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龛(全本)Part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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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龛(全本)PartⅠ

2023-03-10 05:24|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灯龛(全本)

When the past is always with you, it may as well be present; and if it is present, it will be future as well.

——《Syndicate》

Whoever lives on will tell us how it was;whoever survives the rest will tell it more precisely.

——Piotr Sommer《Tomorrow》

PartⅠ

1

记得高中时每当中午,一声下课铃响,所有的教室都沸腾了,一时锅碗瓢盆人声脚步交杂,下一秒钟窗外就映满了狂奔向食堂的人。排队的慢,和焦渴的年少的心,都合情合理。我则不紧不慢的走着我自己,虽然等我到食堂,先我而去者都已围成一桌,等我打好饭菜,他们已将食毕。我,就按照自身的节奏来吧。

2

我在幼儿园时候,对钢笔笔帽那个突起的金属球内的世界感到非常好奇,总是在尝试把它打开,我觉得只有我知道里面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世界。

高中时我们班组织实习,我在一个超市里当了一个月的理货员,有一次,我透过商品的缝隙往里望,看到了一个有佛塔的山,背后是金色的云海。

3

童年的暑假是一种千层饼似的存在,和那时的夏天粘连得恰到好处。人在其中穿梭,分不清是跑到了哪一层。有一次我就莫名地拜访了一个新认识的小伙伴的家,一个通过奇怪的楼梯迈上的有着冰冷地面的和一个老人的宽大的屋子,而那时摆在大厅正中的一个柜子上的电视台,正在播放有关法老的章节,配着诡异的音乐。我被这一幕连同这一场景整个都给吸进去了。事后还心有馀悸。

4

小时候我母亲的单位和我的小学都在一条名叫劳动路的小路上,刚好面对面,小学的操场边挨着一处碑林,古老的大殿隔着窗瓦,在每个我不在其中的恐怖学校夜晚,讲述无人倾听的故事。很多年来我都只是窥望而没有进去过。后来稍长,才走进那条通往这个碑林的小巷,在门可罗雀的小门边买票进入。然后,看到照壁,看到驮碑的赑屃,再一转,看到了一个静谧的宋朝角落:空无一人的方场和气宇轩昂的孔庙大成殿。其无人问津之态,与其货真价实相匹配。历朝历代的碑铭,东倒西歪随意摆放着。几个民工在黑暗的大殿内睡觉。我告诉母亲这一发现,她也很吃惊,原来她在这条小路里呆了十几年,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5

有段时间每天都要去省城以外的郊县,做些无足称道的工作,一般当天往返。

于是我每天很早去车站报道,然后就悠然坐进车里看书,让它带我到我向未去过的地方。长途车辆的行驶如在攀越一座花香之山、深潜一道阳光之海。偶然从书中往外一瞥,哦,这边也是一个名字美丽的陌生所在,而一个美丽的姑娘恰好下车,走入舟枕、竹林或泽街。

有时下了车,便随兴地往深处走,走进省垣的夹缝,伴随歌唱的溪水,深入无人剧场般的峡谷。好象采风似的。一看天色已晚,就又忙忙地返回地方简陋的车站,赶最末班车回城,嗒然望向悬挂在电视中的影片。世事两茫茫。

此时,当窗外正好雨潺潺,又有一种已坐于家中,与出行者的我再次疏离的幻念。

6

那年,拖着齐人高的行李,搭上了从北京开往东乌珠穆沁的车。月黑风高,车内人烟渐渐稀少,躺在摇晃的最后一排,仿佛已透过车身,望见了草原上的星月。脑海想着的是《布罗茨基谈话录》中的一句话,大意是,以时间的无限补偿空间的有限(牢狱生涯的戏谑)。

命运有时确实会戏剧性一把,我少时勤读张承志,却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来到他当年插队的地方。糊涂中早已到地,午夜时分,旗里空旷、漆黑又安静。云朵如秤砣。一个出租车司机带我去了旅馆,一路上说着牧民也都因为孩子的上学,被主动地搬到了这里啊……他开车的样子象骑马。

梦中万马奔腾,醒来时,我置身在北方以北一个陌生的正午。

7

记得以前《轻音乐》杂志有一句评老鹰乐队重组:“没有不可能,也没有永远”。在当下中国,前一句不怎么着调,后一句倒是真的。小的时候在那种机关大院的氛围下,每次走进阳光灿烂的厚重而巨大的红门,就会想,是不是我长大了也会到这里工作呢?是不是现在和我打招呼的、我戏称之各种绰号的大人们,将来会成为我的“老”同事呢,在我心里,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事与愿违,这个地方,这座城市,没几年就成了一片瓦砾场。记得一个老宁波人说过,“我原本想死在这座生我养我的城,没想到它比我先死了”。这以后,时间就成了冰箱。记忆不再生长,而是封入了梦境。

8

我曾经觉得四十岁很遥远,远得想要和它玩游戏。那时我十一二岁,骑着车路过农业银行的大楼,扭头望,想象着四十岁时我再次经过这里的情景。现在我快四十岁了,我还记得这事,这局游戏也就此算是玩完了。我站在四十岁的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拜访那位我曾经想象过很多次的主人,而且我再也不能说一通话就轻松地离开了,我正在成为他,尤如他曾经预言我。四十不惑,我的感受是,有惑,只是那惑,已不能为我所动,也无法摇撼我了。

9

刚入第一家公司时,中午休息,便出去沿中河而走,来到吴山脚下,鼓楼旁边,十五奎巷的道口,吃银花馄饨店的葱煎包锅贴小馄饨。脏兮兮的老店里,坐着奇形怪状的人,我边吃边看他们,从他们的扮相,从他们选择移步这家老店,猜他们的人生。还有一些穿着校服的学生,任由阳光从背后穿过,再映到脸上。吃完,我便钻进巷子,随机选择一条通往吴山的五十个秘密入口,在山里看一会古代的石头。或者,进入防空洞,直到伸手不见五指。哦,在黑暗中有一台沙发和一台电视机。

10

小的时候对于家里桌下的一瓶好象存放了几个世纪的杨梅酒感到很好奇。它从未被打开过。成年后与父亲交谈,偶然也就提到了这种神秘的怪酒。其实,象它的红,喝起来很甜。我永远在发问,但永远记不清父亲告诉我杨梅酒的制作方法。我把它想象成另一种东西。现在就藏在我想象出来的桌子底下。它将一直在那儿,保持一份甜静。我也会在快要遗忘它的时候想起它,捡取其中一枚,并藏入更多的。

11

人民大会堂过去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以红墙松柏为界,形成一股磁场。人从一个小门楼里鱼贯而入,就好象钻到巨大的鱼腹中,轻手轻脚,瓮声瓮气。人们在里面例行公事,开会、看电影、抽烟。而小孩子裹挟其中,感到无聊,就趁机偷偷溜出来,一个、两个、三个,跑到了一个没有大人的星球。“原来你也在?”相视而嘻。在大人打盹的时候,小孩子已商量好了大事,然后各自回到所从而出的洞,回到大人身边,秘而不宣。

12

有一次在路边看到一套连环画,是法国长棍面包式的,三本叠成一盒。其中有《柳林风声》的改编故事。当时喜欢就央母样给我买,她不肯,我越性开始哭闹。闹了一会,好心的店主居然把书送给我了。

还有,那个时候的口香糖里,也有连环画的。内容绝不敷衍,也不知道是谁编的。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想着他们如何构思,如何落笔,如何看它伴着口香糖,进入时代的流水线。默默感动。

13

想起小学五年级的那三天,去往留下一所少年农校,做另一个人,过另一种生活。此种夏令营式集体活动似为当时首创,班主任笑谓我们这一辈乃“开山鼻祖”是也。大家抱着被子,住进了一栋两层的古式建筑。走廊两边,已不再是教室,成了各种临时的小家——三八线则幻成了木纹的走廊。这里和学校的夜晚又是另一重维度。一些从未发生过的有趣的事,密集轰炸着,好象我们的一部分已为其焚烧,长眠于此。三天很短,也很长。早晨有一些幽灵在晨跑(另一种将来)。白天,认识植物、干农活、游览竹园、捉螃蟹。晚上则听评书、科普讲座、喝蕃薯汤、看电影。……

归来的时候,整个城市都静悄悄的,只有绿荫在青石板路上唱着古色的歌。

14

记事以后,和父母很少同游,去普陀山那次,是小学二年级。我很高兴可以趁这次出游,漏过一堂夜课,我们乘坐渡轮,从舟山出发,踏上了如浮在水波上的岛屿。岛上香火旺盛,有马匹、寺庙、沙滩。游人如织,在弹丸之岛上找旅馆是件麻烦事,不是价格问题,还是异乡的鬼怪在作祟,总之是半夜无法入眠,就好象是在掐着点,赶一趟诡异的发往现实的列车,否则就将永远滞留在此。有时我们也在岛上遇到母亲的同事一家,不过我们各玩各的。那时天气很热,我戴顶小太阳帽,穿着一条三角裤,虽然感到有点别扭,可也就这么混迹于时代。我们租了相机胶卷,一路行走拍摄。我想当一回摄影家,就央父亲把相机挂在我脖子上。他照办了,我便很高兴地遇山拍山,遇庙拍庙。没成想他给我的是一个空壳,胶卷早用完了。

15

上大学那会,每周有几晚会有选修课,我这人迷迷瞪瞪的,有时趁下午放课早,会徒步走到附近的乡村深处,看山看水看人,大有夜游之势,一半也在于逃跑。后来忽然想起晚上有课,又不情愿地往回赶。好象人在年轻时,距离不是问题,一起脚就如踩了油门,脑袋还嗡嗡响,人已坐回了大课堂里,就好象眼前的这个我是个幌子,真我其实还在游荡。

我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吟哦里,有一次晚上去听课,发现大课堂空无一人,我压根没想到有调课这回事,就直接跑到校长室投诉,校长也有趣,竟真的跟我去了大课堂。

16

90年代是一片光被夹成小径,变成一所浪花中颠簸的学校。

90年代也是电影中那一长串的沉默叹息。

90年代是父亲呢绒外套背上的矩阵色彩的一次次空袭。

17

又想起了90年代初,毛毛虫最幸福的时代。它们肥嘟嘟的,身子一弓一弓,随着蠕动,身体内部的汁液透过那米其林胖子一般开合的肉缝,诱惑似地来回吞咽,炸开的毛警惕而懒洋洋地上下着。盛夏时节,满大街的青石板路上,都是各种虫豸的身影,天牛、金龟子、吊死鬼、香烟虫……以及各种款式和颜色的毛毛虫。它们甚至爬满了我母亲的休息室,几无从下脚。而那个年代,大家对此不以为奇。尽管反感这些虫子,但人们好象并不热衷于去踩扁它(那等于给地上新添了一小滩印象派的画)。只有小孩子既好奇又紧张,有人碰过它,结果被刺伤了。我呢,一开始也悠着,后来有一次,我偷偷翻进杭四中,在空寂的操场边缘,见一只毛毛虫礼貌地向我弓来,便和它握了握毛。它很温顺,似乎它的一隐一现的汁液,是一种释放和平信号的语言。我们相识了,两个物种之间从此有了一座桥梁。

18

今天散步时想起我父亲,90年代初他学开车,考试完那天回来时显得很兴奋,手舞足蹈地和我母亲谈考试的情况。他率先通过,之后便袖起手洋洋得意地旁观起后面接踵而至的他自己们。

19

北京探亲的最初记忆,有这么一帧,经久难忘:在北京的姥姥也就是我的在杭州的外公的前妻,她的家和我外公在杭州的家的建筑布局、朝向、空间大小是一模一样的。这不是重点。只见纱门外,原六机部德语翻译的姥爷(姥姥的后老伴),身着白衬衫施施然地上楼梯来,手里是一袋80年代出品的蓝色饮料。

因为陌生的我,一个不靠谱的外孙的存在,他一定打破了某种惯例,停止了作画,而是跑到——也许是进口商品超市,买了一些与他无缘的东西,脸上带着我确实是他亲孙子的那种微笑归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令我动容的这一迈上楼梯的一瞥。

20

幼儿园回忆。下午的点心时间,核桃排非常惊艳。周五的馄饨,小葱的清香能跟着我到处跑。

21

我对见人打招呼一直很抵触,从小就有一种分裂倾向。一边是大头娃娃似的带着甜笑说着什么:老师好、某长辈好。心里巴不得快点结束这种表演。当一件事变成例行公事,就无趣化。自相矛盾的激荡,导致我有时想叫,却叫不出来。而如果发不出这一声喊,我就无法脱身。

幼儿园放学时,老师含笑立在那里等我们排队吱声。我厌倦了,我不想吱。这时老师就如一只老鹰,而我是个落单小鸡。到处躲。可是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明天,我还是得继续叫老师好。老师再见。

22

我从小就不擅长编故事(同时也不善于说谎),有一次被迫上去表演,我强忍着编了一个与胡庆馀堂的假山有关的故事,底下倒是鼓掌挺热烈,我则感到十分难堪,不惟贻笑大方,更恐遗祸于人间。成年后,也曾经碰到过小说的边,那一触碰,赋予我一种新颖的眼光(好象嗑了LSD),万事万物变得扭曲。但是很快我内部的防御机制就起作用了。对于小说,我始终隔岸观火。

23

父亲插队归来后在工作上一直不怎么顺利,这导致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他白天出门做什么。而当他披着雨衣,推车挤进满是自行车的楼道时,我又不知如何表达欢迎之意,尽管母亲在一旁暗示。我们大眼瞪小眼。倒不如说在我幼小的眼里,父亲是把家当成了旅馆,只是这旅馆和来旅馆投宿的人,是固定的——又是不固定的。每一晚他归来,这个家在偷偷变化,而他也在偷偷变化。这是一种音准般的位移。

24

父亲后来在一家凤凰灯俱厂上班。90年代,旧城区还活着,还没被定义为旧,在漩涡与漩涡之间,是星群洒落。我贴着街沿来到了父亲的单位。一座满是故事如同活物般的老建筑——不,城堡。我从它的身体里穿进穿出,有时象裸露的筋肉置身于它悬空的复道(我在进入它时便被它吸收了)。而父亲的办公室在极高的地方,很象一座哨塔。而那座哨塔面积不小,可容纳十多号人。而那十多号人跻身于一座哨塔,又显得颇为拥挤了。他们坐在老旧的木桌子边上,拿着搪瓷茶杯或紫砂壶,一顿海侃。有个人一瞥看到我,就拿我家附近那个小区医院,头也不抬地侃出一个极其逼真的恐怖故事来,把我吓的。

25

父亲的灯俱厂(是的,可以这么称呼),还有一个光明满格的大厅,那几乎就是一个童话中的宴会厅,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灯俱就象甜点一样倒立在天花板上。而我的关注点在于墙边上的一匹小小紫色独角兽,它因非卖而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大厅的另一个角落,辟为游戏机房。我在那里第一次接触到了红白机。父亲看着我和一个小孩玩得不亦乐乎,便袖手走开,不久,他从灯俱厂的另一个部位,掏出来一个多棱的水晶球给我作见面礼(也可能是催促我走的意思)。它将两个世界穿起来。

26

好的家庭会有一种味道,如同一个结界,人在其中感受何为美好,何为家庭之夜。搬了家,这个味道也跟着走。

27

每个他人的家,都是一个你所缺席的异世界。它自内放光。每个家的布局都不等同于随机安排,而是加入了一定剂量的意志。何必去别的宇宙,去别人的家就行了(虽然这种机缘越发渺茫)。如今的家,隐藏于更深处,并且布置了很多甜蜜的陷阱,也许一万年也没有人触碰过。

28

好的办公室也应该具备家一般的属性。我小时去过姑父的办公室,独门另户,面朝大海一般的过道,有电视机,中午不用去食堂,可以关起门用自带的小灶热菜。沿过道一路参观他者,就如看到各种风貌。而这座建筑十分的悠长,你往前走,空谷有足音。

29

曩年在北京中关村上班的那栋大楼,某次沿楼梯散步,看到某一层赫然写着清史编纂委员会。整一层都静悄悄的。透明玻璃墙内,是书籍们恣意的昏沉,尤如秦始皇陵内部水银的充满。

30

表演结束后,我带着一群机器人退场。隔壁有个空舞台,我把机器人放在那里挨个检查。它们一个个伸展四肢,变形金刚一样站起来,眼放红光。过了一会,一群穿着芭蕾舞服装的姑娘笑着涌了进来,她们是来这彩排的。仙女和机器人。她们掂起脚尖旋转,旋转,香汗淋漓。她们象一阵香风,不一会儿,又涌了出去。

31

羊坝头附近有一家老字号面料商店柜台后的墙内,隔有一块隐秘区域。那里面钢丝绳错杂,有如轨道交通,是用来走票据的。“车头”的形状象老鼠,来去带着吱吱声,店员们麻利的拿起,塞入或取出东西,再放下,它又吱吱地跑掉了。商店深处高一些的位置,就好比电影院的放映室那样,有一个总控制室。里面的人负责把关,将收到的那些“车头”,按步处理完后,再发回原处。这可能和打高尔夫球一样,需要相当的技巧和熟练度,以至威仪。商店靠近大门的地方,则有一个类似网球裁判椅的高台,我就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了。

32

从我爷爷的房子,出门右拐再右拐,有一个前进电影院,至迟到95年它还活跃。它可能在我出生前很久就存在了,已弥漫一股子年代的烟思。人们脚步杂沓,掩进香蕉皮和烟屁股满地的观众席,以一层、二层,半包围、全包围的阵势,俯瞰或仰望着电影,不如说是一起白日做梦。影院陷于不应存在的黑暗中,正如影片将人们带入超现实的夹层。影片一旦放映,就不可能停下来,迟到的人听到的将是影片里已逝去的声音。影院在放映影片时,也不允许突然爆炸。——它因无数部影片的不间断放映,而存活至今。楼下大厅随岁月久长,而有了一排古怪的街机,一溜明艳的电影海报。那里面的世界,也在向这个世界,转达着什么。人在影片的中途出去撒泡尿或透口气,也会对着彼时被孤立在外面的世界的天空感到陌生和好奇。

33

梦见一群仙鹤放牧归来,乘着夕阳经过我们羡慕的脸庞。它们象一群蒲公英再次升起,向着天庭进发。从我们的视角仰望,就象一群插着翅膀的光屁股小孩。

34

我母亲喜欢收藏各种奇形纽扣、外国邮票、珠宝和雨花石。她内里可能是一只鸟。相比纽扣之什,我更喜欢看邮票,不如说是去读解那些异国语言和图像背后的讯息。这是鲜有的穿越机会。一如那时的电视机里的日语教学环节,午间休息时分插播的异国声色。一本集邮册,即是一个水族馆。也是一所植物园。

35

回忆起一个词:老鼠咬天。

结识一个新词:喊水结冻。

36

刚搬来西郊那一两年,每天早晨会凭票去家的附近打酸奶。一个老奶奶守在一大盆酸奶后面,酸奶是那种玻璃瓶装无盖的,上面用绳子扎着一条裙。喝完了酸奶,要把瓶子还掉,再拿新的。那时我有个附近工地的小伙伴周日会来找我玩,他来的很早,我们还在睡懒觉,母亲就开玩笑似地让他帮忙去打酸奶。他也就真去了。

37

有一次我们一家三口在当时葵巷我外婆的家(外公的后老伴,也有自己的留给儿子的家),暂住半宿,要赶半夜的火车。这个房子的一些屋子是锁着的。我们在允许的范围里等待。照着别人家的灯光,或是在黑暗中,见点点星火,渗到沿床檐缓缓下滑的瓶底,这时父亲赶紧接住它。到了半夜,差不多该走了,要出门时忽然发现门外的铁栅栏被谁给锁上了。这时父亲在毫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就象成龙电影里那样摸出四五层楼高的窗外,再翻入铁栅栏靠门外一边的窗户,帮我们顺利脱身。至今想想也后怕。父亲的那种莽撞、机智与英勇,成了我难以评判的底色。

38

幼儿园回忆。当时班里有个男的,模仿电视剧情节,自立为王,旁边还有俩王后,也是当时班上两个还算漂亮的女生。我不服,找他PK,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飞起一脚把他踢出鼻血。然而事后好象并没有一战成名,倒是被老师找上门来。

39

类似扭蛋和盲盒的玩具,我小时候也玩过,有的是鸡蛋大小,内附简易说明书和材料,或是做成招手的猴子,或是做种万花筒、储蓄罐,带发条的或有弹簧脖的,随物赋形。还有的是商店里摆放的硕大的卡片机。花一块钱进去,随机出来一张卡片,如果是焕发荧光的金卡,又恰好是《七龙珠》的图案,那就算是赚到了(磨砂卡糙一点,算是回本),万一抽出一张金超群的包青天头像,就算血亏了。

40

杭州老底子,用“痰盂罐”,即切了刀花的卤蛋似的木马桶(或者搪瓷的,秀气)的还很多,家里随时随地,都可以是厕所。拉完,直接拎着走一大段路,倒进公厕里,权当健步走了。完了蹲在家门口边,拿起刷子,隔街如隔流水,扯嗓边涮边聊,也是一道风景。

41

去绍兴玩那年,我半大不小,还保留着出门带日记本的习惯。90年代末,兵荒马乱。到了绍兴一看,原来它也在不习惯中嬗变。一色加宽的车道,一色的玻璃魔方。那时还有人力车夫,几处潦草的河道里还有乌蓬船。在小红场般的鲁迅纪念馆门口,在和暖大地和天空之间,是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百草园里有许多盆景架子,而在《朝花夕拾》留下的结界墙外,是海市蜃楼般的巨神兵群像。午时三刻,我记起一个地方,如念出一串咒语,人力车夫便拐进了街的缝隙,在巷中迷宫穿行,我几乎是赶在巷子崩溃以前,看了一眼徐文长的“青藤书屋”:和我在书里读到的差不离。我但愿这一隅天地,也便是徐文长所见的那天地一隅。

42

小时候自己呆的家,和去别人那里所见的家,普遍不大。新家虽小,也被看成有无穷大,通过家俬的增减、变幻,就象同一的食材,也可以做出许多道菜——无非是一种不重复的心情的代言。后来慢慢的,家,不再从外面或是自身,带回些什么新鲜的东西,它由动物变成了植物。再后来,家荒凉了,家俬都失散了。家就成了荒野。成了荒野的背景。

43

那时,隔的很远,也是邻居,可能因为小朋友的友谊,也会传染到原本互不相干的大人。于是有一天,遥远的邻居托她的孩子来找我,说他们出一趟远门,可否请我们代养那只波斯猫?

