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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天是在银泰百货大楼的台阶下面，又记得是一个朝东的台阶，摩肩接踵的人群，拾级而上，谁也不太会注意台阶下有一个摆地摊的老妪。

我是无意地瞟了一眼才看到的，老妪的脚下铺有一块塑料布，摆着针头线脑，还有一些诸如日历本、鞋垫、发夹之类的小什物。当我与老妪对视时，老妪和气地朝我笑了一下，她的头发很白，满脸皱褶，凝成岁月沧桑，脑后梳成一个小圆髻，几根白丝在风中摇曳。于是，我也鬼使神差地还她一个微笑，正要擦肩而过，她忽然朝我招招手，我便走近，她问我，买点什么吧？价钿很便宜的，家里好用。

我摆摆手，你卖的东西，我家里都有，暂时不需要。她伸出一只青筋的凸露的手，食指指着天上，说，天上有大太阳，你买副太阳镜罢。说罢，她从一只纸匣子摸索着，掏出一副很廉价的墨镜，递到我手里，我有些尴尬。迟疑片刻，决定帮助这位耄耋老妪，权当我做一回好事，便问她，多少钱？她说，18块。我想也没想，掏出20元，告诉她，不用找了。她很慈祥地笑了，说，那谢你了，照顾我生意。我将墨镜随意地塞进包里，她把钱也小心地塞进一只布口袋中，刚要离开，老妪又叫住我，对我说，你记住，今天晚上，你带上这副墨镜，去西湖边去看看月亮，你一定要去，牢牢记着。

我愣了愣，诧异地问老妪，为什么？老妪微笑着说，去吧，你去了就知道了。她扬扬手，对我说，你去，明天再来找我，我每天都在这里摆地摊。

就这样，一天里，我的心一直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我似信又非信，神秘兮兮的老太婆，壶里卖的是什么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虽说人间有庙宇，敬鬼神，尤其是装神弄鬼的灵异玄术也不少，晚上戴着墨镜去看月亮？有点神秘有点玄，或是老太婆在故作玄乎编弄。

一直被这位老妪的话弄得七上八下的我，到了夕阳西下时，才下了决心去，就当是傍晚的健身，就当是冒一次险，冥冥之中，感觉或许会遇到些什么事。

傍晚到了西湖边，已经华灯初上，湖水静静地漾着，湖边灯柱上的荷花灯发出乳白色的光晕，花坛上坐着的大多是悠闲的老人，匆匆走着的都是健身的人，我摸出墨镜，戴上，在一棵樟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眼前黑鸦鸦的，影影绰绰，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一切都正常。一阵风吹来，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我听到蹄子踏地的声音，由远而近，这时候，我突然一阵毛骨耸然，因为墨镜前，分明看到有一头猪朝我走来———，顿时，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定睛仔细看，墨镜中向我走来的是一头很衰老的猪，黑色的毛，低垂的脑袋，这头猪在人群中自由自在地闲逛着，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它，如入无人之境。灯光下，它的眼睛在我的墨镜中透着蓝莹莹的光，瘦骨嶙峋，慢吞吞地走到我的跟前，毫不在乎地抬起脑袋，看了看我，它突然开口说起了人话：哦，奇怪，我怎么能看得到你？你也是魂吗？

我有些恐慌，甚至有些恐惧，

我连忙否决，我说我不是，我是一个活着的人。我反问它：你是猪，你怎么会说我们人的话？

猪傲慢地对我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我便指指戴着的这副墨镜，说：我戴了这副镜，我看到了你。猪若有所思，“嗯”了一声，便没有说话，它摇晃了一对垂下的耳朵，喘了几口气，“啪”的一声，便在我面前卧了下来。我小心地问，你既然会说人话，我问你，到这里做什么？是从养猪场还是屠宰场逃出来的？

猪“呵呵呵——”地笑了，它昂起脑袋，那笑声听起来狰狞而又恐怖，它对我说，它是一头猪魂，飘荡了好多好多年了。我吃了一惊，“猪魂？”它说，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大概殁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离开阳间也已经不少年了，早晨露水出来，月亮下去了，我就化成一团气，要到夜晚，我才能出来逛逛。

