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安佳

指导老师 | 李东晓

编辑 | 郭昊懿                                                                                      

双相情感障碍是六大重型精神疾病之一，自杀率是普通人的 20-30 倍，其发病年龄多在 16 到 23 岁之间，许多大学生在他乡求学的时期初次发病，却因种种原因选择向家庭、社会隐瞒。双相情感障碍成为了年轻患者有口难言的秘密。

“天才生”的困境

李丘是南方一985高校计算机专业大三的学生。2020年，在经历了不断的“过山车”般的情绪波动后，李丘被确诊了双相情感障碍（一型-重燥轻郁）。

李丘毕业于北京市最好的中学——北京101中学，是2016年海淀区的中考状元。2019年，以北京卷668分的高考成绩考入了现在就读的大学。在他的记忆里，第一次躁狂发作是在高二那年。

“那段时间我总是能2、3天不睡觉，身上有用不完的劲儿。”就像是囚禁在牢笼里的猛兽，精力无处发泄，只能反复在教室里踱步。“我成绩好，校领导指着我冲名校”，这成为李丘的保护伞，虽然好多次不受控制地挥起拳头重重地打在同班同学的脸上，他依然是老师、家长口中的“优秀生”、“清北苗子”。

李丘不负众望，高考成绩优异，虽然没能去清北，但进入了一所985大学的强势专业。大一时，他的情绪和行为变得越发不可控，他成为同学眼中的“异类”，准确来说是“优秀的异类”。他的绩点保持在4.8/5，大一大二均拿到了一等奖学金；他还获得了创新发明奖；自学托福拿到117分，得到了国际交流的机会；在学校的评价体系中他还是“专业前5%”、“数据库专家”、“科研新星”等。

但只有李丘自己知道，他是情绪的囚徒，他的生活像是是失控了的跳楼机，上升时处于极度兴奋状态，那时的他是“无所不能”的，可以连续几天不睡觉，从天亮学到天黑再到天亮；下落时是无法忍受的痛苦，那时的他称自己为“废人”，连吃饭洗澡都需要人照顾。他曾形容自己“从火焰中浸入冰山，从虚假的天堂跌入无底的深渊”。

双相情感障碍，在精神疾病中属于重性精神疾病之一，在民间也被戏谑地称为“天才病”，历史上梵高、牛顿、贝多芬、丘吉尔、海明威、玛丽莲·梦露、顾城、三毛等人，都曾深受双相情感障碍的折磨。

“双相”的“双”指的是两种状态，其中躁狂发作表现为情感高涨、言语增多、活动增多，患此病的艺术家往往都在这时候是创作高峰期；而抑郁发作时则出现情绪低落、思维缓慢、活动减少等症状，海明威在抑郁时，三年写不出一部小说。

李丘在饱受“双相”的情绪折磨后，抱着拿回生活主动权的决心，前往医院就诊，但在查出双相情感障碍后，他又被不纳入医保的“天价药”所击退。医生对他的诊断是双相情感障碍严重型，需要服用氢溴酸伏硫西汀，舒缓他抑郁的一面，避免轻生行为。

氢溴酸伏硫西汀由灵北和武田制药联合研发，用于成人抑郁症的治疗。一盒只有14片的药需要500块人民币。李丘说每片有10mg，如果把药折成公斤计算，每公斤售价高达357万人民币，比黄金还贵好几倍。

一名成人抑郁症患者一个月须服用两盒氢溴酸伏硫西汀，费用是1000块人民币。加上其他辅助药物，“双相”患者一般每月需要1500-2000的医药费，这对于一个没有收入来源的大学生来说是个不小的花费。

图为药品市价

李丘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的收入，远远不足以支撑一个月一两千块的医药费。于是他向家庭隐瞒病情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价格低廉的印度仿制药，他在海淘网站上，花不到一半的价钱（350元）便买到了声称是印版氢溴酸伏硫西汀的神药。

“收到时药品包装完好，甚至还送了印度神油”。

图为印度海淘网站信息

然而，李丘在服用一段时间的印度仿制药后毅然决定停药，原因是“药效过于强烈，副作用比病症还严重”。他表示之前病发时并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吃完药后反倒是更难受，短短两个月，李丘的头部出现了斑秃，饭前没胃口，饭后呕吐，体重减轻了10多斤。最令李丘不能接受的是“每次购买的药品质量参差不齐，剂量每厂家间都有不同，而这微小的差别会给神经不稳定的刺激，虽然花较少的钱但病情并未得到改善。”