后来那只猫就住进了我们的家。白天,它睡到院子里,或是翻过栏洞到外面,撒野,到了它被野所撒的时候,就自己回来,顶开纱门,钻进屋子来。我们似乎从不担心它会消失。哪怕它很久没回。它也很争气,哪怕一瘸一拐,也终于还是回来了。继续若无其事地守望在我的窗外。

我也会炫耀似地把它放进一个篮子里,再用布包好,露出脑袋,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下,带其出游。它也很安静的没有生事。那时外面,还有点象是家里的感觉,也许因为我们还是孩子,这个世界,不防备我们。

44

小时西郊的家,毗邻,或者说逐步侵入农村,当地农户时常在菜场卖小鸡小鸭。我们家有小院,父亲骑着车,从外面把它们从院子的栏洞递进来。它们矮而肥,落地时象个皮球一样肚子着地,又反弹回来。这便算是安家落户了。同样的情景大概出现了三次。最后一批的三只小鸭,活得最长命。父亲每天出去附近的小河里,打一脸盆带着藻叶的水,水里富含各种营养,还有虫子游来游去。三只小鸭子围着脸盆呷水,大块朵颐。后来,小鸭子居然长成了脖子长长的大鸭子,连走路都大摇大摆,已经能钻出栏洞,到处乱走了。以至于我们甚至要穿过别人的屋子,才能捉到它们。再后来,煮熟的鸭子进了胃,也成了我回忆的一部分。

45

幼儿园回忆。特别害怕老师叫我的名字,哪怕只是同音字,只要她一开口,窗外就乌云滚滚。

46

幼儿园的课堂上,时常会无聊,就看手指上的一颗小痣,越看越不顺眼,就把它抠掉。当我以为它已消失了的时候,其实,不过是潜伏了。就象贝尔梅兹鬼脸一样,在某个时候,它又出现了。并且更加清晰。

47

有一段时期,家门口书报亭开辟了漫画出借窗口,押金若干,租金另算。提供了很多稀见或昂贵的漫画书的全集,如《天子传奇》、《孔雀王》、《幽游白书》。虽然好景不长,也足够我将它们吸个精光。

48

有次在外公位于松木场家的单元楼下的楼梯缝里,发现一堆被人扔掉的阿童木连环画。可以说我是在一种奇妙的机缘下,以一种错舛的方式,邂逅了也许是另一个我的生命记忆。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手冢治虫的漫画。只是可惜当时的我没有痛下决心,将它们一抱而走。之后再见,它们已消失了。而关于这个角落的故事也就成了我记忆中一盏无灯之龛。

49

童年接触的第一款电子游戏,仔细回忆后,应该不是在父亲的灯俱厂邂逅的FC的《坦克大战》、《街头小子》,或是小伙伴家里玩到的雅达利《钓鱼》三合一。而是一款亲戚从日本带回来的“高达”系列液晶屏掌机。这是一个扮演无数高达,从屏幕左边,躲避轰炸机潜入(或是返回?)右边基地的单页故事。它的包装后面,有同系列另外几款游戏的日文介绍,并配有图片,看得我眼馋。

50

90年代中期广播电视报流行。买到一份报纸,便可以提前预知下周各大电视台的所有节目内容。重点在电视剧,提供了剧情概要,相当于未卜先知,也可以当小说看。这无疑又是一剂强行针。

人们的眼睛透过虚幻的电视屏幕,望见了下周。和下下周。

人们把眼睛,无限地抠入明天这块无比沉重而封闭的窗口。

51

正午时分,一个女儿在父亲为她单独造出的房屋下读书。这时候外面的骄阳天突然变成了风雪夜。无我之我站在她的窗外,感受到了偎近一盏灯的温暖。

52

小学时的操场上是有树的,当然不是建在草坪中间,而是在跑道的内沿。我们因为什么事被班主任训斥,这时我的眼睛忽然瞟到她身后,一棵水杉上的一个奇怪的物种。过后,大家便散了。而我在放学后,又偷偷跑了回来。我小心地走近这个灰黑的东西,终于大起胆子碰了它一下。它啪的一声扑到了地上,我又斗胆拿起一看,原来是一只小蝙蝠。——你不在黄昏中出现,却跑到了黄昏的前面,你想做一朵早起的莲花么?

53

记忆变成了一个星系

人在其中,生死飘流

宇宙膨胀,人在他自身中

散 得 很 开

也就看到了遥远的星座

从未见过的色彩

54

我对“高达”系列一直不感兴趣。但想起小学时,有一次同桌女生带了一个袖珍小包,里面是2.5cm见方的小贴纸,一张一种不同造型的高达,万花筒一般,看得我一愣一愣。后来我使了一招阴的,上课时假装两手放在桌面上,左手绕过右手底下偷偷的去翻她的小包,随机摸出一张又一张。她没有发觉。或我以为她也许并不在乎。就这样,我暗渡陈仓窃得不少贴纸,收进我的饼干盒贴纸大宝箱里去了。

55

幼儿园回忆。上次打人事件后,午睡时分年轻的女老师过来找我聊天(可能是想给我做做心理辅导),我从睡意朦胧中苏醒,并没有爬起来,就这样躺着和她说话。周围的孩子大概都睡着,反正一片安静。女老师拍着我,有话没话地说着,我呢,手不知怎的就伸到了裤裆里。女老师看着被子的起伏说,你在做什么?我说:没做什么。随着把身子一侧,头还保持原来姿势。

盖当时年幼,尚无性的观念,而某些行为一旦处于特定环境,则在大脑尚无法完全识别下,自动产生,可是朦胧中又已经意识到一种什么,故加以掩饰。

56

80年代中期,母亲单位的科研楼里,常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来找我母亲聊天,顺便把我借走当洋娃娃抱回去午睡。我跟着她来到她的办公室,参观了那时极为罕见的电脑。

接着,有一次单位集体出游。大家乘坐大巴,我也加入其中,那时还小,一路上被一个时髦女青年抱着坐在她腿上。她穿着性感的黑丝。这也引起了我对女人的更高层次的困惑。

57

我在西郊有个朋友,那次,我们躺过小区幼儿园底下的横栏,跑进去玩那里面的各种游乐设施。对坐于偏僻角落的一个咖啡转盘里,他说和我玩个游戏,他扮演女一号,让我演一个男人强暴“她”。我不知道他脑子怎么想的,但是也没有问题。正当他自己掀开衣服,先自娇喘时,幼儿园管理人员来了。随着一声断喝,这一次算是未遂。

后来,我去他家里。他父母不在,他又说要扮演新娘,脱光衣服披着床单站在床上自我展览和抚摸。对此我已摆出司空见惯的神色。也许人在他的亲人面前,表现得很正常,甚至超常,可是人都可能会有奇怪而隐秘的一面,恰好,这一面展示给我了,而我恰好是一个可以吸收那种光照,并替其鼓掌的人。

58

曩年回杭出差,路过钱塘江南岸的新城,道路宽广整洁明亮,路上人很少,空气中尚留有农耕时代的味道。这时一个人向我飘来,Ta身裹一件黑底彩色条纹的斗篷,面容冶艳如吸血鬼,无脚无腰。象一座静龙卷,Ta经过我身边。我无法呼吸。无法道出Ta的性别,我只是感觉到被美所洞穿。

59

高中时学校举办了一次与日本某高校的交换生活动,一个背着双肩包、穿着深蓝色水手服的日本女孩,在丹凤眼女同学的英文引领下,进了教室,双手就这样提在肩包上,颇有些高冷地绕着教室走了一圈,便一言不发地去了别处。这时候,我们也全体呈失语状态,不如说是因为不知道变为舞动的鲜花好,还是冰冷的石头好,只能维持原貌。

60

外公家一切从简,符合老干部风格,饭桌上的日本漆碗,碗芯是红色的。把整个房间,更衬得一派简素。

以及。从外公家的电视机里,从《敦煌》中,出现的那位长发西夏公主。(中日蜜月期速写)

61

在我出生以前,我们家就有了家庭录影。那是80年代初,外公远在美国的大哥的儿辈,初次来大陆探亲所拍。外公在视频里轻松幽默地聊天,谈及和大哥五十年没见面,希望他能来中国看看。长相水灵的大姨,穿着简朴的花格子衬衫,也在镜头中,还不到三十岁。他们中间夹着一个戴眼镜的洋姑娘,左看看,右看看,不时扶扶眼镜。应该是手持摄影机者的妻子吧。

唔,它给出了一种隔世的视角,满足了人们窃梦的宿愿:悄无声息地踅回过去,一片静谧着渴望尖叫的花园,折取一枝,盛入瓶中,而不惊动其余。

62

小学时,班里每年都会来几个转校生,因为入多出少,一个班将近60个人,塞满整个教室,连角落里的读书角都快挤不下了。我今年的女同桌,便是一个转校生。我发现她也是那种有着奇特一面的角色。到了午休时间,绝大部分学生已就近散去,各回各家。教室里顿时如一片春末夏初的莲池,安静而美好。我那时正在画一幅画。她看见了,就不停地越过三八线,屁股往我这边蹭,肩并肩地和我靠在一起,拢着我的手替我画,边画边说道着啥。我不怀疑她正处在那种发育比男生早的女孩之春意萌动,化身为邪恶女巫的阶段,不过她长得很漂亮,我也就顺水推舟,陷入软玉温香之中。所幸无人发觉,或者说这个时候,周围只剩下零散的几个陷入半梦的学生——也许是被她施法了。

回家的路上,我边恼怒边释怀,边微笑边感叹。女人啊女人。

63

早年的城市不兴文明之风,各种墙上都有些乱七八糟的涂鸦,有的存在了很多年,都已习惯,浑如一种地标。比如“某某是杀人犯”、“不准大便”。在我母亲的休息室的转轮式电话机的支架边上,也有很多涂鸦。应该是远近前来打电话或接电话的人,信笔而写的。望着这片密密麻麻的墙角,我联想到的是抽象的死亡。它变成了眼前的这一串数字,我在数字的居中,而左右分布的,是我的年龄依次递增的亲人。他们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下,尤如宫阙层层失守,最终会沦到我:一介寡人。

64

小学时,来回家与学校的路是个漫长而不觉枯燥的过程。学校在旧城区,家在西郊,单程有10公里左右。所以我打从二年级就学会了骑自行车。早晨,我并不与父母同步出门,他们比我走得或早或迟,更多时候,我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大半个杭州,到了学校时,也还是早晨。也有少数几次,我和父亲一起骑自行车,或是我坐在父亲的车座后面(这里,请容忍时间线索的含混)。父亲有可能送我一直到校门口,把我放在一个小面馆里,他结了账就走了。剩下我惴惴不安的望着一碗大面。也有可能以一个小笼店为界标,父子吃完后便分头行动。从学校回家时,我则通常会与那时三点半便下班的母亲(她会等到我放学)一同骑自行车回家。到家后,太阳也还是下午的样子,从来没有黯淡。我总能趁天黑之前,写完作业,便蹲守在电视机前的小板凳上,看晚6点的动画片。偶有因故迟回的,反令我耿耿于怀。

65

童年时代的悠长,就如我家附近那所师范学校的整修,透着一股子与会时的心不在焉,一直拖拖拉拉。师范学校里许多老旧的区域,如体育场、健身房、图书馆,老到底下有迷你公园的校内古树,都慢慢地浸泡在由荒草象征的冥漠中,身上浮现出许多颗小太阳。而我们这些阑入者,也总带着满身的苍耳,嬉笑着钻出。

后来,时间突然开始加速。

66

邻家女孩,也就是女神的小时候,肉身仍保持少女样,心智渐趋成熟。她就这样将自己播洒,让美的残忍,笼盖一众男神的懵懂童年。失陷于一场又一场战争,不停地钻研哭泣的艺术、调制抽身而去的配比。

67

我还在爷爷的房子里住的时候,得到一款星球大战的桌游,应该是舶来品,规则和道具极为复杂,很象后来的“跑团”游戏。反正没人会玩。

另一款则是强手棋的变种,叫花花世界,它是把圈地变成了买国家,有轮盘,有房屋,有假钞。这时我已稍大,可以玩出花来了。犹记和父母在家、和同学们课余时,边掷骰子边念念有辞道:“时来运转,时来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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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娱自乐之——

骑自行车回家,会想象在玩一款躲避障碍式的竞速游戏。

会在脑子里重播一遍电影,影片放完,也就到家了。

会在白纸上设计不存在的游戏的关底BOSS并绘色。

会在白纸上随便画一些线条,找出被其所遮蔽的脸,或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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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回忆:领冷饮券。

母亲单位照例夏天有冷饮券领,兑券的地方,也就是一个大冰库,在我家西郊以西。休息日,我就骑上自行车,一路西行。回来时,车兜里便是成桶的冰淇淋了。一天吃一桶都不是个事。

70

夏天的回忆:逛营门。

这是第十八个夏天。我骑车来到杭州笕桥营门,原民国空军飞行官学校一带,那里荷枪实弹有军人站岗。这附近我早探过几次,这次更不思索,推车步入,果然无人拦阻。进去后是一条极美而长的林荫道,从它四周绽开去,皆是民国的空气。美龄楼下,翕和着的是野战青蛙,而非迷彩小吉普,它们也象刚从石头里蹦出来,满身湿润。更有一个诺大的飞机场、无人的指挥台;有保俶塔路障——三十年前撤离于杭州的街头。

71

夏天的回忆:雪碧广告。

一个墨镜男歪在帆船上。画外音:这天属于你属于我没有拥挤,自在逍遥享受海阔天空。啦啦啦。(唱)海多蓝,天空多明朗,悠悠海风,阵阵清凉。神清气爽,喝一口雪碧,Sprite透明晶亮,再喝一口Sprite。

72

过去,沿运河走,尝看到古色的脸,窝在低矮小卖部里,瞳孔中透着一丝被烛乱的惊恐。我知道,他多半是他亲戚的亲戚,一大票人,如今只馀下他一个人了。他还不甘心熄灭,也害怕被认出他的古来。就在这份惶惑里,他发出神经质的嗤笑,正如同他的曾祖。

73

夏天的回忆:黑松饮料。

那是我来苏州以后的事了,那时市面还不象现在这么萧条,台湾人还挺多,映着桥津的江火,几让人错疑是身处另一端。于是去台湾商店买点土特产,就成了压惊的周末旅行。而一罐黑松,则是日常中之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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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张摄于70年代的李小龙与丁佩的合照:一张黑白,一张彩色。一张矜持,一张笑靥。能感到一阵海风的气息。

我妈年轻时插队,去了北大荒,乱头粗服。但70年代,也一定还有另外的我妈,脚踩尖头皮鞋,哼着迷幻摇滚。

或许一群留学生,也同时搬进了名为70年代的大观园,睁开碧睛1,篦起金发。在十二栏杆间,晾晒春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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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中雅雅有三嘏:刘粹字纯嘏,宏字终嘏,漠字冲嘏,是亲兄弟,王安丰甥,并是王安丰女婿。宏,真长祖也。洛中铮铮冯惠卿,名荪,是播子。荪与邢乔俱司徒李胤外孙,及胤子顺并知名。时称:“冯才清,李才明,纯粹邢。”

——《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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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回忆:一卡车西瓜来到我家的床底下。每天我拿起瓢羹消灭一个。

77

小时候,打过酱油打过开水,打过大米打过冰淇淋。

打大米是去到米店里,一个宫崎骏画风的满是管子的大机器,慢慢吞吞、轰轰隆隆的运作一番。米就从铁皮管子里一路高歌着落到了我早已不耐烦的口袋里,一时浑身都是米尘和米味。

78

老杭州的记忆词库之:背时嘀嗒。

杭州人不说:我毛欢喜你哩。

欢喜是空气中的浮动因子,不在于言说,否则便是“背时嘀嗒”。

79

90年代象个灯魔,只有上半身。

80年代则象个超级浴室,朦胧中看月光从隔壁的浴室透过来。

它和90年代隔着一道板。

80

一个小孩,规规矩矩,每晚回到这张床上,直到与自己渐远。然后他就走进了他的回忆。当他置身于他所置身的床上,他已不在他所在的地方。他浮沉于回忆。那时每分每秒,都有人醒来,步出街衢又回到无数层的每一天的床上。在那里,时间并没有傻傻地往前走,直到将人抛弃。这并不等同于一成不变的永恒,或者静止的时间。它是活动的,它拒绝完成。

81

早年,母亲实验室旁有一块空地,驻扎着一个制造零部件的工厂,白日头进去也是黑漆漆的。拿镜子对着日光往里探照,是一个招里头严肃干活的大人骂的保留节目。而工厂内的磁铁才是我们的主要兴趣所在。摸着黑潜入,偷那些秤砣样、黑环似的磁铁。拿来隔着小学生写作业的塑料垫板,上面再上几块小铁片。底下磁铁移动,上面小铁片就开始不停打架。这个由我们共同开发的游戏特别受课间欢迎。

82

杭州孤山,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个小博物馆。叫不出名字的标本们,隔着有些年头的玻璃罩子保持张牙舞爪的姿势。白日里游人稀少,父母不知怎的把我寄存在这里,我就这样置身于万万年前。骇人的沉默有如暗室之暗语,而我才刚出生没多久,还不懂破译,没法帮到它们。

83

一个瞬间,三次闪回。三次摹写。

2015年:约三十年前的五月,一个身背吉他的摇滚青年骑车经过故居门前那隆起的马路,呼啸着而去。

2020年:我从爷爷的宅邸前走出,正好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摇滚青年,呼啸而下。先是,我在一出舞台上看到过他的表演。此时,他正身背那发光的吉他,奔向我未知的方向。他也有着陶金般的鹰钩鼻,和鹰隼般的不信任人类的眼睛,因为预感到了什么,而焦灼不安,每天都在秘密刨着一个我们无法看见的洞穴。

2021年5月10日:一个身背吉他的青年,骑车经过我眼前。我那时刚从爷爷的房子走出来,走到街边。他正好从街的最高处,呼啸而下。这时我脑中呈现出他曾于昨日舞台上表演的画面。昨日之我,舞台上之他,与今日之我,舞台外之他,就这样榫卯般接合,又一瞬间四散。

84

93年暑假,北京王府井。我与一对乳房打了个照面。它于瞬息万变的人潮中,从高悬于报亭的杂志封面上,只冲我而来。周围的人似乎都视而不见,也许是93年的阳光太过耀眼,也许是93年的人儿,已心照不宣。

85

小学某一任女同桌说她家有一款玩具小人国,每天早晨小人们象大人一样的敲钟、从事一天的劳动,到了夜里也一样娱乐、熄寝。对此我深信不疑。

(《风先生和雨太太》中的小银桶,聊斋之鼠戏,郑渊洁的《罐头小人》,都令人遐想不已。信则有,况且小孩本就能看到些什么。)

86

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在很小就教育了我。爷爷的房子拆迁那会儿,奶奶只能去外面租房住了几年。在房子将成未成之即,我想象着一幅窗明几净的画面。晨早,奶奶手把手教我学习书法。事实是,新房成了制式的单元楼,没有了民国那种老房子的独有姿态和味道,本来大伯一家和奶奶隔着走廊底端相通的房间,也成了楼上楼下两个支离的世界,距离并没有产生美。而楼与楼的距离过近,房高也不甚理想,几乎照不见阳光。虽说地处市中心,可还是觉得不如没这回事的好。

90年代末,一切变了。

87

《上古卷轴5》里的某个我,喜欢在自家屋子的书房里,阅读搜集到的稀有读物,不闻窗外事。游戏里的书不会落满尘埃,在游戏里读书,就象老上帝也弯在一个读书者的身后,忘却了发怒。

在升入数字化天堂以前的那个世界,依然残存在我们体内,正如我们的身体无法象记忆一般,幸运地躲进美满的“光之城”2。

88

在一间暗色的大厅

我曾想把一些字典裁成

车票般大小,然后看它升高

有时候我们坐在地上

象我们搞来的木船坐在水上

在牛皮筋螺旋浆动力下,前进

穿过老人的腿

最后纷纷变成鸭子逃跑

89

留着道髻、鬓丝和美髯的古琴师携琴囊过马路。

一拨色彩单一的绿化人员也蹲在马路边的杂草中。有一辆勉强能将他们塞入的小汽车,此时成了空镜头。

90

有些时候,我是被迫充当暗中观察家。当坐在公交车上时,我常常显得如此透明,以至前排的小学生临下车时,回头一看,才忽然发现我的身影。因为就连我的笑,也是无声的。

有时候,我也会在城市中偶遇亲人,但他们没有发现我,我有一种不被发现的属性。他们展现出与平时迥然不同的轻松,尤如蝴蝶一般。而我,不得不化身为一座它所留连的春山。

91

父母离异后,母亲后来找了一个男人。高中时,班上来了一个临时代课的语文老师,极似他。除了额外戴一幅眼镜外,连嗓音举止都若合符节。他讲课肢体语言丰富,象在表演小品。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又自己旁插道,我把你嘴巴割掉,看你怎么讲道理。引得堂上哄笑。代课老师更象一种从替补席上出场的球员,爆发力强,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没多久,他就如所有代课老师一样,不见了。

我还记得有一天课余,我站在走廊上望着风景,他意外地站在我身边,说:“X同学今天没来啊……”,接着我们便陷入一起看风景的沉默。

这时我在想,此时的他,到底是谁?

