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鱼联文

第54场

因果律

上帝掷骰子吗？

书鱼联文第54期-盲选-A2

芸编一梦

by不系之舟

限定词：事件A：杨威利被刺

事件B：孤篇压全唐

“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就想来堵人。”

站在公寓一楼小超市的收银台前，我拿带钻指甲敲响收款码——“咯哒哒哒”。穿着工作服的女孩儿僵立在对面，咽了口唾沫。

“没想到，”我深吸口气，咬牙切齿，“那小子上晚班。”

这事儿还得从昨天说起。

不知道是不是水逆，最近倒霉透顶，为大项目连续加班，三天前到的包裹一直滞留在小超市。昨天好不容易赶完方案，借生理期央来半天假，提早回家想顺便取个快递，没想到进门把取件码一报，那看着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一脸震惊。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现在取快递还是预约制？赶紧的，姐忙着呢。”

对方支支吾吾，就是不从收银区里出来，拿夹子来来回回翻烤肠：“忙、忙着呢……你明天再来吧。”

被摧残了几天的邪火直窜脑门，我把手指掰出脆响：“要么我把你的脸放烤炉里，要么劳驾小哥拿一下我的快递~”

好歹把人撵出来取东西，同事又来了电话，急着找一份文件。我用肩膀夹着手机，尽量和善地告诉对方文件应该找谁要，顺手捡了支笔签字收货。

抱着包裹回家，又花上十来分钟完成无效的沟通，我才拿了剪刀拆快递，却发现箱子里空无一物！

这不科学。

我签收时明确感觉到包裹的重量，不可能没东西。要么就是收银的小子趁我不注意，把包裹掉了包。

那可是我花大价钱、辗转了不少关系才收来的绝版九成新《银河英雄传说》全套小说，就这么给人眯了，我这二十七八年不是白活了？

我揣上辣椒水，下楼就要泼妇骂街，没想到那小子动作更快，早一步拉门关超市，留我一人在傍晚六点的冷风里凌乱。

找不着包裹，还找不着人，我也不好难为什么都不知道的早班收银员，只能让她务必替我留意夜班小哥的动向，扭头重新做回五好社畜。

都说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项目大甲方要求面谈，我充了人头数被抓去出差。蓬头垢面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深夜了。

我抱着一兜材料，缩着脖子往家赶，让一个酒蒙子撞了个趔趄。那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把抓住我胳膊，嚷嚷着我的高跟踩了他新买的球鞋，必须赔。

男人身边团着两个同样喝开了的狐朋狗友，混乱间，我屁股给人重重拍了一巴掌，扭头一看，几个醉酒流氓笑得东倒西歪，互相推诿，好似人生最大的乐事就是半夜撸完串随便找个人欺负。

咸猪手不是没遇见过，但大晚上被一伙喝高了的男人围住，我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掏了手机声称要报警，身前却突然闪出道人影。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顶一头微卷黑发，身材偏瘦，穿着制式古怪的黑色军装，颇有些英雄救美的震撼感。但奇怪的是，他似乎也对突然插入乱局很诧异，面对酒臭扑鼻的几个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一下踩我脚上。

我“嗷”出一嗓子，就听“砰”的一声巨响，青年捂住腿歪倒在地，刺目鲜血汩汩外涌。酒蒙子抱头鼠窜，我两眼发直，还没想明白法治社会怎么会出现枪击案，胳膊一疼，有谁拽着我就跑。

“快走！”

跑出几分钟，可算甩掉刚才的一团乱麻，我气喘吁吁停下，发现拽我的人烂泥样挂在路边石球上，换气声跟蛤蟆似的。再仔细一看，竟然是跑我包裹的小子！

我上去给他一脚，他拧身要避，怀里跌出本《银河英雄传说》。

突兀的，我竟然觉得刚才那军装青年有些熟悉：微卷稍长的黑发、中等偏瘦的身材、一米八左右的个子、腿部中弹失血过多……怎么想，怎么像银英里被地球教刺客袭击的杨威利。

开玩笑吧……

低头看着仓皇把书捡回怀里的小子，我补上一脚：“喂，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缩成一团不搭腔，活像面对劫道山贼的村女。

