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江阳、陈瑞敏、黄哲楷、邱吉、苏家琦、张欣琪、李詠琪

撰文：黄哲楷、邱吉

指导老师：王洪喆

一、贩卖故事

“嘉禾的老总从酒店门口走到车上总共要六步，我必须在前两步的时候抓拍到角度最合适的照片，在他打开车门的那个时候激将他来回答我的问题，因为那个时候整个亚洲都在等着这么大一个公司破产的头条新闻嘛……”

“张国荣问，阿朱啊，有没有时间陪我去喝个咖啡聊聊天，我说去去去，忙着呢，就没有管他。第二天，就是2003年的4月1号。说起来有点后悔，要是当时我去赴约的话，结果会不会有改变呢？”

第一次见到阿朱，是在望京的一家港式茶餐厅。圆脑袋、小眼睛，加上饱经沧桑的地中海发型，看上去像是港片里掌握着独家秘笈的世外高人。一张中气十足的快嘴无暇顾及面前的各色茶点，正不停地往外倾倒着字句。

阿朱，别称猪皮，原名朱其瑞，曾经的导演、编剧、记者，是香港娱乐记者的代表，是香港娱乐圈崛起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也是抖音账号“猪皮爆炒香港娱乐”（现更名为“猪皮娱乐”）的拥有者，在抖音上坐拥四百余万粉丝，在现实中，他办起了自己的工作室。在接到我们的采访请求时，他非常爽快地一口应承下来。

于是，我们就听到了上文的故事。讲完后他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圈我们的表情之后，有点得意地补充：“这一个故事就给我带来了几十万的人气。”

猪皮的电话通讯录完整收录了他东奔西走的前半生——一个个或发光或沉寂、或活跃或离去的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年轻时，他和这群人打交道，追逐着舞台下的风流韵事、独家新闻；直到今天，他仍然跟许多老一辈演员保持着联系，比如之前他就找了吴孟达为他的频道拍了一段小视频。从八年前因与成龙洽谈广告合作，鬼使神差般留在了北京，再到抖音时代来临，他闻风而动，再到今天在北京建立起自己的工作室，64岁的猪皮叔或许早已经不是那个风驰电掣的小伙子，而娱乐记者这个头衔在普通人看来并没有所谓的音乐家、学者那么耀眼。但是他拥有的经历，他的身份和故事，在抖音上却成为了叩响流量的敲门砖。

从第一条短视频“香港娱记爆料周星驰与朱茵恋情”开始，这个账号就与“香港”和“八卦”紧紧绑定了在一起，猪皮是说书人，粉丝是听书人，情况就是这样——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听。这个视频的成绩对于一个新生账号来说只能用优秀来形容。从那之后，他就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以一周三更的稳定速度上传新的内容。

当我们谈到视频的素材来源时，他突然肃穆起来：“其实我手里还有许多香港明星的料，只是没有放出来。现在的明星和商业机构签了合约的，只能在他们选的时间独家公布。”成功卖完关子之后一转话锋：“所以我现在讲的故事很多还是能够通过搜索引擎了解到的，只是通过我的嘴巴说出来，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到那一段时间的香港。”

猪皮把在抖音的冒险看做是开垦荒地的行为：目前的情况是，粤语的使用者们大量涌入抖音这个平台，渴望在里面寻求归属感，但听到的却是普通话。对此，他采用了非常讨巧的战略——在作品中交替使用普通话与粤语的表述。这样的做法当然收益颇丰——他的用户画像显示大量的关注用户聚集在广东。他相当重视这个独特的标签——对于广东粉丝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个八卦知识的加工厂，这个香港老记者的形象带来的是人们对上个世纪风起云涌的香港娱乐圈的回忆，以及对这个文化圈的自我认同。而这个一亿三千万的用户群仍然没有被完全开发出来。顺便一提，猪皮说自己的粉丝有百分之七十是男性，这应该是许多同类型网红不一定能办到的事情。

有了稳定的内容产出和突出的目标人群，猪皮开始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爆点的来临。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那个时刻什么时候会来临。

“我做记者自己觉得都已经是做到顶头了，但是这两年新的媒体里加入了很多的网络成分，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比如一个女孩从外地回家，看到自己的爸爸变瘦了，就拍了个视频记录下来，这一个镜头就能收获两百多万粉丝。”他的话字里行间都是感叹号，“这种事情……”

