要这么想了,她说,当然你是对的——那只是暂时的需要,这段经历对你们俩都有好处,不过你毕竟还是得有你自己的生活。是的,他说,我尽了最大努力,我尽量设法忘掉这件事,我还有我自己的生活。这样吧,她说,我想帮助你,真的,我有几个好朋友,我就是向他们租的房子。你何不搬来呢,只不过几天,只不过散散心,你搬来不挺好吗?他们都富有同情心,你会喜欢他们的,我挺喜欢他们,你的感情会平息下来的。她可能会乐意你走开,她肯定和你一样心烦意乱,她最终必须找到合乎她自己的方式来作一番调整。人人如此。

他说他会考虑的。他知道他之所以单向她,这位美国人倾诉苦衷,是因为他觉得她富有同情心,她肯定会——会给他想个——想个办法。他得走了。他把她直接从茶会上送回家,并没有把她送进她的房间就径直回到他的住所和房东太太那儿。他俩都懂得这种无言的默契——他并没有即刻进来,因为他表示随后就来。她的温情和主动犹如灿烂的阳光,她是毫无保留的。他不知道该向那位妇人怎么说。

12

事实上,是她使问题迎刃而解的;她问他,挺急切地,他现在是否发现了在这儿住得也许并不那么舒服,而他则回答说他觉得他应该搬走了,他一点儿忙也帮不了……那很好,她表示同意,又干巴巴地补充说,如果“这一切”都能结束那对每一个人都只会更好。他想起来她说没有什么幻想是令人愉快的时候那坚定的口吻。她性格坚强:太坚强了反倒害了她。她那唯一仅存的、石头般坚硬冰冷的、紧紧封闭的冷漠无情还要经过好多年的时间才能消失。那就不关他的事了。他要走了。不管怎么样,他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取出衣箱,往里面装东西。他下楼进了花园,神经质地,收起了那把折叠躺椅。花园里空荡荡的。也没有声音从墙外传进来。这种死气沉沉的静谧令人感到压抑和恐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看见那男孩了,他不禁感到好奇,是否还会有别人看见。现在他要走了,或者也许再没有旁的人会描述一件被看见的T恤衫,一只被想起来的凉鞋,或是一副被渴望的笑容。他缓步徐行走上楼梯,又折回他的房间。

13

少年正坐在他的衣箱上面,双臂交叉,眉头紧锁,表情严肃。他与男人四目相接,凝视良久,然后男人进去坐在床上。少年还是坐着不动。男人发现自己正在说话。

“你也觉得我该走了吧?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帮不上你的忙,是吧?”

男孩还是动也不动,头歪到一边,心事重重的样子。男人起身向他走去。

“劳驾。让我走吧。我们这算什么事呢,在这所房子里?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孩,我们谁也无能为力。你不希望会是这么个结果吧?”

他大着胆子尽量走近。他认为他是打算伸出手去拍拍那男孩或是穿过他。但是他无法让自己觉得眼前并没有男孩。所以他站住了,又重复了一句:

“我无能为力。你还想让我留下来吗?”

说罢他无可奈何地垂手而立,少年却闻声转过脸来,又绽开了快活、开朗、俊美的笑靥,那是期待和信任。

原标题:《七月,据说可以看见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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