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勒古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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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休拉·勒古恩

2024-05-24 05:05|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美】厄休拉·勒古恩 著    李 淼  译    无 言 图 

  羽人看上去很像我们地球人,只不过他们长着羽毛,而不是毛发。婴儿时期是细细的绒毛;到了儿童时期,绒毛变成了柔软的一层,带着黄褐色的斑点;进入青春期后,短羽便长成了长长的羽毛。大多数羽人头颈后有短羽,头上的羽毛稍短,头顶还有一个高高竖起的羽冠。男性的头翎为褐色或黑色,间杂着青铜色、红色、绿色和蓝色等不同颜色。女性的翎羽通常长得很长,有时候向后拖下来,几乎触到地面,翎尾处柔软拳曲,像鸵鸟的尾羽。女人的羽毛色彩鲜艳,有紫色、猩红色、珊瑚色、青绿色和金色。男女羽人的腋窝和阴部长着绒毛,全身覆盖着细短的翎羽。拥有鲜艳羽毛的羽人赤裸身体时看上去很漂亮,但却饱受虱子和寄生虫之苦。

 

  脱毛是个持续的过程,不是季节性的。羽人变老时,不是所有脱落的羽毛都长得回来。四十岁以上的人头羽秃得东一片西一片是很平常的现象。因此,头羽脱落后,多数人会把最好的羽毛保存下来,根据需要制成假发套或是假头冠。头羽稀疏、毛色黯淡的人也可以在专卖店里买到假羽套。还有这样的时尚:把羽毛漂白,喷成金色,或是烫一烫。城里的假羽店也有给羽毛漂白、染色、涂彩、烫拳曲的全套服务,另外还出售各种时尚的羽饰。拥有长而绚丽的出众头羽的穷女人经常把自己的头羽出售给假羽店,可以卖个好价钱。

 

      羽人用羽毛笔写字。按照传统,孩子开始学习写字的时候,做父亲的要送给孩子一套用自己的硬羽制成的羽毛笔。恋人们彼此交换羽毛,用它们给对方写情书。著名羽人戏剧家因纽纽的名作《误会》中有一幕便表现了这一美丽的习俗:

 

  

 

 

  哦,我的羽毛啊,你为什么出卖我。

 

  竟让他用你写下绵绵情话,

 

  给她!

 

  用我的羽毛,

 

  蘸着我的鲜血!

 

  

 

 

  羽人是一个保守、传统、注重稳定的种族,对新发明不感兴趣,不习惯和外人接触。他们抵制一切技术发明和新鲜事物。向他们出售圆珠笔、飞机,把他们引入神奇的电子世界的种种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他们继续用羽毛笔写字,心算,用双脚走路,继续乘坐古老的大车,拉车的是一种叫厄格驽驽的、像狗一样的大动物。他们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学几个外文单词,欣赏的也仍然是用五步抑扬格写的古典舞台剧。由于羽国是一个很受欢迎的旅游区,所以羽人也见识过来自别的星球的种种实用技术、神奇的小器械和先进的科学知识,但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引起羽人的羡慕、贪婪或是自卑感。他们继续做他们从古至今一直在做的事,态度与其说是顽固,不如说是迟钝、礼貌的漠不关心和无动于衷。支持这种态度的心理也许是极度的自我满足感,或者是什么别的心理。

 

  来自其他星球的愚蠢游客把羽人称为鸟人、鸟脑、羽毛头等等。许多来自更活跃的星球的游客参观了平静的小城市,乘坐大车来到乡下,参加了肃穆但有趣的舞会(羽人喜欢跳舞),并在戏院享受一次老式晚会。即使在这些美好的活动之后,他们对当地人的鄙视也不曾有丝毫减弱。“有羽毛无翅膀”,这就是游客们得出的典型结论。

 

  这些充满优越感的观光者也许在羽国待了整整一星期,却没有看到一个有翅膀的当地人,也不知道被他们当作鸟或喷气机的东西原来是个翱翔在空中的女飞人。

 

