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微信扫码二维码

分享至好友和朋友圈

所谓翻叠，或是将前人的旧事旧语反过来用，在前人的旧事旧语之上翻叠一层正意，叫做“翻案文章”。清人文鸿有诗道：“须知绝世文，善翻古人案。推陈乃出新，只争一转换。”

翻古人案，颠覆旧有的理念，别成一说，费心只在一转换之间，也可说是一种取巧易讨好的手法；又或是将自己的意思故意推翻，使原意再翻上一层。这样的构思造句法，至少可使一句之内，包容着原意与新意，这两层意思回环重叠，非但情致清新，含意也层折有味，所以翻叠的语句能使同样长度的字句间，含有较平叙的语句加倍的意义。

翻叠分作当句翻叠、句与句翻叠，及为前人旧语故事作翻案三种。当句的翻叠，在形式上颇接近矛盾的语法，如王次回《个人》诗第八首中的一联：

承恩在貌非因貌，触绪无欢只为欢！

杜荀鹤有“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的句子，就宫女而言，承恩当然要靠容貌，所以杜句的本身已用了翻笔，王诗则先就杜荀鹤诗的意思反过来用，但刚说“承恩在貌”又翻过去说“非因貌”，像是矛盾，实则能曲折达意的。

说承恩本该在貌，但容貌尚未衰，你却要远离，看来承恩与否，又不只在容貌了！一用翻叠，中间有这么多意思！下句“触绪无欢只为欢”，说感触心绪的事，已没有一桩是欢乐的事了，那只是因为过去太欢乐了呀！

这种翻叠的句子，把许多正反往复的意思浓缩在一句里，它有时使情感回环交错，不是顺着情绪之流直下，要将它还原为散文是困难的。再就字面的形式上说，上句重出貌字，下句重出欢字，前人称之为“巧变对”，往往能表现特殊灵妙的巧思。

当句翻叠的诗句，又如杜牧的《赠别》诗：

多情却是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

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批评本诗说：“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余蕴。”张氏的批评并不公平，因为蕴藏固然是一种美，若将难状的情感生动地表露出来，又何尝不是一种美？

像杜牧这句“多情却是总无情”很难用同样长度的散文来翻译，却使人人感到深获我心似的，这是诗人对自身观照后捕捉住的传神表情，所以极易唤起共鸣。喻守真把它译述为“谓以前欢聚何等多情，而今别去，转觉无情。”恐怕根本不是杜牧的意思！喻氏所译大概是依据章燮的《唐诗三百首注疏》，章氏注疏还说：“姑勿论其有情无情，唯觉饯别樽前，一若含住幽怨，笑不成耳。”所作疏解，幼稚可笑。

实际上，杜牧用翻笔并列“多情”、“无情”两个相反的词汇在一句中，句子是灵妙的，内涵是繁复的，应该说：多情到了极点，却反像无情一样，只是怎么样在樽前也不起来了！凡是至亲的亲人之间，不能说不多情，但临到分别之际，未必会说相思断肠之类的话，也许连作揖牵衣的动作也不会有，所能表现出来的只是饯别樽前面色凝重，笑不出来罢了！

杜牧虽是在赠别一个妓女，必然是情有所钟，如此描绘，可说入神。这种翻叠的句子，应该说是十分深刻感人才对，张戒评为“词意浅露，略无余蕴”，岂不是瞽说吗？

再则如杜牧的《题商山四皓》一绝：

南军不袒北军袒，四老安刘是灭刘！

前面两个例子都就感情加以翻叠，这个例子是就史事加以翻叠。上句是写周勃平诸吕的事，下句则是用“当句翻叠”的手法，商山四皓辅立太子，太子得以不废，终成汉惠帝。《史记》对四老安刘的事津津乐道，杜牧偏翻过来说：有了汉惠帝，就有诸吕擅权事，吕后将刘氏后裔几乎杀光，所以《史记》所载的“四老安刘”实则即是“灭刘”。