停药后的他虽依然饱受情绪的影响，但坚强的他仍保持着优秀。大三那年被美国“三＋二“研究生留学项目减免学费录取。他在临出发前说：“打算在美国硅谷就业，这个病会跟我一辈子，我自己的病自己治，不连累妈妈，有能力赚钱之前，我必须得忍受这个病。

“我只想做个身心健康的普通人”

与李丘一样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还有学习文学专业的学生刘文。刘文是大一下半学期被确诊的，不过她的双相情感障碍与李丘的略有不同，她是二型双相情感障碍，即重抑郁轻狂燥。

刘文感觉自己的发病是在上大学以后，她常常感觉脑子里有一团雾，任何情绪都在迷雾下显得虚假模糊，好像开心也不是真正的开心，而难过总是没来由的突然袭击刘文的生活。

图为刘文首次就诊报告

2021年，刘文以保送生身份来到全国排名前五的985学校，这本是件高兴的事儿，但家人的寄托、老师的祝愿、同学的羡慕并没有让刘文获得优越感，反而成了她平庸大学生活的“枷锁与诅咒”。她不能接受高中名列前茅的她，在这所人才济济的大学中只是微小的一滴水滴，“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中科院《2022年大学生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报告》调查结果显示：重点院校的学生患精神疾病的风险比非重点院校的大学生更高，越是完美主义者，越容易落入情绪自噬的黑洞......

刘文大概就属于这类完美主义者。大一时，刘文几乎每天都在凌晨5：06醒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每当她走到阳台，看着薄雾中的太阳慢慢升起时总会想：“为什么时间不能停止，今天我怎么挺过去，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刘文以一种重拾希望的心情开启了双相情感障碍的治疗，最初她以为只要积极接受治疗，便会找到生活的动力。医生给她开了鲁拉西酮和托吡酯，前者适用于抑制躁狂，后者是缓解抑郁情绪。这种双管齐下的用药方法在双相情感障碍的治疗中较为普遍。

她按照医嘱服药后，噩梦般的躯体反应接踵而至，她会在上课时头晕目眩，饭后恶心呕吐，睡前焦虑急躁。药物的副作用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学习生活，每当在晚饭后服用鲁拉西酮，她便会出现严重的焦躁情绪，“生病前从没有过这种感受，像是心里有团火焰，在反复灼烧”。在这种情绪影响下，刘文再难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成绩一落千丈……

图为刘文一周药量

在经历一年的用药治疗后，刘文的情况并未得到好转，反而在沉重的课业压力下，愈发严重。她跟不上课内的教学，更无法完成课后作业，终于在大一下学期的暑假，刘文申请了休学，回老家休养。

“妈妈不让我住院，住院会留下记录，以后别说当公务员就连找一份好些的工作都难，这个病就是我天生的‘错误’”。刘文谈到未来时眼睛是木木的、灰灰的。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刘文觉得病情并没有太多好转，纠结再三，她选择了退学。如今的刘文在一家亲戚家开的咖啡店当咖啡师，她说：“虽然放弃学业有点可惜，但当时的我已经尽力了，现在的我并不追求高学历、好工作，我只想身心健康的做个普通人。”

与抑郁症、焦虑症已经被广泛了解不同，解双相情感障碍还是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疾病。然而，同为心理疾病的它有着更高的自杀率，并且在青少年学生群体中有着相当高的发病率。

深受剧烈情绪波动侵扰的学生们，有些对此疾病不自知，有些由于各种原因不愿面对和谈论，从而导致同学、老师和家长对他们所遭遇困境的不了解。也有如李丘一样担心“医药费太贵”而选择对母亲隐瞒病情。还有像刘文一样怕“住院会留下发病记录，怕这个病不知何时会被摆在台面上成为他人挑剔你的理由”。

如今，李丘已经远赴美国读书，而刘文还在亲戚的咖啡馆里学习做咖啡。他们的疾病都还没有痊愈，双相情感障碍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引爆，从而中断两人的生活。但两人都已经能够接受，并试着努力在药物的帮助下找到与这个疾病合适的相处方式。

（本文中，李丘、刘文均为化名，图源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