  除非被问到,否则羽人是不谈论飞人的。飞人的事他们既不隐瞒,也不撒谎,但他们也不主动提供信息。以下对飞人的描写是我坚持不懈问了许多问题之后的成果。

 

  翅膀只在青少年时代的末期生长,从来不会提前。开始毫无迹象,来得非常突然: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或一个十九岁的男孩一觉醒来,发低烧,感到肩部剧痛。

 

  此后一年或一年多的时间,他们的身体剧烈疼痛。这期间必须让他们保持安静,吃得好,穿得暖。能安慰他们的只有食物——新生的飞人多数时候饥肠辘辘——和紧紧包裹他们的毯子。身体在重组,重新成型,重新构建。他们的骨头变轻了,长出小孔,整个上半身的肌肉结构都发生了变化,骨节迅速从肩胛处凸出,慢慢长成巨大的翅状结构。最后是长出翅羽,最后这个阶段并不痛苦。翅膀长成、羽翼丰满之后即可达到一米长,一个成年男性飞人的翅膀张开后大约有四米左右,女性飞人的翼幅通常比男性短半米。飞人的小腿和足踝处也会长出硬翎,飞行时张得很开。

 

  任何干涉、妨碍或是中止翅膀生长的企图都是徒劳、有害或致命的。如果翅膀不能完成发育,骨骼和肌肉就会开始扭曲、萎缩,造成无法忍受、无休无止的痛苦。在翅膀生长的任何阶段,切断它或是拔掉飞羽都会导致飞人缓慢而痛苦地死亡。

 

  最保守、最落后的羽人是生活在北极地区结冰海岸的部族社会,还有生活在遥远南方寒冷荒芜的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其中有些部落把身处最脆弱阶段的飞人与他们的宗教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宗教仪式。在北方,只要某一青年显露出这种迹象,他或她就会被抓住,带到部落长老面前。部落族人会给他们举行类似葬礼的仪式,把重石缚在受害者的手脚上,然后全族列队来到海边高高的悬崖上,把受害者推下悬崖,高声叫喊道:“飞吧!飞吧!为我们飞翔吧!”

 

  在南方部族里,人们允许飞人的翅膀长全。这一整年里,这个年轻人都会受到精心的照料。比如一个显露出致命症状的女孩子,她发烧昏睡的时候会说些呓语,这些呓语再由部族的巫师解释给人们听。当她羽翼丰满时,大家把她的翅膀绑在她身后。然后,全部落的人和她一起出发,走到最近的高地,或是悬崖或是峭壁。他们经常要在平坦荒凉的土地上走一星期才能到达这种地方。

 

  到了高地之后,人们连续几天舞蹈狂欢,吸食毕乌树闷燃发出的烟。全体进入精神恍惚的状态以后,巫师率领全族,和那个年轻女孩一起载歌载舞走到悬崖边。在那里,人们替她解开被绑缚的翅膀。她第一次举起双翼,像一只离巢的猎鹰,蹒跚着跳下悬崖,跃入空中,拼命扑打着那对巨大却未经训练的翅膀,或者飞起或者跌落。她的族人们兴奋地尖叫着,用弓箭射她,向她投掷锋利的猎矛。她跌了下去,被雨点似的矛和箭刺穿了。族里的女人们爬下悬崖,如果女孩还没有断气,她们就用石头把她砸死。然后,她们朝她的尸体上扔石头,石头渐渐堆积起来,直到她被埋葬在石冢之下。

 

  在这里的草原地带,每座陡峭山峰或是峭壁脚下都有很多石冢。旧石冢又为新石冢提供了石头。

 

  这些年轻人也可以逃跑,以躲避这样的命运。但是翅膀发育期间的虚弱和发烧使他们丧失了这种能力,他们从未逃远过。

 

