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安(by拾遗公子) 原创良心武侠小说 强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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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清安(by拾遗公子) 原创良心武侠小说 强推

2023-03-19 14:17|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人间清安

简介

滚滚嘉砻江横贯号称“天下第一繁华富庶之地”的金平城。世人皆道此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杨柳依依,烟波画船。可又有谁知,温柔乡亦是英雄冢!这浩浩江水分明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他于幻术市井中洞若观火,妄图谋破这诡计人心;她从三千义子中脱颖而出,渴望竖起面巾帼大旗。且看二人如何携手共担道义,护这人间清安。

我自横刀向天,劈开重云见光!

简单粗暴大白话版梗概:一个在金平靠变戏法谋生的皇帝私生子和一个一心一意想重振卫家军的将门之女一边谈恋爱一边夺皇位的故事。

1v1 HE 男主:姜晏清 女主:卫昭晴

我有努力写的有内涵、正剧风,同时诙谐甜蜜吸引人,处女作,不喜勿喷,谢谢。

第一章名将军功成身退 太守宴夜半走水

天下第一富庶地的金平城内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突然,只听几个兵卒高声大叫:“卫将军携家眷进城,速速避让!”同时粗暴地将人流扒拉向两边,生生将长龙般的人流扯开了道口子,惹得人群怨声载道。

这时只见一人白马银鞍、所著衣服更是明净如雪,策马扬鞭,长驱直入。此人生得极为标志,肤白若雪、唇红似丹,鼻梁高挺,眼睛大而有神,眼尾狐狸似的微微上扬,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而左翼眉梢上的一颗红痣又平添了几分妩媚,整张脸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金平三月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为这人周身镶了道金边,活脱脱是天仙下凡,真真美得雌雄莫辨。

众人还来不及惊叹,此人已纵马扬长而去,紧随其后的是一对长长的人马带着辎重,中间几面大旗赫然绣着“卫家军”三个金字。

有消息灵通者早已向众人讲起了这支在漠北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军队。镇北将军卫定是这支队伍灵魂,相传漠北只要竖起卫将军的雕塑,天狼部的蛮人见了便不敢进犯。漠北人民更是爱他如父,且不说他护了漠北二十年平安,收复了凉川郡并让其重换生机,但就他早年收留了无数因战争流离失所的孩子就令人敬佩。当年更有许多百姓自愿将孩子送至卫家军,这样孩子至少能有口饭吃。后来,这支军纪严明的卫家军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信任,当年的孤儿长大成人后更是自愿留在军中,组成了三千义子兵。

当然,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他早年的风流轶事。传说,南华朝的当今圣上姜若怀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于一次平定南方叛乱的战争中负伤,幸得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卫定搭救。自那之后,卫定便深受太子器重,一路晋升至镇北大将军。他更是在与天狼部的战争中邂逅了一名落难女子,二人喜结连理并诞有一女,可惜卫夫人后来不幸在凉川郡的叛乱中身亡。卫将军更是重情重义之人,发誓终身不复娶。可怜如此英武之人膝下无子,虽有一女,但终是后继无人。

讲到这,众人已不胜唏嘘。那人见大家听得入迷,更是一抹嘴,抖擞精神,要将自己所知全部卖弄出来。

凉川郡的失守可以说是扎在卫家每个人心头上的一根刺,可卫定不知是不愿打破难得的和平,还是廉颇老矣、意志消沉,似乎始终没有收复凉川郡的念头。可是三年前,出了个少年英雄,带领三千义子兵奇袭凉川郡,成功将其收复。相传那少年面戴银狐面具,英勇无双,后有百姓问他姓甚名谁,他只淡淡答道:“凉川,是我所生之地,亦是我功成之乡。卫家三千义子皆姓卫,就叫我卫凉川吧。”时人皆叹卫定终于能有接班人了,可是此人凉川一战成名之后便再无为人称道的战绩,渐渐地销声匿迹了。

今年年初,卫定上奏乞骸骨。皇上忖度片刻后,应允了。

镇北大将军卫定护国有功,今已年老,理应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念卫将军所戍漠北条件艰苦,且尚有余力,特任其为金平户部总督。

明眼人都知道这户部总督是个肥差,更何况是派往金平这天下第一富庶地。皇上这是想让卫将军晚年当个闲凉官,手头有大把的银子,好好享受一番。也有阴谋论者说皇上这是想让温柔乡消磨掉迟暮英雄的最后一点斗志。

但不管怎样,卫将军卸下戎装后,确实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他带着女儿和数十亲信从凉川一路南下,在洛都领旨谢恩后,便载着皇帝的赏赐浩浩荡荡地向金平进发。他们这一路上走走停停,遇到山川明景就驻足欣赏一番,更是将各地风味小吃尝了个遍,因此足足延误了两个多月才抵达金平。皇上几十年来对卫定总是格外地宽容,视而不见百官对卫定的各种弹劾,这才惯得卫定如此随心所欲,但众大臣终是没奈何。

方才那白衣白马的便是卫定女儿卫昭晴,也是被卫定娇生惯养大的,因在军营长大,也练就一身本事,性情不似平常女子的温婉,带有几分男子特有的豪情。或许人们会说卫昭晴太过飞扬跋扈,但没人能否定她的美,卫定更是常说女儿这是随了他,顺带追忆一下自己当年的飒爽英姿也是赢得了无数贵族小姐的芳心。可这卫昭晴已年芳十九,硬是无人敢上门提亲,这大概便是卫老将军的最后一块心病了。

卫将军携家眷到任,金平太守陈世省自是远接高迎,说什么也要捧好这位财神爷,不能让其断了自己今后的油水。当晚便在太守府摆下盛宴为其接风洗尘。这场接风宴可谓盛大,凡金平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到场。宴席更是囊括了天下奢靡的菜品,每道菜都大有讲头,没经过九道十道工序是摆不上桌的。太守更是重金请来了金平最好的杂耍团,二龙戏珠、双狮争雄,可谓一夜鱼龙舞。更有一少年虽头戴青面獠牙的怪兽面具,但手上功夫可真是出神入化。

但见:飞舄作凫石成羊,蹇驴摺叠收巾箱。古来仙人往往弄狡狯,岂知能事乃竟出驵侩。

裸而向客露裲裆,此中安得复壁藏。妙手空空向空撮,斯须现出般般活。胆瓶风暖花霏香,瓷碗泉清鱼唼沫。或设肴核饤盘匜,巨枣如瓜藕如雪。观者不知何处来,传有鬼运如舆儓。

宴饮半酣,忽有家仆高嚷:“走水啦!走水啦!”只见后厨方向已冒出滚滚浓烟,人们七手八脚地前去救火,跑到跟前已是火光冲天。

一青面獠牙的少年趁无人留意时悄悄向相反溜去,几个转身便已来到后门。突然,他一个侧身,堪堪躲过一个擦着耳边飞过的石子。只见密林后优哉游哉地转出一身穿青玉长衫的人,白狐面具遮挡住了上半张脸,他一边掂着手里剩下的石子,一边气定神闲地说:“你这人好大的胆子。太守宴上寻晦气也就罢了,也不看看他宴请的是谁!”

青面獠牙者略一哂笑,答道:“我实不知宾客中还有此等聪明剔透之人,今日多有得罪,改日再请赐教!”言罢,一脚将石子踢了回来,同时手中不知有什么机关,竟喷出了一条长长的火龙,着实晃了一下白狐。他趁这个分神,足尖轻轻一点院墙边的观赏石,一个翻身便越过高墙,消失在夜色中了。

第二章灰衣人挑衅初试探 探因果二人再相逢

翌日,太守夜宴走水一事已传得沸沸扬扬。这是何等的耻辱啊!

一些常年跑江湖的议论道,这可能是宜白公子的手笔。早些年一直有传言说:金平城内

有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上至太守陈世省,下至贩夫走卒,都得看他眼色行事。这次陈世省显然是想报卫定的大腿以制衡宜白公子,惹得那位不高兴了。

但很快这些就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金平城内的生活依旧如初。

天下繁华在金平,金平风流聚常春。长春道是瓦肆勾栏的聚集地,一到夜间便处处笙歌,外有杂耍戏法艺人大显身手,内有公子王孙幽会红粉佳人。只是白天人流还不甚密集,但桂松桥边已是聚拢了一些喝茶遛鸟的富贵闲人。

桂松桥边最出名的还是一个戏法艺人,姓姜名晏清。据说他是继承了之前戏法大师郑其凡的衣钵,虽说是大师,但如今还记得他名字的恐怕也没有几人了,哪怕是他生前人们也只是戏称他为黄大仙。不为别的,只因此人形容猥琐,背脊佝偻,面上多斑,且衣裳总是油腻腻的洗不干净,活脱脱的一个黄鼠狼成精。再加上他精通各种戏法,纸鸢飞天不落,平地生火引水,全都不在话下,因此得了黄大仙这么个诨号,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了这么个便宜徒弟。

但这小徒弟姜晏清可一点都没继承他师父的外貌。此人所是一身粗布麻衣,身家财产只有他师父留下来的一个道具箱子,但却自带一股贵气。他若隐居竹林,称得上高洁君子;绫罗加身,亦有王谢遗风。容貌清俊,一双桃花眼似是含情,待人总是未语先笑,与之交谈总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再加上长腿蜂腰,有着绝世好身段,轻功卓绝,似飞燕过檐,看他表演,无人不喝彩叫好。有钱人家喜事寿宴全都请他助兴,这人也似乎各色人群都能融入进去,和贩夫走卒讲得了荤段子,跟纨绔膏粱也能志趣相投,与士大夫谈论起国运经济更头头是道。虽出身低微,莫说溪边采莲女,就连大家闺秀也常常对他有意。

只见他将一个先前向众人展示过的斗笠向空中高高一掷,两个干净利落的空翻后精准无误地将其接入怀中,再一展开,里面却多了一个周身雪白的毛茸茸的小兔子,众人无不叫好。

桂松桥边有味斋二楼,数十灰衣人环绕着一个黑袍人佩刀而立。那黑袍上用金线绣着繁芜的花纹,做工极为考究,大大的帽子遮住了这人大半张脸,让人看不真切。黑袍人一边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一边打量着姜晏清的一举一动,突然,他只觉姜晏清与自己的眼神对上了片刻,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大概是有些过于疑神疑鬼了。随后,他随意指了一个灰衣人,向他打了个手势,那人便抱拳领命离开了。

只见一凶神恶煞的刀疤脸灰衣人,提着朴刀,跨出有味斋,直奔桂松桥,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大骂:“这都是什么鸟玩意儿!”姜晏清见状,也不恼,神色自若地答道:“我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您觉得不好,大可以不看离开,我也不向您讨赏,何必定要砸我买卖呢?”那灰衣人可不吃这套,直接将朴刀向边上一扔,捋起袖子,叫道:“爷爷今天脾气不顺,算你小子倒霉,我今天偏要让大家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本事 !”言罢,冲上台子,挥拳便要打。姜晏清一个侧身轻松躲过,也不反击,双手环抱于胸前,似是等着那人来打。那人紧接着一记左勾拳、右抬腿,全都碰他不得,只觉姜晏清像是游鱼般滑不溜手。姜晏清步步生莲,似是要在这台子上走出来朵花,引得那灰衣人左冲右撞,惹得台下阵阵哄笑。那灰衣人似是失去了耐心,双手作鹰爪状,向姜晏清扑去。可姜晏清却像鬼魅般一个转身就绕到了他身后,灰衣人顿时寒毛直立,他来不及反应,就被姜晏清抬腿一脚失去平衡向台下跌去,却听姜晏清满是担忧地说:“哎呀,这台子太高,跌下去摔伤了可怎么好?我还是拉你一把吧。”可他拉得却极不走心,只轻轻地扥住他的裤子,嘶啦一声裤子被扯成两段,灰衣人重重跌下台去,摔了个倒栽葱,露出鲜红的内裤,惹得人群哄笑不断。

姜晏清略带歉意地将手中的裤子扔下台去,那灰衣人捡起裤子、提起朴刀,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钻进了小巷里。

围观的人全都没有从刚才精彩的比试中回过神来。无人留意处,来福茶馆角落里的一个青玉长衫的客人默默放下了几块碎银子,将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了一些,提步跟上了灰衣人。

青玉长衫者步履极轻,灰衣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青衣人跟着他左拐右拐,看着他穿过了一间客栈的过堂,却突然听见背后有动静。他一个转身,架住了一只伸向他的手,只见来人竟是姜晏清。姜晏清似并不意外,略带悠闲地说:“别跟了,他背后的人你惹不起。”青衣人再回头,哪里还见灰衣人踪影。趁这不留神,他的斗笠却被整个摘下,乌黑的长发全都散落下来,略显凌乱,却将脸衬得更加小巧精致。姜晏清这才露出些意外的神色,喊道:“卫大小姐?”紧接着就恢复了之前的嬉皮笑脸,揶揄道:“罪过啊罪过,我这人曾立过誓,一不欺骗孩童,二不戏弄姑娘,特别是像你这样貌美如花的姑娘。我之前不知是卫小姐,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第三章 二奇葩言语相试探 鸣琴楼疑云又丛生

也许见惯了大风大浪,也许在军中呆久了自己也沾染上了流氓习气,卫昭晴直接无视了这近似调戏的话,问道:“你知道那人底细?”姜晏清两手一摊:“不知道啊。”“那为何拦我?”“我可是金平城内第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温良恭俭让的手艺人,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鲤。得罪了我,那就是伤了这城内多少清纯姑娘、小家碧玉、千金小姐、高岭之花的心啊。这他都敢干,你说他背景强不强大?”

饶是卫昭晴心理素质良好,也将佛祖教诲默念了两遍,才忍住没给他个大嘴巴子。她继续问道:“昨夜为何放火?”“放什么火?太守宴上的?小姐,我刚才四舍五入算是救了你一命,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怎么还把这天大的罪名往我头上安啊?”

卫昭晴双手背后,踱了两步,冷哼一声,“放心,冤枉不了你。我这眼睛认不错人,你的身法和昨夜那青面獠牙之人一模一样。当然,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小大之狱向来不缺屈打成招的,去典狱司蜕个两三层皮你也就认了。”

眼见对方是个硬茬儿,姜晏清收起了之前的嬉皮笑脸,可此人天生一张笑脸,似乎怎么都严肃不起来,“但我觉得大小姐并不想抓我。”卫昭晴露出了一副感兴趣的表情,示意他继续。“你若真想抓我,何必今日打草惊蛇,大可带上几十卫兵将桂松桥团团围住,准保我插翅难逃。”“那你觉得我留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姜晏清思忖片刻,说:“许是大小姐看我相貌英俊,不忍加害。我可以带着大小姐游遍金平,切身感受一下这温柔富贵之乡。”狗改不了吃屎!

料定这厮嘴硬难缠,这卫大小姐竟神经大条地说了句:“行吧。”姜晏清着实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了半天缓不过劲儿来。“那大小姐打算什么时候游赏啊?”“现在。”言罢,卫昭晴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同时从怀里掏出跟玉簪,将散乱的头发三下两下挽了个男子的发髻,又回过头来,说:“哦,对了,以后不要叫我大小姐,要叫卫公子。”

姜晏清盯着她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阴沉,但很快恢复如常,跟了上去。

“在长春街啊,可是聚集了金平最好的茶馆、酒楼、客栈、青楼,街的尽头就是桂松桥,也就是我表演的地方。当然,长春街最具特色的地方还是鸣琴楼。楼高四层,第一层是士人清谈之所。第二层则聚齐了天下名品小吃,你那来福茶馆都是贩夫走卒歇脚的地方,有味斋的东西也完全没法和这比。第三层乃娱乐消遣之场所。这金平城内的绝代名伶、头牌花魁可都聚集在了鸣琴楼。至于这第四层嘛,嘿嘿,没人知道是干什么的。从来没有人上去过,或者说,上去过的人没有活着出来的。不过——”他故作神秘地拉长了声音,“据说这四楼是鸣琴楼主人休息之所。至于这主人是谁嘛,没人知道。但——”他又露出了个坏笑,只换来了卫昭晴一个无情的白眼。“有人说主人是宜白公子。卫公子,今天想先去哪儿?”

