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张汶祥独坐在奈何桥边喝酒，他始终搞不清楚，马新贻当初为什么没有立即让人杀了他？而且一开始还说让他走？

　　他觉得，如果当日马新贻中他一刀之后躲到一边，让其他人来围攻自己，应该还能抢救一下……

　　对岸一偏僻林子里，马新贻正在思考人生。他始终捉摸不透，三弟对自己的情义究竟是哪种。

　　三弟心里有自己吗？马新贻觉得恐怕没有。

　　如果他心里有他，又怎会跑来杀他？

　　――

　　要说这事情，还真挺复杂。

　　当年马新贻受命去剿山匪，结果那山匪头子和山匪二当家联合起来二打一，竟将他打落马下。

　　马新贻无奈之下只得装怂，认栽了。那山匪大当家和二当家倒是讲义气，看他武功不错，目测是条好汉，只是立场不同，于是饶他一命。

　　马新贻表示他有苦说不出，朝廷让他剿匪，他若剿不成，就这样损兵折将地滚回去，轻则前途渺茫，重则要他老命。

　　于是一时兴起，想着干脆留在山上做个土匪也蛮不错的。

　　和大当家黄纵、二当家张汶祥倒是很聊得来，于是三人借着酒性，一时兴起，拜把子成了仨兄弟。

　　按年龄么，马新贻最大，但是他一来就当老大呢也是受不起，于是就约定当家的还是那两位，马新贻就负责教他们的手下练练功什么的。

　　这日子混久了，倒也挺无聊。

　　直到那日，黄纵带着张汶祥出去喝花酒，半路上遇到一批朝廷派来的人。

　　人来的挺多，两个打一群，竟也打得不相上下。

　　这时马新贻突然赶来了。

　　朝廷的人一看到他给兴奋的呀，当然以为马大人是来帮自己的了，这两人着实难打，但有了马新贻帮忙自然好说。

　　没成想马新贻竟然帮着那两人，一起把朝廷的人杀了不少。

　　有几个见打不过想逃，马新贻想追，张汶祥说，算了吧，杀了他们也没啥意义。

　　但马新贻还是追去了，把所有人全都杀了个精光。

　　张汶祥觉得这事不对，马新贻那个架势，分明是在杀人灭口啊。自此他对这大哥多了一丝疑虑。

　　回山寨后，张汶祥发现马新贻为救自己和二哥受了点伤，于是跑来帮他包扎伤口。

　　多年后的马新贻认为，他对三弟的感情，可能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然而扎心的是，马新贻察觉到张汶祥对自己的猜忌也是这时候开始的。

　　那天张汶祥看似是跑来为自己包扎伤口，实则是为杀人灭口之事来试探他。

　　马新贻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他不甘心，他内心实在是放不下名利，以他的能力，应该回朝廷当官，而不是在一个山寨上混。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既然三弟来试探自己，那就明说了罢。

　　想不到三弟竟然点了点头，表示支持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过他该有的人生。

　　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彻底沦陷了。

　　马新贻握住张汶祥的手，郑重地说：“等我飞黄腾达归来之日，定会来找你……们。”

　　马新贻觉得，自己的那个停顿掐得甚好，三弟这么聪明，应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吧？

　　但是事情哪有这么顺利，就在策划好黄纵和张汶祥假装被剿、助马新贻获得军功这场戏之后，他们兄弟三个聊得太过欢快，一起大醉了一场。

　　然后不妙的事情就发生了。

　　还有些清醒的张汶祥，扶着烂醉如泥的黄纵先回去睡了。

　　马新贻内心很惆怅。不得不感叹自己终究是个后来者，虽说只是兄弟情义，但在张汶祥心里，恐怕二哥比大哥还重要些。

　　此时偏偏黄纵的妻子前来示好，说了许多含蓄话。意思大约是其实自己不喜欢黄纵那样没有志向的男子，直到遇到大哥后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样的。