谁的沉默在说话,在说什么?

92

从听觉所受刺激来说,“做爱”反比“性感”要更能让人好受一些,尽管前者已经抵达事实这座大山了,后者只是闻香识径。

90年代初,第一次听到“性感”这个词是从我爸那儿,当时他应该是在和妈说着什么笑话,随口便说出来了。听时,我正坐在书桌前,当时头皮一紧,觉得好象有一种不好的东西,已经侵入了我的脑海。其时我对性的概念尚属模糊,又遑论感乎。只是这两个并不理解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后,产生一种奇怪的化学化应,能让不理解该词的人为之迷茫。

意义空白的隐藏地图,在尚未探索的时候,已经悄悄解锁了。

93

早年经常去河坊街的姑妈家玩。进入满是自行车,其上有燕子窝的过道,便是一个天井。它衍生出不同的秘道,有的能打开,有的不能。天井包括地面有三层,住着许多户人家。就象不同的植物蔓生于一个园林,听任时代剧情的安排,而形成一种各不相扰而相互掩映的趣。他们平日里低调甚至敞开的门扉,都有机关。那面积不大的小屋,幽深莫测。就连最新款的玩具娃娃,也和躲在木阶下的黑老猫窃窃私语。每一个螺狮壳里,都是道场。在木质纹理的有弹性、缝隙和声音的空间里,我安静地坐在移门后,看录像片。我的姐姐也有一间她自己的小屋,有满墙书架。墙上是一幅小羊羔的画。有时我在姐姐的房间里过夜,当她不在时。醒来时,被子纹丝不动,连姐姐也不信。天井的最高一层,通向它的楼梯如此狭窄而陡峭,使得楼上的住家显得比天窗里的星辰还要遥远。我尝试攀越了无数次,从未得逞。一旦街边电杆有火花咝咝,大家就翻找贵重物品,随时准备逃生。

94

牙牙学语时,对毛主席这个概念是模糊的。我的身边肯定有不少人在灌输这个词汇。我对该词的第一印象,首先不是一个和蔼老者形象,而是《义勇军进行曲》中的一句歌词。“冒着敌人的炮火”中的“冒着”和“毛主席”,产生一种诉诸母音的神秘关联。

在我以前,主席早已沉睡。在我有了意识后,主席才刚刚沉睡,带着体温。每当国歌奏响,人们就跨过枪林弹雨、和那温热的沉睡者,祖国就又一次完成了它的绝地反击。我们得以幸存。

95

小学三年级,90年代初。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性意识开始觉醒。

我那时身处校体训队。每天清晨和放学后,都要和一群各年级各班的体育尖子一起进行训练,为的是在区运动会上争光(我们学校有这方面传统)。于是乎如入百花园,见识了许多比我大一点的漂亮女生。别看是些小姑娘,发育比同龄男生早,何况有的还属高年级。日常画面就是,我不是和这个天山童姥一起赛跑,就是和那个腿精姐姐一起跳高。大家每常闲时便打情骂俏,人小鬼大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这种似乎亲密,又似乎陌生的相处,久了就妄生无明。

那时是不可能接触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毛片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这类录像带不算)。所谓的性幻想,基本是脑思独立支撑的产物,纯属想当然,然而除了细节方面无从实操暂付阙如外,大体无误。以本人为案例,我会想象自己是个聊斋里的书生,卧于夏日荫凉的纱窗内、精雕细镂的拔步床上,而那些平日里的姑娘们,会轮换着进来侍寝。以及,多P,换装Play,以至稍大些后的KJ,这些都有涉猎。我会想象她们慢慢脱下丝袜的样子。场景也可以换成云端,有一根绳梯上下往来,多了分遁世色彩。

96

现实让人感到虚幻的是,每当下雨,我都看不到别人身上的雨滴,只有自己身上全是。有一个距离,正如一面镜子,把我与我脑后的世界隔开。仿如那是美杜莎的头。我无法回头。

97

我骑车来到河岸,看不清对岸的景色,能感到离某种已遗失很久的感觉近了,一抹金黄兀自歌唱。这就是我所需要的朦胧。这使我可以安睡于梦中。我知道,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有一座空山、一个圣所,就在我在梦中常散步的野地。

98

楼下转角处的栀子花已再也无法隐藏起自己,这几天,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经过它们时都会闻到一种似曾相识而又模棱两可的香。这些香来自同一个家族,不同的月亮烘焙。

我的头顶也盘绕着这个周六的六月特有的香,我承接着它,有如一个缓慢行走的香炉。我回到宿处,继续中断了许久的阅读。我吃书,偶尔吐出一些不属于我的香篆。

99

梦见一位女家庭教师说,只要这次考试通过,满足我的任何要求,这句话倒过来说也行。我要求的是承包香榭丽舍大街一天,让它变成一个满是淑女的天堂,她们不断涌现,太多了,以至需要筛选。我请她们每人喝一杯奶茶,最后它们全回到我肚子里。结账的时候,老师惊叹好贵。时间是八十年代初。

100

梦见走在城墙上,风景、人家、心境连同地平线一齐嬗变了。这可能是筑在城墙上的城之梦,与别的城之梦遥遥相对。

一队头顶高过城墙的巨猿,保持着宫廷禁卫的先后距离,寝然无声、目不斜睨地踏过城与城之间的沟壑,逶迤往来。

101

我书房的玻璃下压着一帧旧照片。一九五九年造的“永久”或“飞鸽”?我看见他在云彩之上骑旧自行车,脸上的油漆一块块地剥落。

一九五九年用沥青造天堂,读《毛泽东选集》,炼钢铁,唱双簧,烂醉在公社薄暮的阵阵槐花里。一九五九年的炉火依然通红,但今天的砂轮厂还是垮了,砖石间露出了厌世的榫头。“我们造的轮子究竟是被谁消磨掉的?”我看见他,有时蹲在街角,像在转动一条生锈的绞索。夕光在他泥塑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深褐色尊严。天边,晚霞像人世煎熬的窑火,而落日高不可问。

——《黑池坝笔记》

102

一只沐浴寒冬晌午阳光的猫。

上一秒钟悠然踱步,洒下一身水滴般的灵警,下一秒双眼微眯,如贵族小姐收到一封久候的情书,读毕抚膺而叹,四肢疲软。

我再一瞬眼:一只轻灵、弹性十足的猫,仿佛刚从草地上升起,正测度它喋血喵生的童年修罗场。

103

童年的恋情,如果那也叫恋情。

我们第一次见面,都还小,在母亲们的带领下,于公园里邂逅了。她们并我们,谁也不识谁,这不,就认识了。我们就象两只小白兔,还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小白兔,就开始蹦蹦跳跳。还相约单独出来走一遭。我们果真又碰面了,开始交换着新学的、还有些害羞的词。而树上的小虫蛹看着我们。

几年后,我们又见面了。

我见她时,她正一个人踱步,葡萄藤架下背小红本本上的章程,象个修女般沉浸于中。

我见她时,她正倚在门边和她的父亲说,很想见昨天的那个男孩子。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个走了桃花运的孤胆牛仔。

我见她时,她塞给我一个洋娃娃,就开始满世界乱转,让我看着她转,越来越快,越来越遥远……

我们时常看望一只座落某家后院,常挨主人打的狗。

那狗,每每听闻我们逗它的叫声,就跑来,当我们吓得跳开后,它就又穿过栅栏,回到院中小屋。它是一只来自月亮的狗,会原地转圈,想家。

在没有女神这个字眼之前,她已是女神。所有我能看见和看不见的男孩,都围绕着她转。而她浑不自知她的美。她将自己分别置于不同的风暴眼,掀起一场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她摸索哭泣的美学,长发渐及腰。她使所有的男孩,都变得沉默了,坐于湖边,话到嘴边,却还没有词语。她也让所有的女孩都疯魔了,变成一个她们不认识的爱散布流言的嫉妒者。而她,一直退让着,逃离着。她厌倦了解释。她已无路可退。

又过了几年。当我再次见到她时,我已不敢上前,我和朋友,她的同学,都远远地跟在她后面,不敢和她肩并肩地走。也不知我们本应去往何处。她连背影都是美的,美得象一个光天化日下的女鬼。

后来,我又在学校的操场上,望着她,边喘气边跑步。她连跑步都象是在舞蹈,她的美让操场惊为天人,倏耳无人。

104

童年的每一个瞬间,都储存在一个记忆库里,偶耳沉滓泛起,自相勾结,形成一组蒙太奇画面:

脸盆中不断旋圈的弹子球

电影中一个跌落山崖的浪人

一叠即将被剪成莫名窗花的彩纸

眼球转动保健体操

饱经沧桑、有小孩笑貌的饼干匣子

105

那年。走在西宁的郊外,日当午,周围很安静、空阔,房屋低矮,蓝天很近,地心厚重而温柔。想我是被突然甩到了这里,茫然半晌后,便心安理得地彳亍。有什么曾在我以前,走过我所走的路,我就这样体察着其所留下的静的轨迹。一整座西宁城,静如一个酣睡于臣服的魔怪,周遭的山啊,是稍安勿燥的怒火。

106

夏天的回忆:五彩小蜻蜓(豆娘)。

不是秋天来临时出现的那种颜色枯槁、直升机般笨重的大蜻蜓。它们总爱停在水塘边,对人类无防备似地好捉。我们只须两手轻轻一捏,便提起了它们的有着彩虹色光泽的翅膀,于是又总幻想着把它们养在自家空气中的栏笼里。而它们终归是只能活在自身的色彩和虫香里的。当我们的夏天服下这批蜻蜓药丸,也就治愈了美盲症。

107

夏天的回忆:打苍蝇。

暑假消遣之一,拿个苍蝇拍,打开纱门,楼道里一定满是苍蝇。随便一拍一定会死一两个。那时的苍蝇不光个头大,颜色也如战盔般锃亮,叮着同样油亮如盔的花树,放大了看,直是一面半球型的彩色镜子。于是这些肥硕的、带着喜欢搓来搓去的小手的彩镜精,到处乱飞,发出自恋和挑衅般的嗡嗡声,勾引儿童去破坏之。在苍蝇舞动之处,一幅幅看不见的抽象画杰作,就这样生成了。

108

……I was myself the compass of that sea:

I was the world in which I walked, and what I saw

Or heard or felt came not but from myself;

And there I found myself more truly and more strange.

——Wallace Stevens《Tea At The Palaz Of Hoon》

独身的好处在于自适而无需适人。就说散步,独身者在想到散步时,他便已步行其中。在想到聊天时,便有了说话的自己。这一心愿暨行为,几乎是瞬间就能完成。

独身者自身即其屋,自身即其旷野。他在惊恐中行走,并乐在其中。

109

夏天的回忆:午休。

这是国家强制执行的一项任务。一种白昼版本的宵禁。

记得路遥在一篇创作谈里写过,日上中天的,全国人民集体进入梦乡,真是荒诞。

午休时间,加上吃饭,总之很长,长到我和小伙伴们象坐在时间深处那样,玩着猜谜游戏,都忘了有上学这回事;长到我和小伙伴们都已迫不急待想回教室了,却被门口值日的学生,以目光强行遣返。

他们头戴便帽,肩披绶带,跟踪潜入,看到我们真的各回各家,才嘴角一抿,似乎把所记暗过抹除的样子,真有点象盖世太保。

110

初二末年,父母离异了。在此之前,我们一家人忽然变得很亲密,经常三人一同骑着自行车回家,夏夜一同卧于席上吹晚风听音乐聊天南海北的事。父亲光着膀子,他脖子以下到领口处,被太阳晒到已经无法恢复的倒三角,红得耀眼。他宽大的胸膛仿佛也成了我和母亲的另一个席子。

过了几天,家空了,是物理和精神上的双重消失。父亲把属于他的部分拿走了,母亲也把属于她的部分拿走了。家,还原成了一间因为空旷,而显出古远的屋子,一些风在试探性的把残留的废物,搬来搬去。那时我的手里拿着一本刚买的《家用电脑与游戏机》,一脸陌生地站在这里,等着母亲处理完她的杂事。仿佛这个屋子,已经是一个连旅馆也算不上的无何有之地。

多年后我迟钝地想到,父母一定达成了某些协定。于是才营造了这样看似美好的回忆。我那时并非毫无察觉。毕竟这事,父亲曾找我私下谈论,我也已经表示我的意思。可是美好的幻象,哪怕短暂虚幻,也是美好的啊。我们都很认真的沉浸于其中,暂时忘了一切烦恼。

而回忆之毒,将从这里发芽,变成一个绿色而温柔的怪物。它会把这块地方,反复地揉搓。

111

一辆汽车停在长着青草的坞站:一个铁壳子的外星文明的遗迹。

我不知如何才能撬动它,使它灵敏如一根羽毛,载我飞行。

我表示遗憾,并承认:骨子里,我还是个野蛮人,还不能那么轻易地接受一件早已被普遍接受的事实。

骨子里,我就是一只冷血动物。

112

小学教学楼,是一个无法移动,而又四处攫取的活物。

它用它黑暗内部的亮光诱捕梦者。它的旋梯即其牙齿。

时间变成空间,我们在其身体内部,上下颠簸、左右转向。

高年级的学生在高处倒着走,他们的呼喊汇为灯塔之光。

113

90年代初杭州出现了一种卫星电视台,专门播放港台群魔乱舞的影视剧,有时也放些外国大片,连播且没有广告。晚上首播,次日白天重播。其实传播源就在小区居委会的一个放录像的房间。假日悠长,小伙伴们都会预先去打探今晚放啥,次日则搬张凳子坐在树荫底下,如白头宫女闲话玄宗一般,讨论昨晚的剧情。

也许每个小区每晚的影片都不一样?

114

爱情是人的一种缘。

是人六年里的一个姿态。

这个姿态,始终保持在九月二日。

115

摘录几则少年时书写的片断:

他身材矮小,步履匆匆,然而稳健;眼中是沉静而温暖的光。他很谨让,一遇车子,就远远停住,等腾起的灰尘散掉才继续走。我走不过他,望他黄褐的背影,转动的头,料想他是真无忧。(写冬日一个走在我前面,回上天竺寺里的落单僧人)树袋熊一样抱着父亲的孩子,在车上。拼着的楼顶擦着绿光,黑暗中象阿尔卑斯山;想象自己攀着它,再看自己艰难的背影。清洁,高贵,美。只要拥有了其中一项,就等于同时具备了这三种。从我诞生之日起,就目睹了无以数计的各种形式的离别……如是种种,都属意味不尽的美之化身。

116

小时,离西郊的家门不远处,有一个围墙守护的园林。那时人小,侧身刚好能穿过墙栏,去园中花房玩,就成了日常娱乐之一。阳光从花房的上方跃入,叠在许多层盆景架子上。盆景里有山水、花鸟、亭台楼阁、仙鹤牧童。仙家幻境在进入认知以前,就已如奉还一般,驻留在我眼中。

117

更小的时候,那时我还不能走出爷爷的房子所在那一院落。那一院落里也住着许多人家,他们每天伸直了懒腰,走出似乎可以在夜晚折叠的小屋子,开始洗洗刷刷。院子斜向幽深的角落,似乎世间所有的院子都在角落里互诉衷肠,只有我知道。我看到一间黑屋子,从黑窗望进去,一群穿着粗布衣服、戴着玳瑁壳眼镜的老太太密匝匝坐在里面踏着缝纫机,她们的能量聚在一起,边寒喧边倾轧。黑屋子黑往事黑老太,形成一股让我无法逃开的超现实的光。

118

死亡是唯一可以逆向继承、可以逆时而溯的东西,它可以由年轻的传给年长的,由儿子传给父亲——祖先可以继承后辈的死亡,就像某种贵族的继承关系。死亡的基因——毁灭的标记——逆时而上,从将来到过去,就这样连接死亡和诞生、时间和永恒,也将阿丹·鲁阿尼和他本身连接起来。

——《哈扎尔辞典》(阳本)

119

经过一段仿古式别墅群,漆黑里有个窗户独亮。“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昏昏沉沉中就想起了陈子昂这首诗,是因为从这眼前的景象,看到了它。

母亲生病住院的时候,我去陪夜。早上,逆行于上班族的人潮,我从医院里出门,坐空空的公交车回到北郊,傍晚,我再从北郊坐同样空空的公交车去城市,守护在母亲身边。

在高于地面的空中医院里,在通明的走廊虚掩的光,和光中护士们“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的静默里,我躺着看到的是一片昨夜星辰。是我又诞生的、正在呼吸中的那个昨夜,也是我已殒逝的、交出全部话语的那片星辰。

120

小学时候,我一度是班上的职业画家,每逢下课,就画起了一些当时流行的动漫造型,如《希瑞公主》中的顺风马、连环画《封神榜》里的袁洪。我只在一张裁剪出来的小方格纸上,照着已摸透规律了的操作流程,横竖几笔,便得其神髓,被同学们争相夸赞和索要,至于排队等候。当然不能白给,小学生们的货币是洋片。哪些人给的洋片稀有、好看。我就理所当然给谁先画。

后来这一阵风过去了,旧衣服已不够穿。我也关门告吉,再不来了。

121

我走两站路去吃拉面。我的前面,一个父亲带着儿子进来,掏出钱递给饭店的伙计,说了几句,教小孩子坐在我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就匆匆忙忙地管自己走了。拥有黛青短发,看不出发旋的孩子,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店里伙计,一个高鼻的回族小伙,打趣地对孩子说:“你爸没付钱哦”,小孩子说付了付了。“没有,待会付不起钱就把你扣在这儿了”,小伙笑说,“等你干够了活再放你走。”说完还朝我这儿做了个鬼脸。

122

差不多已有七年没有坐回书桌了。理由倒是很简单:没有台灯。 我重新买了一盏台灯,放在小室内,这一天,它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出幽蓝的光,我则安静地望着它,如同凝神在一间专用于存想的茶龛。

这一天,我是一个返乡的人,已洗尽了一路的泥浆和脸上的疲惫。

123

从舷梯般的台阶上去,是往事横亘的天台。我曾在那里学吹笛、酝酿诗歌、背题库、冥想、做健身操、凭眺、拍照、对着墙上的裂纹浮想连翩。现在,我穿着一双新买的麂皮靴,小鸭子一般地跺来跺去。