  有一个传说,说的是在南部一个叫曼姆斯部族的地方,有一位年轻的飞人。他从致命的悬崖跃进空中,他飞得如此顽强,逃过了猎矛和箭雨,消失在空中。原故事就此而止。剧作家诺瓦儿以此为蓝本,创作了一出爱情悲剧。在他的名剧《犯罪》中,那位青年和他的爱人约定了幽会地点,他飞到那里和她相会;但她无意间把消息透露给了另一个求爱者,后者埋伏起来,静静等待着。正当两位恋人拥抱的时候,埋伏者把矛掷向那个青年,杀死了他。姑娘拔出自己的刀,手刃凶手,和她垂死的恋人依依惜别,最后自杀身亡。这是很富于戏剧性的。演得好的话会非常感人。当男主人公开始像鹰一样缓缓坠落,奄奄一息中用他巨大的青铜色的翅翎拥抱他的爱人时,在场的每个人都会热泪盈眶。

 

  几年前,我居住的地球上演了经过改编的《犯罪》,就在芝加哥的实境剧院。剧本的名字改成了《天使的献祭》——这也许是必然的,但同时也是不幸的。羽人绝没有什么神话传说会跟我们心目中的天使相干。我们那些温情脉脉的画面,诸如胖乎乎的小天使张着可爱的小翅膀,盘旋飞舞的守护神,或者更为高贵壮丽的神使,在羽人的每一位父母或少年的眼中,却像是对他们最为恐惧的事物的丑恶摹仿:那是一种罕见然而可怕的变形,宛如一个诅咒,一次死亡的判决。

 

  在都市化的羽人中,这种恐惧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因为人们不再用飞人充当献祭的羔羊,而是以宽容甚至同情的态度看待他们,把他们当作罹患极其可怕的残疾的不幸者。

 

  这种想法似乎十分奇怪。在束缚于地面的人群上空翱翔,与雄鹰竞飞,和秃鹫比翼,驾驭长风在空中飞舞——不是借助那些嘈杂的金属盒子或者塑料、皮带和其他材料组合起来的装置,而是展开自己那对宽大、强壮、绚丽的翅膀——这难道不是一种欢乐,一种自由吗?羽人居然把会飞的人当作残废,这是多么庸俗、阴沉而又冥顽不灵呵。

 

  不过,他们的确有他们的道理。事实是,飞人无法信任他们的翅膀。

 

  从他们的双翅上找不出结构方面的错误。只要稍加练习,他们就能短途飞行,轻松地滑翔,在上升气流中翱翔,这一切他们做得都很好。练习得勤的话,他们还可以表演特技,翻跟头,完成空中特技。飞人完全长大成人之后,如果勤于飞行,可以培养出很强的耐力。他们几乎能够随时停在空中。许多人学会了一边飞行一边睡觉。有案可查的连续飞行记录高达两万多英里,中间仅有几次短暂吃喝休息。长距离飞行的记录大多是女性创造的,她们较轻的体重和骨骼结构使她们在长距离飞行中占优势。而男性飞人的肌肉结构更有力量,利于短途冲刺,如果有飞行速度比赛,获奖的一定是他们。不过大多数无翼羽人对创造记录、获奖不感兴趣,对死亡率很高的飞行竞赛当然更不感兴趣。

 

  问题在于,飞人的翅膀很容易出现突然、彻底和灾难性的失灵。无论在羽星还是别的星球,没有哪个飞行工程师和医学调查人员能够解释这种现象。从他们的翅膀构造上看不出毛病,因此,双翼失灵肯定是生理或心理方面某种尚未确定的因素造成的,比如说翼状部位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不协调。不幸的是出事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因此没有办法预测事故。某一个清晨,一个平平安安飞行了一生的飞人在飞到既定高度后突然发现自己的翅膀不听使唤——翅膀颤动着,无法展开,无力地拍打着身体两侧,瘫痪,然后他掉了下来,像块石头似的从天空坠落。

 

  根据医学文献记载,每二十次飞行中就有一次失事。但我采访的飞人则相信翅膀失灵不像说的那么频繁,他们列举连续几十年每天飞行的飞人为例。但他们不太希望和我谈论这种事,可能他们彼此之间也不愿意讨论这一方面。他们似乎没有任何预防措施,只单纯地把这种事故当成随机发生的意外接受下来。事故也许发生在首飞,也许发生在第一千次飞行。没有发现事故的原由。遗传、年龄、经验不足、疲劳、饮食、情绪、身体状况,这一切都不是原因。一旦飞人起飞,双翼失灵的概率是一样的。