“鸣琴楼。”

这鸣琴楼不同于大部分江南建筑的婉约风格,极为恢宏雄伟。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轩临碧渚,飞檐迥架空。杨柳阴中引御沟,碧梧桐树拥朱楼.⾦平城共鸣琴楼,画向丹青也合羞。

进入一楼,不少读书人正高谈阔论治国之道,金平是出了名的思想自由,各派学说都能在这里找到生存土壤,士人们大可纵横捭阖,一时口渴,更有仙茶名品时刻供应,喝茶论道,可谓一大雅趣!

“听说你学识渊博,有才辩。可有在鸣琴楼清谈论道?”“谬赞,谬赞。这鸣琴楼每年都会举办一次才论大赛。不才束发之年曾参加过一次,有幸拔得头筹。后来就再没有参加过了。”他接着又附身到卫昭晴耳边小声说:“要不总拿第一,没意思。”“嘿嘿,信不信我现在把你说的话喊出来,看看别人会不会揍你。”“嗐,不至于的,卫公子对这些论道内容感兴趣?”

卫昭晴也不答,就在这一楼前前后后地转悠了两圈,这里大部分人都认识姜晏清,一路上不乏恭迎问候,姜晏清只道是陪一富家小公子逛逛。忽然,卫昭晴问道:“学管先生梁楹,你认识吗?”“梁楹啊,这人古板乏味的很。但他当年可是有名的三元及第,皇上爱他的才,一路提拔他做到丞相。当年他也年轻,上任就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据说是触动了不少权贵的利益,很多人进谏罢相,最后皇上为了平息抗议,只好罢免了梁楹,把他派到金平做了个学管先生,专抓教育。这些年才论大赛的主持官也是梁楹。但此人是出了名的忠正耿直,这些年在今年的金平生活愣是没让他浸染上半分官场习气。之前有富家子弟花重金想走关系进太学找到梁楹,竟是被当面呵斥,还取消了当年的考试资格。他的这份正直没少给他得罪人。”

卫昭晴略一点头,便提步上楼,她在二楼也不作停留,径直来到三楼。这风月场合需等到天黑才显出热闹,眼下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散客,听着几个不知名的女子弹琴唱曲儿。不愧是鸣琴楼,随便拉出来个女子也称得上是,洞口春红飞簌簌,仙子含愁眉黛绿。只叹那阮郎何事不归来?

一老鸨见有客人,随机热情地迎了上来,“哎呦!晏清啊,你可是有日子没来了。这位爷可是面生,我没见过。不过这模样、这肌肤,怕是女子也会嫉妒啊!”姜晏清故意说:“是啊。您看可得把我们小卫爷伺候好了,这银子有的是。而且我们爷脾气不好,得多找几个乖巧的。”“没问题!”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卫昭晴已把这三楼大致打量了一遍,除了紧闭的房间,整个大厅是没有楼梯可以通向四楼的。于是她随意地道了句:“不麻烦了,我喜欢男的。”言罢还有意瞥了姜晏清一眼,随后便径直下了楼,独留老鸨一人浮想联翩。

卫昭晴在二楼随意找了个清净角落坐定,对刚才的话语也不多做解释,略微不怀好意地说:“昨晚你可是彻底搅黄了太守宴,今天你得在鸣琴楼补偿上。”

第四章 橄榄枝美意被拒 大雨夜梁楹警告

姜晏清笑道:“那你算是找对了人。我告诉你,这鸣琴楼的大厨我熟,凡是我点的,他

一定得上上上品。因为她闺女特别喜欢我——嘿嘿嘿,不过你放心,他闺女才三岁,特别喜欢我给她做的玩具。”

首先上来的是一道龙井鲜虾仁。鲜虾去皮后露出白白嫩嫩的虾仁,和蛋清、淀粉混合搅拌,热油锅中炸制,再用龙井茶泡好的茶水颠炒出锅,经翠绿茶叶点缀,色泽淡雅,清新爽口,可谓“新火试新茶,诗酒正年华”。

紧接着是烂糊鳝丝,鳝鱼经热水过一遍再用冷水过滤,鱼身切段,淀粉勾芡,加入鸡脯肉、火腿肉等,最后淋上麻油、猪油,热腾腾、鲜嫩无比。

又有长安宴球,使用的乃鱼米之乡盛产的鲢鱼,鱼肉质紧致细嫩,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口感极佳。将精致珍贵的鱼肉团成圆球,有团圆之意,因此深受金平人喜爱。

后面更有海参、鲍鱼、鱼翅、瑶柱、鳖裙、鹿筋、冬菇、冬笋等等食材熬制的佛跳墙,由麻鸭、野鸭、雏鸭、火腿、鸡胗、冬笋和鸡肝构成,被誉为“三禽一簋世无双,鹜套家鸭鸽内藏”的三套鸭,内里汤汁饱满却不外露的灌汤黄鱼,眼镜蛇、银环蛇、金环蛇、水蛇和锦蛇,加上果子狸肉、鸡肉丝和鲍鱼丝等食材共同熬制的五蛇羹,凡此种种不一一列举。

每道菜都极尽奢靡,完全不是两个人可以吃完的量。卫昭晴不动一筷,盯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金平城内桂松桥边一个变戏法的手艺人。”“你骗鬼呢?不过没关系,你不愿透露很正常。我承认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戏法艺人,但你擅此驱使百灵诀,却不能搬取铜山夺金穴,虽具神仙弹指术,只供寒乞糊口资,不觉得太可惜了吗?我喜欢你这身本事,想必你也知道我卫家驻守漠北二十年,今被派至金平乃权宜之计,日后漠北再起战事,怕是还需我卫家出征,你何不来我军中做一军工总管,为南华军人打造武器装备,助我南华一举踏平天狼部!”

“卫公子未免太抬举我了。只可惜我这人胸无大志,只爱弹石逗鸟,累了就于万花丛中随意择一席而眠,不知今宵酒醒何处。而且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做一朵游云,漂泊于天涯,浪荡不羁,恣意快活,为何要自寻烦恼,让军中事务羁绊住我呢?”

“我不信当年惊才艳艳的才论大赛第一是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之徒。你在为谁卖命?那个宜白公子还是谁?可是被人握住了什么把柄,还是为图报恩?你大可告诉我,我卫家定能保下你。”

姜晏清冷笑了一声:“卫小姐这话,在漠北说还可,在金平怕是不太适用了。况且我看这重返漠北是卫小姐一厢情愿,卫老将军怕是并无此意吧。三年前那个收复凉川的少年英雄卫凉川大抵就是卫小姐吧。我觉得你能奇袭成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天狼部完全没有想到南华会前去攻打。为什么?他们是摸透了卫老将军的心性不想再起战事,还是说,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易,这才保了漠北二十年无战事。而且你攻打凉川并未事先得到老将军同意,也未与任何人商量,你冒了极大的风险,因为你后无援兵,而且你根本调动不了卫家军核心部将的那些老骨头们,只有那三千义子愿意听你指挥。你想踏平天狼部,可漠北边境的那些百姓真的愿意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吗?凉川的繁荣不也是得益于两国之间的互市互通吗?再退一步,一旦战争发生,必定遍地烽火,生灵涂炭,天狼部的百姓就不是人吗?我就不信天狼部人人皆兵,无一无辜之人。”

卫昭晴左手轻轻地摁着太阳穴,答道:“我卫家上上下下全都一心为国,绝不会私自与天狼部签订协议。你说是我三年前收复凉川重新挑起了战事,我只能自认倒霉。就算没有这事,天狼部日后也一定会另寻事端,攻打漠北的。我在漠北呆了十九年,我太了解天狼部了,他们绝对不会偏安于草原之北的。广袤无垠的草原可以养育健壮的骏马,却生长不了庄稼;人口的繁衍使原有的栖息地过于拥挤,他们势必会向南方开拓更广阔的天地。只不过现在矛盾还没有积累到一定程度罢了,但这平衡的链条早就岌岌欲断了。如果我们还傻傻地庆祝着现有的和平,等到天狼部铁骑长驱直入之时,便只能被动挨打。到那时候,你觉得天狼部的士兵会像你一样讲究仁义道德,不屠杀我南华百姓吗?”

“人们永远不可能一边为防御做准备,一边保持和平。卫小姐心系天下,称得上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南华有此等人物可以说是国之幸事。但戏法幻术皆虚妄之事,骗骗观众还好,如何骗得了天狼部呢?我实在是爱莫能助,还请您另寻高士。”

“良马难驯,你拒绝我并不意外。当然,你并不是马。至少我知道了你不是三句话不耍流氓就不能正常说话。可能大部分人都觉得我是个娇生惯养、刁蛮跋扈的大小姐,但我这十九年是真真正正地将士们同吃同住,真刀真枪地上场杀敌。我卫家能深得民心是有原因的,卫家军军纪严明,绝不强抢妇女、平白无故拿百姓一分一毫。饥荒年月,我们都是拿出军粮分给百姓,不少士兵都因此饿肚子,只能掘野鼠、去草实,朝廷给过我们什么?只有猜忌与不信任。我可吃不起你这盛宴,你还是分给别人吧。”言罢便起身离席,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道,“如果你回心转意了,可以来将军府找我。”之后便离开了。

待她走远后,姜晏清打了个响指,后厨走出了个肩宽背厚的厨子,此人长得五大三粗,一双手却又白又嫩,每走一步都平稳重实,一看就个练家子。不需多言,他已熟练地将菜打包分装好,准备拿去分给穷苦人家。姜晏清已自顾自地离开了。

出了鸣琴楼,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眼下还未到梅雨时节,这是不多见的。一路沿着常春街溜达到桂松桥,在戏台子边上立了个木牌“今日有事,休息一天”,之后便上桥过了嘉砻江,沿江走到一杨柳依依之处,林子里藏着个小破茅屋,这便是他的住处了。

这雨开始是淅淅沥沥的,却总也舍不得停,且越下越大,至夜已有几分瓢泼大雨之势了。一般来说,姜晏清雨夜是睡不着的,因为他有太多太多刻在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抹去的痛苦之事都是在雨夜发生的。于是他干脆翻身下床,打开箱箧,拿出了一个做工精美、描绘着古老花纹的木鸢,靠在一把藤椅上怔怔出神,这只木鸢是师父留给他的,当年师父总是把他驮在背上,去嘉砻江边放木鸢。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沉稳轻微却不带内力,并非习武之人,此人轻扣三下木门后便推门走了进来。来者是个清瘦书生,白净面皮,留着三寸美髯,虽有些上了年纪,却也是个精致耐看的中年男子,眉头微皱,带着常年不变的严肃神情,来者正是梁楹。

姜晏清放下木鸢,起身施礼道:“先生。”

梁楹略一还礼,眉头锁得更紧了几分:“昨夜太守宴,是你放的火?”

“是。若不给陈世省些教训,他都忘了金平该听谁的了。先生放心,我有分寸。”

“听说今日有个灰衣人来找你麻烦?”

“是。想必是他派来试探的人。”

“嗯。你束发之年才论大赛一辩成名,是谓文成;至于武就,今日大抵只是初试,日后只怕一次比一次难。不过无功大师当年是中原第一高手,你跟着他好好学,造诣不会低的。”

“是。”

“皇上没有看错人啊。你这些年的不容易我心里清楚,如果顺利的话今年计划就会实施,毕竟时间拖的越久,其他皇子羽翼就会越丰,于我们就越不利。陛下一直都很喜欢你,现今北有渊王,西有平王,东有博王,就差你这南方之王了。皇上想了个封号,就叫允王,你看怎么样?”

“随便。”

“随便是什么话!对了,我听说卫家小姐也找过你?她想干什么,不会是发现了什么马脚吧?卫定算是让这官场炼成了根油条,这些年他明面上不拉帮不结派,但实际势力强大,卫家的人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决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再节外生枝。当然,他们若敢坏这大计,也必须除掉,万不得已时,我们可以借风阁之手将其除掉。”说罢露出了一丝阴狠之色。

姜晏清似是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一向以中介耿直著称的梁夫子竟会为了我干这不能见光的勾当。”

“谋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要小心行事,我先回去了。”言罢便出门撑伞离开了。

姜晏清又拿起木鸢,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第五章美娘亲含恨病终 忠师父自杀请愿

打姜晏清有记忆起,他娘就常年病恹恹的,但疾病的折磨给这年轻的母亲添上了几分憔悴的美,真乃病若西施胜三分,别有风情。水波流转的眼睛暗含秋波,小巧的鼻子鼻翼微微上翘,形成了一个极为好看的弧度,面容苍白没有颜色,却极易令人心生怜爱。姜晏清是随他母亲更多一点,但他娘崔雨眠总觉得这长相对于男孩来说太过柔和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

崔雨眠看上去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实则是位严母,甚至严格得有些近乎严苛了。从小,姜晏清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伴着母亲温柔的睡前故事入眠,而是听着他母亲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你姓姜,是当朝皇帝姜若怀的儿子。晏清,即河清海晏之意,你要护这天下苍生一片河清海晏。你是私生子,注定身份不被认可,因此你必须倍加努力,才能不辜负你爹对你寄托的期望,为娘争口气,登上那九五之尊的帝位,让世人看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你必须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不能让任何旁人知晓。欲高飞者必先伏,思远纵者须深蹲,想要高高山顶里,必先深深海底行。你要沉潜与这光怪陆离的社会之底十年磨剑,待时机成熟,再一朝试锋。”倒也不能指望这不丁点小的孩子真能守住什么秘密,只是三五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在街头巷尾追跑打逗,你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我是皇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多半只会被别人笑话是白日做梦,想当皇帝想疯了。因此,姜晏清觉得她娘多半也是受过什么刺激,想当皇后想疯了,倘若是真的,那他那皇帝爹也没带给他什么好处,最多带来了别人的冷眼和嘲笑。于是乎,这个“大秘密”他还真就没跟别人提起过。

最早他们也是住在这间茅屋里,只不过家庭构成有些奇特——他、他娘和他师父。这师父是真师父,并非继父。师父对娘亲永远尊称“夫人”,他更是从不敢正眼看一眼娘亲,与娘说话永远是半猫着腰、低着眼。似乎他们之间的地位并不平等,但又不像主仆,更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与一位他奉若神明的天上仙子。

娘是从不出门的,也没有任何可以挣钱的营生,连绣花补衣服对她来说都是极为艰难的。她的手似乎没有一丝力气,拈起一根绣花针都颤抖不停。因此,养家的重任全都落在了师父郑其凡一人肩上,姜晏清现在的戏台子就是从郑其凡那里继承下来的。常春街要到晚上才能真正热闹起来,但师父为了多挣点儿赏钱,总是一早儿就出门,常常要到夜半才能收摊。

郑其凡长得其貌不扬,黄鼠狼成精的形容可以说是惟妙惟肖,姜晏清最初一看到他就会被吓得哭起来。但这黄大仙儿手是真巧,各种小巧精致的玩具他总是变着花样儿地给姜晏清做,背着他,给他讲着精魅鬼怪的故事,哄他玩。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了起来,二人可以说是比亲父子还要亲。

而且郑其凡虽说模样吓人,心地可真是善良。邻里之间哪家吵架,一定请他前去说和。几根稻草就能编出活灵活现的玩偶,送给附近的孩子。一群孩子扯着他的山羊胡子,笑着说他像黄鼠狼,他也毫不在意,反而扮作黄大仙儿继续给他们津津有味地讲故事。哪家遇到要紧事缺钱,虽然自身并不富裕,但他总是愿意倾囊相助、救人于水火。那个时候姜晏清总是说他傻,别人就是看他好说话才故意欺负他,但他总是不以为意,仍然乐此不疲。直到现在,师父郑其凡都是姜晏清见过最好的人。

他打心眼里喜欢师父的手艺,立志要当全金平最好的戏法艺人。可是这些在娘眼里都是不务正业的末流东西,“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娘不同意师父也就不敢收他这个土地,但禁不住他软磨硬泡,一哭二闹三上吊,郑其凡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了他这个徒弟,有一搭没一搭地教两三个技巧,但前提是他必须把正课读好。