下楼时如果遇到一个熟人,我会说:“我只是上去抽一口烟。”

124

我活着时,从未衰老。

我若命尽,尸体跑掉。~猫之歌

125

我酒量大。他们是知道我是能喝酒的,夸我为“扫地僧”。对此,我仍是沉默不言,只管喝酒。

酒醉的感觉,从皮肤表层开始蒸腾出某种颜色,某种麻。在醉眼的窟窿洞中看出去,世界好象跟着你一道站在癫狂边缘。思维还是清楚的,但已和所驾驭的身体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管好的就是不去做不该做的事,说把人听醉的话。

醒罢,忽想到了“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想到《大师和玛格丽特》里,醒在莫斯科千里之外的雅尔塔的防波堤。

我从颓美的词中挣脱出来,面无表情,对着镜子,拿起了牙刷。

126

少女们是最先懂得人世无常的道理的。她们比同龄的一切更早熟。差不多十六七岁的时候,一个稍有些灵性的女孩,就已经看破了红尘而保持缄默,她们无声的叹息,恰为其勇猛入世的先奏。

——公交站台候车听低年级女生交谈有感。

127

某年五月二十日:

“年轻时没谈过恋爱,就会错过很多美好的布景。”

今天和她在一家咖啡屋吃饭,我颇有些诧异于其内部环境的越发考究。一枚巨大的伞,尤如邵氏摄影棚,伞下是一株巨大的人造树,藤蔓纠葛。

临窗的包间如列车厢,只是把移动,交给了场外。

席间,我拿出了保存多年的那张照片,她瞪大眼睛,说,连她自己都不知原照去哪去了(也许年轻时的她已经成了如今的她的假想敌,这是自然需要假装忘却的,故她也并不要求我再透露更多有关于她年轻时的细节,而我也未多事)。

她胸部的静脉正如一首嵌在长诗里的蓝色花。

我并不知这天有什么特别意义,后来一想,觉得也有日子的巧思在里面,把我们又捻到一处,框入一张彩色剧照。

我不去过多思量,正如从不期待,我委于自然。

自然总会累积,形成感人的奇观。

128

悠长暑假,70年代的球面显像管电视机里,正竞赛般轮着播放两部穿越剧。

美国的那部是由年轻的史泰龙和一个“黄金小男孩”主演的,名字忘了,反正,有一点美式动画片的说教味。每一集,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诞生时,他俩都躲在边上见证了,而屏幕前,我们这些小孩子,包括苏联的小孩,贪婪地吮吸着电视屏幕上的冷知识。

苏联的那部叫《时空漫游者》,据说精彩程度不亚于前者,这个再议。有个亮点是刚接过李小龙棒子的成龙,在这部戏里有过亮相。他扮演着一个类似《黑客帝国》中“关键人物”的角色,他那时候刚刚发现自己擅长用拳头唱歌,尽管开始只会唱”多~来~米”。

有一集,背景地设在中国,时代:70年代末80年代初,地点:北京西山。画面中,一条蛇形的皇家御道上,满是历朝历代的各色人等,不过这集的主题是抗震玻璃的意外发现史。据姑妈回忆,我爸也在这一集里露过脸,可他那时还在江西的山里插队。

我们家以五千张五角钞票的代价,为他争到1.82秒的特写镜头,极其珍贵。

可我忘了把它截下来。

129

蚊香:我们寻找的答案在这层层的圈子的中间,尤如迷宫尽处。等我们到了那里,迷宫也不复存在。

死蝶:蓝色的翅膀,优雅的死亡。经过它的瞬间,我考虑了几秒,便已失去凭吊它的资格。

130

这是一片模糊地带,我不辨自己是谁。我的形象不复那个青葱、愤懑、暗黑的青年。我的脑袋变得越来越亮,文字离我越来越遥远、象一阵烟袅,它们在逃离我,却佯装着还在迎向我。

象我无法够到的手。

美人如花隔云端。

如果我变得阳光了,万物自然蓬勃生长,反之,事物就遮蔽自身,趋入神秘内在。

尘埃与陈旧的Sanctuary,是为了让我纪念它,才允许我提议将它冻结。

成住坏空。

流变。化迁。

最好在它抵达下一个跌落前,用一门语言将其截流。

水位下降。下降。

决堤。——反者道之动。

131

小时候可以玩的太多,不必到了节假日,不必去考虑玩什么,和谁玩,一切都是心想事成的。

只要想想明天或后天放假,就是一阵全身酥麻般的企盼,而在这企盼里已经预支了无限多的满足。

童年也是奇怪的既视感充盈的光阴。经常看到有小伙伴两眼滴溜溜一转,头顶如冒出一楼青烟,不知去了何方,便只剩额头的光亮。许久才回过神来。

有时候沉浸在某个莫名的下午,会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哪一年、谁是我。只觉得离家非常遥远,却又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泰定。在滂沱的雨中,在鼎沸的人声里,心思自我隔离,又安静又害怕。感觉这一刻会一直存在下去,有点象是另一个自己,将自己抛弃在自己的身体里漫游。

有时候白昼打雷,黑云压城,教室里我们也不上课了,自由的骚动,或捧读《骑鹅旅行记》,或惊恐于窗外军区大院墙内一株瓦檐上半截朽木,如同鬼魅不知遭暗黑中的闪电,漏了原形。忽一时,太阳又被吐了出来,时间继续流淌。

小学时学小提琴,只觉得每每要和母亲留守到单位的夜晚,那时7点已是城市的极限,乌黑而人去楼空的单位大院有似阳气散尽的紫禁城,只欢迎梦游者与鬼。

我和母亲,有时候是奶奶带着小妹妹,也坐进来,旁听我演奏。看我坐在人去楼空的教学楼的一个死角的厅堂,在深目高鼻的男老师眼底下,拉一曲《红麦子》。我唯一感到害怕的是窗外黑魆魆的那一角宋朝的天空:当年鲜为人知的碑林所在。因为那种可怕里有神秘的吸引。

132

一只猫崽,黑白色,比小老鼠还小,和我对视的那一刻它正在洗脸,它有那么一个与其体型不相称的大脸盘,当它意识到我看到了它,便迅速的将毛绒绒的身体,缩入了脚下一个约两厘米的缝隙,象个从舞台上化为烟雾的妖精。可它的屁股还露在外面,挣扎着要想随前半身挤进去,那一刻我甚至想帮它一把。

在舞台后方漫长而寂寞的黑暗里,一定有一群更精彩的故事,也只有一天中的人迹悄然的缝隙时间,它们才会显露,身着青衣、曝日闲谈。

133

在比我长一辈的人眼里的杭州的任一条老街,叠现出各个时代的风貌。他们唱念起某个古老家族的前世今生,亦如内部景观就在眼前转动。可是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的还有很多。很多。

134

晚上看书,一波一波小瞌睡袭来,都是连日五个半小时睡眠的产物,终于趴在书上睡着了,口水直流。醒来时,如置身古城墙内,几于负郭,窗外是一条打着更的永巷,在夜色下,一层一层音籁穿过屏风,我知道,古老的位移,一个苏醒时产生的临时黑洞,又在试图把我吸走。我在它的边缘,悠然的望着它,一如白天经行虹桥,偶然抬头,悠然望着我的晴日,我的玉山。

135

县政府旧址所在广场,有一群人在朝天上看,我也随着他们抬头望天:除了蓝色什么也看不见。一个老伯拿手摇轱辘,丝线隐入空中,好像愈高弥小的天阶。“看到没有,蓝色的”,老伯笑道。

简单、清澈的事物,就像放风筝,你能看见,是因为你和它已融为一体,就像孪生子或恋人间的心灵感应。

136

年轻时,我的文字轻易就能让读我的女人流泪,我如今理解那是因为她能读懂我能写出,却还未及去经历的感受。

“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男子汉,我将变成一个老太婆”。女人如是说。我呢,看到风在吹。我那时,眼里只有风。

137

蛋糕店的窗边,小椅子小桌子,小姑娘读小小说,那情景是美的,令人觉得除此之外都是虚妄,连看的人也坚信自己不过是幽灵,被难再的凡俗震慑。

138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我渴望着一场舞会。一场不该存在,却也热闹非凡的舞会。我会跳我不会跳的舞,会和不可能遇见的姑娘打招呼。我若知道她们的心,裹着怎样的冰霜,我就有办法融化她们。

一个奶奶和孙女和另一个奶奶和孙女在一个公交车站闲坐,她们互相挥着自家小孩子的手,模仿她们的语气,和对方的小孩子打招呼:“你好啊”。

“你好啊”。

乍一看好像孩子身不由己。

然而用第三只眼睛去观看,倒是孩子在挥舞着奶奶了,如同布袋戏。

各个国家的小孩子来到你家串门,他们以各种肤色、嗓音、服饰、语言……来治疗你的心理疾病,或安慰一个失业者。他们看上去自由自在,有的嘴里还不时吐出泡泡糖。就象一阵小孩子的清风,一个小孩子的池塘。

139

我跟在母亲身后,看到她的头上有一丝白发,像条瘦小的蟠龙,在黑色的丝涛里虬动,我想伸手去摘,它仿佛通灵,左右腾挪,仿佛它的根来自半空,却一头扎在了母亲额头的大海。

140

偶尔望见郊路边小铁门里的荒草,或二更时分卷闸门内的白光,想到荒草和白光亦自有生命,且懂得卫护自己,如苟全性命于乱世。

141

今天我很少见的回想起了拆迁时奶奶租凭在外的房间。

那时她寄住在别人的房子里,却也有自己的小天地。旧居拆了,新屋尚未落成,流浪般的那段时光,就定格成了这一有着东北两侧窗户的小边套。

那时我家与奶奶的屋子相隔不远,都在西郊,我时常走去看她。我怀着忐忑敲开那家人的房门,有时开门的并非奶奶,而是房子的主人。我便需报出一个陌生而美丽的我奶奶的名字。在蒙允进入后,我便又小心经过几间出嫁女的闺房,进入奶奶的位置所在,随后把门关上。

奶奶的屋子属于夜晚,夜晚的屋子属于奶奶,夜晚属于奶奶的屋子。秋夜风长,窗外谧静,行人深沉,奶奶就在窗前抽烟、看报,或是听俞丽拿版《梁祝》。那一头作为嫁妆的雕饰精美的兽足红木大床追随她一路到了这里。我在时,奶奶会和我说话,我不在时,谁又在听奶奶说话?

142

回到家不一会儿我就躺下了,黄昏和梦里的黄昏同时以不同的速度在淹没着两个彼此渗透的领域。

一座阿兹特克神庙,其台阶升起自我的后院。

一条猫影,从金字塔顶端的俯瞰,闪逝。

143

雨天的公交车上,空荡荡的,如旧式茶馆。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在逐字逐句地念着古文。什么蜀犬吠日,吴牛喘月。有时候是一串佶屈聱牙的文言文,母亲似一虎妈,即便是如此的过渡场所也不浪费教育孩子的机会,孩子则踩着妈妈声音的步子细声地念,充满信心,然而遇到长串的句子也不免浑水摸鱼,口齿不清。

不一时,车子已开到闹市区,上来许多淌着水的人。她也竟忽然带着孩子下车了。我也才从此一观察中挣脱,重新变得晕晕乎乎。

144

杭州定安路体育场,门口有一个硕大的火炬手。它在无移动中探索这个世界,让手上铁火终日将周围照亮。

操场上,我母亲说曾经见过微型龙卷风。

而我们在训练的时候见过一条小蛇,教练便在大家的笑嚷声中,暂停了训练,壮着胆子深入操场中心,去打草惊蛇。

145

灶间不知堆积了几多岁月之劫灰,有油渍莫名,亦有虫豸,如于地穴缓慢凝聚,在即将成形时,突遭空气而氧化,溃为亿万只尖叫奔跑的活尸。

146

餐馆里的一幕有时多么陌生:

瘸腿、恭身而立的店老板。

扯着嗓子进行视频通话的老板娘,手机那头是一张哈哈镜中变形了的脸。

零散地背对自身的食客,每个人都秘而不宣,一边埋头于吃,一边把眼睛挖进手中小小的电子屏幕。

编年史遗漏了这些家伙。

稍候,食客散去,店老板一家三口围绕在餐桌边,开启一天中的烛光时刻,蓬头垢面的祖先,站在他们周围露出微笑。

147

墙上突然出现一面镜子,晦暗的室内多了一道光。

星辰也是天房的镜子,彼此照不到。

镜子里的那个东西,有可能是恐龙,有可能是一个裹着拉夫领的丹麦使节。

我有一个自己的房子,但是我不能不拥有一个衣柜。这是约定俗成。

我有一个衣柜,但是我不能睡在衣柜里。这是约定俗成。

一个套一个的约定俗成。一个套一个的我。

148

雨,下了一周,从二十一世纪一直下到了十九世纪。夜晚喝咖啡透过被水汽弥漫的镜片看电子书,十分美妙。厕所的灯坏了,拿手机电筒照明,镜片里出现了峨眉山的佛光。十分喜悦。

雨天骑车能知道是压到了出游的蚯蚓,扫地时能知道破坏了蜘蛛的家,办公时一个手指下去犹如泰山压顶,知道那一个黑点乃是一只有手有脚的蚂蚁,因我之过它活不到明天。

149

桥上,一个下跪的白胡子老人,不知为何以这种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方式来赞美我们的时代。

还有那个将双腿交叉,背部着地呈打坐式,横坐在一无形莲花墩上的乞讨者。

150

我又回到了那座内陆小城。

到处都门关户闭,到处烟雨迷离,到处是她的影子,与我擦肩而过,到处只有一个声音,“寻找我”。

她的妹妹身着古老的民族服饰,透过电视屏幕主持着一个面向本地观众的节目,以此秘密的鼓励我。

穿过火焰之湖,我一度抵达了她的故居,坐在她母亲的对面,用眼神交流——我已在她的故事里流浪太久,失陷于她所成长又逃离的烟雨中,以至于变得越来越像她的替身。

“在火车站”,她母亲透露,“她留下了一纸便条”。

这绝美的信息包含着巨大的默示和宽慰。

也可能是下一则冷笑话。

151

黑匣子。幽灵船。裸露的心脏。

152

我们坐在齐腰的窗台边上,正好露出脑袋

我们坐在一个拥有南窗和西窗的房间

我们坐着的这个房间就是我们曾经梦见过的房间

我们抱膝于西窗下,如同跻身战壕,如同躲猫猫

阳光暖暖的,透着白和黄。高如操场

我们,也许啃着手指甲,也许说着悄悄话

我们长时间躲藏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阳光是一件永远也穿不破的美衣裳

153

有一天,父亲兴冲冲先回来了,一到家,就马不停蹄地拉着我来到门口,给我展示他新到手的一件绿色兵车玩具。它在地上跑了好几圈,我自然很高兴。可是也很奇怪父亲的这一举动——似乎他比我对这件玩具更感到兴奋。

好几次,父亲出差,我便托他带些好玩的回来,有的是我在街上早已见到并指明了的。父亲也答应了,可结果他总是失信于人。我想,父亲应该有他的难处,为了这份愧疚,他很少对我发火,可是也更难拉近我们的距离。三十多年的代沟,十多年的插队生涯,让他离我的童年十分遥远。而那个他所插队的地方的名字,就成了父亲所在的方向的名词,大于父亲。

父亲在我世界里,就如同那惟一一次我们一起玩《绿色兵团》时的样子,作为2P角色的父亲,不知道为何来到这个游戏中,如此不协调的艰难地挪动着他的脚步。

154

永巷迟日,长我十岁的姐姐(表姐)和我一前一后,路上她念叨着“魔鬼之女”,作势要用这个词将我吃掉。我有够怕,或是,我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作态。虽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从何处来。

(按《魔鬼之女》,谭咏麟的一首劲歌,姐姐那时是他的歌迷。如此,时间当为89至90年。)

155

我由不得不缺席,变成了享受缺席。有朋自远方来,打我手机,我装作没听见。有亲戚或重要人物赴席,点名要见我,我逛山去了。有似乎重要的考试,对不起,我认真看过了书,但考场上有张椅子,我要它空着。

缺席的我,走进了别人缺席的世界。

156

在我记忆中,过年、过生日,都是非常遥远的事,远到无从捉摸。可是在近处,又有着非常清晰的影像,只不过我由表演者,变成了旁观者。人的有些能力是被动赋予的,比如由情热跌至冰冷谷底,而又说服自己阻止冰川裂纹加深的孤独的能力。

父母离异后的副作用有很多,其一是不得不在过年时,加入到别人的热闹中去。那是一个于我完全陌生而绝缘的系谱。对于我的原生家庭来说,它显得如此枝繁叶茂,每年的酒席都有十好几桌人。所有的小孩子的辈份,都极端复杂。他们生来就一直膏沐在招人喜欢的氛围里,也一直从未放弃这种天赋,随着年龄增长,外表的天真和内心的城府互焕生辉,显得越发有灵气。

那个系谱的族长,其时还健在,只见他从圆桌的那一端,特地亲手哆哆嗦嗦的递与我一纸红包,作为压岁钱和见面礼——我为这素不相识的长者的诚挚而动容,艰难地受下了他的绵长心意,随后,他也便退入黑暗,置周围的繁华与屋外的大雪于不顾。而周围的他的儿孙们也松了一口气。我很清楚,没人会因这一出,拿我当回事。我也从不为此担忧。

毕竟,那是别人的世界。

157

据闻李小龙惟独害怕蟑螂,为此故意戴一串蟑螂项链,与心魔终日对视。

深入内心最黑暗的地方,和张牙舞爪、动作麻溜儿的蚰蜒们共舞,以此越过记忆的险滩。在我,也是自然而应然的。

158

一个远离故乡的人是谈不上遨游四海的,尤如奥德修斯的无限飘泊。

他首先须获得回家的允准。

家,王位也。

回家,是惟一的主题。

无家可归,是经久的宿命。

159

缺席会带来奇妙的视野。小学有次撞车受伤,左胳膊打了石膏。每次广播体操时,我就只能在教室里窝着了。整栋教学楼都空了,只有我一人,好象一个细小的鬼怪住在空洞的盔甲里,无聊守望,又象是一个四处飘泊的主人,巡视他一朝荒芜的城堡。这一幕虽然短暂,却可以永驻心间,它已妆点成一座造型独特的灯龛,周围萦绕着绀紫的玫瑰馨香。

160

我小时随大人登吴山(当地人叫“城隍山”),总是由大井巷作为入口的,那里的石阶约有二三百级,被历代的人踩踏得肿胀发光。每走几十级,就有一户人家嵌入山里似的,不肯走了。一道高墙便跟随着我的脚步上升。直至为另一户人家的高墙喊停。

刚上山,往右一拐,便见到了总是闭着大门的城隍庙。那年头,谁也顾不上这无用之府,便多年来任其荒凉。兽头的门环兀自闪着凶睛。明月的带窗雕的槛内芳草萋萋,似有远人的衣袂在飘动。我总是踮起脚看啊看,似乎看到,又似乎没看到。也许站够了,站到天黑,就会有我想要和害怕的出现。可我总等不及,也还没有学会穿墙术。

我无法在那里带着惶惑而美美地偷睡一宿,领用这枚古宅之心,从此带着一身满足的疲惫,出走在它的雾锁的醒里。

161

忽然想起幼年时,永日般寂静而有着起伏坡度和老井的小街上,只有垃圾车能带来一些关于远方的消息。它张开后面的大嘴,两个头戴屁帘的白衣人,手脚并用地将昨夜的遗物赶在早晨到来前,贩卖到别处。

同样的垃圾车,也出现在《美国往事》的结尾,或港片《女子监狱》中;同样的清洁工作者,也出现在《鬼作秀》里,只是他们不头戴屁帘,有笑话讲和偶耳能淘到一本彩色漫画书。

162

回忆也是处理时代的方式,慢一拍而已。当无人回忆的时候,我的回忆便越发勤勉。当别人无法逃脱于现实的幻象,我的回忆也正敞开于真切的虚构。

163

爱斯基摩巫师被海豹皮做成的皮条绑在冰屋內的地上,他会离开身体、皮肤,像一条剥了皮的海豹,“肌肉赤裸”地穿游过陆地的岩石,为的是要安抚住在海底的一位老妇,此妇或放行或扣留猎物。完成了这项饱受煎熬的任务,爱斯基摩巫师会醒过来,回到皮囊里,历经了穿岩凿壁时给剥皮的黑暗、热烈而筋疲力尽,这时发现自己身在照亮了的冰屋里,似乎有个宴会,周围都是亲切的面孔。

——《听客溪的朝圣》

164

如果永生,时间加快一点或干脆就停下来,停在山顶上,如同这个周六的夜晚,也无所谓。

世界变成一辆蜂鸣的公交车,听不到你的声音,也无所谓。

永到夏虫终于结成了冰,也无所谓。

165

父母和我,我们三者的频率不一,正如地球太阳月亮,很难凑成一条直线。父亲游历过许多山水,可他五十多岁,也还没到过黄山,这恰是我十几岁便已完成了的任务。但他显然——正如我——无法回到那同一个时间站点。就算是我曾经跑到他插队的地方,也已慢了近五十年,尽管那里的云,似乎不解老。至于母亲年轻时呆过的那些寂寞的城市,则只有她自己可以寻访自己。歌词云:

“我来到你的城市

走过你来时的路

想象着没我的日子

你是怎样的孤独”(陈奕迅《好久不见》)

哦,这是以幽灵的眼色,回味着仍在进行中的今天呢,还是以一个穿越者,收卷那长者也曾青葱的已逝岁月?