 

  当然有些人在出事之后幸存下来。他们再也不会掉下来了,因为他们再也不能飞了。翅膀一旦出了故障,从此就没有用了。翅膀瘫痪了,像一件巨大沉重的羽氅,披在它们主人的两侧和身后。

 

  外人问飞人们,为什么飞行时不带降落伞以备万一?毫无疑问,他们可以这么做。这是个脾气的问题。在空中翱翔的飞人是那些愿意冒翅膀出事的危险的人,不想冒险的人是不飞的。或者说,那些认为飞行是冒险的人是不飞的,飞的人则不觉得那是冒险。

 

  截断翅膀肯定是致命的。外科手术截断任何一部分翅膀都会导致撕裂的剧痛,无法平复。跌落的飞人和那些选择不飞的飞人终生必须在上街、上下楼时拖着他们的翅膀。他们变形的骨骼结构不适应地面生活。他们走路很容易疲劳,要遭受很多次骨折和肌肉损伤。不飞的飞人很少能活过六十岁。

 

  每次起飞,飞人就要面对死亡。其中一些人活了下来,八十高龄仍在继续飞行。

 

  飞人起飞是十分神奇的一幕。见过鹈鹕和天鹅那种天空的主人毫不优雅的拍翼升空的过程之后,我发现飞人不像我以前想像的那么笨拙。不用说,最容易的是从栖处和高处起飞,但如果没有这种便利条件,他们所要做的也就是跑二十到二十五米,拍打展开来的翅膀两三次,然后再一个腾空步,接着便飞在空中。箭一样直飞过屋顶,穿越山峦之前,他们常常要在人们头顶来回盘旋几周,对下面仰脸看他们的人群微笑,挥手道别。

 

  他们飞行时两腿紧紧并住,身体稍微后弓,腿翎扇开成需要的鹰状尾翼。他们的手臂没有和翅膀相连的完整肌肉——飞人是六肢节动物——所以必须垂在两侧,以减少风阻,提高速度。悠悠闲闲飞行的时候,他们的手什么动作都可以做:抓脑袋,削水果,为下面的景色画素描,抱孩子。后者我仅仅见过一次,但已经够让我心惊胆战的了。

 

  我和一个叫阿迪亚迪亚的飞人谈了几次,下面是经他同意后录下的他的谈话片断。

 

  “哦,是的,刚发现自己长翅膀时,你知道——我简直垮了,吓呆了,我不肯相信。我一直坚信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们还是孩子时,你知道,我们经常开翅膀的玩笑,比如说某某‘马上就要飞起来了’之类的。但是我?我长翅膀?这不可能。开始头疼,接着牙疼了一会儿,随即背开始疼,这时,我不断告诉自己是牙疼或是感染或是得了沙眼……可是当它真的开始时,我不再骗自己了。是很可怕。我真的记不起那么多了,反正很糟糕,疼得要命。一开始,就像刀在我的两肩间来回割,利爪上上下下地在我的脊柱里挖,接着是我的全身,我的手臂,腿,手指,脸……我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我翻下床,在地板上打滚,爬不起来。我躺在那里叫妈妈,‘妈妈,妈妈,救救我!’当时她睡着了。她在一家饭店工作,工作到很晚,午夜后才到家,所以睡得很死。我能感觉到我身体下面的地板都发烫了,我烧得浑身发烫,只能尽量把脸挪到地板上稍稍凉快点的地方……

 