杜牧这种议论是不是确论、能不能教人心服，那是不重要的。朱翌在《猗觉寮杂记》中把它当作史评去讨论，赵翼在《瓯北诗话》里笑杜牧往往“不度时势，徒作异论以炫人耳”，那就过分认假作真，大失诗的情趣！杜牧只求善用翻叠，能“炫人耳目”引起快感，即使与现实世界的“评判”距离一些，有什么关系？

赵翼说：“杜牧之作诗，恐流于平弱，故措词必拗峭，立意必奇辟，多作翻案语。”吴景旭说：“牧之诗用翻案法，跌入一层，正意益醒，谢迭山所谓“死中求活＇也。”依据赵吴二氏的说法，可见翻叠可以转平弱为拗峭奇警，又能深入一层，用原意陪衬“正意”，使“正意”更突出。前人称之为“死中求活”，就是要在定论一的“死意”中，翻出“活意”来，让一句之中兼摄着双重意义。

当句翻叠之外，又有下句翻叠上句的，如李觏《盱江集》的绝句：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还被暮云遮！

前面举过感情的翻叠、史事的翻叠，本例则是就景物作翻叠的。这四句诗是写一幅远眺的景色：天边是落日，而家还在天涯之外，天涯遮住了家，而碧山又遮住了天涯，更可恨的是暮云又遮住了碧山！

由落日而天涯，由天涯而碧山，由碧山而暮云，由小而大，远近有序，浅深不一，完全是立体的排列，而我要找寻的-却是画面上没有的-被层层遮掩住的家！画中有落日的红。远山的碧，更有天涯的苍茫灰暗与暮云的银铅！

其中主题-家-却又在图画之外！望极天涯落日而不见家，已觉可恨；碧山掩映天涯落日，尤觉可恨；暮云又来遮住碧山，当然益发可恨了！

又如王阳明的《答资圣寺僧法聚问良知诗》：

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

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下面两句以诘问的语气，一层翻一层地进逼追问，良知人人能在独处时知晓的，人除了“致良知”是大事外，其余为细琐末节的事。然而人人虽各备良知，但真能察识良知的有几个人呢？这一翻叠式的追问，大出人意外，正表现了这位大思想家的特殊创议。

下句翻叠上句之外，又有下半首翻叠上半首的，如戴表元《剡源集》的《读书有感》诗：

鲁女悲嗟起夜深，当年枉却泪沾襟。

如今已免乡人笑，老大知无欲嫁心！

由读书有感而竟会想到女大不嫁，当然是一首寓有强烈暗示的诗。说鲁女在夜深时悲嗟，想起当年还独自惋惜着青春逝去，枉然流泪，只恐把成婚的时间迟误，为此，常常引起乡人的窃笑。

而如今乡人的窃笑已不会有了，因为年岁老大如此，谁都知道我不再有想嫁的念头了！免掉乡人的讪笑，原来不是已经出嫁，而是老得不可能嫁！这样翻叠一笔，自然悲嗟益深，恻恻动人。

作者戴表元是宋末元初的诗人文豪，宋末以兵乱的缘故他不肯出仕，元初被荐为修撰博士，也不肯就，他抱璞含章，绝意仕途，诗中借处女垂老来表露悲忧感愤之情，对当时社会上“乡人”的讪笑，只有以横眉冷眼来默默承受，然而怀志不伸，岁不我与，还尽日以读书来自勉自律，正像垂老未嫁的处女，空自梳妆，心事已不怕别人左猜了！由“读书有感”的题下吐出如此一首诗，多少伤时闵乱的隐恨，在笔端跃跃欲发！

至于就前人旧语作翻案的例子，如胡侍在《墅谈》中所举的例子：“杜牧之诗云：“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王威宁越翻其意云：“近来白发无公道，偏向愁人顶上生！＇亦佳。”杜牧以为：这个缺少公道的世界上，唯有白发最公道，即使是贵人的头上，也不会饶赦，一样给它白了去！

小杜这句诗可能是受老杜“苦遭白发不相放”的影响，学老杜用“拟人格”的技巧来写白发，但老杜是说白发欺人，小杜则认为白发公道，用意正相反。王威宁又翻叠小杜的意思，说近来白发也不公道，偏找愁人的顶上去繁生，似又在议论白发欺人。