166

父亲寄了一些吃的,还有酒。问,酒瓶有没有碎,我尚未打开包裹,便回,没碎。

果然是一樽完整的红火的酒,禁锢着隐隐的火焰、和生生的将扶摇出醉意来的火种。

在寄酒以前,我已接收到了渴酒的愿望,远在另一座城市的父亲同时获取我的心思。

在渴酒之夜,我梦见父亲送我远行,而我骑着父亲的自行车载着父亲,一路披荆斩棘。

167

十几岁时,是母亲从单位图书馆借书给我读。于是年纪轻轻就读到了鲁迅的《野草》和《彷徨》,和着铅字呼吸,觉得迅哥儿就是一个最近的兄长。二十几岁时,轮到我给母亲从省图书馆借美术书看。庞熏琹,石涛,柯罗……我借的书虽然自己不看,也还是照着我的心意挑选的。母亲亦然。

168

去南京出差的次数多了,尚未抵达或离开,便融入与它有关的乡愁:

一家写满温馨的套房,熟人们蜜蜂般进进出出,一拨换一拨。交换在热烈而隐秘地进行,为最后的一击。凌晨四点的换班最令人感动,这时冰箱脱下衣裳,饮料在它的肋骨上排放。离去的人只离开一小时,便又精力十足地回到了他们黑暗的案头。

169

学生时代的寂寞是,比早晨更早晨,比中午更中午,比夜晚更夜晚。

没有时间去食堂,有时我直接外面买两个包子,便着急去四周勘测:草庵弄里有红旗制衣厂,黑如炮楼;月亮路上有一些杳无人烟的旧宅,门额上的那一抹朱砂痣般的标语,成了细雨中自我招魂的见证、和避邪物。

有时我走得更远,远到那段时间,如同莫须有。我得以遁入城市藤蔓丛生的野地,看到昔年滚烫的伟人雕像,而今冷落歪斜;看到一所白天的夜校的夕光,从其林荫尽头的图书馆的内部,洒向正步出其中的几款颜色的背影。

我,或者已坐为一本小说的主人公,进入它抑扬的声部,现实阳光已全部洒入阅读时光:一道暗门,我隐于其中,乃不知有我。我的归来,只在瞬息间,一如刘阮之归来。

170

想起黄山山顶的黄昏。一座虽大却也小的宾馆,恐怕也只有一层楼,白天充当吃饭所在,晚上就翻场,成了全员地铺。母亲说我的梦话最响,吵到所有我,可我自己听不到。

由黄昏进入夜晚的关口,表哥和我去宾馆外围侦察了一番,发现不远处,丛林中,有个山顶湖,湖边还有人在洗衣服。山顶还有野猫和野屎。

由夜晚进入到凌晨,黄山于宾馆之眼中,也变成了一座漂浮在黑暗中的馆驿。而从黄山之眼来看,满带人间气息、堆满90年代什物的这所建筑,也正处在它的峰尖。山顶之夜,人们因困于山顶,而敲着茶杯,披着毛巾,如上了贼船般闲逛、暗中对暗语。黄山成为一所学校,山顶之夜变成一场婀娜夜宴,比所渴慕的日出,更其漫漫而深沉。

在早于昨宵已侦测过的翌日,导游带着大家四处走动,我窃想,可别走到那堆野屎旁边,煞了风景。野屎亦自有野史,它于走马观花之眼外,也成为山顶石的一员了,为晨风吹断。

下山如滚石,黄山的真形也被我掳掠,跟着我下山了。

在山脚的泉池边、徽派民宿的睡眠里,俯瞰着的黄山,亦前来将我誊写。

171

某歪果仁和他的中国学生在聊天:“说实话,我讨厌现在的中国,它就像一趟疾行的列车,我无法静下心来做事,甚至连我的性别都难以保证。他们要你呆在指定的位置上,可你一旦坐定,整个世界就象是要把你吸走一般,咆哮而来。所以我宁愿找个不关心我是谁的旮旯站着,哪怕那很糟。”“可你很快就会到站的。”“这不是重点。”这句他用中文,语气坚定。

172

“情动于中而形之于外,你情不动于中,你的眼睛传达不出神来。

要好玩,你就举重若轻了,要玩起来,放开,放浪形骸,成全心胸。

心中有佛,佛,众生,人民,小孩,我觉得要向小孩学习高兴,学习欢乐。

乐观,解放自己,心灵解放。你心灵解放到什么程度,你的济公就活到什么程度。”

——游本昌

a Band is a Game

——黄大炜

173

大学时代的机房,荧光闪闪,同学们套上鞋套奔赴的心情,只能用结束了一天的体力劳动,跳进澡堂子可以媲美。机房的空气也充满着这个时代最美妙的味道。上网冲浪的最初,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身体的感觉。记得某夜逛到一个背景黑漆的网址,博主名叫“爱ZT的老猫”,有一篇转载了一组宇宙由宏观到微观的图片,随着鼠标下滑,星系下坠到了星团,最后穿过大气层,抵达一个朝天仰卧者的嘴中,进而刺探到人体内部的星空。我的视野被迫打开。

174

区运动会上,我的目光从操场椭圆的最远一侧,层层穿过中轴线上各区块紧张的比赛项目,直抵操场尽头,另一端的沙坑。一个女孩子正向着它跃起。

我的记忆弹无虚发,我吹灭了枪火。

175

“他们踢足球

突来的混乱——球

飞越高墙”

(特朗斯特罗姆《监狱》俳句)

这让我想起了小学时午休时分,我们几个人在高楼教室后排踢球,一个凌空抽射,球飞出了窗子,落到了一墙之隔的军区大院的地盘。这是它的午休时分,它的娱乐节目。

海子写道:

“白猿流过钟楼”

无数只并仍旧是一只白猿,如足球以无限种滚动方式,与钟楼交谈。

白猿过隙。足球过界。

天空上,划过一道银河。

176

想起一个小学时的梗。那时林志颖有点火,一首《今年夏天》,其中有一句是“有梦就去追逐”,我的耳朵偏是听成了“流氓叫车追猪”,且将错就错。这是我和同桌之间的私人笑料。

又,徐文长有次为躲避官司,在捕快面前假装一个文盲,把眼前的一块碑刻“泰山石敢当”故意念成“秦川右取堂”,就此蒙混过关。

177

放学回家,环城西路南端是必经之地,那是一个三岔口,有一座标志性的三角型建筑。外文书店就在三角靠近西湖的一条路上,挨着它。最早的圣诞老人贴纸,就贴在外文书店的窗玻璃上。有意思的是,三角型建筑背后的第三个面,是夹在两条路中间。直到某日,有一个猎奇性质的巡回展览,地点正好就在那,才发现内中藏着一座有假山、凉亭的小花园。而一批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怪奇生物,就歪斜在这些山石之间。

178

我的小学改了好几次名字,最先叫劳动路小学,后来叫娃哈哈小学,再后来叫中国美术学院附小。至今为止,这三个名字都管用。我上学时,恭逢前两个名字,但我一般羞于提及第二个名字,因为这魔性的校名显得我也象是来自一个异世界。

事实上,这一更名,还伴随着有一场颇具实验色彩的商业宣传活动,那就是把整个校园,全方位包装成了一个梦幻主题公园。一个巨大的小红帽充气“娃哈哈”悬浮在学校上空。学生在这一天凭票入内,票即点券上,标示着可以游玩的项目、区域和路线。各个教室、操场、乃至停放自行车的位置,都面目全非。有的成了电子游戏机房,有的成了背诗的擂台,操场上是摩托车拉力赛,停车位则幻成了模拟面试的经理室(某位高年级大队长穿着西装,手里揣着大哥大,还有女秘书)。点券须依着点数,有所取舍,去过一个区域,就会勾掉。而各区域的项目,如胜利通过,则会另有奖励。人在其中乐此不疲,仿佛这一天是额外赏赐的“里世界”一日游,所有的熟悉,都变得陌生、有趣。人,蝉蜕了,飞入另一自己。

若干年后,我在原胡庆馀堂制药厂“没事儿”当代艺术展或北京798的游荡中,才又和那个飞走的我,打了个照面。

179

初到蒙古国,有一个月无事可做,就到草原上到处走。走到快要看不见所居的房顶的时候,就不能再走远了,会迷路的。远远的几公里之外,有一个亮点,那是一个无墙、无顶的神庙,极尽简朴。神庙附近,是单调草原中少有的一处小山水,风景佳美,也没有任何的标示或围墙。当地人以之为一处圣地。

我常见马。

马群围成一座马的城堡,它们在白天站着睡觉,在群马中间的应该是马中之王。它们一动不动,只剩下身上的鬃毛和着草原的风,一起晃动。

或是黄昏时分,正在散步,远远地听到奔腾声,仿佛妖魔出驾。散步者中有人惊恐,便俯下身趴在坡上,如同侦察敌情。

马群有时也会无声地突然从我的背后,带着嘶声出现,我照走我的路,看着它们从我身后跨过,望前奔走,象要去赴宴——我自己,先高兴起来,似乎已经走在马的前面了。

也有单独的马。白色小马好奇地凑近我,而枣色母马总是把它顶回去。它多少有点不放心我。

180

在蒙古矿上,每个月回一趟国内,已是常态,正如我在《片断》里所提及的。回国成了出关,回矿即入关。每次回来,总会发生些细微的变化,从主观层面来看,更象是一种掉帧似的体验,假如我不离开自己,可能不会感到有什么变化。

矿上孤寂,草原阔大,有三只半野不野的狗,寄食于人,而与人无涉,偶耳也会有蒙古人和汉人和它们玩耍。它们在早晨快活地追逐,向着草原深处,那里有戴着露珠的野味,虽然它们看上去总是瘦瘦的。狗的往来,使周围空气如火焰般晃动了一下,以狗的目光为焦点,世界如大海般被劈开了。

这次归来,狗,成了狗肉。盛放在医务室的茶杯里。人们语焉不详,大意是附近的牧民告状,说狗偷它们的羊吃。总之,狗被枪杀了。谁杀的,已无从考证。人们念叨着狗,似乎在替它辩护,也同时拿起杯盖,说,来尝尝吧。大家都吃了。至于我是否也吃了,并不重要。狗已经死了,某种意义上,它们的价值以狗肉这种实在之物,得到了体现。谁也无须为此内疚。

181

奶奶每天一早就会去柳浪闻莺练气功,我反正在上幼儿园以前,就是奶奶的小天使,她出门,我也便有了出游的机会。奶奶闭目,伸展手臂,陷入冥思时,我便在假山石中蹦蹦跳跳。一套下来,奶奶便带着我去鸽笼玩。隔着铁栏,鸽子们啄着手掌上的谷物,人生初次有了与异类的接触。咕咕的、好象带夹鼻隐形眼镜的鸽子就如一个发条玩具,有时把翅膀放下来,贴地暴走一圈,好象在拉黄包车。

后来,奶奶消失了。鸽笼在某段时期,换成了通天般的超级大鸟笼,各种鸟类都在里头练习飞舞,也只能如此。再后来,超级大鸟笼也消失了。鸽笼又恢复如初,鸽子们依旧每日归集在各自狭小而温馨的宿舍里,预备再次地从上空盘旋而出。这时,忽然有一首老狼的《同桌的你》宕自天外。分不清是鸽子还是音乐,或是它们已旋为一体。

182

冷饮批发店。一条白色温顺的哈士奇也跟着走在这么多光着的腿脚间。它的毛拂过我们就像我们穿过一间魔橱。

宠物公园。草坪象杂技演员的手帕旋转,狗的不停跑动是为了维持这一幕。一位女士怀中的一只穿着花衣的狗崽,在我眼里是一个大号奶油甜筒。

183

她以侧面朝向窗外的大海,黑发密如宗教

她的笑和咳嗽里藏着一个优雅的女巫

她尝在十二边的三角桌旁,拿起鹅毛笔写字

当她起身,移动着交错的双足,不带风

她只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其余时候象是跃离

她在南方另有一个伊。她们合用一个笔名

季节到了,她像候鸟飞回北方艺术村,画髑髅舞

我爱她每次封闭起所有通向伊的路时的怒音

184

放学——不对,那时还没上小学——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的小藤椅上。母亲会带我去一个已经关闭的荒榛丛生的幼儿园玩,她有办法把我们都弄进去。而那里面,有很多游乐设施。玩够了,我们再出来,无人察觉。

185

某次生病未去学校,第二天醒来,见母亲手里拿着剪掉半截的雪碧塑料瓶,里面咯咯有声爬动着三只大虫子:天牛,独角仙,金龟子。好象一个绿色透明的蛊盒,就在我眼前晃动。吓得我发一声喊,说赶紧拿走扔掉!母亲满脸委屈,说这可是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捉到的,没想到我居然不喜欢。她很有点舍不得把它们扔了。

186

我三岁以前是个人肉复读机。大人经常抱着我到处播放,当时的电视广告,我都能字正腔圆地背下来。其实大约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啥。

我三岁以前被锁在伯父的房间里一整天。我望向电视机中的古装黑白戏剧,瞪着文玩柜里的送子麒麟瓷瓶,在无限寂静与惊恐中保持着好奇,和平衡。

187

那天,跟着父亲出去看死人。是我们家附近有一个人被卡车压死了。父亲不知怎的也知道了,就带着我去看(母亲没去)。死者是个女的,我个子小看不太清,只能在大人后面吃屁。后来总算也窥到了她的轮廓,穿着一件粉色衣服,留着两个小辫子,露出半个乳房。男人们议论纷纷,阴阳怪气地对新死的女体评头品足。看够了,还没有人来收尸,我们也就散去。

188

家,儿女,远方。三位一体,互相转化。

家取代远方,儿女取代家,远方取代儿女。

189

绿皮火车伏在铁轨上,它慢慢地带着我们回一个名叫故乡的词,它的嘈杂里有汗津味,有窗外异省的风,也有夜晚的霓虹与广播。而高铁的动静,全然是一种科室作派,和在绿皮里的容与通脱,不可同日而语。

小时习惯了往来北京与杭州的车乘,去探母亲在北京的母亲和妹妹一家。列车经过北方群山掩映下的麦田深处的村庄,我就想着,多好,要是能一直在那任一座山下里的小屋中,打打游戏,足不履尘。这和我所豪言壮语的想要当科学家,是多么地颠倒、多么没出息!而这又是我最真实而隐秘的愿望。

列车接近一方有着过山车的游乐场,我就知道,北京又近了。近了又远。

列车也在别处停泊,在耐心中爬坡、会车——那一令人猜度的时间里,能隐隐感到,被“会”的可能是我们。当我们下车闲逛,列车就已秘密地易帜。

一片无限驶离的高原,一座早已抵达的城市。

190

晚上,有时就剩我爸和我了。他抽烟,妈不在,我也跟着抽,抽一口,记住了烟味,就不抽了。呆在家里没意思,就和爸讨了两元硬币,出去玩了。先是买了根紫雪糕。然后就跑到小区花园里游戏厅,那里正乌烟瘴气着呢,于是把自己缩在两台街机的夹缝里,叼着棒冰左看看,右看看。回来时被几个小流氓追到一个亭子里,问我有没有钱,我把手表隐藏在袖子里。把衣兜一摊。小流氓,一无所获。我也就大着步回家了。

191

劳动路上是整排法国梧桐,学名叫二球悬铃木。其果实,我们那时叫毛栗子。到了夏天,满树都是虫子。父亲教训不听话的我时,则会弯起食指关节,惊堂木似地在我脑壳上,敲一个“笃栗子”。

192

西郊的家建造于80年代中期,没有抽水马桶,有时就这么蹲着,看着一只蝎子在墙角。有时坐在板凳上看电视,手一摸凳底下,便尖叫着逃走一只蟑螂。或是半夜有老鼠的骚动。或是小院里有一只长得象屎的紫色虫子,浸在水里都淹不死。这都很正常。

不怎么正常的是,蹲坑有一次破了,露出了里面硕大的下水管道世界,深不见底。那是一片臭秽却也陌生的星空,是城市排污系统现实的终点。在我爸赶出去想办法修补的时间里,我望着它,正如一个深渊凝望另一个深渊。我们都惊讶于彼此欲盖弥彰的肉体。

193

西郊的家那栋楼是个五层单元楼,一层四户,有左右上下的楼梯,楼外不设垃圾箱,倒是有一个类似中世纪城堡拉屎通道的管道,高层住户可以直接拿个簸箕,顶开小铁门帘,往出倒。由清洁工作者来铲走。

我在想那或许因为80-90年代之际,还不兴塑料袋。人们没法把垃圾带出门。那时买菜也是挎着菜篮子去的。

194

小时候玩过的炮仗,有一种拿在手里,不能捏得太死,上火后,等待片刻,随着一声轰响,人,不,是炮仗就上天了。这种动作危险系数较大。

有时也把火药粉都倒出来,用容器束着,让火星汇为火炮。

又有午休时分,拿着甩炮、拆散的鞭炮、带梅花型子弹的火药枪,随机作案,搞的附近楼上住家开窗叫骂。

195

爷爷的房子里属于伯父(我叫他大伯伯)的那间屋子的落地式摆件柜,靠近有南窗的墙角。我小时一般都是睡对过的奶奶的房间,挺怕在那儿过夜,因为柜子的角落缝里,有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于是在臆想中它越形可怖,我疑心每到晚上,那发出怪声的东西,就会窜出来。而母亲亦煞有介事地说,她有一次晚上借宿在那,确实有什么东西爬过她脸上。我也就越发焦虑。

196

浴肆避鬼

吾杭八字桥,相传多邪秽,蛊于行客。东有浴肆,夜半即有汤。一人独行迂雨,蓦有避雨伞下者。其人意此必鬼也,至桥上,排之于水,乃急走,见浴肆有灯,入避之。倾一人淋漓而至,且喘曰:“带伞鬼挤我于河中,几为溺死矣。"两人语,则皆误矣。

又一人宵行,无灯而微雨。闻后有屐声,回头见一大头,身长二尺许。伫立观之,头亦随立。及行,头亦行,及趋,头亦趋。其人大恐,缜驰至浴肆,排闼直入;未及掩门,头亦随入。此人几落胆矣。引烛观之,乃一小儿也。盖以大斗障雨,亦惧鬼,故紧随之耳。是亦为错者也。

向使此四人各散去不白,则以为真鬼矣。今之见鬼者,可卒惧也哉?