崔雨眠对姜晏清的课业抓得是极为紧的。“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经子通,读诸史;考世系,知终始”。六岁之时,《三字经》、《小学集解》、《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千字文》、《百家姓》这些启蒙书籍便已全部读过。每晚崔雨眠都会检查姜晏清的背诵情况,倘有一点背诵的不好,她就会拿出一把长长的戒尺将姜晏清的手心打得通红。小孩子不懂事,偶尔也会顶撞两句,可这却把崔雨眠气得胸口生疼、咳嗽不止,美人含怒,只会让人觉得是自己的不是,而不会怪罪美人,于是姜晏清只好加倍刻苦地学习,努力让娘亲满意。

偶尔夜间从梦魇中惊醒,姜晏清会发现娘常常一个人守着窗子发呆,眼角还挂有淡淡的泪痕,但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理解这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愁苦郁闷呢?娘很少笑,哪怕姜晏清使劲浑身解数也很难让她开心分毫,娘的身子似乎也在郁郁寡欢中一点点地垮了下去。

姜晏清七岁那年的一个暴雨夜,天空似是被捅了个窟窿,哗啦啦地下个没完。这破旧的茅屋也因年久失修,承受不住这狂风骤雨,屋顶的茅草被掀翻了不少,豆大的雨珠滴入屋内,娘的咳嗽一阵比一阵急促。师父赶紧把自己的被子给娘又围了一层,然后好歹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就冲进雨里修缮屋顶。但娘并没有丝毫好转,甚至一度咳出了血。这可把姜晏清吓坏了,他冲出门外,跑上长街,但大雨夜家家药铺全都店门紧闭,任他怎么叩门哀求,硬是无人愿意搭救那命苦的母亲。他跪了好久,哭了好久,求了好久,但最终只是孤身一人回到了住所。他看见师父跪坐在地上痛哭不止——娘已经咽气了。他第一次发现床上的人是那么蜡黄干瘪,似是真的熬得灯枯油尽了。后来收尸入殓、盖棺下葬等一系列事他已经记不分明了,只觉得自己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参与了全程。最后,因他们买不起墓碑,只在崔雨眠的坟前插了一枝她生前最爱的杜鹃花。

母亲的死算是激励了姜晏清一下,他也狠命地读了三个月的书,试图完成那春秋大梦,但孩子的心性终是不坚定,又或许是觉得这梦想太过虚无缥缈难以实现,渐渐地,他又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向师父学戏法。

变故发生在他八岁那年的清明前后,有一清瘦书生和一独臂行者找上门来,认真地打量了他一圈,似是确认了他的身份,这才表明来意,那书生就是梁楹,行者乃已退隐的中原高手无功,大概说了一番和他娘勉励他的类似的话,并表示皇上始终惦念着他,自己就是陛下派来辅佐他、助他成长的,这反倒激起了少年的叛逆。命运也真是讽刺,他那素未谋面的皇帝老爹苦寻他们母子多年未果,偏偏在他娘去世后有了眉目,想必娘亲生前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一定非常思念自己的夫君吧,若能见上皇帝一面或许她也能一展愁容吧,太医院里的御医各个医术高明、又有各种奇珍异草,想必一定能治好娘的病吧,娘应该就不会死了吧,可是……你随意地派了两个人来找我,嘴上说着关心惦念有个屁用!哄小孩都没见过这么不走心的!日后你想认我这个儿子,我还不认你这个老子呢!你想让我文成武就,我偏掏鸟窝、斗蛐蛐,你的江山后继无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你有嫔妃三千,皇子公主数不胜数,又不缺我一个,干嘛非要来破坏我的自由!

于是姜晏清就越发地我行我素、不服管教,梁夫子让他背书,他就变着法儿地编排先贤圣人,差点没把梁楹气得口吐鲜血,抻出戒尺要打,他又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让梁楹抓他不着。练功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加上无功作为隐者追求清净淡泊不大管他,他便师父在台上表演,他就在台下拿个铜碗负责讨赏钱。哪怕郑其凡劝诫他,他也不往心里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儿就过了两度春秋。

一个夏日午后,他正和几个同龄孩子蹲在溪边捉蝌蚪,天空忽然飘起了雨点,于是他便摘了片荷叶盖住脑袋往家跑。临近门口,他发现大门没关,心生疑惑,轻手轻脚地刚走进去就看见一个人形的东西吊在空中,晃悠悠地,正对大门——那正是他的师父。

“啊——啊——”他感觉自己要疯了。师父的胸前还挂着个木牌,上面是他咬破手指用血写的:万望皇子珍惜时日,莫再虚度光阴。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今日是娘的忌日。那天他大病了一场,高烧几日几夜不退。

但自那之后,他终于有些走上了所谓的正途了。

第六章无功德善兄弟意长 雨眠春碧姊妹情深

这无功大师年轻时那是一把长刀打遍中原无敌手,意气风发,风光无两,但年少得意让

他有些飘飘然,后又受奸人挑唆,被仇恨与愤怒蒙蔽了双眼,手上沾染了太多无辜之人的鲜血,等他幡然醒悟时,早已追悔莫及。于是,他决定斩尽奸佞后以死谢罪。当一个个幕后黑手相继倒下,只余他一人时,他将刀引向了自己,幸有同门师弟德善和尚及时赶到制止。据说他们彻谈了很久武学的真正意旨,使无功在大彻大悟之后境界更上一层楼,这才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但他将刀换至左手,手起刀落,砍掉了自己拿刀的右臂,立誓余生再不杀人,随了德善和尚飘然离去,隐居于寒砧山秋月寺。

德善就是秋月寺的住持,当然整座寺庙也只有他一个和尚。这个胖大和尚面宽耳阔,无论何时总是笑眯眯的,再加上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简直是大肚弥勒佛转世。然而,这德善却是个名副其实的笑面虎,一张笑脸干起杀人放火的勾当也仍面不改色。虽入佛门,却丝毫不受清规戒律,人生两大爱好就是饮酒吃肉,更是把“酒肉穿肠过,佛祖留心头”奉为圭臬。

退隐江湖的无功常年只在山水间清修,再不过问世事,金平城外钟灵毓秀的名山大川拂去了他早年沾染的杀伐之气,竟把他滋养成了一个温润平和的中年人,也不知老皇帝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请他出山。师父刚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姜晏清只觉有满腔话语憋在心中,却无人能与之倾诉,又因与梁楹话不投机,因此他常常上山找无功。但无功是个不善言辞乃至略显沉默寡言的人,好在德善是个话匣子外加自来熟。每次姜晏清刚到山门,就被他一把搂进怀中,被他的满身肥肉包裹着、温暖着,德善用一双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姜晏清的头,并学着他师父的语气喊着“小姜姜”,腔调却略带油腻,同时又把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以至姜晏清几次都感到有点窒息。如今十年过去,少年早已长得比德善还高,再也搂不到怀里了,但那句“小姜姜”却终是没有改掉。

自打师父去世后,姜晏清练功愈发刻苦了,扎马步、走木桩绝不投机取巧,只因当你深入到一定境界之时,就会忘记周遭的一切,惟余天地与我,内心会获得难得的宁静。无功说他根骨极好,很有天赋,又因骨骼奇轻,因此会在轻功上有很高造诣,他虽表面上风流狂浪,但骨子里却带有潇潇君子的浩然之气,于是便让他专攻剑道。姜晏清也不负所望,进步极快。

十三岁时的一天,姜晏清完成一天的训练后已是傍晚,德善便留他在秋月寺吃过晚饭再走,做的是德善最爱的牛肉面。德善总是嫌弃姜晏清太瘦了,抬手一摸都是骨头,咯咯愣愣的,于是给他盛了满满一大海碗,他自己却能吃三碗还有余量。晚饭过后,意欲留姜晏清住宿,明早天亮再下山。但因那日恰是娘亲与师父的忌日,姜晏清想于夜间去祭拜一趟,便拒绝了。

下了寒砧山,行至金平城门,还需穿过一片十里长的密林。林里树木个个参天,都有百余年的年岁,旁逸斜出的枝丫遮住了大半月光,地上婆娑的树影被拖得竖长,有的竟似吃人妖怪的形状,有些阴森可怖。姜晏清加快了脚程。

突然,林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这声音极轻微,但姜晏清耳力很好,他已握剑在手。但这人似并不想隐匿行踪,竟发出了桀桀的怪笑,这笑声初放荡诡谲,后轻柔婉转,最终只余无尽凄凉,她到最后甚至轻轻地哼唱了起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紧接着,她袖口一挥,唰唰唰,飞出了数十银针,将姜晏清团团围住。她这才从密林中走出,迎着月光向姜晏清走来。原来,她身后还跟着数十女子。

借着月光,姜晏清终于能看清她了。为首的那人,穿着姹紫嫣红的绫罗锦绣,略像只五光十色的山鸡,头上更是各式各样的金银饰品,恐怕得有十来斤重,风吹得她袖口微微上翻,露出了白皙的手臂和柔荑似的手指,只是她恨只有十根手指不能多带几个戒指,两臂更是一溜儿的翡翠镯子,完全把自身的美好破坏了个一干二净。脸上更是涂着厚厚的脂粉,比墙还白的面容,血红的嘴唇,刻意修建的柳叶眉,绚烂如虹的眼影,整个左半张脸画着一朵盛放的杜鹃,虽不能看出本来面目,甚至独树一帜的打扮折损了自身的形象,但也应该是个美人。其余众人也皆类似打扮。

她缓缓走上前来,用手捏住姜晏清的下巴,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出神地喃喃道:“像啊,真像。只可惜了是个男孩……”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又厉声问道:“你娘呢?”自打失去两位至亲至爱之人,这尘世似是已无什么能让姜晏清留恋的了,因此早已将生死看得极淡,哪怕此刻命悬一线,也没有太多惊慌。

“她死了。”

“什么?”“啊——”那人似是得了一个惊天霹雳,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起来,同时手上的力道不断加大,似是要将姜晏清的下巴捏碎。姜晏清狠命地挣扎了起来,将那人的手咬出了血她也不觉得疼,过了好久,她才重重地将姜晏清甩开,他的背正好砸在了一棵树干上,剧烈的疼痛让他感觉自己的脊柱可能都碎了。那女人又抽搭了一回儿,这才缓过劲儿来,泪水冲刷掉了一部分脂粉,留下了两道与周围颜色不统一的细线。她缓缓走上前来,努力平复心情,问道:“什么时候?”

“六年前的今日。”

“好。那我就掏出你的心肝来祭奠姐姐!”

说罢便抬手露出锋利的指甲,但姜晏清的那张酷似他娘的脸似是让她想起了故人,终是没能下得了手。

过了一会儿,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将姜晏清放了下来,爱抚着他的脸,努力温柔地说:“吓坏了吧,孩子。我叫柳春碧,是风阁现任主人。我与你娘亲如姐妹,你可以叫我柳姨。但你知道吗?你娘就是被你爹那个皇帝老儿姜若怀害死的,你要为你娘报仇啊!我会好好地培养你,将你训练为一个合格的刺客的。”

姜晏清也并非会相信她那三言两语,只是无功告诉他武学讲究循序渐进,需要一点一滴的积累,可是他苦练了三年,并未学到一招两式,遇上风阁的人依然毫无招架之力,他太想强大了,邪魔外道或许是条捷径,于是他便假意应允。那鸣琴楼四楼实则就是风阁对他的训练之所,飞镖、炼毒、调香、点穴、步法等等一应俱全。乃至他后来终成那神龙见尾不见首、令人谈之色变的宜白公子,说是在金平城一手遮天,其实不过是周旋于各方势力,与各路人精虚与委蛇罢了。往后余生,他似乎只能像那戏曲艺人般,在不同人面前变出不同脸谱,于勾心斗角中谋他那大逆不道之事。

后来,无功也察觉出姜晏清的剑法中沾染上了些许邪气,姜晏清只好全盘托出,无功只淡淡摇了摇头,表示路是要自己走的,后不后悔只有走过才知。也不加阻拦,但二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将此事与梁楹提起。

风阁,以杀尽天下负心之人为宗旨,成员全为女子,干的大多是拿钱买命或倒卖情报的勾当,历朝历代都被列为邪魔外道,朝廷还特意成立了捕风小队缉拿风阁成员。相传,风阁的开山鼻祖因相貌丑陋而被一富家公子玩弄感情、始乱终弃,于是她便杀了那人满门,又招募数十同病相怜的可怜人组成风阁,专门干起刺杀的勾当。后来,风阁经发展壮大,传承数代,为了能有更多成员,她们甚至偷抢寻常人家的女婴,割坏她们的面容,将她们培养成无情的杀人机器,风阁历代新任阁主都需踩着上一任的尸体上位。

后来,姜晏清不断地从柳春碧口中套取只言片语,七零八落地拼凑出了当年的故事。

崔雨眠乃是风阁上任阁主崔春堂的私生女,因而相比她人,备受宠爱,没有被毁坏面容,虽也常常任性使气,但终归是保留了少女应有的古灵精怪与天真可爱。柳春碧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是被强抢过来的女孩,整个左半张脸都曾被放在炉火上炙烤,哪怕痊愈后也是十分骇人,走到哪里人们都骂她是怪物。风阁女子大都经历相仿,惟崔雨眠是个例外,柳春碧内心本是嫉妒与不平的,但这个神仙似的女子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嘲讽她,而是细细地将脂粉研匀,敷在她的脸上,又绘出杜鹃模样,将可怖的伤疤全部遮住,她说:“此花乃杜鹃鸟日夜哀鸣而咯血,染红遍山而成,寓意着我永远爱你,爱得喜悦。”一颗脆弱敏感的心第一次被温柔以待,怎能不倾尽所有回报这人呢?但她不知道的是,这话是一个男子告诉崔雨眠的。

后来,崔雨眠竟违背教规,怀了身孕,阁主念她是自己的亲身女儿愿意放她一马,只要崔雨眠肯打掉腹中胎儿,她便既往不咎。可崔雨眠竟挑断了自己的手筋脚筋,将一身本事还给阁主,从此脱离了风阁,再无人知其下落,包括柳春碧。柳春碧恨啊,恨姐姐心中最爱之人并不是她,恨她不信任自己不肯告诉其下落,恨崔春堂毫无人性将亲生女儿往绝路上逼……

往后余生,柳春碧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杀尽天下辜负姐姐之人。她将崔春堂踏在脚底,把她的人皮活剥下来时,听着她发出非人的惨叫,心里好不快活。当她查出姐姐的情人竟是当朝皇帝时,她竟燃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胜负欲——别说你是皇帝老儿,就是天上神仙,胆敢伤害姐姐,也只配做我的刀下鬼。至于他们的儿子嘛,留着那男人的血,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若能由他儿子亲自将其处决,倒也十分有趣。

执念起,不可脱。柳春碧早已在歧路上再也回不了头了。

第七章 小吵小闹勾起回忆 梁楹献计誓夺武状

且说那日中午卫昭晴与姜晏清不欢而散之后,她便一人悻悻地往将军府走去。老远便看见门口站着两个门神般的侍卫,一个瘦高个、长方脸,嘴角留着两根细长胡须,另一个是个小墩墩,长得虎头虎脑的,他们便是卫龙、卫虎。卫昭晴怎么都想不明白老爹为什么安排这么两个不协调的人当门卫,将军府不要脸面的吗?

卫虎瞥见卫昭晴,就开始使劲儿地朝她眨巴眼、努嘴,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说:“小卫,你可回来了!将军今天好像脾气不太顺。”卫昭晴满不在乎地说:“谁那么不长眼,敢惹老头不高兴?”卫龙这才慢悠悠地踱过来,带着说风凉话的语气说:“还能有谁啊?”卫昭晴一扶额,叹气道:“行吧,我下午努力夹紧尾巴做人。”

说罢,她便轻手轻脚地进了大门,打算溜到后厨。谁知刚转过屏风,就看见老将军卫定搬了个马扎,坐在前厅外面,将卫昭晴逮了个正着。

“爹,你在这蹲点呢?”

“说,你上午跑到哪里疯去了?”

“咱这不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替您和金平的几个大户人家搞好关系,提前他们的千金小姐熟络熟络,我这顺便和她们学学针线活,绣绣花啊,织织布啊……”

“你当你爹老糊涂了!你打扮成这样,人家不把你当登徒子赶出来就不错了!还绣花织布,哪次不是小檀冒名顶替你去?你要有这觉悟,咱家祖坟都得冒青烟!”

“老头,这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怎么从自己家里开始烧啊?”