   “两个月后好点了,不知真是疼痛缓和了还是我渐渐习惯了。成天躺着的日子既漫长又难熬,无聊极了,十分不舒服。我还不能仰面朝天背朝下躺着,你知道,我再也不能这样躺了。晚上我睡不着,疼起来时总是晚上最疼。低烧老是不退,很容易产生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想法,但真要好好考虑什么又集中不起注意力,脑子里任何一种想法都把握不住。我感觉自己仿佛永远不能思考问题了,思想在我脑海中进进出出,我却只能注视着它们。我再也没有对未来的计划了,成了这样,我还有什么未来?以前我曾经想当老师,我妈妈当时很高兴我有这种想法,她鼓励我在学校多待一年,取得大学教师的资格……还有,我的十九岁生日只能躺在这个位于蕾丝玫克巷、离杂货店不远的套三公寓的一间小屋里度过。妈妈从饭店买了些好吃的,还有一瓶甜葡萄酒,我们想庆祝一下。但是我不能喝酒,她也吃不下,因为她一直在哭。不过我吃得下,我总是很饿,她这才高兴起来……我可怜的妈妈!

 

   “就这样,一点点的,我挺了过来。翅膀逐渐长成了,开始是晃晃荡荡、无遮无盖、令人厌恶的丑东西,长出羽毛后变得更难看了,幼羽长得跟大疙瘩似的……但是当大翎羽长出来时,我开始感觉到那里有肌肉了,我能够振动、摇晃我的翅膀,还可以把它们稍微抬起来一点——而且我不再发烧了,或者我已经习惯了一直发烧,所以感觉不出发不发烧。我能够起床到周围走走,我感到身子轻极了,似乎重力不再对我起作用,即使有一对沉甸甸的大翅膀拖在我身后……我可以举起它们,使双翼离开地面。

 

   “但我自己却飞不起来,我还是受制于地面。身体感觉轻,但是走几步路都累得不行,步履蹒跚,摇摇晃晃。以前跳远是我的强项,但现在我连两只脚同时离开地面都做不到。

 

   “后来我感觉好多了,不过我很烦恼,因为自己是那么虚弱。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囚犯,被封闭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就在这时,一个住在非商业区的飞人听说了我的情况,他来看我。飞人们很照顾正在经历变化阶段的孩子们。他来看了我两次,让我妈妈放心,说我的情况正常。我很感谢他,他和我谈了很久。他教我一些我可以做的练习。那以后,我每天几小时几小时地练习。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以前喜欢读书,现在却无法集中注意力。我曾喜欢去剧院,但是我还太虚弱,去不了。而且像剧院那种场所没有为翅膀还不服帖的人准备地方,你占的空间太大了,别人会大惊小怪。以前我在学校里数学很好,但是我再也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问题上了,这些事对我好像已经毫无意义了。所以除了飞人教我的练习外我无事可做。我不停地做那些练习。

 

   “那些运动还是管用的。我家的起居室没有足够的空间,所以我从来不做全垂直伸展运动,但是我坚持做我能够做的练习。我感觉好多了,我变强壮了。最后我开始觉得翅膀是我的。是我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接下来的一天,我再也无法忍受继续待在屋里了。我已经在那三个小小的房间里待了十三个月。多数时间只待在一个小房间里,十三个月哪!妈妈出去上班了。我下了楼。我下了头十级台阶,然后抬起我的翅膀。尽管楼梯很狭窄我也能举起一点,我没踏楼梯,而是飘下了最后六级台阶。算是飘下来的,落地时很重,膝盖都闪了,但是我没有真的摔倒。不算真的飞,也不算真的摔倒。

 

   “我到了外面。空气很新鲜。我觉得已经有一年没有呼吸新鲜空气了。事实上,我觉得自己以前从不知道空气是什么。街道很窄,两边都是房子,屋檐伸出来,但还是有风,上面是高高的天空,而不是屋顶。我呼吸着空气,随便走走。我没有什么计划。我想走出小巷和里弄,到一个开阔的地方,一个大的露天广场或是公园什么的,任何通向天空的宽敞地方都行。大家盯着我看,但是我不太在乎。我没有翅膀的时候也曾经盯着有翅膀的人看过。没什么,仅仅是好奇而已,长翅膀的人毕竟不是随时随地能看到的平常事。你知道,从前我也常想知道有了它们是什么感觉。不知道,所以好奇。因此现在我不在乎人们是否盯着我看。我急于从屋檐下走出去。我的腿很虚弱,站都站不稳,但是它们一直在走动。有时候,街上人不多的时候,我还把翅膀举起来一点,让羽毛下面通通风。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感到自己的脚步轻快多了。