——郎瑛《七修类稿》

这个故事,父辈常提起,与我对松木场-八字桥这一带的印象是捆绑在一块的,如今略一搜索网络,找到了原始出处。

197

夏天的回忆。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家庭已到崩溃的边缘。可这不影响我和父亲都盯着屏幕中的冰美人霍尔金娜看。面对高贵的美,烦心事自感羞惭啊。

198

现实让人感到虚幻的是,突然下雨,尽管路边没有一处避雨的地方,可人们还是如商量好的一般,集体消失了,这时如果在路上看到一个人狂奔在雨中,那肯定是个穿越者,还根本不知道他演的是哪出。

如果只是如果。不会再有一傻瓜不知道今天的天气,也不会再有一今人不会瞬间从背后掏出一柄胶囊雨伞、一所房子。他立马就住进去,并俨然这所房子已经货真价实好几个世纪了。

199

我不再去图书馆借书,意思是我罢黜了图书馆。

意思是,我开始在内心的仙草坪,扫地。

意思是我开始,往那里面屯虚空花3。微薰。

200

外公80岁的时候,母亲和我依旧定期去看望他。那天逢下雨,还没出门多远,就进入一个巷子的空屋檐避雨。雨有越下越大之势。时间似乎冻结。只有我和母亲还在茫然伫立。雨滴顺着檐角,从我的头顶斜着落下,似乎天空成为一口孤井,雨滴则如雪花般旋舞。我愁眉不展,不是因为雨,而是因为我已渐长,又经历了一些变故,颇有些悲观,我不懂为什么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以后,我们还要假装一切似乎完好无损。外公永远寿比南山,母亲和我永远都会去看望他,这一童话般的假定令我害怕。我更害怕这一童话的突然瘪气。我害怕时间的永逝。于是这一场大雨,我多么希望它能这样一直下着。

或者,让我们返身回去雨中吧?回到雨尚未落下的年月。

201

公共卫生间洗手台的角落里,摆着一只六七十年代风格的搪瓷杯,红色的图案是一群工农,红色的标语,我没有看清。

无人认领它。它也不承认谁。它的内里是一只敛翼已千年的蝴蝶,还是又一场起自毫末的瘟疫?我假装不关心。

202

某年应邀出席一场基督教友的聚会。地点在一个普通居民小区单元楼里。房间内已布置有如厅堂。一角有女子弹奏钢琴。众人嵌入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习琴音,唱赞美诗,说阿门。房屋天花板也如浸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暖流。众人于各自的匆忙中,寂静于此一格栅内。有的彼此互不相识,而份属兄弟姐妹之谊,似乎亦无须乎过多客套。

结束毕,我独自归来,暗影中路边餐馆,隐约有人靠树杀猫。

203

狮虎桥边的以勒书店,一位唤名“神爱”的小教友引我来此。我们是在外出工作时间,趁便走动。先是,我们去了思澄堂的后门,那里藏着一个满是福音的书店。一路上,他唱着新学的赞美诗,双眼放光。我看了看堂内漆得发亮的地板,思忖人若满时是如何如何。

书店悬梯上二层,有如布道台拱出的那一桌角,一个中年女人正对某小姐轻声细语着关于上帝的种种。我静静地不敢出声。

忽然手机响了。哦,无尽尘埃再次落满身上。

204

往南走,摸到一条地图上不存在的虎玉路,便离南山公墓近了,它位处玉皇山后、八卦田西侧,是民国故物,也多逝着民国生人。桥栏上雕刻着龙与狮,遍栽松柏苏铁之什,当入口处,有一反弹琵琶的汉白玉女子雕像,看风格,似建于改革开放以后。墓园内各区域都有着古雅的名号,由并不显出多高、却稳重的台阶所引领。墓的形态各异,有竖的碑,也有横的椁。显出死后的自适来。公墓本是一座山,故而走着走着,就忽然需要俯仰了:只见一辆灵车正从眼底一层涵洞内徐徐驶来,画风由黑白渐入全彩。也可能是我身处此境,头脑发晕。

墓园外的抽水马桶市场,也还是那么忙碌。

205

幼儿园回忆。我害怕孤单,倒不如说我害怕妈妈在我需要她时,恍若失踪,如在一个下雪天放学时分,当别的孩子的鼻涕已经挂满了胸前用针别着的小手帕,而被家长们接走时。我在越来越冷落的教室内围着臆想的火炉,在老师的哄劝中,等妈妈来接我——可她就是不来时,就开始疑神疑鬼、涕泗涟涟。而假如她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引起众人侧目,老师也显出格外关切时,反叫我羞愧难当。

206

记忆中去幼儿园上学,因为走边门比较近,母亲总是把我放在边门,象放一个小皮球,我就那样滴溜溜地自动向着一道拱门走去,每天每天,穿过水池反射朝霞而汇成的光波,忐忑地迈向深处,好象一个天堂小学徒。再没有一个小朋友和我是一路的,他们都走正门。这让我自感与众不同,并为此纠结。

207

父母离异后的副作用之二:我似乎不得不——基于各种理由——由父姓随了母姓,尽管这个姓氏其实并不存在,是外公在入党后因工作需要,临时起的(他本是黑龙江省呼兰县一地主家少爷,惟是庶出,对于自己原本的姓氏抱有非常复杂的情感)。不管我怎么反对,终于还是在初中第三年,改了姓。后来当我读到《英雄艾凡赫》“The Disinherited Knight”时,才恍然大悟并深深咀味。精神世界中,我已为一介孤臣,被自我罢黜。我将要在这因故中断的精神生命之树外,于迷茫中,另觅明灯。这可能也是我后来走文字之道的原由之一。

208

家庭的异动,最初的端倪,我是有所警觉的。我家遥远于市区,平日少有访客,可能也和父亲插队归来后,多数时间处于被动和不稳定的生活状况有关。这天我放学回来,忽发现家中多了一双女鞋。我立马就知道,糟了。随之而来的是气急败坏,而父亲和那个女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忙着安慰我。

后来的后来,我已平静许多,我有我的事要做,正如他们有他们的事要做。有时到了家,从门缝里递出几元钱,我就会意,拿去买冰砖吃了,顺便去游戏机房再逛一圈,我往嘴里放甜的冰,可心里是苦的。我品尝着鄙视自己的滋味。

在苦闷和寂寞的岁月里,甚至连房子都不是自己的,而象寄住在我母亲家里的房客一样的父亲,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快慰,得到了一份尊重、理解或爱。这是生命的权利。现在我是这样理解的。

209

“神山出大鬼,平川走秀人”,说的就是大仙。大仙学富五车,僻居山庄,坐拥书城,平日里甚忙,经常进城办画展、举办签名售书会、国学讲座等,不常在家。又好友,有“小孟尝”之美誉,凡登门者,皆赠送家门钥匙一枚,任其随意来去,如免费旅馆。乃有好事之徒,且用以充当商务会议之高级包间。热闹之时,夜不闭户。诗酒笙歌,各自扎堆。主不识宾,宾亦未必识主。俨然一幅当代版《雅典学院》。

210

“猫名乌圆,又名狸奴。又美其名曰玉面狸,曰衔蝉。又优其名曰鼠将,娇其名曰雪姑,曰女奴。奇其名曰白老,曰昆仑妲己。”(黄汉《猫苑》)

最近几日,常见猫精4的游走。

在雨天,它立于某个必经之地,散射眼角的精芒,艺伎般拿稳。

它的意图暧昧。它不拒绝接受,正如不接受拒绝。

它在夜色中望着我,见我无动于衷,便偎近我的腿,象偎一辆汽车保险杠那样,稍稍吸收了一点热气,就骄傲地,踮着脚尖而去,不再回头。

不再可怜我。它的拒绝,比轻蔑更轻。

211

夜晚灯下倒速溶咖啡,从其尾部邈出光束粒子,如一艘飞行船垂行于太空。

咖啡象永远倒不完似的,我也就这么一直盯着飞行船的飞行。

透过我双眼的洞穴,另有一个我也在望着这一幕。

212

2020年2月。隔离期。

梦的飞行船越过飘窗,从其母舰派出小飞艇,将口罩送于我枕边,我的睡眠一如火星之睁眼。

213

铃木清顺的“大正三部曲”让观众又回到了童年时观影的那种懵懂状:不清楚自己是在影片中还是影片外,肉眼朦胧,心眼虚掩。象一个野孩子,直接跨过了事物的因果,看到颜色本色。

214

90年代初期,手持胶片式摄像机开始出现,校运会上偶有学生家长拿出来炫耀。我姑妈一家也有。于是当我们一起逛解百天桥时,就出现姑妈摆手让我走在前面,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姑父在后面拍我的有趣一幕。那时的我,一定瘦削而扭捏,也不知这番影像,终于去了何处。另有一些来自别处的镜头,捕获到了我在西郊的家中往来飘忽的身影、偶耳兴奋的尖叫等。更小时候的我,记录在母亲的脑海里。当我与自己聊天时,一面木镜也会如书页涌动,照见自身内部的光华。

215

* 梦见佐井好子出版了一本中国游记。梦见佐井好子演唱会,座无虚席,一只小老虎也在坐垫上倾听。

* 我想回到1978年的印度,和刚刚“从音乐中毕业”的佐井好子邂逅,在三重语言的天空色彩下,一起探寻灵感的起源。

* 公司有个女同事,长得特别象佐井好子。这点,我从来没告诉她。我恐怕她会因目睹另一个自己而消失。

* 佐井好子就象是一个女版的我,我们同样有过缺席的经历,同样由缺席,准入一个不为人知的异世界。

216

在草原之城乌兰巴托的上空,鹰在翱翔,象一群浮在海面的生物。

在天空之城乌兰巴托的下方,阳光穿透水面,照在教堂的尖顶。有修女或女学生,正贴墙纳头而行。

217

90年代,杭州团校门口有一家席殊书屋,面积不大,四四方方,而如多宝格,琳珑剔透,人入其中,好象进了旋转门一般,游之无尽。

文史书店,外墙有数米高的大字,内部则如一辆日本大正时代的一等车厢,用窗帘捂得死死的,惟恐走漏了时间的风声。让人流连忘返。

218

》三件蠢事:

一.和爸妈去工人文化宫玩,说好了分头行动,各自回家,出来时找不到自行车,就走了两小时回家去了。其实车根本没丢。

二.初中,和同学去游戏厅玩,玩的很开心,开心到回家时才发现书包落在那儿了。情急之下只好打班主任电话,这等于不打自招了。幸亏同学发现了我的书包,否则更不堪设想。

三.姐姐摆订婚宴的时候,我和妈妈也来了,我看到姐姐一身的婚纱,正微笑着坐于门内,在那迎接客人呢。我也便过去叫姐姐好。姐姐翻了翻白眼。我再往里一瞅,哦,里面还有一个我姐姐。

》三件坏事:

一.幼儿园时,一次玩耍后回到教室时在楼梯口,看到喜欢的女孩,忍不住拿起对方的手亲了一口,女孩睁着洋娃娃似的眼睛,什么也没说。老师看到了,也不说什么,就是赏我一巴掌。

二.小学一年级,偷午睡时妈妈钱包里的五元钱,想买校门口的变形金刚、面人、芹糖,被姑妈知道了,难得的生气,可惜我那时还不会写字,不然准是一纸保证书。

三.召集我的小跟班去我妈单位东北角玩火,把女院长的火给点着了,带着一票大跟班螃蟹似的走来。我妈心大,可也脸上挂不住。小跟班也被他爸爸训惨了,不几日找他玩,悄悄说:“我爸让我以后离你远些”。可没多久,又被我给策反了。

》三件危险的事:

一.骑自行车回家,路上被一根横在马路上的绳子卡到了脖子,来不及刹车,被带出去几米远又反弹回来。好长一段时间脖子上都是一条血印,惹得同学好奇议论。

二.和人玩耍时经过一处院内废墟,鞋底扎进了玻璃,鲜血直流但是脚跟皮厚,没有痛感,回来才发现。急得我妈连忙请假带我去医院。

三.去龙井玩,下山时骑着没有刹车的自行车,沿着盘山公路玩命一般的趟下去,在一个悬崖急拐弯处又恰好迎面一辆大车,结果一没被车撞到,二没掉到悬崖下,还遇到了一处向上的小斜坡,紧急制动,捡回一条小命。

》一件兴许有其价值的破事:

刚上小学时,我妈单位还有班车往来西郊的家——也是单位分房。于是每天到点就会等车。有时手里拿着两只牵着线的天牛,就无聊地看它们打来打去,直到一个把另一个头给咬掉,露出黄色的浆糊。车来,也就上车了。

219

天一热,放了学我们几个就相约去我母亲单位的水泵室玩。那地方的各个泵池,有的看似一团温润,其实淹死过人。有的潜藏地表下,墙上有各个时期的标语。有的隐于管道深处,诱惑似地发出黑光。我们找来一个约一点五米、只能容一人站立的泡沫筏子,就下到一个最普通的泵池里,人就蹲在筏子上,拿一根竹杆,颤颤巍巍有如《春之祭》中的少女,悬于水面。此时孤立无援,只有靠个人感觉维持着筏子的平衡,玩到你终于害怕为止。有一个同学在筏子接近伸入泵池的扶梯时,急于下船,反而掉到了水里。好在他顺利从水中攀住了梯子,上来后光着屁股在那里绞衣服,活象一只人猴。

220

那时单休,周六上半天课,与正课无关,比如书法。其实大家都盼着回家。回家早,路上就慢慢地转,有时和母亲一块。看到百货商店,也会一起进去逛逛,小孩的我,个子矮矮,看到的永远只是大人们往来杂沓的腿脚,所以逛商店在我是一件颇无聊的事,宁愿在外头帮母亲看自行车(成为生命的一丁点回报)。

那时的商店还鲜有电梯,有的楼栋造型奇特,如紫禁城外兜售的连体棒冰,有时走着走着,就发现脚下是一个大海洞,前方则悬有锁链一般勾连的空中平台,五彩流苏自头顶焕现,上下其中,如临如履,别有意趣。

221

有两年我隐于北郊。我和麻雀一家共用一堵墙,我们只隔一张贴在墙上的纸,也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每天早起第一件,就是听麻雀在墙内叽叽喳喳,接着,便听到窗外的晾衣杆上歌声悦耳——来自那只老麻雀。我隔着窗帘偷觑一会它们那“丰衣足食的样子”(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午后,我若有兴致,便会撒一把金华酥饼的渣,顿时楼下人家窗棚上,便站满了从附近赶来的麻雀,有几次还乱入了健美先生似的乌鸫,一时风卷残云。

也许在每个农人的家里,都有着面貌各不相同的家神,并且从不向上天打小报告,麻雀必是其中之一。

222

有时母亲来北郊看我,就和她一同出去散步。我们沿着省道某涵洞上的铁轨,往云雾深处去。那上面野的很,好象一切都脱离了人世,溺于往事。只有偶然会出现一个散漫的管理人员,提示着现在。铁轨拉链般空着穿过镶嵌在两旁,似已生根的筒子楼、翘翘板、杉树林、四等小站。母亲越走越高兴,回忆起了北大荒的青春岁月,随其叙述,我也就消失在了一部正向前方移动的彩色宽银幕影片。而所有侧畔,所有未打开的窗子内,还有无数我的母亲尚未长大,未便与我相认。

223

“优秀的建筑决不是孤零零一座。它一定配套成组、享有远远超出墙根的空间,向周边四处散射一股强烈的魅力,给眺望的人一种文明的视觉。”

——张承志《桥断时节》

“我哭了。无疑我们都将是隐身人,

故居才是我们共有的肌肉。

柔肠寸断。你才明白柔肠寸断。”

——昌耀《故居》

“当我们走进某一幢石屋,竟忽感自己灵魂突然深沉、宁静而且壮丽了。说得更写实些,它们应该是一座座史前太古岩洞、兽窟。现代人踏入,是投身几千万年前的深穴,霎时间,我们似化为一只只大犀牛、刀齿虎,怪原始的。”

——无名氏《莫干山风情画——一封给友人的信》

224

在一张70年代的照片里,杭州红太阳广场一如其名,巍峨的展览馆上有巨大的伟人头像,周围永是晨曦般的宁静,全省之人终日在聆听从它那里,释放出的重要讯号。

到了我出生的年月,伟人头像已早换上一颗狮子头,左右两边也不复标语,而幻为畅销宇内的广告词。各时代的便签,杂志社、书店、歌舞厅、排练室、展览馆、超市、外语培训班、亲子活动中心,缝满一身,从外部看,象个灯火璀璨的长城。

多年后,这里终于迎来一次大修,我又走入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屋顶塌落了,青霄耀眼”(西川《忆昔游》)。几个对这里一无所知的人,敲打着空洞的时间:倾听它还能飞多久。

225

小时候,四通八达的巷子的分岔口,往往有一些亦真亦假的路标,带着迷样的象征,指向无法企及似的所在。

这也许是巷子在用巷子的想象,丈量着世界。遥远的地理以陌生而诗意的名字,吸引着巷子中蝼蚁似的人生。

某个意态模糊的日子过后,世界真的忽然敞亮了,仿佛是从巷子的体内,奔涌而出,身上还残留着巷子的血。

226

90年代末,在旧城改造、城管开始出没的劳动路上,母亲指给我看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他的老母亲,幽幽地散步。母亲说,这是一个孝子,每天扶着他母亲走路,在给她续命。

可是旧城正在轰然倒塌,满地狼藉中,这城市的命,又由谁来续?

227

旧城轰然倒塌,一座老建筑在周围已夷平的废墟中,兀然而立,象战争失败后,垂死杀场的王。它的内部早已掏空,所有的楼层如今都折算为一间千疮百孔的大屋,一部任日月照临、清籁穿堂的口琴。

看不见的幽灵们正在陆续撤离,看得见的孩子们正闻风而动,他们举着火把,组成探险联盟,模仿父辈深入桃花源、或查牙山洞的事迹,想要把这里当成一条走廊,从中再觅出另一个世纪。

他们还不解离愁。

228

西郊我家外头,到了一定季节,就有无数小蛤蟆如横坠的雨滴漫过小路。等它们长大,就又肥又蠢还丑。有大孩子拿刀割开它白白肚皮,里头肠子如齿轮般精密。我不会干这种残忍的事,看了一眼就跑开了。

有时和母亲出去采桑叶,养蚕宝宝。它们在喝完了的小瓶蜂王浆纸盒子里,越长越胖;有时和父亲出去逛,望见河里有死猪浮着。

西郊如西部,在和蒋村打通之前,生活,正如道路边的那些质朴的新房子,迎着太阳,令人莫名地感动和忧伤。

摩托车学校在河对岸,每天演练着杂技般的上下坡、滞空术。

第一代摩托车手,到现在都死绝了。多年后父亲意味深长地说。

229

法院是一个大理石菜场,上演一节荒诞剧的车厢,透着一股聊斋的气息。有灯的窗口没人,有人的窗口没灯。来访者们眉飞色舞,说话带着一丝喜庆。而一个似乎还年轻的法官抵御着更多卷宗。

派出所候审室,一圈软墙。高窗外有附近村民欸乃的方言,如隔千山。软墙下的一圈软垫上满是红色的指纹印。两个玩《王者荣耀》的年轻民警坐在门口。受审者卸除了一身装备,快睡着了。

230

一只没牙没耳的公猫,趁我睡觉时,穿过衡门偷跑进来,和我家的母猫鬼混。我醒来很生气,拍着它的屁股把它赶走了。

衡门无法阻止猫。

衡门外的小院里,一条约十米长的森蚺,森然欲动。它的沉重,使它几欲坠入它所履出的曲折小壑。

没牙没耳的公猫,瞬间在我的脑门前,爆出一片血雾。

蚺苏醒,向衡门淌来。

我失惊而出,奔向保卫科。保卫科惺松而醒,看到蚺已穿过屋子,来到了走廊,吓得又跑去找——

电话那头的上级。

231

基督山伯爵爆炸卡桑德拉大桥救出了孔雀公主

少林寺弟子奇袭相思女子客店放跑了无腿先生

——相声《巧对影联》

232

我小时,流行一种玩具相机。有半片眼镜片大小,挡在睫毛前,随着按动,鲜活的风景画、佛像、云海、大熊猫就会一眨一闭,轮番出现。

影像被风干于一部机器中,正如一个人从影院归来,回到他古老的宅邸,而眼前仍存贮一段动态画面,与浮满光尘的木质楼梯彼此媾和。

233

那时红太阳广场有摩托车杂技表演。众人排队购票走进一个看上去不大的充气帐篷,可里面另有一个蔚蓝宇宙。摩托车手穿着闪亮的服装,在钢丝球笼中,吻别地心引力,上下飞驰,很快就变成一颗疯狂的弹子球。

同一时间,这座城市的地下,有一条冥道般的走廊,簇拥着面目模糊的商店,贩卖各种晦涩的物品,记得一块石头中夹着一片云朵。越往下深入,越望不到头,也越超出我们的经验。如香格里拉饭店那般,并名字亦显得遥不可及。

234

我来这座小城的头两年,会专门为了看一株开在某个工厂内的巨大樱花树,由城西奔往城东,愉悦自我。

我相信,这座小城仍有许多自我愉悦的组成,许多未曾被任何人裁剪、因此保留一份优雅的所在。

只是我已不在。

235

某年因公路过临平一所小学,见校门外围墙上有一组老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日本鬼子骑着高头大马踏过(西湖)湖滨路。那一刻我意识到何为阴魂不散。每天我们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经过这条马路。每天那些鬼子,骑在我们的影子里,也马不停蹄。

236

公司搬家,无意中翻出一本当年我捐出的《刹那》(周梦蝶),是当时搞的一个什么读书活动。事后便一风吹了,如今还是簇新的。反正没人识货,我就又揣回兜里,当下便想着送给她。

她收到诗集前已“预约”我读一首她选的诗,我打趣道:“台湾腔么?”,当下也便认真准备起来。

是夜,提前一小时洗耳听《周梦蝶》(The Verse),蕴酿一下情绪。他的诗,属于我一直都想读,一直未在读的那类。或许是舍不得读。最初认识此公乃是在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诗人寄灵于一间小屋,表情清远。