如果要补足的话，这句话的下半句一定是“我以前是真没见过”。

最后他也确实等到了自己的涨粉期，开头我们提到的故事算是有力的助推器。猪皮还提到了另外几段让他印象深刻的视频：提到陈慧琳做慈善的故事，或是讲解陈冠希用为躲避粉丝藏着车厢里的经历创作的歌词，亦或是分享成为采访梅艳芳的最后一个记者的经历……短短的一句话就能招揽来一大波原属于这些明星的粉丝流量。

粉丝的回应俨然是一幅众生相：有人竭力质疑——“我们心中的不老女神不是这样的”或是“为什么当时你不去跟哥哥去喝咖啡”，当然也有人表示支持这个“香港通”，并留下自己喜欢的明星姓名希望他能在下一期“挖”一下。对于这些留言，猪皮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一些幼稚的观点只会让他觉得好笑。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建议自己的团队跟随观众的意愿选择下一个故事。除此之外，他也会尝试一些新的故事题材。

“留住粉丝的关键原则就是一定要走在粉丝前面。”

猪皮用贩卖故事唤醒了事业的第二春，然而，我们也不知道他告诉我们的种种经历是来自现实，还是他脑海中更加迷离的故事。

二、贩卖形象

“你看看当年的TVB明星，又是剪彩，又是粉丝见面会，跟几十个粉丝在那里卖力地握手，对着镜头表演要酝酿好久，才能挤出几滴眼泪，最后到手只有几万港币；现在好了，对着镜头马上就能哭出来，底下的粉丝动不动就是几十万，收入也翻上好几倍。”

猪皮在言语中颇有种将抖音视作魔弹的意味：“粉丝”没有事情做，于是天天拿着手机刷抖音；纯熟的粉丝工业从粉丝的钱包中源源不断地抽取流水；粉丝一旦关注了某个主播，除非出了什么大事情，必然不会取关，相反，会表现出对这个主播的无限认同。“像是中了毒。”他认真地打比方。就好像一群人围着一个玻璃箱子，想看清里面的事物，愈观察就愈发沉迷于其中，最后成为了箱子的傀儡。

“你看怀孕的陈慧琳，看到我要抓拍她，吓的跟什么一样，因为她跟公司签了合同，要有什么消息必须独家发布；大陆就不一样了，杨幂怀孕之后在镜头前凹造型，生怕别人不知道，赵丽颖到了越南，她的团队特意为她写了一篇‘逆天长腿’的报道，想要在一众女明星之间抢占先机……”

新媒体时代，如果不主动把自己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的话，就没有生存空间了。

所以传统娱乐记者的位置受到了空前的威胁。传统媒体太慢，登上报纸，登上电视，这些最基本的曝光手段起码要花上几天的时间，现在的热点事件可以踩着风火轮登上手机的荧屏；之前抓拍明星需要扛着长筒摄像机到处跑的记者保持良好的体魄，现在的人们拿着手机随手一拍，就能拍到在香港街头散步的热心市民周润发先生，这些照片因为可获得和易传播而疾速贬值，传统媒体的地位也由此岌岌可危；更重要的是，以前的明星总是担心没有记者访问他们，如今明星们忙着凹人设，不会再通过与记者的联系来保持所谓的“神秘感”，他们组建了自己的宣发团队，这些专业的公关者写出的通稿，可比娱乐记者们专业得多。“在抖音的帮助下，只要他们想让你看，你连这些明星的鼻毛都看得见；放到十年前，你要是想在这个距离看那些个明星，早就被保镖拖出去了。”猪皮忍不住回忆自己做娱乐记者时的光辉岁月。在这个视野至上的网络时代，人格面具往往被摆在网红生存指南最首要的位置。

猪皮一边感叹着聂小雨靠着简单的换装视频获得巨额收入，一边戴上了自己的面具：在公司的影响下，从八卦故事的讲述者变成了港风大叔，拿起茶盅就开始科普地道的香港美食。最开始，这是要求做茶叶带货业务的品牌方的要求，到了最后，这已经成为他的形象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讲完这一番话后，他用手指托起面前的茶盅，呷上一口，然后轻轻往桌上一叩，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广告痕迹。