杜牧与王威宁的句子，都翻叠得相当成功。但在胡侍以前，宋代的苏东坡已有“白发年来渐不公”句，秦少游亦有“白发偏于我辈公”句，明代的丘浚有“白发年来也不公，春风亦与世情同”句，都是翻叠小杜送隐者这首绝句。当我们读到苏东坡、王威宁等的诗，必然会同时想起杜牧甚至杜甫的原句来，使正意叠在原意上，两意相映，情趣倍增。

还有就前人旧事作翻案的，如黄庚《月屋漫藁》中的《题漂母饭信图》诗：

国士无双未肯臣，汉皇眼力欠精神。

筑坛直待追亡后，不及溪边一妇人！

汉高祖自夸有“将将之才”，而历史上也公认高祖能知人，善用人，但本诗是从汉皇不能深知韩信这一点上着眼，来作翻案，说韩信是世上真正无双的国士，哪里肯随便甘心成为臣子，而高祖一直等到萧何追亡以后才筑坛拜大将，可见眼力欠佳，比不上在韩信饥贫时，给他饭吃的漂母！

以韩信作引线，说出功名显赫的汉高祖，还比不上溪边洗衣的村妇，如此一衬托，使漂母的眼力委实可佩，这种不拘故常的机智隽语，时常在早经论定的史实里，发出不同凡响的音调来。

以史事作翻案的，光是《史记》、《汉书》中耳熟能详的就翻不完了，如清陈锡的《读秦纪》：

若教博浪毙秦王，定见扶苏帝万方。

始识一椎非幸脱，天心正欲速赢亡。

秦始皇是赢姓的君王，在博浪地方，被张良邀来的力士以大铁椎投射，幸好只中副车，没有椎毙皇帝。一般人读史厌恶秦始皇，都替张良的义举可惜。但本诗翻过来说：如果一椎幸中，那么始皇的长子扶苏便即位，扶苏仁智双全，势必国祚昌隆，称帝万方。原来天意要让始皇脱出铁椎之灾，这不是给秦国幸运，而是如此才能使始皇崩驾后，赵高矫诏赐扶苏、蒙恬死，立胡亥为二世，又杀胡亥立子婴，这才加速了赢秦的覆亡。一椎不中，原来是天心呢！鸿才卓识，令人觉得他辩才无碍。

如果就神话来翻案，题材更是澜翻无穷，如明人张以宁的《题烂柯山图》：

人说仙家日月迟，仙家日月转堪悲。

谁将百尺人间事，只换山中一局棋？

《晋记》中记载，樵夫王质到信都石室一带砍柴，遇到两位仙人在下围棋，王质将斧头往地上一搁，站在旁边看，棋还没下完，斧头的柯柄已烂了。他下山来，发现故居的房子门墙全改变了，邻人都不认识他，原来已经过了许多年代啦！

本诗就这则故事作翻案：人家说仙家的日月很长很久，据我看仙家的日月很悲很闷！人间一根木头要烂掉，须经历多少春秋风雨？一个人要生死，须经历多少离合悲欢？而将如此漫长有趣的几代岁月，只去换山中一局棋的时间，谁会愿意呢？仙家不足慕，人间比仙家有血有肉，如此矜奇立异，也自成一说。

翻叠的手法，诗人最为常用，几乎俯拾即是，又如陆放翁《上虞逆旅见旧题》诗：“漆园傲吏犹非达，物我区区岂足齐！”就《庄子·齐物论》作翻叠；

宋子京《秋夜》诗：“人间底事最堪恨，络纬啼时无妇惊！”就《毛诗正义》“络纬鸣、懒妇惊”一语作翻叠；

黄山谷《题晁以道雪雁图》诗：“凭谁说与谢玄晖，莫道澄江净如练！”以谢玄晖名句“澄江净如练”作翻叠，

杜甫《三绝句》诗：“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以王子猷看竹不问主人的雅事作翻叠；

戴表元《正仲鄞城之约不就因次韵慰悦之》诗：“当年阮籍何曾达？直到途穷始哭还！”以旷达不拘的阮嗣宗作翻案，都能使原意之上再复叠一层新意，而增加了诗的密度。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