这付衰老的猪魂，在我的面前打开了话匣子：“我大概殁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活了不到十个月，就被主人捆住卖到了收购站，我在我娘那里吃了一个月的奶，一窝十多个兄弟姐妹，有一天我被装进了竹箩里，买到一家人家，这是我第一次被卖掉，女主人给我煮了米粥吃，我很孤独，怔怔地在一个小栅栏里呆了一天，什么都吃不下，在想我的娘我的兄弟，女主人还算和善，嘴里叫着哄我吃，后来肚子饿了，便开始吃起了人间烟火，后来又被关进了臭气熏天的猪栏，一直到第二次又被卖掉”“我不知道我从何而来，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只是做畜生的，实在太可怜了，我活在阳间时，那时真苦啊，那个年代，我的主人家里也吃不饱肚皮，地里的青菜萝卜茄子，锅里的番薯南瓜，就吃这些，而我每天只知道饿肚皮，菜叶番薯叶什么的，连青草都吃，给我什么就吃什么，主人能给我加瓢米糠就是我的造化了”

我说“现在的猪们，吃的泔水，比主人吃的还丰盛，不是吗”，猪魂又“呵呵呵——”地怪笑起来。“我记得我被第二次卖掉的那天，早晨起来，我很饿，鼻子撞着木栏栅，大声嚎叫，女主人拎来一大桶香喷喷的白米粥，这可是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吃过的好东西，我朝槽里猛扑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女主人破例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着看着我吃，还对我说了很多暖心的话，我很开心，我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直到我撑得肚皮滚圆，男主人便领着几个也是男人凶神恶煞地过来，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拖出我的窝，捆住我的四条腿，我知道大事不好，便拼命嚎叫，我向女主人求救，可是她听不懂我在叫什么，只是她一边口念佛，一边揩着眼泪，就这样我被用一根很粗的木杠穿进捆住的腿，把我卖掉了，就在那第二天，一个更凶狠的屠夫用刀杀了我，当刀戳进我的心脏时，一阵巨痛，我突然像一朵莲花般地飘上了天空，一阵轻松，无拘无束，随风飘荡，飘飘悠悠，直到今天……。说罢，这头很老的猪魂，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鬃毛，向我点了点头，说它要继续去云游，说现在它很自由，已经跳出了三界外，与宇宙共存。我没有说话，目送着它，慢悠悠地走去，老远了，夜风中还飘来猪魂苍老的歌声：

皇帝招我做女婿

路远迢迢我不去

阎王认我做儿子

地狱墨黑我难过

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除了我，没有一个感觉到它的曾经存在。我摘下了墨镜，眼前灯光阑珊，唱歌的人群围成小圈子，电声澎湃，广场舞也已开场，人间的世界，一切是那么的习以为常，我仿佛又回到了人间一般。我像梦一样，怔怔地坐着，还在想刚才那个情景，直到忽然旁边有一个人问我，刚才你在自言自语，还是和谁在说话？我这才猛地清醒过来。

第二天，我怀揣着这副墨镜，如约来到银泰百货大楼台阶下，茫茫人海，顾客盈门，摩肩接踵，昨日在此摆地摊的老妪却不见了踪影，我等了许久，还是没见这位老妪的出现，于是我便问在附近泊车收费的穿蓝马甲的女人，天天在这儿摆地摊的一个老太婆有没见到。那个收费的女人诧异地看着我，坚决地说，那来的摆地摊的老太婆？我在这儿收费都9年了，从没见过，没有的，这儿不让摆摊的，来了就赶走的，你眼花了吧？我说，昨天她分明在这里，我还和她说了话，在她那里买了副太阳镜。收费女人说，不可能的事，你一定记错了地方了，这里从来没有一个摆摊的老太婆出现过。我没吭声，我又能说什么，于是，我默默地看了一会那人流涌动的台阶，又眺望了头顶湛蓝的天空，便返回了。

真的，那天早晨我吃早餐的时候，一直在细细地想，百思不得其解，那个摆地摊的老妪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再摸出那副太阳眼镜，仔细看了半天，和我平时戴的那副墨镜一模一样啊！那天从老妪那里买的那副眼镜又到哪儿去了？更有趣的是，从那天起，直到现在，我戴的那副墨镜，不管是在西湖边，还是在什么地方，在灿烂的阳光下，看到的就是寻常的人间世界，再没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就像从来没有发生一样。

（图片与文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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