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一切意义的男人，拒绝将任何形式的意义赋予自己的男人，就在这里——柄谷行人《麦克白论》

写这篇文章是因为，现在精神分析，尤其是拉康派精神分析流行了起来，但是这种流行伴随着极大的误解。有着切身体验的萨特说过，任何一种思想流行起来必然就会伴随着极大的歪曲和误解。但这个误解现在已经大到让人有点哭笑不得的地步了。主要是很多人对拉康派精神分析的最简单概念都完全没有基本的领会，却已经以“非常懂拉康”来自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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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说一个大众对拉康派精神分析最基本的误解，这个误解我相信会有很多人中枪。比如说，我看到一个人说了一段话，然后我分析一下这个人的精神状态。你这句话表现你这个人怎么怎么怎么样，你在想什么之类的。请问这是精神分析吗？

这是标准的伪-拉康派精神分析。说明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在拉康派精神分析里，是谁在分析，不是分析师，而是分析主体，也就是接受分析的人（analysant）。

欸？肯定有人会想问，如果来接受精神分析的人要自己分析自己的话，那分析师干嘛呢？问得好，分析师，基本上，什么都不说！说的最多的话大概也就是“今天就到这里，收费五十法郎”。在拉康派精神分析里，分析师大部分时候是要保持沉默的。分析师的沉默是什么意思？齐泽克在《少于无》第八章第二节这样解释：

患者（分析主体，来接受分析的人）说话，而分析师的沉默就代表着患者说话的无意义（意义之缺席），这个意义本该由大他者来保障的。

也就是说，如果你假设别人说的话背后隐含着什么所谓的深层的含义，反而是犯了精神分析的大忌，营造了一个虚假的流畅运转的符号网络。在这个网络里，每一个意义都能得到保障。

而拉康派精神分析师，要不然就沉默，一开口，就是要切断意义，而不是带来更多的意义。分析师的分析更像是一种打断，在分析主体说话的时候打断他，破坏他的意义的连续性，从而把分析往新的方向引导。真正分析的，还是得靠被分析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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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直接进入另一个常见误解，学会精神分析就可以理解他人。这就直接误解了精神分析的一个前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异性。认为自己可以随便理解他人，其实就是抹杀了这个他人的特异性。你不可能真正知道一个人是怎么组织自己的整个符号网络（意义世界）的。当然你觉得你理解了一个人的时候，事实上不过是你（主观地）认为你理解了他而已，这种表面的共鸣，其实是一种独白。（听自己说话）

很多人印象里精神分析的另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对于符号的解读，比如在梦里出现的水象征着什么，火象征着什么，在梦里不穿裤子意味什么。

这种某某东西对应着某某意义的机械看法，是荣格式的，和拉康没有任何关系。再次引用一下齐泽克，《少于无》第十章第八节：

拉康的解释（interpretation）是反对阐释学（hermeuneutics）的，前者将意义还原为能指的无意义（nonsense），而不是揭示什么深层的意义。

另外这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典型的阐释学，我倒不是说这一定有错，但跟精神分析确实关系不大。而且很容易陷入一种独断论之中，我在柄谷行人的意义上去使用独断论这个词，柄谷行人说独断论是“认为适用于我的体验，同时也适用于万人”。这句话实在是再清晰不过了，一个人喜欢吃茄子，就认为全世界都喜欢茄子。听起来似乎是直接的愚蠢，不过很多看似聪明的分析其实也陷入了同样的陷阱中。再怎么精明的阐释学都无法避免独断论的残余。因为这种阐释学不经意间对被阐释的对象做了无数的预设，却无法对自己的行为做一个基本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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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我的文章和视频，会发现我始终以清晰性（simplicity）为第一目标，拉康的术语的确黑话很多，但这本身既不特殊，也非必要。拉康的黑话是带有明显的时代背景的，一批理论家故意以晦涩反对学院派。但你强行把他们的思想提取出来，会发现核心部分也绝对不是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东西。日本批评家浅田彰（此人堪称是日本的齐泽克）在谈到索卡尔事件的时候，就提及这对于当下的哲学最重要的教训就是：哲学不能成为一种玄学，或者炫学。

而现在大众接受的拉康，恰恰即玄又炫，核心却极为空洞。用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词对各种事情发表评论，乍一看说了很多，其实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一种无聊的修辞学而已。大家堆砌了一堆无聊的概念，用黑话套黑话，黑话解黑话。实际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每次看到这些，我都会想到东浩纪或者宇野常宽，他们用最简单的语言讲最有洞察力的话。

根据柄谷行人的说法，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是意义的悲剧，麦克白纠结于魔女的预言（意义），导致这个预言像是咒语般地附在他的身上，最终导致了悲剧。麦克白的悲剧是意义的悲剧。柄谷行人的第二本论集的名字叫《意义这种病》，意义是一种怎样的病？人们会被不停扩张的观念所强迫，就像麦克白被没有任何根据的魔女的预言所附体一样。

黑话解黑话，对不懂哲学的人来说非常有魅惑力，因为对方会想着是自己了解得不多，而不是第一时间去怀疑对方说的到底有没有意义（这里的意义是sense而不是meaning）。用黑话解黑话，就是典型的意义的扩张，意义这种病。

为什么从拉康突然说到这个呢。因为对于拉康术语莫名其妙的滥用其实就是意义这种病，人们“并不是抓住观念，而是被观念所抓住”。离开了拉康术语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而拉康的理论，本来是一种切断意义的理论，而绝不是相反。拉康的理论本来是治病的理论，现在却成了病本身。

                                                                                                                      2021年6月21日

参考文献

『意味という病』　柄谷行人　1975年

『疾風怒濤精神分析入門』　片岡一竹　2017年

Less Than Nothing   Slavoj Zizek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