“丫头,你都十九了,怎么还是跟小孩子一样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呢?那些你爹年近半百,仍力能扛鼎,上马捉贼手到擒来的说法都是用来糊弄天狼部的。漠北守护神终究是人,也会老,也会有提不动枪的那一天。你从小就在漠北饮狂风、吃沙子长大,爹没能给你提供一个好的环境,是爹对不住你,如今圣上体恤我,想让我度过一个清闲的晚年,你怎么就不会享福,天天琢磨着回漠北呢?”

“爹,我没有想让您现在还跟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样驰骋疆场,我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当年凉川一役还不足以证明吗?您把毕生心血都投注在了漠北边防,如今的边防部将大多是酒囊饭袋,您就真的忍心看着他们糟蹋之前的基业,看着卫家军就此解散吗?您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接下卫家这面大旗?”

“你,唉……”卫定终是没再说出什么,只重重地叹了口气,离开了 。

这时婢女小檀探探脑袋,见卫定离开,就将卫昭晴一把拉回了房内,关上房门,她语重心长地说:“小姐,老爷也是为了你好。你就不能听点话,让老爷省点心吗?”

“你还好意思说我,说,是不是你偷偷向老头打小报告,暴露了我的行踪?信不信我扣你银子!”

“小姐,你这点就比不上老爷了。你动不动就拿扣银子要挟我,人老爷每次都是说要多给我二两银子。”

“钱钱钱,你就认钱!咱俩的感情都比不过二两银子是吗?”

“那倒没有,怎么也得五十两才行。”

卫昭晴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抬头却瞥见了一个类似蜡烛的奇特摆件,于是便伸手一指,问小檀:“那是什么?”

“哦,忘了跟你说,那是无伤大哥托人送过来的,今天上午才刚到,说是从西域商人那买到的,叫什么香薰。这玩意点着了可好闻了,上面的风车还能跟着转悠,又有两个风铃叮当叮当地响。”

“卫无伤就喜欢弄这些虚情假意的东西。还无伤大哥,他把你们一个个的都哄美了,然后让你们尊他为老头的接班人。我告诉你,卫家三千义子皆姓卫,但小卫只有一个,那就是姐姐我,其他人都得靠边站。”

“切,你那是病,得治。你有那功夫争谁是小卫,不如赶紧物色一个胆大包天敢娶你的如意郎君,但也不能完全不挑,至少得有钱。女子十五及笄,即成年可以嫁人,你都十九了,再过几年就真成老姑娘了。”

“哦,我知道了,你恨嫁了。你放心,孤独终老算我一个人的,我绝不拖累你。说来听听,你看上了哪家有钱的公子哥,老头要不同意,我替你去说亲。”

小檀登即羞红了脸,骂道:“胡说什么呢你?”说完就向门外走去,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折返回来说:“对了,你以后不要老提凉川。你没发现老爷每次听到这两个字脸色都不太好看吗?而且自打你擅作主张收复凉川郡之后,老爷无人时总是显得忧心忡忡,跟有什么心事似的。”

“有吗?”

“你当然看不到了!就你那眼大漏光的,凡事都不上心。都说女儿是爹的小棉袄,指望你关心别人,替你操心还操不过来呢!”

“我就这么讨人嫌吗,还是出门没看黄历,怎么谁都拿我撒气啊?算了算了,我亲爱的小檀,你赶紧去后厨给我下碗面,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看你是不饿不知道回家!”

“别忘了卧个荷包蛋再多加两片肉!”

“吃吃吃,吃肥了,我看谁还要你!”

小檀离开后,卫昭晴就把头埋在桌子上,陷入了回忆。

娘亲怀胎九月,即将分娩之际,所居的凉川郡发生叛乱,潜伏进来的天狼部族不管士兵百姓,一律屠杀干净,那时卫定还在前线作战,根本无暇顾及凉川的变故,娘亲又突然临产,身体虚弱,血流不止,她只好将浑身还带着血迹的小婴儿交给老仆,让她们不要管自己,跟着最后一批逃难的人群逃出生天,而她自己却永远留在了凉川。

当老仆把这丁点小的孩子交给卫定时,没人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军营中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往哪给这小孩找奶水啊,他只能把米糊面糊兑水,稀里糊涂地给这小孩往下灌,就连卫昭晴都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小时候的卫昭晴体弱多病,可以说是个药罐子,卫定为了能改善她的体质,这才将她带入军营与其他义子一同操练。卫定为了养好这个闺女,可以说是既当爹又当妈,人们常开玩笑说:“这孩子哪里是卫定亲生的,简直是卫定亲自生的!”当年少年将军怀抱襁褓将敌人挑落马下的事迹至今仍被传为佳话。

小时候的卫昭晴常常问娘亲去哪了,卫定就答:“你娘叫乔乔,是个大家闺秀,温柔贤惠,贤良端方。她一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你要乖乖的,不然她会不高兴的。”后来,卫昭晴也知道了乔乔已死在凉川郡的事情,她便经常在夜间登上高高的受降城,借着如霜的月色,眺望凉川。当然,除了无边无际的瀚海什么都望不见,但或许那个时候一颗收复凉川、为母报仇的种子已经埋在了心里。

三年前,她私盗将军令,只带着三千义子兵奇袭凉川,前无探路,后无援兵,但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少年们并不知道究竟何为生死,他们被幻想中胜利后的快慰刺激着。他们装作商队,其余人就藏在货箱里,瞒天过海,潜伏入城,之后抢夺城门,与守军厮杀,那一战可谓酣畅淋漓,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直至天狼部的少祭司巴尔哈伦带领士兵前来支援,那年凉川郡的叛乱这是他的父亲大祭司巴尔索图一手策划的。仇恨使卫昭晴昏了头脑,她一心只想复仇,纵马提刀,便与哈伦交战,没想到此人武艺高强,几十回合过后,卫昭晴逐渐力怯,料是不能取胜,她便想卖个破绽脱身离开,哈伦一枪挑落了卫昭晴的银狐面具,不知为何,他竟怔怔地出神了片刻,卫昭晴抓住这个机会,回身从袖中飞出一把匕首,正中哈伦右眼。而卫无伤之前因不同意卫昭晴的计划,偷偷回去向卫定通风报信,此刻卫定已引着大军前来支援,这才杀退了天狼部,守住了凉川郡的胜利。

那天,卫定第一次对卫昭晴发这么大的火,罚了她三个月的禁闭。卫昭晴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与冲动,觉得自己确实该罚。只可惜那一刀没能杀死哈伦,只瞎了他一个右眼。听说那人后来不知从哪寻来了一只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的小狐狸,还专门在它左眼上方剜出一个红色印记,养在身边,脾气不顺时就折磨一番。人们都说他是在影射卫昭晴,

但卫昭晴自己倒满不在乎,觉得下次一定不能放过这只独眼鹰。

但,她想继承父业、接手卫家,真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

另一边,过了两日,梁楹又找到姜晏清商量之后的计划。

“再有几日就是十五了,每月十五金平都会举办花灯庙会以示庆贺,今年我们计划再举办一场少年比武大赛,参赛者只能是二十岁以下的少年,你必须当上这个武状元。到时候,皇上会下旨召少年英雄进京领赏,你就借这机会进入皇宫,再和陛下上演一场父子相认的感人戏码。顺利的话,陛下会在你弱冠之年的加冠礼上封你为允王。”

姜晏清这才将刚才嚼了半天的干稻草吐了出来,略一偏头,说:“先生,这桥段未免有些太过俗套了吧?”

“我告诉你,你得给我严肃起来。进了洛都以后,决不许像现在这样嬉皮笑脸。而且,皇帝要认你的时候,你得表现得亲热一点,不要寒了陛下的心。”

姜晏清只冷冷答道:“先生,我这人虽惯于逢场作戏,但这么肉麻恶心的场面我演不出来。”

第八章 比武艺难舍难分 救军符昭晴惜败

金平城中不乏富贵闲人,所以当有人提议每月十五都举办灯会庆祝一番,自是一呼百应,小商小贩也大都觉得这是个赚钱的良机,因此渐渐地就形成了习俗。这庆贺虽比不上元宵、中秋,但也都热闹非凡。

是日,天还未亮,鸣琴楼前就已搭起高高的擂台,台子的四个角各架起一个大火炉,熊熊烈火燃烧其中,预示着赛事的紧张激烈,四周更是彩旗飞扬,正中一个宽大横幅上书“少年比武大会”。这倒是这么多年里头一遭举办,不少少年高手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前来观战的看客更是数不胜数,其中有懂门道的内行,也不乏看热闹、下注竞赌花落谁家之辈。

辰时,比赛正式打响。裁判是个凸嘴厚唇的中年人,他用他的公鸭嗓宣读比赛规则:“少年比武大会,参赛者需为二十岁以下的少年,谎报年龄者取消资格。比试者需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将对手赶下擂台,一炷香过后,未分胜负者,休息片刻后再战。本会本着以武会友的原则,不可伤人性命。”

第一轮是一人送外号“长臂猿”的长手长脚少年与一手拿两把钢叉的捕鱼人进行比试。那长臂猿韧性极好,几次都摆出非人的姿态躲过对方无孔不入的钢叉,长臂猿的铜项圈也同样舞得出神入化,他的关节似是可以伸缩,铜项圈将捕鱼人扫得节节后退,引得观众连连叫好。

鸣琴楼二楼的一个包厢内,坐着无功、德善和姜晏清,这大抵是无功和德善自归隐后第一次下山。无他,只因这大概是他们三人为数不多还能相聚的机会了。教会姜晏清武功算是尝清了前人恩惠,往后他前去洛都,恐怕便只能生活在阴谋与算计当中,无功与德善会留在秋月寺,只有梁楹会陪他一路前进,但前途是康庄大道还是万丈高崖,就看他们怎么走了。

离别在即,无功开口略带感伤:“这赛程设置很适合你,规避掉了许多成熟的名门子弟与民间高手,这武状元你应当是手拿把攥的。我们不是神仙,没人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你无需不愧于天、不愧于地,只需无愧于自己的心就足够了。”德善为了缓和气氛,说:“嗐,你就是不会说话。我们小姜姜一表人才,姜若怀不选我们当接班人还能选谁?将来你坐上了皇帝,别忘了好好修缮修缮秋月寺,说不定我还能多收点香火钱。”

这时,长臂猿已击退了好几个对手。公鸭嗓喊道:“还有前来挑战者吗?”一清冷的女声答道:“我来。”只见一白衣女子轻轻一跃上了擂台,她不施粉黛,却自是美得惊心动魄,左眉上的红痣更是勾得人心神意乱。连长臂猿都快忘却了她是自己的对手,可这美人却是个人狠话不多的,一把没出鞘的长刀直接扫向了长臂猿下盘,长臂猿这才回神堪堪躲过。

德善打趣道:“呦,好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了,就是下手有点狠。这小美人怎么好像有些面熟?”姜晏清答:“她是卫定的女儿卫昭晴。”无功此时已进入了闭目养神的状态,“难怪,这人用刀看似是一股横冲直撞的蛮劲,实则带有漠北独有的霜雪味,肃杀苍凉,虽无卫定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之感,但也算有老将军当年的风范。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她的刀中带有一股愤愤不平之气,看来近日琐事缠身,显然她跟你一样连武学至高之境的门都没见到,都是半斤八两的半吊子水平,因此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只可惜她被卫定保护得太好,这把刀终是没被风霜磨出来,只不知她以后能不能达到独钓寒江雪的空寂之境。”

姜晏清心想:我第一次见她,就看出来这人前半生过得太顺了,欠收拾,但,要真能一辈子不知天高地厚,也挺好的。

德善说:“卫定戎马倥偬一辈子,就剩这个宝贝女儿了,不愿让她再风餐露宿可以理解。你听说了吗,昨日天狼部发兵了,漠北怕是又要不太平了。现在的漠北守将没一个有真本事的,真打起来,还得调卫定回去。和尚我口冷,卫定这年近半百的人了,二十年来天狼部把他的套路也摸得差不多了,这次回去,不知他还能不能回来。”

说话间,卫昭晴劈刀正向长臂猿砍去,长臂猿急忙用项圈一挡,谁知卫昭晴这只是个假动作,她灵活地向下侧铲,双腿一勾,就将长臂猿绊倒在地,紧接着一个侧踢将他踹下了擂台。

“漂亮!小姜姜,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场?”

“等有人把她弄下去。”

“为什么?虽说你被柳春碧那个老妖婆带得三招之内不飞暗器就难受,尽想着投机取巧,花里胡哨的阴招小动作太多,这丫头的刀虽然干净纯粹,但你就算用无功教你的问天心法光明磊落地比一场,赢她也问题不大。”

“我只是不喜欢欺负姑娘。”

“有吗?之前有个脱衣舞娘要刺杀你,你不也脸不红心不跳地照收拾不误吗?”

“有这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此时,一身高九尺有余,体型健硕,力大如牛,手拿双锤的壮汉走上了台,这人拧着一双川字眉,一脸饱经风霜。卫昭晴奇怪道:“不是说比试者需二十岁以下吗?”谁知那壮汉开口却是清脆尖锐的娃娃音:“我才年方二八,你没听说过我金刚娇娃的名号吗?”末了还带有哭腔。卫昭晴无奈道:“行了行了,来吧。”

壮汉抡起双锤便向卫昭晴挥去,她轻轻一跃躲过,地上却被砸出一个大坑。紧接着几轮过招后,卫昭晴被逼至边缘,就在铁锤当空向她劈来之际,她借力打力,缘锤而上,一个空翻跃至娇娃身后,横刀一推,那人竟纹丝不动,她赶紧一个下腰,这才躲过对方回身抡过来的大锤。接下来,金刚像是占了上风,始终是他打她躲,木质的擂台被他砸出坑坑洼洼的大洞。几圈过后,卫昭晴翻身一跃,跳至擂台中央,“轰隆”一声,台面倒塌,只剩数十木桩,那壮汉也陷入废墟之中。公鸭嗓裁判叫道:“落下擂台者输。”

在场的无不叫好。

姜晏清轻笑一声:“模仿我。”

公鸭嗓接着喊道:“可还有前来比试者?”

无人应声。

“可还有前来比试者?”

“一次”

“小姜姜,看来你不得不和小美人正面对上一对了。”

姜晏清直接从鸣琴楼二楼包厢跃窗而出,一个漂亮的空翻,稳稳落在一根木桩上。

“我来向姑娘讨教讨教。”

卫昭晴略一挑眉,“哟,您又来当第一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变戏法的,追求文成武就干什么啊?”

“嗐,艺多不压身嘛。”他也不知从哪弄来一把画有墨竹的折扇,略显风骚地扇了起来。

卫昭晴也不答话,如脚踏浮萍般,步下生风,踩着木桩就向姜晏清攻去。姜晏清则不慌不忙,将扇子合拢,轻轻一架,他惯会使四两拨千斤之力,看上去极为云淡风轻,就将卫昭晴的招式一一拆解开来。卫昭晴只觉得这人攻击的处处皆为命门穴位,且角度极其刁钻,她左遮右挡得极为别扭,而且此人招式韧如蒲苇,你攻他便闪躲,让你使不上劲,你退他又迎上来,惹得你难以出招。姜晏清则觉得对方刀法看似单一,实则于细微处富于变化,稍有不慎就会被寻着破绽。二人就这么见招拆招了二十余个回合。

观者只觉得此二人全都轻功卓绝,擂台虽只剩数十木桩,但他们却如履平地,错综的步法给人以斗转星移之感,看得人眼花缭乱。

德善道:“难得啊,小姜姜这场手段竟如此干净,这么多回合了还没有一招阴的。”

无功淡淡道:“棋逢对手自是值得珍惜。我还是第一次在年轻一辈中看见这么精彩的较量。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我们都老了,新人也是时候登台亮相了。”

突然,姜晏清一改之前的轻盈风格,将折扇打开极快地旋转起来,扇面边缘如刀刃一般锋利,同时他调动内力于掌心,不再疾风劲速,而变得平淡冲和,颇具大师风范,一套掌法下来行云流水,中正浩然之气扑面而来,突然,他反手一推,掌风顿时变得狠厉诡谲,卫昭晴情急之下拔刀出鞘,“哐啷”一声,挡住了折扇,姜晏清乘机一个龙跃天门,鬼魅般落至卫昭晴身侧,卫昭晴只好匆忙转身来防,那人却抓住时机一记凌厉的劈空掌,卫昭晴横刀接住,却已是重心不稳,向后跌去,可她身后正对着一个滚滚燃烧着的火炉,姜晏清只好伸手将她一拉,卫昭晴借机一拽,重新稳落在另一根木桩上。

“哎,小姜姜手下留情了。”

“能达武学至境之人,大多有一颗敏感的心,能于一叶中知秋意,见月缺花残往往不禁潸然泪下,听得见幽山鸟鸣,嗅得到泥土芳香,更可以与天地精神独往来,方可达天人合一之化境。”

“可最是无情帝王家。他要走的路注定万分艰险,往后余生,注定只剩算计与利用,任何一丝真情都会牵绊住他,成为他前行的累赘与负担。”梁楹这时走了进来。

似是自带能让人安静的气场,无功又继续闭目养神起来,连德善这个话痨也感到了一丝话不投机半句多。

擂台上的比试愈发激烈了,一炷香也即将燃尽。就在这时,有人突然不知将什么东西丢向火炉,卫昭晴却发疯般一刀架开姜晏清,飞身去救那物件,她的裙摆堪堪擦着火苗而过,伸手将那物紧紧搂入怀中,紧接着一个翻身落到地面。

“爹,你疯了!怎么能把将军令往火里扔呢?”原来那物乃御赐的将军令牌,凭此令可调度千军万马。这令乃用昆仑美玉打造而成,青白相间,又雕有神兽麒麟,十分精美。

“我连自己的亲闺女都管不了,就算有这令牌,又能调得动谁?”

