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死亡是如花瓣凋谢般缓慢且肉眼可见的。看着呼吸由急促渐转缓慢，胸口的起伏最终归为平静，于是心也跟着去了。这又是如花朵凋零那样迅速的，仅是一夜的时间。前一天傍晚还开得鲜艳惹人驻足，明日一早再去看，便只剩光秃秃的一个秆儿。就在不久前还因些不值一提的琐碎而争吵过，仅是一会儿，还不够太阳落下的，便成了不能说话的死人了。

乔瑟夫虽没能在花朵凋零时守候于其身旁，也是对那残枝嚎哭过，愤怒过，这之后也不得不继续战斗、生活下去。所谓“保持冷静，继续前行”——英国佬的传统美德。

前几十年的生活倒是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难。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与妻子能够自然的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毫无顾忌地聊起他在的过去，却也不是每日每日无止尽地怀念。他们说说他的最后，再一同痛哭一场，聊那一个月，那一个月之前，谈谈他喜欢向日葵，喜欢收集打火机，谈她曾偷偷地暗恋过……后来谈起他的次数便少了，却是不忌讳的。

可老人，一位老人的年纪越是增长就越是对过去的事情难以释怀。

他先是向外孙小心翼翼地打听多年不曾联系的法国人，又在言谈中悄悄夹杂点儿对那红发少年的缅怀，对年轻的占卜师的哀悼，对倔强又忠诚的波士顿梗的歉意，甚至偶尔提起与某位纳粹军人的交情。他变得不像他。他变得絮絮叨叨，词不达意。他变得多愁善感，变得怀旧。

老人总是经不起诱惑的。

他站在那不可回头的小巷前，双腿颤颤巍巍。踌躇的情绪大约也传染给了怀里的婴儿，令她不安分起来。

他声音沙哑，发颤，音调里带着点期待。

“可以再一次，见到死去的人吗？”他问。

“您也……”少女的鬼魂从巷子的拐角走出来，眼睛被惊讶填得满满。她的手指在嘴唇上磨蹭，半饷，她回答：“若是能在人间找到对方的灵魂，确实是可以的。可乔斯达先生，”她的语气郑重起来，眉宇间也露出严肃，“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可您若是见到了逝者的灵魂，得处处小心。千万不能够与灵魂肢体接触。”

他点头。

“那样……请告诉我他的名字与长相吧。”

“不……”他忽然往后退上一步，轻轻拍了拍手里的婴儿，声音也放轻了，只不过好在他平时便不是细声细气说话的人，即使是放低了音量，还是能让人听得很清楚。

“不，不……还是下次……谢谢你……”

他拖着步子，如来时那般缓慢地回去了。

上了年纪的人大约都觉着死亡离自己是格外得近的，经历过几次可谓惊险的战斗并不能减少人对死亡的担忧，而正于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之中徘徊……乔瑟夫无法以“没事的，我们能够打败他”安慰自己，或许十八岁时他对死亡毫无概念——即使有一个月他每日都受其威胁——而七十九岁，七十九岁能让个英雄不再吝惜自己的生命，可七十九岁，他也明白自己若想趁还喘气儿的时候做点儿什么，便容不得拖沓。

他将婴儿托付给拿着放大镜研究海星的外孙，拄着拐杖拖着脚步。

“他的名字是西撒，西撒安东尼奥 齐贝林。意大利人，金发，绿眼睛，脸颊上有两个对称的胎记。”

“长得很帅”他想了想又补充。

兴许天堂是不分国界的，老人想。他看着少女的灵魂消失在拐角处，挺久没回来，“哚哚”地拿拐杖敲地面。

等得久了，他的腿发酸发麻，于是不得不动一动，在巷子前走走，但不能走远。时不时，他又觉得对方或许不愿意见他。可对他是怪罪也好，怨恨也好，有些话，他想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说出来。

幽灵没有脚步声。乔瑟夫猛地一抬头，看见少女从拐角处走出来时吓了一跳，又紧接着直了直身子，使自己看上去没有实际上那样佝偻。

只有少女一个，她笔直地向前走而没有回头。

乔瑟夫像是松了口气，塌下肩膀，脊椎也回到原本的弧度。

没找到他，或者，他根本不想见到自己。

乔瑟夫迈开步子准备离去。幽灵少女的表情变了变，她半张开嘴，伸出手臂，似是要发出一个“啊”的声音。

接着有一个身影从那小巷的拐角处走出来。

他金发，绿眼睛，脸颊上有两个对称的三角形胎记，他还穿着那件绿夹克，围巾破破烂烂，脸上和手臂上有几道伤，还泛着红，可血迹已经擦去。他站在离乔瑟夫几步远的地方，不远不近，让他们刚好碰不到。

“JOJO。”他说。声音平静，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快活，带着点儿严厉，一如活着时那样。

乔瑟夫半张着的嘴唇颤抖，闭上又张开几次都没能憋出一句话，只“呜呜”地发出不成调的声音。

年轻的鬼魂笑起来。

“西撒…！”他的喉头被数不尽的音节堵塞，大脑却一片空白，拣择了半天便唤那人的名字。

“我…我得向你道歉。”他慌慌张张地撑着拐杖，立直了身体，“为你的家族的事情，以及，抱歉，最后没能拦住你。”

鬼魂摇摇头。

“那场战斗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也不为此责怪你。”鬼魂也摆出严肃的神色，“但你对我先祖的无礼我不会原谅！”他又温柔起来，语气如兄长对待幼者那般，“为此我要你活下去，放下我的死亡，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成为出色的父亲，祖父，曾祖父。”

老人的睫毛颤动几下，总算是没像年轻时那样哭得一脸泪水。他抹抹眼睛，像个孩子那样温顺地点头。

“谢谢。”

金色的幽灵渐渐变得轻盈透明，他向上升去，还是微笑的样子，身上的伤口一点点抹平消散。他被云朵簇拥着，回归到灵魂的世界。

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升天的地方，静默地望了几秒，忽的，回过神来，拄着拐杖蹒跚着离开那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