　　马新贻只觉得，这时候还能有个人来关心自己这个后来者，实在是不易，于是让她扶着自己去了房间，然后就发生了一些让他后悔一生的事情。

　　还好第二天压寨夫人她醒的早，没有被其他人发现什么。

　　在山寨上混的最后几天，马新贻一直很惆怅。于是他速速拜别了结义兄弟，带着军功回朝廷了。

　　再要见面，就是几年后马新贻飞黄腾达，当上两江总督之后了。

　　那日马新贻带着兵马来到山寨下扎营，黄纵与张汶祥两兄弟以及压寨夫人都激动得骑着快马来见。

　　黄纵激动是因为他的大哥来了，像个憨憨一样冲在第一个。

　　张汶祥激动则是莫名的，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大家看上去都挺激动吧。

　　压寨夫人的激动么，自然是因为她真正心仪的男子终于回来了。

　　马新贻见到入账的三人，目光先停留在了张汶祥身上，看他还是像当年一样清瘦，有些感慨，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好好补补他的身子。

　　然后目光扫过他二弟妹，又停留在黄纵身上。

　　这个黄纵么，几年不见，倒感觉有些烦人。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他马新贻恐怕名声不保。

　　为了自己的前途，他早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挡着他路的人，自然必须除掉。

　　安排好住处后，二弟妹先退了下去，兄弟三人一起饮酒叙旧。

　　马新贻觉得，这个旧不叙还行，一叙倒好，自己似乎更欣赏三弟了。

　　官场黑暗，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有些小聪明的马新贻，只是张汶祥，他依然是这么的聪明，这么的纯净。

　　他有个大胆的想法，他想带张汶祥一直陪着自己，给他一个官职，陪在自己身边。他就一直保护着他，不让他接触到官场那些肮脏的东西。

　　不过麻烦的事情，还挺多，比如这个黄纵。

　　眼下黄纵和张汶祥喝得正欢，手也顺势都搂在一起。马新贻虽知道黄纵这个莽夫对张汶祥不可能有什么，但他依然看他很不顺眼。

　　这几年他不在，他们兄弟关系倒更好了些呢。

　　几日后，黄纵又带着张汶祥出去喝花酒，张汶祥一向对女人没啥兴趣，近几日心情又不太好，就没像往常一样陪着黄纵，自己先回来了。

　　好巧不巧，这几日马新贻心情也不好，官场屁事又多，情场还不太顺利，二弟妹又跑来房间主动投怀送抱，一想到那个气人的黄纵就没控制住自己。

　　张汶祥发现自己走着走着走到了大哥房前，本想顺便进去看看政务繁忙的大哥，又看见房间已经熄灯，于是准备走人。

　　然而就在这时，不幸听到房内有些动静，张汶祥似乎觉察到什么，不知道怀了怎样的心态，躲在一个角落里，守着他大哥的房门守了一夜。

　　然后第二天早上，就在张汶祥困得快要睡着时，一声开门响，他二嫂从大哥房门里出来了。

　　张汶祥傻了。

　　千想万想，没成想被大哥金屋藏娇的竟然是二嫂。

　　张汶祥感觉自己有些难过，可能是在替二哥难过吧。

　　他仔细想了想大哥这几日看二哥的眼神，又考虑到大哥这几年混在官场何以飞黄腾达，手段恐怕不少吧。

　　他既然已经霸占二嫂，恐怕不久就会向二哥下杀手。

　　张汶祥一想到这层，赶紧跑去找二哥黄纵。

　　没想到二哥竟然傻到这个地步，直言大哥的为人你我都是清楚的，他不会是这样的人，而且你二嫂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背叛我云云。

　　张汶祥怒其不争，吼道：“我和你结拜兄弟这么多年，你信他不信我？”

　　黄纵也吼道：“他是我们的大哥！而且我相信你二嫂。”

　　吼着吼着就打了起来，张汶祥虽然机灵，但是拳脚比起黄纵还是差了些，竟被打得受了点皮肉伤，无奈回自己房间包扎去了。

　　巧的是偏偏让路过的马新贻听到了那句“你信他不信我”，马新贻觉得有点扎心。

　　看到三弟已经受了伤，估计也顾不到黄纵，于是回帐后赶紧派人叫黄纵来帐里，随便找了个偏远的地方，说是有山匪闹事，派他去摆平。

　　实则根本没有什么山匪，马新贻只是派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亲信，带黄纵去那里宰了便是。

