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差不多相隔三十年，重读《云海玉弓缘》的感觉百味杂陈。从“好不好看”也发散到“是否这一切无法挽回，或者这样的结局是否就是悲剧”。毕竟很多事真的会发生，合上书也不见得万事大吉。

世界上的故事都是似是而非，都是巧合还有一厢情愿。误读也好，过度阐释也好，读别人的故事，到头来总是说自己的心事。

一、让我三招—厉胜男

倪匡自述在《蜀山剑侠传》里最喜欢看魔女。觉得服饰大胆，作风泼辣。大概的意思就像在没有欧美电影的年代，只好看一些少数民族电影解馋。

魔女这种角色设定一路飙红自然也不是全靠穿得少。各种标准之下，率性而为总是一个要害。就如赵敏所说：我偏要勉强。（金庸《倚天屠龙记》）

那么男性读者为何大部分喜欢被（用强）呢？大抵和所谓三不主义完美匹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总之是半推半就，总之会恍然大悟：原来还可以这样？我其实也不想。

我们不怕作恶，如果是被迫简直完美。

和赵敏类似，厉胜男也想办法让金世遗答应她三件事。她的算盘是百依百顺这个事情会变习惯，一次就好，一次又一次就是你好我好。

事实上这个做法基本是成功的。

类似八六版西游记里那个蝎子精：

我可不是娇滴滴的女王，我可有的是手段。

程灵素（金庸《飞狐外传》）用毒恐怕和她不相上下，但最后还是只好自己吞下毒药。而厉胜男硬是凭这个让金世遗谷之华又哭又笑，最后哭笑不得。

梅芳姑（金庸《侠客行》）近乎十项全能，被石清说到郁卒变成尸体还要大白守宫砂于天下。厉胜男可是打败了唐晓澜还逼他兼职婚庆公司司仪。

金世遗更是就范。

因为厉胜男没有心软。

大部分女侠最后都会心软，霍青桐是这样（金庸《书剑恩仇录》），程英还是这样（金庸《神雕侠侣》）。厉胜男才不会说什么算了，因为她无路可退。这一点，甚至赵敏都无法相比。譬如厉胜男在婚宴上，哪肯这么扭头就走。

厉胜男有明确的人生目标。这个目标不是找到金世遗这样的白面郎君，而是另有天地。

自始至终她要替历家扬眉吐气，要替乔北溟打败天山派，她的目标就是

【我就是豪门】。

武林说走了一个孟神通，又来一个孟神通。这句话并非仅仅说厉胜男行事乖张，而是竟然有个女人想一统武林。那可是练霓裳冯琳这类老牌【不高兴】都没想过的事情。

金世遗口口声声觉得厉胜男是他的影子，其实恰好他才是对方的影子而浑不自知。他们要做的事情除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之外，就是天下之大不仅是天山派最大。孟神通、厉胜男甚至是西门牧野满脑子都是变强，为了变强不择手段。那么变强之后呢。天下太平自然是天山派独大，然后大家过家家。所以不和谐音、杂草就总会冒出来。不是那些反派找到了武功秘笈，而是武功秘笈找到了夏娃。

厉胜男最为人不可思议的并不是对金世遗纠缠不休，而是那么偏执地找上唐晓澜。

一纸虚名？她要替那些被碾压的，抬一次头。

可惜金世遗不是那个爱人同志。

他曾几何时的不讲道理基本就是一种胡闹甚至算是一种撒娇。

因为吕四娘、冰川天女包括谷之华的一系列接纳，他动不动撕烂衣服蓬头垢面的密度逐渐降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除了再次投胎，正在往唐经天的方向一路狂奔。

而厉胜男的出现类似一种急转弯。虽然从金世遗的本性而言，他是很享受这种胡闹的。他和厉胜男最快乐的时光绝不是在海岛上，而是在冒充御林军横扫朝廷侍卫的经历。

也正是这种默契让两个人产生了甜蜜的误会，那种默契的苦果就是厉胜男以为自己一直是这样，而金世遗（痛心）地惊诧：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于是急转弯变成了车祸现场，即便没有谷之华，他们一直在一起：

他们还是会最后不在一起。

厉胜男几乎完成了所有的目标，她没有为情所困而无所事事。甚至以金世遗妻子辞世都是计划的一部分。这种勉强不仅仅是风月离愁，这种勉强也不止是你好我好。

在这个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世界，厉胜男的算盘还是打响了，每一颗算盘珠都浸透了她的心血，熠熠闪光。