从贩卖故事到开始贩卖形象，这是商业化的进一步，也就是品牌化的开始。对于猪皮本人而言，他反而很感激这样的转变：“如今评论明星的题材被禁，我反而要感激，这样保障了我的安全。我掌握的很多资料都是在百度出现之前的陈年旧事，是无法被搜索到的。现在的互联网环境已经不适合公布这些资料了，因为站在个人的角度上发表的言论所需要发言者承担的责任实在是太大了。”换句话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出的故事是否适度，在发出这个故事之后自己的账号能不能经受网络上疾风骤雨的考验。这个账号的主导者已然不止是他自己。

在喧嚣的舆论环境下，网红的人性和符号性被逐渐剥离，前者被运营接管，后者被“演员”和文案、布景师、打光师们一起掌握。我们总能在社交平台上看到追星女孩兴高采烈地高呼：“xxx居然回复我了！”然而，在那星光闪烁的账号背后，可能是和她们一样默默无闻的上班族们。

大胆猜测一下，摆在抖音上的那个猪皮应该只是一具空壳，只不过那应该是一具很有说服力的港风空壳。

那么，网红的灵魂漂向何处了呢？

三、贩卖灵魂

事实上，网红在收到来自官方的橄榄枝时，就等于将灵魂贩卖给了官方。内容的生杀大权交给平台来处理，对接人员与经济公司的指令成为了内容审查的判官笔。猪皮叔喜欢拿“哭”举例子，当然，他也尝试着动用这种强大的情感杀伤性武器。然后，这一段短视频还没有诞生就被MCN和官方联合扼杀在了摇篮里，原因不详。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猪皮看上去相当不甘。

有一次，猪皮与老友吴孟达的通话被他背后的工作人员偷偷录下来并放在了平台上。很明显，这些人知道粉丝想要看什么，但他们并不知道通话的主人公想不想让这些内容进入公众的视野。

“那么为什么不站出来和抖音、和MCN唱反调呢？这个账号明明是你的呀？”

猪皮无奈地承认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抖音掌握了流量的控制权。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调控着自己账号透露的内容。这里面有粤语的特殊性，有趣的事是，抖音的审核还没有达到能完全识别粤语的程度，一旦有粗俗的内容成为漏网之鱼，就会酿成不良的后果。“所以，我要做好榜样，避免和公司的利益产生冲突，才能扩充自己的流量池，不然，等到抖音放下流量闸门，断的是我的财路。”当然这背后更多的是经纪公司的管理——现今的抖音大咖财源滚滚，一旦发言越界就会血本无归。而且抖音网红的资料被圈在了这个强运营的软件中，通过百度等其他的搜索媒介所能收获的信息寥寥无几，而官方也并没有站出来为抖音的流量巨头们背书——也就是说，如果抖音的内容爆雷，那么当它受到降维打击之后，在公共领域所能留下的讯息其实并不多。所以“抖音的审核还是蛮奇怪蛮严的，你不知道视频里你说了什么，这条视频就过不了。”而粉丝量到达了一定的等级时，就会有官方人员来和网红讨论视频的内容。

有了强势的审核机制和强运营的官方，MCN似乎成为了看上去无足轻重的群体。提到自己的MCN，猪皮不禁感叹：“唉，做MCN的很多人真的都是只有高中学历的，我相信如果你们去做这个活，一定会比他们做的更好。”大资本的群雄逐鹿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散户进入这个有利可图的领域，与其对应的就是准入门槛的降低。但是，哪怕站在工作室和素人上面的MCN再“low”，他们也确实成为了流量的缔造者。

“不是说素人红不了，有了MCN的指导和提携，你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的流量，掌握创作的成熟范式，MCN所掌握的资源确实是素人玩家所无法比拟的。”

而自主创作到了一定程度的素人，为了寻求更稳定，更长远的发展，会选择加入MCN，或者自己接住MCN抛来的橄榄枝。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MCN大量提拔新人，将流量和财富的天平向他们那一边倾倒，成百上万笔非理性的投资中，总有几笔会换来高达几十倍的回报，总不至于会血本无归；选择MCN代表素人有足够的人气和潜力，再加上MCN的支持，他们就有很大的概率登上更高的位置，当然这也是赌博性的，代价是让出一部分控制自己网络人格的权力。

对于素人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兴趣使然到成为工作，从爱好驱动到用脸赚钱，抖音像是一个玻璃箱子，把他们关在了里面。这个箱子传不出声音，但是透过玻璃能看到一张张光鲜亮丽的脸。

猪皮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所以我现在好像是被困在这里一样，想继续发展又被限流，想退出又脱不开身。”

灵魂已然出走的网红是否活得自在，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