　　可怜那黄纵，路上还一直以为大哥这是在给自己机会立功，等他立功回来，老婆应该会更加爱他，大哥真是一片苦心，这个三弟也太不懂事了。

　　等张汶祥一觉醒来，睡前生龙活虎还能揍他一顿的二哥，就变成抗击土匪英勇战死的英雄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就下手了。

　　借着一股怒气，他冲去马新贻房间，与马新贻大打出手。二嫂见状后才明白黄纵之死的真相，想不到自己爱慕的英雄内心竟然是这样黑暗，一时想不开跑去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可惜人家两兄弟打得正欢，尤其是马新贻，根本没注意到有人伤心地跑了出去，可怜二嫂上吊自杀也没人来救。

　　张汶祥见自己已经落了下风，而且本就受了伤，不可能是马新贻的对手，于是再打了几下便赶紧找机会溜了。

　　马新贻的手下见状想追，却被马新贻拦住。

　　他若想离开，就让他离开吧。

　　他若想恨他，那便让他恨吧。

　　反正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哪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也总比把他一个喜欢自由自在的人绑回来的好。

　　马新贻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正确、很深情、很伟大。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人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上午，马新贻校场阅兵完毕，返回督署的路上，一白影突然从天而降，对准马新贻腹上就是一刀。

　　马新贻怎么也没想到，和张汶祥再见面，竟然是这个情形。

　　马新贻吃痛按住腹部，轻声对他说：“你走吧，我不拦你。”

　　张汶祥恶狠狠道：“我不走！我要将你抢占弟妹的事情公之于天下，我要为我二哥报仇！”

　　见张汶祥伸手就要拔出腹中的刀子，马新贻一躲，顺势拦住了手下，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们谁也不许插手！”

　　话罢两个人就打了起来，张汶祥拔出了刀子，马新贻血流不止。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拼尽全力抱住了张汶祥，两人竟滚作一团，这是他们这辈子离得最近的一次，也是最远的一次。

　　马新贻觉得，最后能抱着张汶祥死，他这辈子也没什么憾事了。

　　张汶祥没有逃走，只是站在原地高喊：“刺客是我张汶祥！”

　　一群卫兵赶紧拿下张汶祥，事后张汶祥欲将事情原委全都写在供词上，却不知为何总想起大哥临死前还让自己走，于是将这供词写得稍微闪烁了一些，也算是让马新贻的名声毁得不那么彻底。

　　不过慈禧为了保大清官员的名声，将这份供词压了下来，一句话：马新贻是一个好官，张汶祥是一个发逆。

　　最后，张汶祥落得个被剖腹挖心祭马新贻的下场。

　　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关于刺马一案的真正原委，在民间有各种传说。

　　――

　　张汶祥喝得有点高了，他轻轻用右手摸了摸左胸膛，是的，已经没有心了。

　　他的心究竟被那群人丢在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还好肚子缝起来了，否则也太难看了。

　　该过奈何桥了。

　　这辈子可太不值得了，张汶祥想。二哥至少还娶了二嫂，也花天酒地过不少女人，脑袋空空过得没啥烦恼。大哥官至两江总督，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唯独他自己，要官位没官位，要女人没女人，好像这辈子一事无成。

　　哦，对了，他干了一件大事。他可是刺杀了两江总督马新贻的刺客张汶祥。

　　好像这辈子就干过这一件大事吧？

　　想着想着，张汶祥发现自己已经走过奈何桥了。

　　站在他对面的，是马新贻。

　　“张汶祥，你终于来了。”

　　张汶祥冷笑一声：“你不去找二嫂作伴，来这里干什么？”

　　“张汶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你真的看不出来？”

　　张汶祥只是冷笑一声。

　　马新贻摇摇头，道：“只要我想，那日完全可以让你去给黄纵陪葬。你以为你为什么能逃得出去？”

　　张汶祥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不耐烦道：“马新贻，你什么意思？”

　　马新贻走近一步，停在张汶祥跟前：“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张汶祥突然感觉左胸抽痛，伸手欲按住左胸口，竟疼得晕倒了。马新贻赶紧搂住他，看到他的左胸口，才知道他已被人挖了心脏。

　　马新贻心痛之际，心想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在幽冥界，他会细心照料张汶祥，无论他还有没有心，在不在乎自己，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清楚自己心里有他，这一回，他终于可以一直守在他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