卫昭晴一扭头,朝裁判喊道:“这局不算!”

公鸭嗓用一成不变的语气道:“落下擂台者输。”

于是,卫昭晴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

第九章十五夜共话良宵 接军符初挑大旗

临近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大街小巷、店铺宅门前都挂起了花灯,照得夜色明亮如昼。且是夜金吾不禁,人们大可肆意游赏,更有六街灯火闹儿童,爆竹炸响,焰火漫天,长灯伴月,真乃“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街边一小茶舍的散座坐着一白衣女子,街上来来往往的成双成对的行人衬得她形单影只,略显落寞,似与周遭的繁华热闹格格不入。

突然,一小东西伴着“嘎吱嘎吱”的声响,三两下跳上了她的桌子。原来是只木质兔子,这兔子两条后腿装有弹簧,稍紧两圈再一松手就可跳出一定的高度。虽是木制,可这兔子也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生动可爱,想必是被倾注了一番心血。

她一抬头,就看见姜晏清有些不好意思地哂笑着站在不远处,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卫昭晴将发条拧了三两下,把小兔子向他弹了回去,没好气地说:“你是来听我向你道喜的吗?”姜晏清一摆手,“怎么会呢?这不,我还欠你顿饭嘛。”卫昭晴伸出两根指头,“两顿。”姜晏清笑道:“行,两顿就两顿。”

这次,他并没有选择鸣琴楼,而是带着卫昭晴左穿右穿,在巷子里拐来拐去,寻找隐于市井深处的美味,但酒香不怕巷子深,虽门脸不大,可这些小店各个排起了长龙。

姜晏清似是与店主熟识,插了个队,托回来了碗酒酿圆子,“尝尝。”这圆子个个团如玉粒,卫昭晴舀了一小勺入口,只觉酒香四溢,清甜爽口。姜晏清笑道:“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可你不知,这酸酸甜甜的圆子里掺杂着女主人的一把辛酸。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本是溪边的一个采莲女,腼腆内向,很少说话,逢人便只是笑。她娘有一次上山采药,不小心失足摔下山,跌坏了腰,从此重活累活都干不了了,那时她小,家里的大活小活就都是她爹干。她爹是个屠户,性子暴,而且非常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说什么都是对的,不允许任何人反驳。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先嚷不是,最后含含糊糊地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而且受一丁点累都觉得自己冤,就开始在家里横挑鼻子竖挑眼,找茬骂人,连碗筷摆在哪里都得听他吩咐才行,是个窝里横,一出门就老实了。这人还嗜酒如命,每天晚上都要自斟自酌,舍不得喝好酒,就买劣质黄酒,每次喝完酒都要撒酒疯。你不理他还好,越搭理他闹得就越凶。因此,他们一家三口一年到头也没有两句话说。后来,她十六就被她爹二十两银子嫁给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结婚后发现那人和她爹差不多一个德行,她算是过得苦不堪言。我曾想过劝她一走了之,后来发现实在是行不通,若不离开金平吧,迟早得被抓回去,离开了吧,她在外面也没有人可以投奔,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可以谋生的技能,也不知能撑多久,似乎隐忍成了她唯一的选择。再后来,她又有了孩子,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伺候老人孩子,半夜把家里全都收拾好才能入睡,过度劳累让她肉眼可见地衰老了,但这个家算是把她越裹越紧,可能这辈子都冲破不了束缚了。所以,我真的觉得你很幸运。”

卫昭晴略一低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让人看不分明,“所以,就接受命运,不付出任何努力尝试改变?如果人人都安于现状,那我们现在还处于茹毛饮血的原始状态。心若不妄起,永劫无改变。就像“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想必哪怕知道车裂之结果,商君也会义无反顾吧。改变是需要付出代价,但它带来的结果是值得的。”

“可也并不是所有改变都是好的。当年梁楹变法时,本意是富国强兵,可随着一些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混入其中,新法早已变了质,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而且当时不仅朝中权贵反对,就连那些本该收益的百姓也是怨声载道,为什么?大部分人都喜欢安定,改变会带来不确定,不确定就意味着风险,所以人们喜欢守住自己已有的,那些美好的大多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幻想罢了。历朝历代统治者,为了方便治理,不乏采取愚民政策的,他们想要的是一群麻木的、不加思考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安分守己的顺从者。”

“改变想要成功,不能一夜之间就将从前种种全部推翻,把天变成地,把地变成天,那不失败才怪呢。变革需要春风化雨般的潜移默化,要让人们从心底里认为这是有好处的,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需要几代人的接续奋斗,先人的基业需要后人守得住、传得下去。这也是我为什么执意要接手卫家,不希望它就这么散了。”

“或许老将军有他的想法,而且,朝中对卫家已是十分忌惮了,卫家后人再都青胜于蓝,谋反虽是谣言也有三分影子了,你若接手,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与恶语中伤,这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成功。”

“哦,对了。听说皇上会召武状元进京,你会去吗?”

“去。”

“然后呢?还回来吗,还是就走仕途了?”

“可能不回来了。”

“戏法也不变了?”

“大概吧。”

“为什么?”

“为了改变。”

“那祝你成功。”

那晚他们又尝了桃花酥,饮了桂松酿,逛了灯会,放了河灯,更有阵阵烟花在空中绽放,重塑了一片星河。

回到将军府,已是夜深,卫昭晴轻手轻脚地翻进了府里,走至房间,却见卫定正在那里等她。

“回来了。”

“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你还有件东西没有还给我。”

“什么啊?你说将军令,还给你你也是往火里扔,还不如留在我这。”

“那既然你要接,可要接好了。”

“您什么意思?”

“卫昭晴听令!我任命你为三军副指挥,天狼部已发兵夺我南华数个关隘,三日后备足粮草,即启程经洛都,重返漠北,收复失地。”

“遵命!”

另一边,姜晏清回到茅草屋,梁楹已等候许久了。

梁楹道:“你收拾收拾,三日后我们启程去洛都。我们的基业与众多人脉都在金平,离开去洛都,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洛都不比金平,朝中重臣各个都是老狐狸,其余三个皇子在那里的根基都比你深,今后我们需时时如履薄冰,万分谨慎。而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恐怕已有些人听到了些风声,因此这路途必不太平。皇上已下令调卫定回漠北了,我们跟着卫家进京会稳妥些。”

姜晏清听了一阵头疼,只感觉一片真心实意,马上就要变成别有用心了,开口却道:“其实当初派卫定来金平是他计划好的,他料到了会有今天,甚至连天狼部发兵的时间都算得八九不离十。回洛都封王是第一步,立太子是第二步,可这太子与皇帝之间还是隔着很大的距离,您觉得我斗得过他吗?况且,他今天觉得我是很好的继承人,过两天又看我不顺眼了,到时候您会支持谁?”

梁楹沉吟半晌,轻轻道:“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第十章 先人墓前表忠心 大军启程出金平

翌日清早,姜晏清刚一出门,就远远地看见卫昭晴坐在嘉砻江边的一个凉亭里,手里捻着根柳条,似是想编个什么花样儿,但绕来绕去终是缠成了个死疙瘩。

姜晏清轻笑了一声,走了过去。卫昭晴显然也看见了他,翻身跃下凉亭,迎了过来。

卫昭晴神色复杂地盯了他半晌,开口道:“你的事情我爹昨夜大概同我说了说。他任命了我为三军副总指挥,卫家军班师回漠北的同时,会把你护送到洛都。在这期间,你的安全由我负责。”

姜晏清略显犹豫地问道:“那,我的故事老将军大概与你讲了多少?”

卫昭晴惊讶道:“什么?难不成老头儿还故意隐去了更为劲爆的不告诉我!”

姜晏清强忍踹她一脚的冲动,,咬牙道:“卫小姐,不会说话可以不说。你长着这张火上浇油的嘴,还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那人却嘻嘻哈哈道:“我这不是知道你心胸宽阔、不记私仇,开个玩笑嘛!”

“那小姐也不能看我人好心善,就可着劲儿地欺负啊。”

“那什么,你收拾得怎么样了?需要帮忙吗?”

“差不多了,没什么好收拾的。我身无长物,更无亲人,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不过孤身一人行走天地之间,如孤蓬般漂泊。”

“那你师父留给你的木箱呢?”

“不要了。我打算埋到他的墓旁。”

“别啊!那不就彻底糟蹋了吗?你要不要,不如留给我,我当宝贝似的供起来,保证不让它受一点儿委屈。”

姜晏清嗤笑一声:“还是算了吧。给了你,你也不会用。连根儿柳条都编不好。”

卫昭晴假装生气道:“瞧不起谁呢?我聪明着呢!我不会可以学啊。”

“行行行,你聪明。但还是我带着吧,万一哪天卫小姐心血来潮想看我变戏法,我也得有道具呀。”

“那今天下午可以收拾完吗?”

“可以。但不是三日后才出发吗?”

“兵贵神速。我爹他们已经去准备车马粮草了,今日下午应该就可完备。他嫌我碍手碍脚,让我来帮帮你。如果你没有什么问题,咱们下午就出发。而且虽说你的身份没有对外公布,但想必朝中有不少人知道内情,不希望你活着去到洛都。咱们兵不厌诈,不能让他们摸透了。”

“好,没有问题。”

“你的那些手下,他们是此行一同前去,还是分批各自前往?”

“其实,我从没把他们当过手下。他们也都是可怜人,大家不过是抱团希望在这无常的世道谋条还不错的生路。他们也有各自的家庭,我不可能让他们为了我抛妻弃子、背井离乡,去那深不见底的朝堂,在暗处于刀尖上起舞。此行,只有梁楹会陪我一同前往。”

卫昭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那你就利用这半天时间再好好转一转金平城,下次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没什么好转的了。我在这生活了二十年,闭着眼都知道这街道是什么样的,听脚步就知道来者何人,这里的一景一物、一人一事,早已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擦不掉了。”

姜晏清接着说道:“但我还想再去我娘和师父的墓前看一看,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好。”

沿着嘉砻江向前走,直到遇见一个年久失修的土地庙,爬过庙门边古井背后的小山丘,就能看到两个微微凸起的坟茕。这坟并无墓碑,不知情者无从得知所葬何人。但见一墓前盛放着鲜红灼人的杜鹃花,另一墓似是与其遥遥相望,坟头插着个风车,一阵微风拂过,还能叮叮当当地响起音乐。这坟虽是偏远,却并不荒芜,显然是有人经常前来打理。

这一路上,姜晏清像是变了个人,不再似之前的油腔滑调,而是始终沉默着,像是在心底藏了太多事情。走到近前,他只一言不发地跪了下来,极为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静静地凝视着。

卫昭晴远远地站在一旁望着他,她看到这人的眼里闪过了太多情绪。先是一种天人两隔的悲痛,紧接着是长久分别的留恋与不舍,进而化作前行的坚定与勇毅,同时含有一丝不平与狠戾,但最终全都归于怅然与迷茫。

这时,林中传来了错杂的脚步声,而且来者甚众,似是从四面八方将这山丘团团围住。

姜晏清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向四周。

只见,前来的有厨子、屠户、商贩、车夫、锁匠……他们都曾是宜白公子帮助过的人,并曾发誓效力宜白公子。他们站定后,一齐半跪了下来。

为首的乃鸣琴楼主厨无影刀张庖,他所作面食一绝,一把菜刀,上下纷飞,快到让人看不清踪影,所切豆腐,片片薄如细丝,却接连不断,观者无不惊叹。虽是菜刀,却下得了厅堂,斩得了奸佞。他本是咸水人,厨艺远扬,各家婚丧嫁娶须是请他到场才算隆重。可当地一老态龙钟的县官看上了他貌美如花的妹妹,硬是要强纳为妾。不管他们家如何哭闹哀求,那老色鬼还是派数十官兵将其妹强抢入府。他们大婚当夜,张庖潜入后厨,在饭菜里下了剧毒。又拎刀闯入洞房,砍了那老贼的脑袋,带着妹妹逃离了咸水。

他曾想过隐姓埋名,在他乡开个江湖菜馆,奈何他的刀法太有特色,没过多久就有官兵找上门来。他们只好一躲再躲。可若不当厨子,他们也没有其他谋生的手段。于是,他们一路流浪,有时两个人只能靠半个馒头撑过三天。直到他们来到金平,遇到了一个头戴青面獠牙面具,自称是宜白公子的人。这人安排张庖进了鸣琴楼,并帮助他隐藏身份,躲过了官兵的搜捕,又将他妹妹安排到了一家绣坊当起了绣娘。兄妹二人至此,才算终于有了着落。

其他效力宜白公子的人,亦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难处。大家相互救济,皆愿为彼此献出绵薄之力。宜白公子虽帮扶过他们,但从未要求过他们为其卖命,更未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不久前,当他召集众人,摘下面具,说出自己的过往时,在座无不震惊。他们很难将那不苟言笑、万事皆有成算的宜白公子,桂松桥边酷爱插科打诨的变戏法的,和当朝皇帝失散在金平的儿子,这三者联系在一起。今日之举,全是自发。

张庖道:“我们受公子大恩,愿尽己所能效忠公子。公子此行前去洛都,必定困难重重。洛都水深,若无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是万万不行的。我辈虽不才,但愿献绵薄之力,分多路,择时日,携家眷移居洛都,成为公子在洛都的眼睛。”

其余众人亦应和道:“愿随宜白公子前往洛都!”

“愿随宜白公子前往洛都!”

“愿随宜白公子前往洛都!”

姜晏清万般感动只化作了一句:“好!”

大抵,莫道去家远,此心安处是吾乡!

是日未时,卫家车马粮草已准备完毕,全体士兵整装待发。梁楹坐在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中,姜晏清只扮作普通士卒混在军中,卫定、卫昭晴两人各自全副武装,一前一后指挥着队伍。

在家为卫定穿铠甲时,卫昭晴发现不知是这三个月过得太过安逸、游山玩水、缺乏锻炼,还是不可避免的中年发福,卫定腰间肉眼可见地多了一圈赘肉,抬眸看见这张曾经迷倒过万千少女的俊脸,多年来在风沙的洗礼下已满是沟壑,鬓角不知不觉间也已染上了星星白发。爹似乎真的老了。卫昭晴不免泛起一阵心酸,却不敢流露出来。她只暗下决心,这一役,定要让天狼部数十年不敢前来进犯,好让卫定度过一个安适的晚年。

今日,金平太守陈世省也前来送别了。一番寒暄过后,他的眼角似是噙着泪。大抵是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卫老将军,本以为可以借他的力量来制衡宜白公子,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腰杆可以真正直起来,在金平说一不二。可没想到老将军这地方官当的太过短命,才这么几日就又要挂帅出征,自己白赔上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想想自己以后又要讨好宜白公子那个魔鬼,真是苦不堪言啊。他不知,那魔鬼已混入军中,离开了金平,但这“恶名”大概还能震慑他一段时日,让他不敢胡作非为。

一起准备就绪,于是卫定一声令下,大军启程。

出了金平不远,行至寒砧山附近。突然,从两旁山林中冲出两个人,大喊:“等等!等等!”