我沉思片刻：“我刚订到本‘古拉格’，到货了先让你看？”

他蹭一下弹起来，一抹汗湿的刘海：“在下，司书鬼孟长恩。”

“……”

半小时后，我和孟长恩坐在书房，人手一把香爆鱿鱼。

据《说郛》卷三一引《致虚杂俎》称：“司书鬼曰长恩，除夕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囓，蠹鱼生。”

这是孟长恩告诉我的，真假不辨。

他大嚼着烤鱿鱼，说他太想看书了，闻着包裹里的墨香按捺不住，偷了书通宵达旦地看。我去取包裹那天，他还差一点没看完，舍不得还我，才使了个障眼法。后来看完了想还，又怎么都等不到我上门，以为我还在加班，就擅自把夜班无限延长，这才凑巧碰上我被人骚扰。

眼见身材差距过大，孟长恩只得翻开一页小说，甩手将文字实体化来替我解围。

我问他，这么喜欢看书，怎么不去图书馆。

他答，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名额被关系户占了。

我又问，这么文人清高，怎么不买书要偷。

他怒：“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我一鞋跟蹬他腿肚子上，他求饶：“每月两千五的薪水，实在买不起……”

“司书鬼也讲究礼尚往来吧？”我乜孟长恩一眼，“我请你吃鱿鱼，你得圆我一个梦。”

“我刚救了你？”

“那是你偷我书的补偿！”

孟长恩思前想后，找不到反驳点。

我冲他莞尔：“我想跟迅哥儿唠嗑。”

孟长恩愣了十三秒，当他用一本《鲁迅全集》将那位大师召出来时，我也愣了十三秒。

身穿长衫的男人落在书桌前，一手夹卷烟，一手擒着笔，在纸面上落下一个个亘古长青的墨点。我心跳如擂鼓，凑上前小心地嗫嚅了声“周先生”，对方却不答，只低头写着什么。我忍住周身窜起的鸡皮疙瘩，探头一看。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

男人抬起头，透过洞开的窗门，望向飙过一辆鬼火摩托的街道，随后迟疑着，缓慢地写下：“是行道树。”

我着急忙慌打散影像，回头看着正舔手上酱汁的孟长恩：“你耍我呢？他能看见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不关我的事。”孟长恩讲得真挚，“是你精神力不够。”

按孟长恩的说法，只有当读者意识与作者意识充分交融，才能让书中世界无限扩张、变得饱满。倘若读者意识不够强大，无法与作者留下的文字进行思想交锋，书中人便永远是书中人。我阅读鲁迅全集时，常常是照单全收，从没想过与文字辩论，自然不能和文字化成的影像沟通交流。

“你只是在吸取作者的力量，没有足够的反馈。”孟长恩耸耸肩，“我看了一圈，你能平等交流的书……恩，这本影印版《活着就是恶心》……这是什么书，怎么起这个名字？”

我一把抢回那本古早耽美塞进抽屉：“要你何用！”

孟长恩挠挠头：“我可以……带你看好看的！”

虽说孟长恩四六不着调，但这个“好看的”，他没骗我。

在书房里，孟长恩搜罗出一摞书本，扬手将一个个瑰丽奇绝的故事在小小书房内铺展成型。他带我看《埃达》里兵戈争鸣的众神，看《故事新编》里玫瑰血肉的女娲，看《香港重庆大厦》里霓虹吃灰的边缘人，看《真名实姓》里数据化的人类意识，看《奇爱博士》里轰炸基地爆起的蘑菇云，看《在唐诗里孤独漫步》里盛大、恢弘的大唐……

我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看少年奔袭，在难以视物的深海中与巨鲸擦肩而过，在陋室前被海笔架浇地的水泼湿裤脚，在冰川上与面向太阳赴死的人们一同发抖……我看得惊心动魄，瘫坐在木地板上两耳嗡鸣，直到孟长恩惊叫出声。

“糟了！”他手忙脚乱地翻开银英，“刚才忙着拉你跑，忘记把文字收回来了！”

我这才发现书里空白了两页，一头雾水：“怎么了？那你现在收回来？”