朗读夜如约而至,这些经历了诗人灵胎剥啄的繁体字符经由我南方的嗓音一一再由她以童稚般的语调重读一遍,于是又回到了我的耳膜。我们象是在一首诗中跳交谊舞。

接着,是即兴选择的一首来自敏子的《幸福树》。

237

有一天,母亲带我去看老院长,他的家就在母亲单位不远处,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一路上,经过了有着玻璃鱼缸、山水墙画和小孩子在打《影子传说》的路边人家、饭馆,忽然,我们停下了。一道铁栅门徐徐打开,恍然间,一座小别墅从这一缝隙中,诞生了(一诞生就是个老头)。老院长,从别墅的深处款款走来,他有着我所想象出来的长发和胡子。他笑着和母亲寒喧,顺手递给我一个荸荠。我从未见过这东西,尝了一口,甘而脆。这一幕,好象再传弟子初会了祖师爷似的。

238

小时候翻外公书架上的《三国演义》、《聊斋志异》(据说是最通俗的文言文了),如读天书,我完全不想和那里面的世界发生任何关系。以至于当有亲戚问我桃园三结义是谁啊,我说,不是张角、张梁、张宝么?一时皆笑。

后来不知怎的,也没有经过特别训练,就能看懂了。亲戚某天又问,梁山好汉排第二的是谁啊?我不吭声。其实我根本就知道,只是人不趟同一条河流,我懒得接这个话茬了。

课上,老师叫我念《孟子·梁惠王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一段。我读完后,老师面不改色地说,读音无一错误。举座咨嗟也。我则莫名其妙。

过了几年,亲戚看着我说,你就适合着一件长衫,再留个小辫儿。我还不以为然。可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第一个如其所言的老人,已经偷偷溜进了我的内里。

后来又陆续进来九十九个老人。

239

“和父亲在一起,我惴惴于我的比父亲还要高的现状。童年的时候,我总是父亲身后的一个小跟班,他把手一扬,我就跟他去外头的餐馆吃皮蛋瘦肉粥。他把手一扬,我就跟他去大池泡澡修趾甲。”(某年笔记)

——西郊的家,初时附近没有澡堂子,父亲骑着车把我放在车后面,满大街寻找它,跑哪儿哪扑空,结果越跑越远,跑进了党校隔壁的宿舍区,跑进了卖鱼桥的那些梦魇般的、别人的细巷子。终于,我们获得了一个浴室,一个传统浴室。父亲和我,不辱使命地抓紧时间更衣,似乎那帘子后面的世界,早已为我俩的缺席,等不耐烦了。

240

父亲喜欢喝黄酒,偶耳也喝白的。有一次,为了证明这瓶酒的度数,他直接把酒倒在玻璃板的饭桌上,点燃打火机。哗的一下,玻璃上燃起一片火焰。我母亲大惊,他若无其事把它抹掉。

241

有次和几个小玩伴不知怎的讨论起树木是否吐出氧气。我持正方,他们持反方。各说各的,谁也不服谁。于是对方搬来救兵,朝楼上一吼,五楼一个孩子打开窗子也加入了阵营,他在回答前,还回头斟酌了一下他爸妈的意见。

至于结果怎样,似乎并不重要。而我们在无意间,重现了古书中小儿辩日的场景。而孔子,只是恰巧没有路过。

242

西郊我家的小院,尝在梦境中,蒙上旷野的面纱。

父亲与众不同,当别家的一楼都把小院作为额外的空间,而用水泥抹平,以便尽量彰显文明的尺度,父亲反其道行之,任泥土酝酿出一个个随我一同生长的季节。牵牛花、含羞草、丝瓜、辣椒、菜青虫、鼠妇(西瓜虫),都是我的玩伴。小院也是我家的后门,当回来早了,我便翻身进小院,象是从内部打开了家。

我尽可羡慕别家橱柜中的一色琉璃生肖、洋酒、全套漫画书或黄金圣斗士人偶。我也同样骄傲于自家的浩渺的小院:它如潮汐盈亏,永在变幻。

243

某天,我在小院里玩耍,忽然纱门外的台阶下,有土堆松动,不一会,就从里面冒出一只蝼蛄的头。我对蝼蛄已非如初见般害怕,便顺势一抓,把这位昆虫里的水管工,请到了瓶子里。它那对象极了扳手的前爪孔武有力,整个身体一旦凌空便浑如一艘外星飞船,可以挟之而遨游。它在水瓶中飞舞了一会,就不动了。我很怀疑它是否在装死,就把它放在了屋外某个角落。第二天醒来,我又去那里看,我多么希望它不在。可它还在。

244

小时候大人唬我,有两说,一是“乡下老太婆会把你拐走的”,这是叫我别一个人跑到门口去张望。想想倒也确实有这种可能。二是“再不听话,梅超风就来找你了”。这个梅超风,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在黑白电视机里隐约窥见,不如说是我飞快地从屏幕前跑过去了。比之乡下老太婆,因其形象模糊,名字异端,目的隐晦,就显得愈加可怕。以至于她又成为一种修饰词,用在一切我感到不自在的地方,如“梅超风公园”。

245

《电子游戏软件》第N期出版了,我兴冲冲地骑出母亲单位,往劳动路与直紫城巷的那一街角小卖部而去,回来时,与母亲在路上相遇,言谈间她悄悄提及“邓丽君死了”这一消息。邓丽君?是和阮玲玉同辈的人么?我的内心在猜测这一古老的芳名。我对这一芳名的主人一无所知,只隐隐觉得有一股苍凉,把整条法国梧桐和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染成了昏黄底片色调。我的指针仿佛静止。我为一种悄然殒逝的美,填补哀思。

246

“邻床浴罢的几个老者,披裹着浴巾盘膝相对,聊起了旧日的浴室,回忆起他们共同熟识的修脚师傅及其女儿都死去了许多年了。他们的谈话有点像课堂讨论,后一个人的发言,必定是对前者的补充与阐释。”

——昌耀《我的怀旧是伤口》

“那种百人共浴的大池

人与人挨得很近

相互搓背

泡在那浑浊而滚烫的水中

是多么舒服啊”

——伊沙《毛泽东时代的公共浴室》

“1976年冬天,杭州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极寒天气,零下7℃的气温持续了一周以上,诺大个西湖变成了天然溜冰场。……湖面的冰层厚薄不一,不少人踩破冰层掉进了湖,周边的人赶紧趴在冰面上伸手施救。落水之人被拉上来后,衣裤湿透,浑身颤抖,有聪明者马上把他们送去了浴室。后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杭州人都知道了,冰湖落水不用送去医院,送浴室就行了。”

——顾建武《老混堂们的生意经》

我补充几句。

小时和父亲一起入浴,看到的晃来晃去的硕大阳具和鸟蛋似的阴囊。给我强烈的心理震撼。那些赤裸的男人包括我父亲,形如一群恐龙,而我这些小孩,与他们完全不象是来自同一种群似的。

在旧城区历史悠久的老字号浴室的大池边上,还有一个小号的大池,通常上面覆盖着有网孔眼的铁栏,里头的水温比大池要高上许多。当有老人来时,就拿开铁栏,兀自泡在里面,怡然自得。两个志趣相投的老人如再偶一照面,便面对面坐于烫水中,颇有“审容膝之易安”之势。他们的皮肤因为长年浸泡,早已变成红色。

他们如一种更古老高贵的史前生物,或是僻居山巅的族长,倾心玄道,远离尘嚣。

247

隔门传来一声丝竹管弦的咿呀。

我有一种挫败感,为了我从未经历过的诸世纪。

248

对我来说,写作就是,初稿是线条,二稿是色彩,三稿是光影。如果还有四稿,便是音乐。

音乐,绘画,诗与随笔,都是即兴的。似乎不知下一笔会成为怎样,而到了觉得可以完成时,恰好符合心中所想,连没想到的也想到了。

249

一支乐队是一种游戏。一长篇随笔是一个游乐园。它穿越荒草的生长,并非因为担心其衰亡,而每天发动小火车、摩天轮和无人的旋转木马。

250

挟皮包公司的珠宝商,巧笑着亮出他今天的宝物,活象蚌精张开波浪状的壳,也是它假想中的末日堡垒NO.1。每次只给看一下,便警觉地岔开去了。

官僚们即使不张嘴,那一对无从聚焦的双眼,也在释放出一种玄机:他的在场,就是其不在场的证明。反之亦然。

251

童年时代与猫有关的记忆是接连不断的:

那时我在母亲单位里游荡,前方忽然现出一个甬道,在其尽头处是一个正背着我,纳头吃东西的小猫。我踏着一种朝圣般的庄重而秘密步调,慢慢移近它。小猫依旧低着头,好象在祭拜一个无形的神龛。毫未察觉。我也就轻柔地挨近它,捏了捏它的后颈。小猫象从未见过人类一般,表现得很安静。而在它不远处,一只黑老猫正躲在暗处审视着我。

那以后,我就常来找小猫玩,我带了鱼骨头来,小猫很高兴地把它咬出声响来,几乎卡到喉咙,而猫的幸运值帮助它化险为夷。黑老猫也在一旁守伺,我们正在彼此习惯对方的存在。它有着野猫的凶悍,可遇到其主人也只能服软。主人把它放入盛水的木桶里洗澡,不管它如何的张牙舞爪,寻死觅活,镇定自若拿着板刷,象刷一件脏毛衣。最后剩下黑老猫一脸丧气地凌乱于风中,再无威棱。这时我就在旁边偷笑。

有时我来,看见猫都不见了,就在母亲单位里到处跑到处找,也终于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看见黑老猫正若无其事地带着小猫晒太阳。我把这理解成一种躲猫猫游戏。

252

褐色的、尚未晕大的荷叶,这个时候又都试探着冒了出来。

在我们忙碌的计时器里,这叫入夏。

另一个词:“夏行”——夏天象一朵阴云飘过我们的趺坐。

253

高雅的东西是,淡紫色的衵衣,外面着了白袭的汗衫的人。小鸭子。刨冰放进甘葛,盛在新的金椀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落雪积满了。非常美丽的小儿在吃着覆盆子,这些都是高雅的。

——《枕草子》

254

① 练笔让我获得了一种遥视能力,就好象把望远镜倒着看,文字在眼里变小——小如军团。

② 一个诗人用词语堆砌一座长城,又偷梁换柱,而长城不倒,他是技术流。

一个诗人说出一句话,便有什么从他的喉咙里蔓延,直到反胃,而不得不斩断,他是神秘主义者。

③ 读诗,不见得就是为了要“读懂”这首诗,倒不妨说让它来读懂你。

另外,诗是不讲道理的,但诗有法度。一首诗有一首诗的法度。

④ 一个流浪歌手,弹奏自己,携带自己,点亮自己。

一个流浪歌手是一棵醒走的树。

⑤ 诗是歌,即是自我吞噬、自我愈合的大蛇。

诗在下一韵脚的台阶前攀登和打磨它自身。

诗读或唱诗会形成一股场,一个海螺壳。

声音会如气生根倒长,而字句透出琉璃光华。

⑥ 有个世界和这个世界颠倒,那里的人终日衣食无忧,没有消费概念。白天都在上班写诗,在写诗的间隙,偷偷研究如何赚钱——这纯属一种私人爱好。

⑦ 如果一个人是宗教迷狂型的,那和他讲道理没有用,人家不吃物理伤害。得用神秘主义那一套,用风之手去触摸他的心,引领之、暗示之、感动之。

⑧ 诗歌从话语中蹦出来之前,已经转够了圈数,不再有火药味,只余下光滑无比的韵脚。

⑨ 诗人卖斯文的肉。肉的完美下,总藏着瑕疵,而崇美者的心一贯地在觊觎冒犯,意图突围于美。而文字之美,不着相,无懈可击。

⑩ “我就这么着了”。诗人撂下这句狠话。

诗人,在宇宙飞船里没有位置。他也不屑上船。

他写完一首诗,也就把它忘光光。

在一颗蓝色星球上,他恭候下一场诗雪。

255

“应该不会再写了吧?”

——我说。

“不写?不写还能做什么呢?”

——另一个我说。

“不会再写?你的意思是还想继续写下去吧?傲娇!”

——第三个我说。

256

银行柜台的小姑娘忽然说:

“今天穿的很有度假风嘛,看着很清凉的样子,上次穿的是条纹格。”

“是啊,穿着凉快,看着也凉快。”

“嗯,这件衣服挺适合你的。”

“是的,我自己也知道。”

257

人之初,歧视也便有了,从幼儿园开始,到高中,有歧视不会说本地方言的,有歧视鼻孔大的,有歧视嘴唇厚的,有歧视长得象“半雌雄”的,有歧视发育不良而瘦小的,有歧视说话不利索的,有歧视留级的。而歧视的方式不一。似乎只有到了大学时,人们才恍然明白了文明之道,或许也是粉饰之道。

至于我,则因个高,而引来不怀好意的说辞,有称“长脚螺丝”,有称“娜娜小姐”(《花仙子》),有曰“站在你身边,我压力很大”,有的愤愤然道“长这么高,浪费国家布料”,有的象是嫉妒:“借我一点身高多好”,有的象在关心:“你不去打篮球可惜了”。——而我听得耳朵起茧,早早化为一朵闲云野鹤。

我带着我的良善,我的鹤性,骄傲于难以成为一个无法被甄别的恶人。

258

一次去郊县取人造石,简陋污脏的工厂仓棚内,粉尘正在飘舞。他只穿着简陋的防护服,全身上下早已是一片白。作业完毕,他取下面罩,脸上也一片白,并非白雪和扑粉的白。可这是他每天的日常,他也并非活在新闻里,连同这污浊之地,另属于一片白。他的年龄和我相仿,而我能做到的,只是止步于仓棚,搭一把手,将已去除了粉尘的人造石,连我一同送上车,随后便沙扬娜拉了。再不与此地有任何瓜葛了。

259

每日单调冗长的工余,从女更衣室里,传来夏娃的忏悔和啜泣声。她已情不自禁。如果此时有鞭子,她一定会鞭挞自己。是不是每个女人都会在暗地里,和黑暗拥抱?然后用泪水洗出一张明媚的笑容。

云龙山脚下,湿漉漉的街边是一溜儿半开的暗店,一个个女人将自己于玻璃橱窗裹示,朝外悄悄递着“进来啊”的蛊惑之声,尤如编钟。

一辆带着豹纹的薄皮坦克似的小面包车,上面写着XX杂技团。现在歇在某厂区宿舍楼的墙外。身形柔韧的小姑娘扎着春丽头,就着晨光刷牙。不久,她又会将自己折叠再折叠,塞回明天。

260

这个春节,全家老小集体出资,订购了一艘飞行船,打算永久告别这颗星球。该项活动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予以额外补贴。在临行前的最后缱绻里,一家人摆脱俗务,尽享天伦之乐,一齐把脚泡进了湖水中。几天之后。恩,全家老小,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春节随风而逝,包含在它体内的一切也都随风而逝。就连那艘飞行船,也必须,依旧是游乐场的热气球。

261

我每次去一个常去的饭店,就觉得无论饭前还是饭后付款,都显出生分来。店家,哪怕永远只冒出一句带着口音的台词,也还是让人如隔千山。每一次付款,都象是一次为了安全起见的重置,剧情永无进展。赊,无从赊起,这不可靠的世界,说变幻就变幻。明天我或者这家饭店,就有可能消失。毕竟谁也不是周润发,楼下也绝非市井的香港。

现在成为惟一的太阳。

262

“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孟浩然)

试想纵身于三省交界之地,已近日落黄昏,此时找一家荒野客栈,如同病急乱投医一样自然。客栈终于有了,看着门面还不错,透着一股子模仿城市的味道,空阔的房间和走廊,象无人时的澡堂,一滴滴地沉思着。摸黑上床,胡乱睡下,一宿无梦。醒来时,不知时间走到哪一格,夜凉如水,清漏悠长。客栈安静到只剩下你一人似的。你早已付过了银子,掀开被窝就直接下了地,奔赴下一道省垣。月色,照着人迹板桥霜。背后,忽然嘶扯着杀猪叫,震颤着整个剧场。

263

90年代中期,初三。那一年,大局已定,母亲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西郊的家,也是母亲单位分房,也恰好挪到了城北,由于还在营建中,我们就暂时都住到那个男人家里。他是一个大厂的技术骨干,也就是说,那是一个处在厂区外围,有似城下町的员工宿舍区。这使我得以横跨到另一种时代生活,作近距离观察。

比如有天晚上,跟着那个男人走后门去厂里洗澡,偶遇一同事,涎脸问道这是你儿子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啊。浴室的面积极其庞大,呈出一种矩阵式的奥深,到处是樊篱、烟霭与裸体。我初来乍到,呆不多时,就感到呼吸困难,想是位于浴室深处的缘故。

比如宿舍区内,自成一夜晚。有商店、开水房,也有娱乐室,里面有报刊栏、桌上足球、康乐球等配套设施,虽然看去颇有年代感,象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灰。几个中年人正无精打彩地玩着。我虽感到新鲜,却也就随之捕获到一股暮气、一种哀怨,似乎眼前的他们,正是往昔踌躇满志的少年,可日子啊,就这么一成不变一闪而逝。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一切的夜与昼,还攥在大厂的掌中,鲜有人敢于冒险,闯出或被试着挤入新境界,也就只剩旧感觉。一种表面上的秩序,带着苦笑,依旧宛然。

264

该怎么描述过去的城市呢?

充满围墙、缝隙、窥视之眼;极夜般的正午、溯源而上的浓荫、剪不断的捷径。

265

那时我只能说刚学会走路,母亲就带着我,离开省会杭州,去了父亲插队的地方——探亲。

那是个名叫江山的地方。一个并未抵达,却已留在我身后的词,一个我虽不能佩在胸前,却已摩娑够久的词。我的父亲在那里留下了青春:象一组不连贯的黑白定格动画,象他床下有如上一次战争年代遗留的兵器般的生锈哑铃。

那只是个大范围,一个颗粒度模糊的父亲,更精细的父亲,留在父亲未写出的回忆录里。所有的父亲。

江山,我已忘了它的样子,我记得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一趟发往江山的长途汽车,满载着行囊——它不情愿地驶在繁忙的街道上,满脸土色。

我记得江山了,红砖房、一座桥、一道水、一匹黑狗——母亲保护着我,经行在烟雨的崇山的奥府的江山。

而父亲似乎比它还要遥远。他在一幅汉砖拓片般的旧相片里,匿迹于云雾与瓦檐的屏障下。

母亲带着我在招待所过了一夜。晚上,一团漆黑。我竟想象着一架飞机慢慢收起它的起落架,去向不明。

陷入昏沉的我,变成屋中一枚月亮,照着母亲梦见父亲的梦。那年那天,我是江山最白的小孩。

266

我不想错过不愉快的回忆。

初三那年春游,我们来到柳浪闻莺。我们找了一处草坪,准备扎下来,休息、玩。例行公事。过了一会,一位老奶奶和几个同学聊了起来,大概是给他们指路吧。同学们礼貌地说,谢谢老奶奶。其时我已隐约察知那可能就是我奶奶,她回到新造好的拆迁房,大概又象我小时候那样,每天来这里晨练。

我躲开了她,不如说是我假装没认出她,把脸避向别处。殊不知她也早已明白了我。

终于,她将我领到安静的地方,捧着我的脸说,不管你爸妈遭遇了怎样的变故,奶奶永远都是爱你的。这使我感到内疚,为了我背弃般将奶奶划入了不再信任的阵营。在她眼里,我还是当初陪着她来这里晨练的小天使。她不想让我难堪,就收拾了一下,离开了。

我回到人群中,就又受到同学的奚落,说我为什么装作不认识自己的奶奶呢。他们义正辞言,只是未曾有过我的处境。沉默是金。

这以后没多久,奶奶也便去世了。

267

晚八点出办公楼,没走几步又遇见了那只猫精。它允许我接近,蹲下来抚摸它的头和下巴。稍候,它感觉到了一丝不安,退后几步,朝着我的手发出一记右猫拳,它的心,无限地拆分着,最后又重新纠集起来,命令它扭头而去。

268

童年时有个梦想是做一个纸折的变形金刚。要求能象人偶一样,四肢关节可以扭动,哪怕看上去蠢一点也无妨。我左思右想,还是没法想出一个方案来。

那时变形金刚贵,买到一款最普通的,也要17元,尚须排队抢购。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看着那原装进口般的包装,诚意满满的热感应防伪标贴,做工考究尤如精美艺术品,因而牺牲了体量,显得栩栩如生的机器人,我就仿佛不再置身于旧宅中,而与未来宇宙发生了关系。