原来是无功和德善二人。

德善气喘吁吁地向无功说道:“你看看你,还想三日后再来。那时候连大军的影儿都看不见了。”

卫定在马上远远地向他们作了个揖。

他们二人也赶紧答礼。

这三人没有过多言语交流,但一个眼神,万千思绪,早已意会。

姜晏清从军中迎了出来,问道:“您二位怎么来了?”

德善道:“嗐,你这始终没有个趁手的兵器,总拿把扇子忽悠别人也不是个事儿,你功法中始终带有潇潇剑意。”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宝剑,“这剑我在无功的指导下打了十年,今天他又拿左臂给你凿了两下,四舍五入就算是无功打造的吧。你要好好珍惜,可不能辜负了它哦。”

这无功最初是一名铁匠,他所造兵器,个个削铁如泥。

姜晏清接过宝剑,拔出一看,只觉寒光阵阵,是把好剑!

再拜谢过后,各自告别。大军继续进发了。

无功、德善伫立在阳光下,直到再看不见一点踪影。

第十一章 行军路深得人心 萤虫光微照真心

卫家军不愧为南华最精锐的部队。一声令下,原本四散在各地的部队都极有组织地直奔漠北,唯有卫昭晴所在的这支绕去洛都打一晃儿。

这一路上时不时有几个小插曲,但并无大风浪。

唯有真的去乡间转一转,才能发现所谓的太平盛世不过是一场虚像。

这一路上不乏一见到军队就唉声叹气的百姓,更有许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沿街乞讨的可怜人。他们见到军队也不害怕,直勾勾地迎上来就去抢粮食,反正饿死也是死,被士兵打死也是死,还不如做个饱死鬼。

更有不少人家将自己的姑娘极力打扮一番,寻个机会就往队伍里送,万一哪个军爷相中了,这姑娘这辈子也算能飞黄腾达了。

更有一伙人入山为匪,见这支队伍人数不多,妄图抢了粮食与兵器。但他们大多面黄肌瘦,没怎么经过正规训练,战斗力实在是不值一提,至今未被收缴,大抵是官军懒得搭理罢了。

他们不知道这是支什么队伍,大抵也没听过卫家军的名号,更不关心漠北是否要开战。反正和平年月也是这般光景,真的打起仗来又能怎么样呢?

这些,久居深宫的老皇帝大概是不会知道的吧。他身边围绕着太多歌功颂德的人,没有一个官员允许在南华的盛世太平下出现这种场景。所以,他们选择粉饰太平,选择视而不见,选择夸大自己的功绩。

卫昭晴不由得有些迷茫。这太平究竟是守给谁的呢?难度是为了让那些蛀虫继续高枕无忧地拿着高薪厚禄享受生活吗?

兵贵神速,卫家军选择了急行军,一天大多时间都在赶路,唯有傍晚才能休息一回儿。入睡前的这段时间,基本上是每个士兵最盼望的时光。

姜晏清是个情商极高的。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和其他士卒打成了一片。不少人都和他称兄道弟。没几天,他基本上就把每个人的底细都摸了个遍。

每至夜间,将士们都喜欢围成一圈听姜晏清讲故事。有时是些狐皮精魅,有时会唱几句他从瓦肆勾栏听来的小曲儿。哪怕是荒腔走板,这些士兵们也百听不厌。因为这些都是他们在漠北接触不到的。漠北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文化,人们的生活属实是有些单调了。姜晏清讲一个五花洞的故事,竟就能让他们如痴如醉,更不用说是变个戏法了。很多人看完后夜不能寐,一直在琢磨其中的奥秘,但始终不得其法,他们一个个渐渐地都快把姜晏清视若神明了。

这段日子,卫昭晴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夜间,其他人围着篝火聚拢,她也不凑上前去,只远远地看着。那些和她自小一起长大的人,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走了,自然没人注意她。

一晚,将士们全都安歇了。卫昭晴在外警惕性极高,因而睡眠很轻,她恍惚间感到有人朝自己走来。

三步,两步,一步!

她一个翻身,从袖口中飞出一把匕首,就向黑暗中刺去。

那人似有些意外,但反应极快,抬臂将她架住了。

黑暗中,有一小团发着幽绿荧光的东西。她借着微光,看清了来人是姜晏清。

“这么晚了,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啊!幸亏我没下死手,要不你小命就没了!”

“这些年,萤火虫在城中已是很不多见了。这片林子里难得有不少,我就捉了几只给你玩玩。得等旁人都睡了才行。要不他们一人找我要一个,我哪有这时间。”

说罢,他交给了卫昭晴一个拳头大小的小笼子。这笼子是用麻草编的,花纹繁芜,留着适当的空隙,能让萤火虫的微光透出,又不会让它们逃脱,看得出是废了一番心思。

“谢谢啊。你没少费功夫吧?只可惜这么漂亮的一个小笼子,落在我手里,算是腌臜了。我没有那些千金小姐的情趣,也不太会笼络人心,有时候还会被认为是不懂礼数,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可能这辈子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了。”

“我倒觉得你心思很细腻,总能敏锐地感知到别人的想法。譬如,别人不悦的时候,你七七八八能猜出原因,但你懒得安慰。酒桌上,你明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祝酒词最能讨人欢心,但你懒得逢迎,又不太喜欢出这个风头。逢年过节,你知道每个人的喜好,但又懒得花心思投其所好,亲自挑选礼物。小卫将军,这不是粗枝大叶,是你不愿逢迎,总想保持自我,但不被理解,显得不合时宜。”

“哈哈哈,厉害啊厉害。难怪允王大人三两天就能把我手底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全都忽悠走。您这封王只是第一步,日后的帝位绝对是你的,其他几个皇子肯定算计不过您!到时候,还望您宽宏大量,不要计较小的我的不知礼数。”

“你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识好人心,同时胆子大、不知死活,不管对方是谁,三两句话一定得让人窜起火来。我好心好意想关心一下你这几天为什么不高兴,你倒好,好心当作驴肝肺。”

卫昭晴干笑了几声,“其实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这才跟你开两句玩笑嘛!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在思考,思考怎么当好这个接班人。”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就越是孤独。他们其实很想可以找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但总是怀有顾虑,因此常常郁郁寡欢。你今日要是错过了我,可就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喽!”

“您太抬举我了!就我,还身居高位?哈哈哈,我觉得您跟我倾诉还差不多。我这人嘴挺严的,谁告诉我个秘密,不出三天一定能满城皆知。”

姜晏清给了她个白眼,起身便走。

“其实……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卫昭晴顿了一顿,继续道,“我爹从小就教育我,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管的事别管,不该知道的事情别扫听,如此方可报一生平安。但士为知己者死,咱俩虽算不上是伯牙子期,但也难得能产生一点共鸣,虽然可能不太和谐。日后,你在洛都与朝臣勾心斗角,我在漠北与将士出生入死,除非得胜班师回朝受个嘉奖,咱俩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了,而且我们卫家从不站队,不会干涉你们皇子的权力之争,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利害关系。那我就大概和你讲讲吧。”

姜晏清坐回来,表示洗耳恭听。

“你让我想起了卫无伤,他是三千义子中最为年长的一个。他就惯会笼络人心,不但年轻将士全都称他无伤大哥,就连那些老将军们也对他赞赏有加。我努力了十多年,就连卫无伤自己都承认他武艺、战略、阵法不如我,但大部分人还是觉得他才是最好的接班人。我从小就和他不对付,虽然现在想想,他好像一直都对我挺好的,但我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又犟又混,认定的事就不喜欢改,总觉得反正也别扭了这么多年,也懒得和他改善关系了。军队里还有不少老骨头,比我爹都大一辈,他们的脾气全都又臭又倔,我打小就不喜欢他们,他们也常常念叨女儿家最重要的是寻个好夫家,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我爹想让我接班,他们估计得一百个不同意。唉,但是我还好啦。你一个私生子回朝,肯定会成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在洛都又势单力薄,以后的路比我难多了。不过——”她突然狡黠一笑,“我爹虽然不喜欢掺和这些,但你可以求求我,万一我力所能及又菩萨心肠,愿意帮帮你呢?只可惜了你的手艺,算是明珠蒙尘了!或者你以后没事的时候收几个徒弟,怎么也得传下去嘛。”

“然后你再把我徒弟拐走,给你造军火去!”

“哈哈哈,看破不说破朋友才有得做。”

“还不如你求求我,或许我愿意为你变一辈子戏法呢?”

第十二章 天子寿宴封允王 为立战功出漠北

不到半月,便已至洛都。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这里不同于金平的温柔富贵,满是舞榭歌台,洛都的一切都是那么庄严肃穆。

街道是笔直的,房屋是高挺的,人们是不苟言笑的,说的都是地道官话。

进入洛都后,姜晏清和梁楹便向卫家告辞了。

他们走远后,卫定轻叹了一句:“可惜了。”

卫昭晴奇怪道:“可惜什么?”

“那是个挺好的孩子。可惜今后就要被卷入旋涡了。可惜他是皇子,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说不定……”

卫昭晴大概知道他想继续说什么,只沉默着,并不答话。

当日,卫定便上朝领旨,随后就直奔漠北了。他却让卫昭晴在洛都再逗留几天,说过几日还有需要她的地方。

几日后,姜晏清便像计划中那样被召入宫中面见圣上了。皇宫十分高大气派,透露着一股中正之气,毫无奢靡之风。

姜晏清和其余几个地方的武状元,跟在一个小太监后面,左转右转,进入了皇帝接见他们的大殿。

座上那人虽说是他的父亲,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这个男人。

出乎意料的是,这人可以说是和他原先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那人虽已有半百,富有天下,但却毫无沉迷声色、荒淫享乐之态。身形健美干练,面庞清瘦,虽有岁月痕迹,但毫无老态。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是那样敏锐犀利,让每个人都不敢直视。

梁楹曾说过,姜晏清像他母亲更多一点,唯有那双眸子,和老皇帝一模一样。特别是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闪烁出只有猛兽才带有的精光。

梁楹说他和皇帝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他一直很讨厌这种说法。

其实,姜若怀称得上是一位励精图治的明君,姜晏清也知道身在帝位的万般无奈,但他就是始终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不愿意原谅这个人。

今日一见,他其实是有些惊喜的,至少娘亲当年的眼光还不错。

梁楹本嘱咐过他要努力多亲近亲近皇上,没想到皇帝本人比他更疲于做戏。

从始至终,只有几个大臣和太监像是走流程般,先是看出他与皇帝面貌相似,接着又回忆了皇帝当年在江南的风流轶事,最后是滴血认亲。

从头到尾,姜若怀都没有太多感情的流露,他只是用一种幽深复杂的眼神不时打量一下姜晏清,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姜晏清觉得这样也好,惺惺作态只会更加令人厌恶。

再过几日,就是姜若怀五十岁的寿辰,其他三位皇子也已回到洛都,于是朝臣决定在那天正式册封姜晏清为南允王,用爱子的失而复得为帝庆生。

一时间,关于姜晏清的种种传闻闹得满城风雨。卫昭晴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混迹于各个茶馆,听各种不同版本的皇子换朝。那位允王这几日更是忙得完全抽不开身,要同形形色色前来庆贺的人虚与委蛇。

自打进了洛都,他们二人就再没见过。好在,天子寿宴上请了卫昭晴代卫定出席,她倒乐得看看那天皇室会不会闹得鸡飞蛋打。

转眼间,寿宴已至。

这场庆祝可谓盛况空前,在此便不过多赘述。

万众瞩目的还是当属册封允王的这个环节。

北渊王姜潜鳞、西平王姜昌济、东博王姜锋润悉数到场。

若论年岁,姜晏清当排行老三。是日,他锦衣华服,玉冠束发,华美外表衬托出金玉之质,在场的无不赞叹其有圣上当年英姿。

这四人往那一站,卫昭晴就明白了老皇帝为什么一定要将姜晏清培养成接班人。

大皇子姜潜鳞乃皇帝还为王爷是所生,当时皇子争位,陛下根本无暇顾及家里,后院又有妒妇争风吃醋。这姜潜鳞乃嫡长子,本是无限风光,年幼时却被人投毒,废了双腿,至今只能像是没骨头似的瘫坐在轮椅上,他整个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让人见了有些阴森可怖。尽管如此,他依然是太子的热门人选之一,毕竟身世尊贵。当年抚育老皇帝的公公,自渊王中毒那日起便被派去保护他,相传这老公公厚泽年轻时不输巅峰时期的无功大师。由此可见,圣上还是很看重渊王的。

二皇子姜昌济乃是庶出,从小便不通文理,功课很是糟糕,因此十几岁就被派去驻守西域。虽也立国一些战功,但他同他母亲都更愿意明哲保身,不愿过多参与这些权力之争。

小皇子姜锋润虽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行为举止却极为傲慢,大有目空一切之态。当然,他也有这个资本。他娘李贵妃娇艳至极,近几年来极为受宠。更重要的是他的舅舅李荣英前些年一直驻守东部沿海,也平定过不少倭寇袭扰,战功赫赫。而且,沿海地区贸易繁荣,李荣英从中也没少捞油水。如今他们李氏一族的手早就伸向了多个领域,势力甚大。

人们虽各个心怀鬼胎,但明面上全都一派祥和。

最后,皇帝宣布姜晏清既已册封允王,就当为国建功。眼下,漠北天狼部来犯,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于是,一纸令下,命他为长缨将军,梁楹为随军参谋,翌日同卫昭晴一道押送粮草往漠北,支援卫定。

第二天清晨,一切准备就绪,大军即刻出发。

卫昭晴不禁打趣道:“什么长缨将军,其实就是军工总管。唉,这是你的命,怕是躲不掉的!”

第十三章 受降城饮酒谈心 边境地积极备战

一行人赶至漠北时,卫老将军已带着卫无伤去前线抗敌了。战事已持续两个多月,双方各有胜败。但那些肱骨老将都感觉天狼部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他们的目标似乎不是攻城略地,而只是为了肆意屠杀。而且他们的战法带着一股漫不经心,似有意与敌人玩耍。

但无论如何,漠北军民还是热情款待了远道而来的允王和刚刚被任命为接班人的卫昭晴。宴席当晚就举办,那些德高望重但已老得上不了战场的老将军们悉数出席。

漠北民风淳朴,饮食也透露着粗犷豪放。整只整只的猪、牛、羊架在炭火上炙烤,直至外皮焦黄酥脆,开始向下滴油,这是在往上涂抹、撒匀特制的香料。漠北的汉子个个壮硕,只将食物大致掰开,便大快朵颐起来。

若配上漠北独有的馍饼则味道更佳。制作这种馍饼的面是用马奶和成,放入窖炉烤熟后,轻轻一掰,便散发出淡淡的奶香。

席间自然离不开酒。

漠北的烧酒与金平截然不同,后者喜欢向清酒中配入果浆制成果酒,甜丝丝的,同时带有草木芳香。漠北酒烈,一口入喉,便觉得火烧火燎。

姜晏清酒量还算不错,可也架不住大小军兵轮番来敬。几轮下来,他便有些头重脚轻了。抬眼看向席间,卫昭晴早已不知什么时候偷溜出去躲清静了。

于是,他也随意编了个借口,起身离开,想要溜达溜达,吹吹风,清醒一下。

刚走出营寨没几步,暗中就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你可算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陪他们喝到烂醉了呢!”

“卫小姐可是聪明,一早就躲了出来。你这以后真成了卫家统帅,宴席刚进行一半,人们就找不到小卫将军身影了,可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呗。我可得趁我爹身子骨还硬朗的这几年赶紧多玩一玩,要不然以后就再无自由了!再说了,你不了解他们,他们是一定得喝到全都钻到桌子底下去才罢休,不介意一起喝酒的人是谁,反正到最后都认不出来了。而且,那些老将军们天天一开口就是那些迂腐至极的话,早就不是威风凛凛的将军了,还总是喜欢发号施令。一个个还停留在二十年前,我一听他们说话头就大了。算了,不提他们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现已转入初夏,但漠北还是有些微凉。夜风习习,吹得那人衣袂翩跹。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在月光的指引下,一路飞奔,去那无人的偏僻荒凉之处,登一座年久失修的高楼,望一座故人不再的城。只是,这次,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是受降城,本是瞭望侦查的处所,但已荒废多年了,人们在地理位置更好的地方建了新的。

她拽着他登上顶楼,指着远方,只见零星点点灯火。“那就是凉川郡,现在插的是南华的旗帜!”