 

  “我到了水果市场。天晚了,市场已经关门了,货摊推进去了。所以中间有一块很大的鹅卵石空地。我站在一间办公室下做了一会儿运动。舒展羽毛——我头一次能完整地做垂直运动了,感觉棒极了。上下垂直运动双翼时,我跑了起来,我的脚离开了地面,所以我抵挡不住也控制不了地加快步伐,抬起我的翅膀,接着又上下扑腾它们。我飞起来了。但是计量大厦就在我的正前方,一面灰色石墙正对着我的脸。事实上,我不得不用手抵挡,撑开它,结果跌到了人行道上。不过我绕了过去,前面一片开阔,可以穿过整个市场。我可以全速飞跑了。我跑起来,然后起飞了。

 

  “我绕着市场猛飞了一会儿,停在低空,学习如何转弯,如何陡降,以及如何使用尾翎。一切都很自然,你感觉得到应该做什么,空气会告诉你一切……下面的人群朝上看,我下降太陡时,他们迅速低头躲避……我全不在乎。我飞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黑,直到所有人都走了以后。到那时我已经知道如何上屋顶了。但是我意识到我的翅膀肌肉累了,我最好下来。很困难。我的意思是,着陆很困难,因为我不知道怎么着陆。我像一大袋石头一样砰地一声落地了!差点扭伤脚踝,脚底火辣辣的。要是谁看到了肯定会笑话我,但是我不在乎。下地之后也一样困难,我实在不愿意下来。我一瘸一拐地拖着在地面毫无用处的翅膀回家,我感到十分虚弱,身体沉甸甸的。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到家,妈妈紧跟着也进来了。她看看我说:‘你出去了。’我回答道:‘我会飞了,妈妈。’她流泪了。

 

  

 

 

  “我为她感到难过,可是我没什么可说的。

 

  “她甚至没问我是否会继续飞行。她知道我会的。我不理解那些有翅膀却不用的人,我想他们的兴趣大概在找一份工作上,也许他们在地面上已经和某个人相爱了。但是似乎……我不知道。选择不飞,想待在地面上。我实在无法真正理解。没有翅膀的人是没有办法,待在地面不是他们的错,可是你有翅膀却……

 

   “当然,他们害怕翅膀失灵。但如果你不飞,自然不会发生翅膀失灵的事。当然不会发生,怎么会呢?什么都不做,怎么会失败?

 

   “我想,对有些人来说,安全是重要的。他们有家庭,有承诺,或是有一份工作,诸如此类,反正有种种使安全显得很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你只能和他们谈。我只是个飞人。”

 

  我问阿迪亚迪亚他是如何谋生的。和许多飞人一样,他兼职做邮差。他通常带着政府信件和包裹做长途甚至是越洋飞行。显然,大家觉得他是个有天赋的可靠职员。特别重要的包裹往往派两个飞人一起去,以防其中一个翅膀失灵。

 

  他三十二岁了。我问他结婚了吗。他告诉我飞人是不结婚的。他微笑着说,那是“下面的人干的事”。我又问,飞人是不是只和飞人恋爱。他答道:“那还用说。”无意间流露出他对和普通人做爱这一想法的惊奇和厌恶。他的举止温文尔雅,非常有礼貌,但是他掩饰不了他们和普通人的疏离感,隔膜感。他只能高高在上俯视我们。

 