尤记得,某年暑假,从朋友处借来了霸气的“钢锁”,放在家里的书桌上。对着它凝视了许多。日影倾斜,“钢锁”以不同的光度呈现,我象是要把这一凝视镂刻在记忆的壁龛里。

269

我从未见过爷爷,我的父亲也从未见过他的爷爷。

爷爷的房子的绿灯,和他所工作的羊坝头银行的绿夜,如今想来,是我与爷爷联系的中介,一种神秘的光语。

我的书桌前,保留这盏灯。它有一个坚实的底座,从横着的灯管处,垂下单片眼镜的金色链坠。

没有窗,可以看看外面的风景。或者有一盏窗,此刻关闭在灯里。

我看着它,或者睡眠的时候它看着我,发出绿光。

我的窗就是一堵光墙,高兴的时候,我就打开帘子看一看,知道外面的季节。

雨下了一天,雨已把这一天的孤岛洇绿,雨柔软一切。

我把自己安放在座椅上,再把套着厚袜子的脚放入拖鞋,而把它们放在读书时专用的脚凳上。

我从冰冷的地板,再次虚悬。

270

姑妈说,她年轻时特别单纯,觉得旧社会就是黑暗的,连颜色也是黑白色的,直到看了她父亲的日记,才知道原来民国的天空也是彩色的。

271

说说爷爷房子所在的隔邻,也是记忆中最早的熟悉陌生人。

那时的甬道在小人看来是黑洞洞的透着光,两边的墙上还架着些杂物,象兵器架,夜晚时并没有楼道灯,人们打着手电筒,山鸣谷应地走着,影子摇曳而沉默。与我家相对的另一端,用一道铁门扇将自己锁在里面,且那上面还有一个小窗,永远不想把好东西分享给我们似的。

我家在二楼,三楼我从未上去过,且也并未见有人下来。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将那一层的转角平台,化为天花板。我猜那里藏着比我家已然封印的私人逃生通道更古老的秘密。

与我家隔门的邻居,是一对小夫妻,有一个吐奶的婴儿。房子的格局和我家一样,隔着过道,一分为二,因非边套,面积小了些,北边为客厅和厨房,南边为卧室。卧室内部铺着地毯,录像机里放着火星四溅的香港枪战片,而窗外的大宅院又是那么谧静,让人莫知所之。

272

我的疏离逃离古已有之。在城北的高中时,有一次下午考试,我不知怎的竟陷身于西郊,一片榛莽中。竟象不是我来到此地,而是身体由神思驱遣,也如聆受了法印似地,随之传送到了这里。在荆榛的海洋里,我架着自行车举步维艰,难以忘见城市的项背,反而感到了莫名的安心。似乎只要我一直走不出(或者该说是,不走出)这草迷宫,也就不会有事情,象珠串般接踵而至。而下一刻,我又已饧回陌生的阶梯教室,顶着鼻涕摁笔答卷。

273

在主体建筑原是一所古庙、且内部还藏有一个袖珍动物园、背后还隐有一所菜园和饲养场的少年宫旁,还有一个更小而玲珑、且透着凄冷的青年宫。父亲拿着光枪,瞄向前方一出歌剧般的小舞台。而一所大厅里满是哈哈镜。

274

爷爷的房子拆了后,奶奶在西郊租了一段时间,终于搬回了故址,连带着,伯父近五十岁时生的女儿也跟着奶奶一起住着。她比我小十岁左右,按理我该叫她堂姐,可心内我把她当成我妹妹二世。在她以前,伯父也有一个女儿,同样比我小,后来离异了,跟她妈妈。有一次我妈和她妈在路上骑车相遇了,车座后面便坐着妹妹一世,后来再也没遇见过。因着这份变幻,使我对妹妹二世的感情,须受着来自已消逝的妹妹一世的审视。

姑妈来看奶奶,她们在聊天,我便与妹妹二世玩。有一幕让我印象深刻,妹妹在孤单而安静地玩着我小时玩剩下的玩具,在看我小时看过,早已忘了的书。这时我象发现新大陆一样看到它们,也就高兴地陪她玩,却也为此感到深深的内疚、愀然。

聊完天,姑妈就带我和妹妹去爬“城隍山”。一路上,她因为伯父的事而烦恼着,连带着迁怒妹妹,可是妹妹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我们经过了长长的后市街,妹妹那时还小,不惯长路,我便把她背在身后。妹妹的重量,减轻了我内心的负担。

275

80年代记忆:费翔胸章。玻璃板下压照片。抽屉里拉出手风琴。裸体摄影明信片。昭和美人挂画。

276

从幼儿园时代开始,我就对画中世界里的树影、云翳、瓦檐心向往之。那时我试图将在六和塔前看到的一幕,挟入画中,画未成,这一心愿却得以嵌入遐想的照壁。

小学时,美术老师是个呆在教学楼最顶层一个小屋子里的矮个女人。她的小小办公室,有一些透明玻璃的画片,层层叠加,如板屋雨巷般延往奇境。

初中时,我用铅笔素描了一位不知名少女的脸,她睁着明净而好奇的目光,望向我看不到的世界。画完我就因为她的过于美丽,而害羞地把她藏到了课桌,可还是被同学们找了出来,为之咋舌。

高中时我在音乐课上无聊画贝多芬头像,前排同学转过头一看,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不去考美院呢?我不置可否。彼时的我,尚未习惯于确定所谓的方向。

父亲有绘画天赋,当我哭时,他就扮鬼脸用方言道:“哭作猫儿笑嘻嘻,两只眼睛开大炮”,随之几笔一抹,就在纸上照出一张我的哭笑不得的脸来,比我本人还像我。看着这张丧气的脸,我反不哭了。他曾给我开过几次小灶,教了一些绘画技法,事后又洒然忘之了。

277

86年左右,老山战事正酣,路边军用吉普、挎子车往来。我那时4岁,刚搬到西郊,单独出外玩耍时,遇到两个如入新世界的绿色兵哥哥,拘谨地盘腿坐在公园草坪上。我不请自来地和他们说话,给他们唱歌跳舞。他们彤红着脸咧嘴微笑,始终保持休息时的隐秘军姿,临别送我一支小喇叭。这一邂逅,就象老塔的《压路机与小提琴》那样纯真而诗意。

278

小学时,作为校体训队成员,有零食吃,有工资拿,还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自习课,能得到同学异样的眼光,其代价则是披星戴月、早晚各点卯一次,就连寒暑假也得一早过去。

从家到学校,也有半个杭州城的距离,有时我还真就不想去,可也不能让爸妈知道,只好慢悠悠地上路,尽找一些没到过的地方晃悠,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回转。当然第二天免不了被教练点名批评。

也有一种情况是我到了学校,发现好多队员都没来。教练半认真地说,要都不来,今天的训练就拉倒吧。结果,陆陆续续的居然都来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练完,教练带我们去吃一碗馄饨,也就解散。

279

步入工作以后,反而喜欢在非工作时间来公司。

这也分两种情况,一是确有事做,也确想做事,这种时候的加班,倒成为一种享受。也时为了冲业绩,竟会从市区骑自行车到闲林去,来回几十里路,也不觉其苦,倒觉得象是在趁便游玩。

二是并没有事做,只不过是利用办公室无人时的那种开阔光明、安静出尘,挤出内心的杂思,秘密写作。或是逛宝石山归来,或是凌晨坐早班车,有时半夜醒来,直接夜步十多公里到办公楼,尽兴创作。完成作品,正如一阕奏毕,天也就亮了,楼下的鸟鸣开始喈喈,就象是从文字中流了出来。

我就离开自己,进入人群、晨曦,逃离进仿佛是我所衍生的一切。

新的一天还没开始,便又已美好地落下帷幕。

280

外公去世的那个晚上,我也在医院站累了,母亲就打发我先回家睡觉。我也就骑上自行车,出了医院门,沿着无人的西湖慢慢地往回走,倒象是西湖在无言地萦绕着我。走了许久,忽来到了葛岭,如说黄昏是逢魔之时,那此刻,已近午夜,山中人家皆已门关户闭,山麓自己则打开了门扉。满是光影的白日世界,交付于此“黄庭内景”所揭出的一味真谛。

从葛岭到栖霞岭,我一路骑来,一路歆羡,一路喟叹。山路、冷光、烟霭、竹林。此在与永在,就如云山,已成为一体。我欲投无门,便只好分出自己这一瞬,永留其间,与山风作伴。

281

崇祯己卯八月十三,侍南华老人饮湖舫,先月早归。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余敕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蜜桔相饷,畅啖之。章侯方卧船上嚎嚣。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余许之。女郎欣然下。轻绔淡弱,婉嫕可人。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女郎欣然就饮。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竟倾家酿而去。问其住处,笑而不答。章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

——《陶庵梦忆》

282

小学二年级,一个经常和我一同玩耍且同姓但不是同桌的女同学,忽说是要移民去葡萄牙了,临行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象即将出嫁的公主,抱着山口百惠头的班主任痛哭,同学们也跟着哭。她送给每人一个心型铅笔削,和关于未知彼岸的念想。

283

醉花阴,学驴叫,裸奔,写最美的句子,超度回忆。

284

想起曾经租住过的城中村,故地重游后,已变成一片花海。——却还留有一栋昔日建筑,如飞来峰一般,内部残留着惊讶的租客。这一邂逅让我怀疑我们之中,谁步入了往生,当身边所有熟悉的事物都已消逝,而我们独活?也许错的是时空,它揶揄,推搡,迫使我们躲入高处的古老,而暴露在了河对岸,那群手握故事宣传册的孩子眼中。可我们已然学会了平静,我们都已再次确认了自身的方寸,正如那些徜徉于野花中的游人,鼓腹而歌。

285

刚上小学时,看到三四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一个个小大人似的,都敬而远之。更别说五六年级的那几个体育尖子了,颀长的身条,健康的肤色,爽朗的气度,那简直是天神般的存在。刚入体训队时,教练特地请即将毕业的他们来跑一场表演赛,他们奔跑起来如同博尔特,时不时还回头看看。观看其比赛不仅震撼,还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286

有次骑车回家,半道上从身后驶来一人,拍了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便叫出了他的名字。其实,我差不多只剩下关于他名字的记忆了,和一张难以形容的美少年的脸。我们平素交往不多,况且年龄也有一定差距,我还是在读小学,而他其时应该已上高中了吧?阳光与阴鸷正周游于一身。象个隐秘的兄长,他此刻静静地朝前看,边骑边与我随便交谈,保持一种俯耳倾听的姿态。

当他挥一挥手,最终在前方消逝时,我也才如梦方醒,看着他所留下的那一条光路,朝前延伸,直到拐弯。

287

80年代后期,柳浪闻莺公园的大草坪上,有一种哥斯拉式的充气巨人,极其壮观。孩子们可以钻到它的肚子里横扑竖跳,有时大人也忍不住跑进去撒欢。

90年代前期,杭州第一家肯德基上线,巧遇班主任。她与诸妙龄女伴一桌,冲我一笑。在吮指的国度里,众生平等呵。

288

我的眼睛异于常人,能各自独立运转,因此可以看到不同的、重叠的画面,好比电影里的叠化。我有时一分神,也会自动象变色龙一样,朝不同方向看了。这时父亲就会和我对了对眼神,我也就秒懂,马上恢复原状。邻居有个坏小孩,打架打不过我,就揪住这个把柄,说“斜(jia)不(be)佬儿”,精神胜利一回。

及长,我把自己连同我的“特异功能”,藏得更深了。而有时候在阅读时,会故意放任之,精神视界于是伸入一对颉颃而飞的鸟眼中,获取到大自在。

289

“我以铲形的便帽向着沿途的城市致意”(昌耀《头戴便帽从城市到城市的造访》)

说到鸭舌帽,那是我小时的一种执念。我以戴鸭舌帽的人为美人之一种。80年代以前五元纸币上的炼钢工人,《古今大战秦俑情》第三世的蒙天放,外公在冬天时出外的样子,和我臆想中未来的自己:一个站在巨大天车前,身穿蓝色工作服,戴着变色镜,嘴唇单薄、鬓角挺刮的伟岸男子——都在反复溯源、并增幅这一预设。真正的鸭舌帽,厚实有如一部VR头盔,可以用帽语,重塑人的灵魂,使人这一形象,拔升到写意的境界。我在蒙古国多见到戴鸭舌帽的人,从他们的帽式,来猜测其背景。

而我始终缺乏一顶属于我的鸭舌帽,也或许,它已然戴在我的头上,只是不为我所察觉或者,承认。对此,我已摆出释然的姿态。一顶鸭舌帽,与其因厌弃而吃灰,不如因漠逝而为鸟,为我生命的列车窗外的风景树。

290

母亲单位里有座三层、有如金阁寺一般四方的红木古楼,号称工艺室,其实是民国时一个将军的墅屋,俗称将军楼。岁月迁化,所在之地,虽动荡过两家,由建国初期的铁工厂,到后来的“机科所”,也就是我母亲的单位,而各个时代的孑遗,相伴青草猫咪、隔墙如隔山的门缝中人家,倒也相安无事。

将军楼浑如一种有形的迷魂阵,可以从各个方向被引入它的细小,进入红的深处,却难以说清。它的红木楼梯狭窄而吱嘎有声,一栋权作为单身宿舍的筒子楼,依偎着它。老式自鸣钟在里头嘀嗒作响,乍一看,还是民国的隈隩。而进入三层的将军楼,便是仰之弥高的华顶了。从中可远眺西湖,仿佛朝阳是从那里率先升起来的。在三层的平台后部,又辟出一个通道,内中两旁则加盖了几间房,我偶然往里窥探,地毯、挂画、盘膝的青年之光,也正迎向我。

90年代以降,将军楼渐入越来越厚重的广厦包围中,陷入哑默。它所能望见的西天的晨曦,象自远处层层拉紧的帘幔,最终将将军楼自己逼退。退入到我这迟起者懵懂的乱想。

291

提前翻开被窝,里面藏着一只七星瓢虫,我很庆幸它被我发现,不早不晚。想这虫子为何会进入我十层楼的居室,乃至被窝呢?

我每天回家,习惯了爬十层楼,而不走电梯。这十层楼梯成了我的私人通道。回来往往天黑了,我开着手机的电筒,慢慢的游着,如举火把探秘。地上有烟蒂、狗屎、土豆、游戏王卡牌、枯萎的花、一头横倒的小鹿玩偶……我一咳嗽,便被自己的声音弹了起来。

我这一天也只有在这爬楼的一小会,会读几行诗,听一首歌,做一会儿爬楼时的自己。诗于光中,歌在暗中。楼道之灵,则在眼睛余光中,化为倾斜而魅惑之涯岸。

292

我注意那辆每隔几小时一班的车有段时间了,它发往一个我在纸质地图上无法找到的终点站:灵山洞。我认准时间,坐进车时,发现车内空无一人。车子就象是从另一个维度开来的,无言地载着我,飞往摩天之云下的钱塘江大桥。

当我发现车已停下时,周围下起了大雨。这一景点似乎曾经昌盛过,而今寥落到形成一堵无形屏障。躲在雨幕深处的灵山洞,李夫人般拒绝露出她的脸。我坐于车内,绿色铁皮旧车厢顶部,满是雨的钝击,司机的灵魂已经出游。他在等待回去的枪哨。在雨的重重包围之中,我也在空无一人的车厢内,虚室生白。

当司机忽然醒来,再次转动方向盘,我仍在车内。当车子再次经过钱塘江大桥,雨收云开,经天的彩虹如一瓣大手印。

回到家我赶紧去照相馆,补了一张照片。我的脸,温习着这一天的翻覆。

293

不知怎的,一些路经的什物会让小时的我多望上几眼——

外公家楼下的棕树,三三两两躲在露天搓衣台后面,黑魆魆的棕毛如同恶魔的窃窃私语

浣纱路某个转角的大熊猫,拥有自己的篱芭园,作为雕塑,它认真地活

新华书店侧门外的巨大《西游记》海报

延安路上一家拥有匹诺曹人形招牌的店面,它会象报时鸟一样出没

京杭大运河畔形如跳蚤巴士5、褪尽边城胭色的吊脚楼

钱塘江北岸,为江水反复吞咽,最终酥软湮灭的金色堤防、岗哨

拱宸桥日租界,象征其入口的深深涵洞,通往昭和之零雨

以及那头由无尽空格所组成的蓝色象形……

这些有机或无机、物或无物,在我眼里都是城市隐在的精灵。我以每日匆匆而不乏温情的目光,为它们打气,它们也以不曾消失,珍惜着我们的不世之谊。

294

梦见又一只猫不顾我惊恐眼神的阻栏,扪身微微打开的窗子,兀自一跃而下。

楼很高,它乘着风,穿过数道云层,不见了。

295

“一只南方的鸟儿穿行在皇城根下,热切地嗅着从每一寸砖墙里透出的乌托邦。”(康赫《人类学》)

296

整个小学时代,放学和上学的骑车路上,我都必须要遇见杭州大学,那低到不能再低的匾额,因为它就在地上摆着呢,充当着校园与浮世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屏障。一条城市盲肠般无尽的西溪路,笑着经过它,又望远处逶迤而去,而在杭大段上,藏着本城最美的专家楼。

尽管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我从未梦想过有关它的一切。我只无声惊叹它墙内的风景,和如同高悬的泡桐树铃铛一般,从临墙的学生宿舍楼里,透出的梦的气息。一座城市最富于生机的所在,向四周造梦,这个梦,最终脱离母体,成为千万梦中人的母校。

但我也从未梦见过它,从现实中抽离,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肉体的今天:蛮野着90年代以先的绿。我因故曾游走在它体内,吞吐其氤氲,一如穿越许多我曾到过的城市学府。如裸身于富氧的森林浴,我用身体的呼吸去记忆。我于是在那些已无人留守的窗洞里,听写故事。

杭大于上世纪末,为浙大所合并。它也因此成圣。

297

我让一滴冰淇淋降落在地面,许多蚂蚁围拢来,形如僧人围着粥。我为它们创造一次偷懒和为自己而活的机会。面对一滴正在缓慢融化的冰淇淋,它们再也搬不走,再无理由不停下来消受片刻。

298

人们一次次钻进电影院,又一次次钻出,好象在黑暗的隧道里玩着跨越银幕的老把戏。

快进,脚之鼓点;慢放,烟之剧照。影院如电梯,观众集体尖叫,坠入平面国的山水间。

而人们出入于一道已漫漶了有毒骷髅标签的密封仓,在缺氧中呼吸那从未感受过的榴莲味。

观影的流淌,凝固为一间满是有待修订的观后感的装置艺术展厅,也是一艘酒池肉林的难船。

优雅的夫人,正静坐于光影的夹缝,脚下是一瓣瓣空了的花生壳,她背后的窗外,是一具碧绿的湖水。和桃红。

299

早年和父母扛着小凳乘着黄昏,说说笑笑去看一场远方的露天电影,归来时,也便有大群的人与我们一同踏月,加入一场攒动中的大联欢。

多年后,是我独自奔赴某城东国际展馆,排队等候进入WCG的比赛现场,看《魔兽争霸3》对决。一条长龙的队伍中,人人手腕上有一个更衣室钥匙似的电子手环。再归来时,也便有大群的人与我一同散场:道路在沉醉的目光下,向后退去。人潮变成海浪,向前涌动。

《那年我二十岁》里,混入游行编队中的搭讪进行曲,也正如火如荼。

千年前,汪伦,也在桃花潭水上,以一腔歌喉,触动所有李白们的神经。

300

我打边门——那几乎是个洞——访问甘丹寺。那几乎是一座无有护城河的城池,或是一片早已蒸发血迹的沙场。乌兰巴托围绕此寺而建,其实是外城。城中之人奔忙一天,为的是沿着天阶般上升的山门,回到佛陀慈悲的掌中。章冉泽大佛前一位红衣喇嘛立于佛的脚间,他敛声扬臂,我便会意。绕着左边,摸起转经筒。我如梦游般经行于大殿十月的阳光下,裹着高领紫色毛衣。无人与我同行。无数人与我同行。

^ 苏曼殊《碎簪记》 :余同庄湜既登孤山,见“碧睛国”人数辈,在放鹤亭游览。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见美剧《地球百子》第三季。^ [日]道元《正法眼藏》第十四·空花:人、树有花,人、花有花,枯木有花。于如是等中,世尊道:“虚空花”也。^ 灰娃《我怎么能说清》:“我怎么能说清,夜幕低垂,笼罩弥漫我们村子,那苍凉忧郁的幻影?万古不散的幽灵?悄没声息的猫精?”^ 见《上古卷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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