月光将她的轮廓衬得格外柔和,她一笑,整个眼睛就都眯没了,像只被人揉搓着脸的小狐狸,分外单纯可爱。

姜晏清从怀中掏出之前路途中无聊削的竹笛,轻轻吹了起来。

笛声空寂廖远,却并不悲凉,余韵带着丝丝温情。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卫昭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下楼说是去找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她拎着两坛酒,一路小跑了回来。

姜晏清笑道:“你是宴席上没喝够,又跑这来解馋了吗?”

卫昭晴一歪头:“你懂什么?这是我年前存下来的腊酒,比他们喝的那些黄汤好多了!如此良辰美景,若无酒助兴,岂不辜负了!”

于是,这一夜,饮酒,赏月,畅谈……

他的笛声是那么宛转悠扬,她喜欢不时哼几句不成调子的歌谣。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没人记得那夜两人都聊了些什么,只知两个伪装了很久的孤寂的灵魂,难得地卸下伪装,让真实的内心得以有片刻喘息。

在这美好而短暂的时光,没有人去设想未来,哪怕就这样静静地,对坐到地老天荒,想必也是情愿的吧。

那日之后,卫昭晴开始操练兵马,带着几个卫兵侦察地形。每日与其他参军商议战术,期间也少不了说服其中几个老顽固放心地把兵权交给自己。

在这方面,姜晏清没少帮忙。他靠那条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的三寸不烂之舌,用忽悠鬼的技法,一连几天宣扬所谓的先进思想,再加上自身特有的亲和力,竟把那些老顽固们渐渐地说通了。

此外,他还挑了几十个手脚灵活的年轻人,研究可以破敌的新型武器。射程、防御、移动等性能,更是测试了一遍又一遍。

傍晚休息时,他很喜欢给大家讲和平后的设想,说是要在漠北大兴教育,要让人们从思想上开始解放,把之前的糟粕思想全都扔掉,努力做到人人平等,至少每个人都应该被尊重,都能自己选择人生。还说要改善漠北的水土,治理漫天风沙,改善和邻国的关系,争取实现互商互市……

人们大多笑笑,内心估计是觉得他有点异想天开。

好在,卫定领军在前线捷报频传。

那时,大抵没人会想到阴云已经袭来。

第十四章 兄弟叛变亲父被杀 允王深陷小卫被俘

一日清晨,姜晏清像往常一样向军工处走去。却发现营门口格外喧乱,一改之前的整齐有素。

当他走到营门时,那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将士们各个有些萎靡不振,甚至精神受到了极大打击。他询问了好几个人,又推开人群挤到中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今日一大早,天狼部就派人送来了一副染血的铠甲,那是卫定的。他们叫嚣着卫家军吃了一场大败仗,将残兵败将逼入了绝境,识时务如卫无伤者,砍下了卫定的头颅,带着一两百个士兵降了天狼部。他们嚣张地叫着让卫家其余部队也赶快归降。

听到这,姜晏清疯了似的向卫昭晴所在的主寨跑去。其余各个部队的首领已经在那里聚齐了。

卫昭晴坐在中间,一双眼睛空洞无神,无知无觉地淌着泪水。她是不相信这个消息的,她爹征南战北这么多年,一次重伤都没受过。那些人凭什么说漠北的守护神、永远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就不在了呢?就凭一场败仗、一副空荡荡的铠甲和卫无伤的叛变吗?

是姜晏清先打破的沉寂。“老将军这次攻城是制定了周密的计划的。据几个被救回来的幸存者说,一开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可是当他们进入深谷之后,敌人像是预先知道了他们的计划一样,特意设了埋伏。只怕,我们中间是有内鬼的。一副铠甲是说明不了老将军已死的,天狼部显然是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据了,他们无非是想动摇我军。当务之急,我们必须赶紧提升军队士气,以防对方偷袭。同时,必须揪出内鬼,否则今后必定处处掣肘。”

没想到这一石激起千层浪。

几个将军全都情绪异常激动,“内鬼?哈!我们卫家这二十年就没有攻不下的城,上上下下更是亲如一家,怎么可能有内鬼?要有也是你们来了以后!我看,嫌疑最大的不是你这个私生子,就是你带来的那个穷酸书生!还有卫无伤那个白眼狼!当年,我早就劝过老将军不要捡那个天狼部的狼崽子,他非不听,还说什么孩子是无辜的,怎么样?现在本性暴露了吧,反咬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账内一时争执了起来,这时一女子突然高声叫着闯了进来。

竟是小檀。小檀自回到军中就一直在炊事班帮忙,如今她不顾士兵阻拦,闯入议事堂,很不合规矩。

她一冲进来就跪在地上,满脸泪水,用哭哑了的嗓子喊着:“不可能!不可能!无伤哥绝对不可能背叛卫家!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小姐,别人不相信他也就算了,你不能不相信他啊!你们自幼一起长大,他对你、对别人都那么好,你是知道他的本性的!他不会背叛卫家的!”

“胡闹!”西路的一位将军吹鼻子瞪眼睛地喊道,“一个烧火的丫头懂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就是卫无伤泄露的路线图!他忘不了自己流着天狼部的血,哪怕养了二十年也永远养不熟!”

“够了!”卫昭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还是不受控制地带着颤抖,“眼下的局面正是天狼部想看到的,他们就是希望我们相互猜忌,从内部杀起来。我爹是死是活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告诉弟兄们,我爹他老人家命大着呢!那副铠甲备不住就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至于允王大人,我是相信的。他既然肯带着梁夫子,那么自然有他信得过的理由。我们或许并不能再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内部了。若有内鬼,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若是被我揪出来,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今夜天狼部很有可能会趁势偷袭。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把那些吓破了胆的废物全都调到外营,伪装成我们已经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了。全体将士全部披麻戴孝,但这场丧礼是给天狼部办的!各路人马随后听我调度,埋伏在不同地方,要让天狼部有来无回!”

随后,她打了个手势,示意人们散去。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有姜晏清还留在原地。

卫昭晴冷冷道:“你也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想哭就哭出来吧,憋在心里更难受,我能理解这种滋味。”

这句话似是彻底撕破了卫昭晴的所有伪装,其实她对卫定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她根本不知道命运愿不愿意再眷顾这位常胜将军一回,但她不能流露出来,因为如果她再露出丝毫软弱,卫家的军心就彻底散了。哪怕哭,她也不敢哭出声音,而是努力地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她停止不住地啜泣,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姜晏清走过去,轻轻地搂住她,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很多时候,人长大就在一瞬间,当你还有一个避风港的时候,遇到事情就总觉得可以退回来。但当你的后路已被断得一干二净的时候,就只能一往无前了。

是夜,天狼部果然以为卫家军心已散,前来偷袭,被埋伏在暗处地卫家军杀得片甲不留。卫家也算是扳回一城,士气逐渐提升了上来。

谁知,翌日,天狼部似是并不介意前夜的失利,又派大军压上。卫昭晴只好率各路将军前去应敌。这可谓是一场激战,双方厮杀了三日三夜,谁都没有占到甜头。

就在这时,有探子探到北渊王听说卫家进来战事失利,特派赵广亮将军领兵两万前来增援。

卫昭晴奇道:“漠北虽与这姜潜鳞的北部封地很近,但这么多年并无太多交集,如今他来凑什么热闹?”

姜晏清沉吟道:“怕是没安好心。分给我五千士兵,我去会他一会,看看究竟是敌是友。”

卫昭晴同意了。

于是卫家军正面继续与天狼部抗击,队尾五千人跟着姜晏清去迎东北部来的赵广亮。

卫昭晴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她打算重施三年前的计策,带着三千义子中剩余的一半绕到敌后,打个前后夹击。

这不到两千人行踪极为隐秘,借着高大的胡杨木的遮挡,像一根毒刺,即将要从侧方给天狼部致命一击。

突然,卫昭晴打了个手势,示意后方停止。

不远处,集结着另一支天狼部的大军,领头的正是巴尔哈伦!他被扎瞎的右眼已安上了一只假眼,但并不会转动,显得极为诡异。

卫昭晴会一点天狼部的斯波语,她稍稍凑前一点,听了个大概。

原来,那赵广亮明着说是来支援卫家军的,实际上是想从背后袭击。他们没想到姜晏清会带兵去迎击,派人打算和巴尔哈伦前后夹击,若能借此机会除掉这个南允王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卫昭晴赶紧退回来,派了卫龙、卫虎赶紧乘两匹快马回去,让中路和东路将军各领一万军马,一路支援姜晏清,一路来此截击巴尔哈伦。

紧接着,她带着剩下的人马从侧面偷袭巴尔哈伦,妄图为援兵争取时间。

天狼部显然没有想到这次袭击,一时手忙脚乱。但很快他们意识到卫家的人马很少,便渐渐长了信心,靠人数占了优势 。

援军迟迟不到,卫昭晴不敢撤退。其余士兵更是高喊:“誓死效忠卫家!誓死效忠南华!”

这一千余人个个披麻戴孝,一个个仿佛不要命般地拼死杀敌。

但卫昭晴还是看着这些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她自己也身中数刀,鲜血已将雪白的孝服染红,显得妖艳而诡异。

她和剩余的几十个士兵已被团团包围,看来这次援军是无法及时赶到了。

她本想自刎,以死效忠。可那种活下去的欲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她感觉自己好像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事,好像还有一个想见的人,她想活着回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巴尔哈伦半扬着嘴角,命令道:“那只小狐狸要抓活的。”

终于,敌人的长枪直击中她的脊背,钻心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渐渐淡薄,昏了过去。

第十五章 陷敌营巧遇娘亲 杀护卫誓回南华

夜深了,卫昭晴只著一件单衣,夜风习习,竟有些后背发凉。她一人走在军营中,这从小长大的地方此刻却无比陌生。四处挂满了大红灯笼,却丝毫不觉喜庆,昏暗的灯光将树影拉得很长,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士兵们从四面八方不知向什么地方聚集,夜幕微沉,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胡乱拉住一个询问。那人答道:“去喝允王的喜酒!圣上赐给他了一个貌美如花的王妃,知书达理,温婉可人。”她胸口似乎堵了点什么东西,也浑浑噩噩地随着人流走去。

婚礼举办在主寨,四处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她穿过层层人群,一眼就看见了姜晏清。他一身大红喜服,更衬得明眸皓齿,右手与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十指相扣,面带春风地对卫昭晴说:“你来了!随卫老将军一道坐吧。”

卫昭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身穿铠甲的无头男子坐在那里,盔甲上布满已凝结成黑色的血块,脖子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

这时,有人突然闯进来大叫:“不好!天狼部攻到营门了!”

卫昭晴胸口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只觉眼前越来越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这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缓慢地打量着四周,这里的帷帐上绣满了兽纹,正中是天狼部所信仰的白狼图腾。她身上的伤已被包扎好了,双手被人用铁链绑在身后。室内并无人看守,但门外应该会有卫兵。

此刻,她内心竟有着令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静。她身上的武器都被搜走了,但还好,她缓缓地从手心的肉中拔出一根银针。

这招还是跟姓姜的那小子学的,有一次,管理军火库的卫兵吃多了酒,弄丢了钥匙,姜晏清就从手心拔出一根细针,三两下撬开了铜锁。她当时笑话他真狠,竟把针往自己的肉里扎,但还是软磨硬泡地向他学来了撬锁的本事。

捆绑着的双手不太灵活,但她很有耐心,慢慢摸索着锁孔,试探性地伸进去,左转右转,“咔哒”一声,锁开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卫昭晴双手背后,扶住锁链,微合双眼,假装还在昏迷。

进来的是一个道姑打扮的女子,她不施粉黛,脸上多少有些岁月的痕迹,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得出是一个美人。

这道姑进来没走两步就停了下来,站在远处怔怔地盯着卫昭晴,她双眼已是通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的眼神从来就没离开过卫昭晴,那目光中似乎有心酸、有喜悦、有不舍,包含了太多太多,卫昭晴从来都没有被一个人这么盯着看过,心里一阵阵地有些发毛。

那道姑轻轻地一点一点接近卫昭晴,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卫昭晴身上的伤口,眼里满是心疼。接着又摩挲起卫昭晴的脸,最后停留在她左眉上的那颗红痣。

突然,她的手被人一把擒住,脖子上又感觉忽然一凉,只见眼前刚才还在昏睡的人儿,这时一手控制住她的双手,另一手握着银针,正顶在她的脖子上,力道很大,已经有些微微渗血,只怕再往里一寸,她就要命丧黄泉了。

卫昭晴压低嗓音恶狠狠地道:“不想死就别出声!”

那人声音颤抖着说:“你别紧张,我不会害你的。”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想干什么?说!”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你别紧张,我不会害你,我会竭尽所能救你出去。”

“呵!”卫昭晴冷哼一声,“我还没傻到一个女人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我就会轻而易举地相信她所说的鬼话。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要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人并不惊恐,眼里只有悲伤,“你不能杀我。”

“不能?为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命能金贵到我不能杀?”

“你不能杀我……”这人此时已哭得泣不成声,“因为……因为我是……你娘啊!”

“你说什么!”卫昭晴猩红着双眼,收了银针,改用手狠狠掐住这个女人的脖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女人脸已涨得青紫,憋得喘不过气来,卫昭晴这才微微松了手劲儿。

“我叫扎努玛乔,是天狼部的长公主,长平他喜欢叫我乔乔。”

世人皆知那个驰骋疆场的常胜将军卫定,但鲜少有人知道他最初只是一个被抓了壮丁的乡间少年卫长平。

卫昭晴小时候向无数个人打听过自己的母亲,但人们全都一问三不知,没人能确切地说出她是谁,长什么样子,家是哪里人。

这女人此话一出,卫昭晴其实已有一半信了,但她不敢表现出来,追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二十年前,我兄长为拓宽疆域,大举进攻南华,占领了大量的土地。那个时候,卫定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南华刚刚登基的新皇却派他来驻守漠北,我们都笑说南华实在是没有人了。谁知那人竟是个奇才,一路攻城略地,收复了不少城池。那时,天狼部上上下下人人都恨他、怕他,却也敬重他。

兄长御驾亲征,我是他受尽了宠爱的唯一的妹妹,因此不听劝阻,执意跑到靠近前线的凉川郡为他助威。谁知那卫定竟带三千轻骑,绕过前线,偷袭凉川郡,断了我兄长后路。他被侍卫拼死相护才得以逃回天狼部,我却被陷在了凉川郡。

侍奉我的嬷嬷与我乔装打扮成平民,混在被俘的人群中。可是却有几个士兵见色起意,想要强了我。是卫定及时拦下了他们,并狠狠地按照军法处置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和我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我本以为他会是个凶神恶煞的粗人,没想到他竟是个面如朗月的俊朗少年,那个时候他真的是意气风发,哪怕我明知与他隔着血海深仇,但见了他飞扬的神采内心还是禁不住一时悸动。

卫家军优待俘虏、善待百姓,平民若不闹事全都被安置回了原处。但他却单单留下了嬷嬷和我,我以为他看出了什么,但他并没有点明我的身份。我望着他幽深的眼眸,那里似有旋涡,卷着我深陷其中,却始终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和嬷嬷被半软禁了起来,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能在营帐附近的一小片区域活动。我在那里听到了他们一个又一个获胜的消息,却再没见过卫定,我不知他究竟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想要怎么处置我。

一日夜里,卫家军举办庆功宴,就连俘虏的饭菜也跟着丰盛了不少,我只吃了两口就晕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我和卫定衣冠不整地睡在同一张床上。他说他的酒里也被人下了迷药,还说他会娶我,会对我负责。我拒绝了,我心里明白他那个时候风头太盛,有人故意想要毁他。我们都对这件事缄口不提。

可两个月后,我发现我怀孕了。我想打掉这个孩子,可他执意要与我成亲,留下这个孩子。我那时怒道:“我是天狼部的人,你觉得我会为你生下儿子,让他继续屠戮我天狼部的子民吗?”他只答:“那我们就生个闺女,让她平平安安地长大,一辈子不经历战事,嫁个好人家,享一辈子清福。”

说实话,他待我很好,待每个人都很好,包括天狼部的百姓。如果他不是南华的将军,我一定会很爱很爱他。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眼前的幸福,不去想未来。我们成亲了,他对旁人说我叫乔乔,是个落难女子。那几个月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临产的那一个月,天狼部反扑得很凶,他一直都在前线。兄长一直没有放弃救我回去,他派人潜入凉川郡煽动群众一起造反,变乱中我诞下了你。嬷嬷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丫头,左眉上有一颗相思痣,她会一直思念着娘亲。我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把你交给卫定,我知道,你跟着他,会比跟着我幸福得多。

兄长派人将我救了回去,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与卫定的这段故事。他知道我一定遭遇了很多,也没有过多追问。我想他提出要入日月司修行,一辈子不嫁人,只为天狼部的子民祈福。他一开始并不同意,奈何我以绝食相逼。

这些年我一直想方设法打探你和长平的消息,我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就好。长平自凉川失陷之后,就不再攻打天狼部了,两国之间维持了近二十年的和平。我听说他没有再娶,其实我的内心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三年前,兄长得暴疾而终,新继任的君主年幼孱弱,又贪图享乐,如今是大权旁落,天狼部上上下下都由老少祭司巴尔一族说了算。门口的那两个侍卫肯放我进来,还是看在老狼王的面子上。如今我在天狼部哪里有什么实权,我虽说要救你出去,可哪里有这个本事!他们说你爹前两日被叛军所杀,你如今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说罢,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卫昭晴红着眼睛也控制不住地落下了泪水,她像是失了魂魄般,喃喃道:“你会害了他的……”

若是卫定之妻乃天狼部长公主这事传了出去,有心人稍加利用,他通敌叛国的罪名就会被坐实。

但卫昭晴的失神只有片刻,她又把收起的银针顶回了扎努玛乔的脖子,哑声道:“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是留在天狼部,还是跟我回南华?”