  我指出了他的优越感,他赶紧解释:“当我说我时,好像指的就是我的翅膀,你懂吗?就是这句话。能飞使别的东西似乎没意思了。能飞使人做的其他事情显得微不足道。能飞就是圆满,有它就足够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感受?就是完整的身体,完整的自己,飞翔在无垠的天空中。天气晴朗,阳光普照,下面一切都躺在那里,很遥远……或者在大风天、风暴中来到海上,那是我最喜欢飞的地方,暴风雨天的海面之上。渔船驶向陆地,海洋完全属于你,天空中雨电交加,乌云在你的翅膀下面。一旦离开艾默儿角,我和海上龙卷风一起狂舞……龙卷风使一切都飞起来了。你是一切,你拥有一切。如果坠落下去,就整个坠落下去吧。而且你在大海上,如果掉下去了,谁知道?谁在乎?我不想被葬在地下。”这个念头让他颤抖了一下。我能看到他长长的、青铜色的翎羽的颤抖。

 

  我问他,飞人间的爱情是否会产生婴儿。他淡淡地说,当然是的。在我的追问下,他说孩子是飞人妈妈很大的麻烦,所以通常孩子一断奶就被留在地面上,由亲戚抚养。有时候母亲离不开孩子,于是自己着陆照顾孩子。他告诉我这个的时候多少有些不屑。

 

  飞人的孩子不一定比普通孩子更可能长出翅膀。这一现象没有基因的原因,而是所有羽人都有的病理现象,概率不到一千分之一。

 

  我想阿迪亚迪亚是不会接受“病理”这个词的。

 

  我还和一个不飞的飞人谈过话。他同意我录音,不过要求隐去他的名字。他住在羽星中部的一个小城市里,在一家声誉良好的法律公司工作。他说:“我从没飞过,没有。我是二十岁上得的病,原本还以为我已经过了得这种病的年龄,安全了呢。真是个可怕的打击。我母亲已经为我花了许多钱,后来又作出种种牺牲才把我弄进大学。我在大学里表现良好。我喜欢学习,脑子也好使。平白损失了一年时间已经够糟的了,我可不想让这事儿把我一生都毁了。对我来说,翅膀不过是个累赘,是某种组织增生,妨碍我走路、跳舞,穿体面的衣服,或是用文雅的姿态坐在一把正常的椅子上。我决不会让那种事情妨碍我求学,影响我的一生。飞人们蠢得很,尽长羽毛不长脑子。要我像他们似的在屋顶上飞来飞去,我才不稀罕呢。对我来说,发生在屋顶下面的一切才更有意思。我不在乎风景。我关心的是人。我想过正常的生活,想成家,生儿育女。我父亲是个好人,他去世那年我才十六岁。我常想,如果我对我的孩子也能像他对我们那么好,那也算是我感激他、怀念他的一种方式吧……后来我幸运地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没有被我的残疾吓倒。事实上,她甚至不让我把这叫做残疾。她坚持说,这个——”他朝自己的翅膀略略侧了侧头,“正是我身上最先吸引她的地方。她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本来觉得我只不过是个无聊乏味的毛头小子,直到我转过身去。”

 

  他长着黑色的头翎,蓝色的冠羽。那一对翅膀,尽管被伏帖地束在身后(不飞一族通常都这样,好使自己的翅膀尽可能不惹人注意,免得碍事又碍眼),却是羽毛绚丽,深蓝和孔雀蓝上洒着黑色的条纹。

 

  “反正我下定决心要脚踏实地过日子,就是这话。就算年轻时有一阵子冲动,等我熬过发烧和呓语,终于从那个痛苦、折磨人的过程中回复平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念头了。等到结婚、有了孩子之后,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引诱我离开现在的生活,哪怕稍稍想想都是不负责任的。这是狂妄,我很讨厌这种狂妄。”

 

  随后,我们谈了一会儿他的法律业务。他的业务很令人钦佩,他致力于代表穷人的利益反对骗子和奸商。他给我看了他两个孩子迷人的肖像画,一个十一岁另一个九岁,是他用自己的羽毛画的。和所有羽人一样,两个孩子中任何一个长出翅膀的概率是一千分之一。

 

  之后,我问他,“你想飞吗?”

 

  像其他律师一样,他回答问题很缓慢。他看了看别处,望着窗外。

 

  “谁不想呢?”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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