“来不及了！”孟长恩急得快哭，“我们去了太多地方，文字可能已经被扰乱了！如果重伤的杨威利跑错书……你知道蝴蝶效应吗？所有书都会出问题，我要成千古罪人了！”

我吓得直跺脚：“现在怎么办？”

“找！回我们去过的书里，一定要把文字抓回来！”

火烧眉毛，孟长恩也不管我同不同意，拽着我一头扎进书中世界，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故事里四处摸索。鲁迅还在写枣树、霍尔顿·考尔菲德还在骂娘、庄周还在和赤身裸体的男人纠缠、李宝库还在教导调戏的学生……但大唐出了问题，诗人歪倒在案前，笔砚摔落一地，离他不远，杨威利靠墙坐着，鲜血染红了身下大片土地。

孟长恩抢上几步，先把杨威利回收，等铅字重新爬满页面，他才顾得上去试诗人鼻息，终于长出口气：“被敲晕了……”

就在这时，原本稳固的世界忽然地动山摇，我一个趔趄摔坐在孟长恩脚边，就听他又叫了起来：“完了完了，干扰已经产生了，得把这本书原本记载的故事补回去！”

我两手抱头躲避坍塌的房梁木屑，一边踢他小腿一边催他赶紧找补。谁想孟长恩也慌得六神无主，绕着晕厥的诗人和桌案团团转。我实在受不了他的焦躁，爬起身想拉住他让他冷静点，却又摔在案上，正巧看见两枚墨字：“春江。”

“春江……”我叫孟长恩来看。

“春江……”孟长恩皱起眉头。

我俩眼神一碰，双双脱口：“春江花月夜！”

孟长恩接着嚷：“得把这首诗补上！”

我道声阿弥陀佛，用力把张若虚从案上掀下去，抓过毛笔就往下写：“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

“生”字还没写完，孟长恩在旁边跳脚：“繁体字！这时候看不懂简体！”

“我哪知道繁体怎么写！我又不住台湾！”

“怎么那么笨！”

我还没来得及还嘴，孟长恩从后搂我在怀，一把握住我拿笔的手，着急忙慌写下一行行笔锋圆融的正楷。陷在他鸡仔似的怀里，我咽下口唾沫，余光觑见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滑落的汗，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那一刻，字迹浮出荒唐的墨香。

那一晚，如同一场诡谲的大梦。

后来，孟长恩不见了。

我去取古拉格的包裹时，小超市夜班收银员换成了一个臊眉耷眼的青年，窝在收银台后眼皮也不抬地打游戏。

我问他孟长恩呢，他耸耸肩：“不知道你说谁，我叔让我来的，包裹自己找。”

小超市没了司书鬼，我的包裹再没被眯过。每当拆开纸皮，看见全须全尾躺在里面的书，我都会想起那个夜晚，那个看鲁迅写下“另一株是行道树”、和北欧海盗扬帆踏浪、把张若虚推翻在地帮他补《春江花月夜》的夜晚。

但想起，也只是想起。

三个月后，我走进小超市，习惯性报完名就去墙角翻快递。谁知拿起那个装着《中国神怪大辞典》的纸箱时，却轻如无物！

我愣了愣，就听身后传来声笑：“古拉格我没看着，让我先看看这本呗？”

一回头，孟长恩一手夹着烤肠，一手扬起厚重的大部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以为你死了？”

“……说什么胡话。”

“超市老板侄子呢？让你做掉了？”

“……说什么胡话。他不上心，前两天店里丢了好几件快递，顾客都报警了，老板就让我回来了。”孟长恩挠挠鼻尖，“我、我还以为你会找老板要我电话呢。”

“……快递上还有我的电话呢，怎么不见你来找我？”

“我加你微信了，你没通过。”

我迟疑了十三秒，眯起两眼：“那个‘峡谷猛男马大超’是你啊？”

孟长恩点头如鸡啄米。

我从他手里抢回书：“太没文化了，不借。除非……”

除非借给男朋友。

★★★★★

评阅语：

A，本周最佳候选，流畅的故事，奇诡的设定，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个甜文，但感觉这个设定能写更多故事，放在短篇里太可惜了。

End

书鱼联文第55场预告

天天抖手 精神抖擞

撰文不系之舟

编辑书鱼君

你想看的故事，我们都在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