那种光是如此寂寞。

二、还是孩子—曹锦儿

曹锦儿基本算是商老太（金庸《飞狐外传》）和灭绝师太（金庸《倚天屠龙记》）合体。

首先是极度固执，其次是反婚狂人。

整部《云海玉弓缘》的高潮并非是三次擂台赛，而是曹锦儿宣布把谷之华开除门派。她的理由在六十年代算是至大至刚：老子的成分不好，女儿叫人怎么相信。

就如同样经历那个时代的倪匡所说：

在中国谁是谁的儿子太重要了。

谷之华出场就打败了邪派妖人，就像乔峰（金庸《天龙八部》）出场那样红彤彤金灿灿。但是瞬间就跌落云端：

你有两个爸爸：一个是江湖大侠，一个是江湖公敌。前者是已然去世，后者是所有人的心腹大患。就这点而言，曹锦儿近乎替天行道，至少算是政治正确。

抬头朝天看，苍天放过谁。

在孟神通的蛊惑之下，当众宣布要认贼作父的两个孙儿前方实力打脸。这时候曹锦儿却搬出了至理名言：

“他们还是两个孩子，懂得什么？冯老前辈所加给他们的罪名未免太重了！”

可惜冯琳不会装模作样：是你的孙儿，你就嫌罪名重了，那么谷之华在娘胎里你便给她定了罪，这岂不是更重了么？”

曹锦儿其实倒也不必害羞，甚至不用觉得自己过分，因为《云海玉弓缘》的世界讲得就是双标，因为这个世界根本上就是在说这个标准如何制定。

谁是孩子，还得看谁说了算。

三、修罗阴煞—孟神通

孟神通就是渴望打破这个规则的人。心心念念，这个为了修炼武功不惜抛妻弃女，不择手段、伤天害理的人，他日思夜想的就是：我要说了算。

怎么做到呢？他想的办法希望所有门派的武功熔铸一炉。

这样的人物后来至少出现过两次：

其一是《无限住人》（沙村广明）：逸刀流统主天津影久；

其二是《武道狂之诗》（乔靖夫）：武当派掌门姚莲舟；

不仅如此。

“我命由我不由天”让人想到任我行（金庸《笑傲江湖》），把头颅送给厉胜男的狂态更有项羽的感觉。

就如逐日的夸父，不屈的刑天。孟神通凄厉绝望地要和贼老天要干到底。他为了自己的目标付出了一切。他剜去了自己的良心，折断了自己的翅膀，他觉得什么都无法阻挡。

老天把他的女儿还给他。

黄易在《大唐双龙传》里写了女儿石青璇为唯一破绽的魔王石之轩，孟神通远没有那么潇洒。谷之华何止是他的唯一破绽，而是导致了孟神通浑身都是破绽。

孟神通练的武功一副穷凶极恶的面相，第九重修罗阴煞功这种让人直接想到十八层地狱。但就如地狱的魔王共有特性并非是狰狞，而是他们都渴望天堂的模样。

孟神通不会接受招安，又不甘心随波逐流，所以他只能一次次以卵击石。人生没有理想和咸鱼没有分别，但人生拥有理想，可能就是一只粉身碎骨的咸鸭蛋。

就像他像的那些人，孟神通毕竟不是主角。

那又如何。

四、我辈孤雏—金世遗

云中岳的《剑海情涛》，续集为《血剑兰心》，主人公是“恨海狂龙”梅文俊，结尾这样写道：

愿这个世上再无狂人狂龙出现。

金世遗大就是其中非常有名的一个狂人。狂人的宿命自然就是要么死，要么不狂。《冰川天女传》、《云海玉弓缘》以及后传《冰河洗剑录》这样一个系列，可以看出金世遗逐渐【去狂化】这样一个过程。特别是厉胜男的去世，颇有金世遗排毒的象征意义。

每次金世遗号称把厉胜男的影子从身体里驱除出去，就像跪在唐僧面前的至尊宝：师父，我重返正途了。悲哀的是，他大半生都找不到可以跪的地方，甚至终于跪了下去，又被嫌弃。

他可没有杨过的油嘴滑舌，更不像陈家洛那么优柔寡断。他给李沁梅带来的礼物只是海星珊瑚这样的小玩意，他一次次向谷之华辩解却只是弄巧成拙，更多的是哑口无言。

他是多么容易欣喜若狂，他就有多容易万念俱灰。他应该宁愿去面对可以吞没海岛的火山，咬断铁拐的鲨鱼，他也无法去面对自我近乎无休无止的拷问。

他是不折不扣的悲剧，套用朱聪叹息黄药师（金庸《射雕英雄传》）的句式：他的武功已经那么高了，为什么还那么不快乐。

因为他始终在乎别人是不是允许他快乐。大概只有和厉胜男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忘记自己的软弱。可以真正回到自己肆意江湖的那个时代。

不快乐就不快乐吧。金世遗始终要接受不快乐也算是一种落地，也算是如释重负。

重读《云海玉弓缘》，当年以为的那个放浪形骸，满不在乎的金世遗是如此的苦涩，这是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

哪有什么天马行空，那是因为小说没有看到最后。

五、独脚铜人—奇门兵刃

在说到谷之华之前，提一下出现在本书的一件奇门兵刃：独脚铜人。

【手底却是丝毫不缓，铜人一送，突然开动了机括，铜人的十只手指忽地活动起来，同时点金世遗十处穴道】

这样的描写很有卡通效果，就像《满汉全席》里张国荣对袁咏仪说：看你手指这样抓来抓去，我头都痒了。

梁羽生自承不懂武功，在《萍踪侠影》后记里说自己靠中医的一些记载写了很多穴道经脉。譬如在《飞凤潜龙》里写了武林瑰宝：穴道铜人。

我到现在也吃不准天山神芒长得什么样，但最为好奇的就是这这个独脚铜人。一九七一年版傅奇主演的《侠骨丹心》是出现这个兵器的，视觉效果一言难尽，大概就是抡着整只炭烤牛蛙【当然很大很大的牛蛙】那种视觉冲击力。美中不足的是手指不会动，我倒是觉得不一定是技术力量达不到，而是怕造成笑场。

当然，冰魄神弹这种大杀器那是必然带来笑场的…

【屠昭明伸手一弹，将第一颗冰弹弹裂，冷气侵肤，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第二颗冰弹正好飞入他的口中。登时屠昭明竟似僵硬起来，变成了一尊塑像！】

明明是腥风血雨，笑笑也好。

六、我是谁—谷之华

从厉胜男开始。终于说到了谷之华。

【幽谷的谷，之乎者也的之，春华秋实的华】

谷之华说金世遗的名字不好，这是打动金世遗的开始。如果说毒龙尊者和吕四娘之间毫无情愫的苗头，那么谷之华颇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味道了。

根据牛顿第三定律，与其说她在救赎金世遗，这金世遗屡屡也让谷之华获得新生。如果金世遗觉得厉胜男是他的影子，那么金世遗同样也是谷之华的影子。

当谷之华为自己的血统痛不欲生的时候，是金世遗用当年她自己的良言反哺相劝。

谷之华一生最快乐的瞬间是身中剧毒之时。她用这种惨痛的体验确认了金世遗爱的只有她。没有什么更爱她，最爱她，而是只爱她。

可是这样的幸福何止是苦涩。

谷之华属于那种家教很好的女孩。这个家教就是得为了别人而活：为了吕四娘的威名，为了被孟神通压制得奄奄一息的武林和江湖，为了把她赶出门派的掌门人，她为了所有人，唯独对不起自己。

或者说是忘了还有自己。

《云海玉弓缘》说得是邪不压正。但无论正邪，都很难说找到了自己。有的为情所困，有的逐鹿江湖，他们都是那么忙碌。

忙碌的人生才可以不去想人生最大的困境：我是谁。

我想重温的只是厉胜男如何勉强，却没有想到坠入了这个无解的问题。

我是谁。

我是独脚铜人。

跋

男女之间的情感纠纷，或者说多角感情冲突算是很多作品的强驱动因素。

最近看《诛仙 Ⅰ》，男主角与师姐、女侠、魔女的纠葛让我想起了这部古早的梁羽生作品。

当年历盼归的海岛部分大概是我最喜欢的情节，怪兽奇兵类似《蜀山剑侠传》般瑰丽。重读觉得李沁梅不至于像郭襄那样一生为针所困，厉胜男也不是一个情为所有的女子（程灵素如果心里不是装满了胡斐，让胡斐毒死不就完了）。而最苦涩的不是恨天恨地的金世遗，而是一直囿于政治正确的谷之华。

小说自然都是空话，但空话里藏着很多梁羽生，我们都以为不记得的实话。

感谢梁羽生论坛的药师丹枫朋友提供小说链接。

《云海玉弓缘》前传为《冰川天女传》：金世遗登场；后传为《冰河洗剑录》：金世遗和谷之华完婚。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无情，只要不自作多情自然就不会自寻烦恼。

以下为梁羽生论坛的各位朋友耗费心血制作的梁羽生作品目录，合十：

http://www.yushengbbs.net/book/2019/inde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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