扎努玛乔痛苦地说:“我会拖累你的!”

银针抵得更近了,“天狼部和南华,你得选一个。”

“如今天狼部马上就要改姓巴尔了,巴尔哈伦他就是个恶魔,嗜血如命,连天狼部人民的死活都不顾。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我愿意和你回南华。但我会拖累你的!你不要管我,自己快跑!”

卫昭晴似有些不耐烦道:“哪来的这么多废话!你先出去,吸引那两个人的注意。”

扎努玛乔顺从地率先走了出去,那两个卫兵也不加戒备,一人突然感到脖子被针扎似的疼了一下,就倒了下去。另一人听到动静,急忙回头,却被卫昭晴拔出朴刀,一刀抹了脖子。

刀尖还在滴血,卫昭晴将刀举起,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你会杀人吗?”

扎努玛乔愣在原地。

“没关系,看着我杀就好。”

第十六章 解误会合力出敌营 取解药允王亲上阵

两人迅速地将尸体拖入账内,换上天狼部的军服。扎努玛乔对军营的内部构造很熟悉,她们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后厨。

此时刚过早饭时间,后厨只有两个士兵正在清扫。他们见有人前来,便奇怪地问道有什么事情。卫昭晴也不答话,抽刀便抹了一个人的脖子,紧接着足尖一点那人尸体,就跃上了另一人的肩头,两腿紧夹他的脖子,只一拧,那人便断了气。

两人迅速收拾了两个水袋,又揣了几块干粮。这期间,扎努玛乔详细地向卫昭晴介绍着几条可行的逃跑路线。

她清晨听说南华军又前来进攻了,现在天狼部的主力都在前线迎敌,营内基本上都是两三人一组的轻骑进行巡视。她们可以偷两匹战马,伪装成巡逻兵,从东门伺机逃脱。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卫昭晴紧走两步出了帐门,果然看见两个骑着马的巡逻兵。她迎上前去,喊道:“不好了!出事了!”那两人闻言便驱马过来。接近之后,卫昭晴一刀砍中前人的右腿,那人疼痛地哇哇乱喊,翻落下马,她一手拽紧缰绳,敏捷地跃上了马,另一手横刀一劈,打掉了后人打算报警的口哨。那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成为她的刀下鬼了,跌落马背的人亦被杂乱的马蹄踩踏而死。卫昭晴牵住另一匹马,让扎努玛乔坐了上来。两人一路疾驰,向东门奔去。

这一路上并没有人对她们起疑,很快十来个密集的小账子便映入了眼帘。扎努玛乔说那是前几日归降的卫无伤部队,他们归降之后,并没有获得巴尔哈伦的信任,被收缴了兵器,软禁在这几个帐子里。此时正值轮勤,看守的士兵人数不多,且因前线交战,管理有些混乱。卫昭晴远远地下了马,寻了个空子,躲过了卫兵,悄无声息地靠近了窗子。

她透过窗子看见每个帐子里大概有十多个人,全都是卫家的义子兵,他们没有盔甲,没有兵器,除了没有被绳索捆绑,与俘虏并无太大区别。靠近窗子的不远处,有一人正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那人的棱角格外分明,面部骨骼高凸,眼窝深陷,睫毛乌黑浓密,嘴唇极薄,有着典型的天狼部的面部特征,他就是卫无伤这个叛徒。

一见到他,卫昭晴心中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怒火就又涌了上来。她此刻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个翻身,从窗子跳了进去,如鬼魅般迅速地贴近卫无伤。他耳力极好,一听到声响就迅速睁开眼睛,惊讶地低声道:“小卫?”他手无寸铁,一个分神间,卫昭晴的刀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卫昭晴怒道:“你个狗娘养的天狼部杂种!我爹不介意你的出身,力排众议把你养大,他那么信任你,南征北战始终带着你,你却在关键时刻杀他叛变,你算个什么东西!”

卫无伤也急得青筋凸起,“卫昭晴!别人骂我也就算了,咱俩自小一起长大,你就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没有杀老将军!卫家军中有叛徒,将行军路线透露给了天狼部,我们中了埋伏,被逼到了绝境。老将军怎么可能会丢下我们独自逃生?可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卫家算是倒了一半了。于是,我趁他不备击晕了他,将他的铠甲脱下来,随意给一个身材相仿的尸体换上,我割下了那具尸体的头颅,将脸刮得血肉模糊。又用层层盔甲将老将军包裹好,将他退下了两边的林地,这样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我为了保存义子兵的有生力量,带着剩下的一百多人,拿着那个假头颅,假意投降了。我想伺机再从天狼部杀回来,可是巴尔哈伦并不信任我们,收缴了铠甲、武器,派人严密地监视。今日他们防备较为松懈,正好,我们趁机杀出去!”

“好!”

于是卫无伤和卫昭晴一起吹响了义子兵独有的口哨,一百多号人一齐冲出,抢夺天狼部的马匹、兵器,他们带着扎努玛乔一道浩浩汤汤地往外闯。

这支队伍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是困兽出笼,每个人都热血沸腾,只想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因此势不可当。

东门已近在眼前,卫昭晴高度紧绷的神经此刻已经有些松懈了,她的伤口本就没有愈合,一番激烈的打斗后,此刻不用看也知又有些往外渗血了,她可以说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门外南华军正和天狼部激烈地交战,这时南华军突然齐齐让开一条道路,一人横刀纵马,走上前来,大喊:“狼崽子们,看爷爷今日怎么收拾你们!”此人正是卫定!天狼部的士兵一下子慌了神,卫定不是已经死了吗?难不成他真是神仙转世,不死不灭?一百多号人抓住这个空档儿,齐力冲出城门,眼看就要与门外的南华军汇合了。

这时,巴尔哈伦在远处拿出强弩,架上弓箭,虽只剩一只眼睛,却瞄得极准。“嗖”的一声,弓箭离弦,卫昭晴听见了声响,可身体已不太能受控制,这下是躲不开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卫无伤从自己的马上一跃而起,死命护住卫昭晴,替她挡下了这一箭。两人双双跌落下马,卫昭晴压着嗓子低喊了一声:“哥!”

这声“哥”,卫无伤等了快二十年。他五六岁时在战乱中失去了双亲,是卫定收养了他。别人一直骂他是天狼部的狼崽子,但卫定每次都替他出头。因此,当卫定的女儿出生后,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她当亲妹妹宠。可这小丫头的脾气不顺南不顺北,从来就没领过他的情儿。他逢年过节没少送她新奇玩意儿,但无论他怎么献殷勤,都讨不到这丫头的欢心。而且,她还处处与他作对,打小就凡事都想压他一头儿,卫无伤也很是无奈,只好尽量处处让着她。今日,这小没良心的总算是知道了他的真心。

南华军奋力掩杀,将他们救了回去。

这箭没有击中要害,但箭上淬了剧毒。巴尔哈伦派人叫嚣道:“一命换一命!若想换得解药,叫卫昭晴用她自己来换!”

卫昭晴是那种绝不会欠别人情的人,因此,她这就要接着去前线。

姜晏清深知她这一点,因此他直接一根银针扎晕了她,又点了一根安神香,让她好好休息休息,与众人说道:“我去会会天狼部的那位少祭司。”

第十七章 遇离别显真心 巧用毒得解药

卫昭晴很久之后才听别人说起,原来,那日姜晏清带兵去迎赵广亮部队留了个心眼,只派数十人前去试探,其余人马掩藏在山林中。那赵广亮太过轻敌自负,两三句话就露出了马脚。敌在明我在暗,姜晏清带着士兵神出鬼没,让赵广亮探不清虚实,不敢贸然出击。后又有援军赶到,两军一齐掩杀,击退了赵广亮部队。

更幸运的是,他们还在山林中意外发现了受伤的卫定。得知卫昭晴被围困的消息后,姜晏清立即率兵前来支援,但只看到了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搜寻遍整个战场都不见卫昭晴的身影,他其实心里有点庆幸。后来,发现了几个还剩一口气儿的义子兵,他们说好像小卫被俘了。

姜晏清愣了一下,随即转身极其冷静地要率兵转头攻打天狼部。可他还没走两步,就突然吐了一口鲜血,周围的人全都吓坏了。他单膝半跪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支撑着重新站起来。其实,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娘亲与师父相继去世后,这世上已再无人或事能引起他太多感情的波动了。他也不知道这个除了脸可能还有点其他优点、但就是感觉很讨人嫌的已经不太小的丫头,什么时候在他心里这么重要了。

但他深知此时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可小卫在敌营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于是,他这两日始终没有合眼,不是在阵前,就是在商量对策,同时还要研究怎么揪出那个内鬼,并跟进武器的制造。

直到小卫他们成功逃出后,他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他也知道,如果卫无伤这次有个三长两短,卫昭晴一定会愧疚一辈子的。因此,他必须设法拿到解药。

天狼部与南华军分隔开一道一里宽的泾渭分明的界限,那一方,巴尔哈伦身着一见狼皮外袍,坐在马上,高声叫嚣着:“怎么?那只小狐狸这么没良心,为了保全自己,连救命恩人的命都不顾了?”

姜晏清冷笑道:“少祭司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意气用事,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啊。不计天狼部士卒死伤,不顾两国百姓的万千生灵,只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恐怕会落得天怒人怨啊!”

巴尔哈伦一挑眉,讥讽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卫家那些老弱病残全都支棱不住了,把你推到前面来送死了?”

姜晏清不失风度地答道:“不怪少祭司孤陋寡闻,是我礼数不周,忘记自我介绍了。鄙人不才,乃新获封的南允王,奉吾皇之命,前来支援漠北。赵广亮将军此刻恐怕已屁滚尿流地跑回了北渊王在广威的封地了,这种盟友是靠不住的。我倒是很愿意与少祭司进行合作,北渊王能给你的,我全都能做到。”

巴尔哈伦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好!你先把卫昭晴绑来给我,剩下的一切好谈!”

姜晏清不疾不徐地说:“这个恐怕不行。不过,我可以送给少祭司另一份见面礼。”说罢,打了个手势。

两边山崖上各推出两个大炮,若是夜间,便能看到射出的炮弹如烟花般绽放在天狼部军队的上方。又有几个巨大的风车,由数十士兵踩着踏板,牵引起巨大的风,将烟雾向天狼部方向吹去。天狼部士卒包括巴尔哈伦全都剧烈地咳嗽起来,鼻涕、眼泪一齐流出。

姜晏清继续用说风凉话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少祭司会用毒,我也会。此毒名叫十宗罪,不会立刻要人性命,而是一点一点将人折磨致死,一日一宗,一宗重似一宗。先是喉咙发干、胸口发闷,接着一寸皮肤一寸皮肤地溃烂,后面的我就不作过多透露了,免得没有新鲜感,少祭司可以其他兄弟们好好享受一番。当然,只要少祭司肯将解药相换,我愿意为天狼部所有士兵解毒。为表诚意,明日,我会把一人剂量的解药交与少祭司,只要你肯解卫无伤的毒,剩下的解药我一定立马奉上。可是时间不等人啊,若是无伤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也没什么合作的价值了。况且,这毒不在我身上,我也没必要皇上不急太监急,还望少祭司好好考虑考虑。”

说罢,便领兵回营了。天狼部那方也无心恋战,亦撤回了。

未等到第二日,当日夜间巴尔哈伦便派人送来了解药,军医侍奉卫无伤服下后,果然有所好转。

几个将军议论道:“我还以为巴尔哈伦那个疯子,明天自己得了解药,就不会再管天狼部其他人的死活了。”

姜晏清淡淡道:“他不是傻子,那样做只会失了民心。如今他表现出诚意,就是希望展示他救民于水火的意愿,让天狼部的军人继续为他拼死效力。现在皮球是踢到我这了,明日的解药必须全部都给,否则失信于人的就是我们了,那样天狼部一拼死反扑,我们也很难招架住。”

“可反正无伤兄也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毒死巴尔哈伦那个混蛋,天狼部一定会没有主心骨,而且死伤惨重。毒攻这个计策只能用一次,下一次他们一定会有所防备的!不如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全军出击,踏平天狼部!”

“死了一个巴尔哈伦,不久就会再出来第二个。如果我们真的这样做了,天狼部的百姓会永远仇视我们的。这只能维持一时的安定,无法取得长久的和平。唯有让天狼部的军民真正地认同我们,相互合作,和平共处,方为百年大计。”

第十八章 处纷纭杂事 话闲情家常

且不说第二日与天狼部交接解药的种种事宜,那巴尔哈伦见卫昭晴单单劫走了天狼部毫无实权、这么多年一直充当吉祥物的长公主,心里十分奇怪。扎努玛乔从未对旁人诉说过自己与卫定的事情,因此,纵使他把二十年前的那些老家伙们盘问了个遍,也没得到什么太有价值的信息。

但没有人会在乎消息是真是假,只要足够劲爆。巴尔哈伦派人编排了各种有关卫定和扎努玛乔的传言,散布在漠北,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随口一说竟能八九不离十。

扎努玛乔的存在让卫家不少士兵全都对流言半信半疑,卫家那几位主心骨此刻都在病榻上养伤,姜晏清自是封锁了消息,不让他们连同扎努玛乔知晓。

他派人控制住了几个试图煽动他人进行暴动的士兵,一同牵扯出的还有那个真正的叛徒——中路将军卫荣光。这卫荣光跟着卫定征南战北整整二十年了,他可以说是卫定的左膀右臂,更深得卫定信任,没想到他竟会是那个出卖卫家的叛徒,众人不胜唏嘘。

卫荣光也算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对自己与北渊王姜潜鳞的串通供认不讳,并且大骂:“姜晏清,你个婊子养的杂种!圣上他是老糊涂了,竟然会把你接回朝廷,封你为王,还把你派到漠北,妄图你能建立一二军工,他想干什么?日后传位给你吗?自古立长不立幼,何况你还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渊王乃嫡长子,身份尊贵,合乎法理,传位于他,才是正道!可惜卫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他一辈子不参与权力纷争,到老了竟然想要扶持你!哦!不对!他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和天狼部那个臭婆娘还掰扯不清呢!而且看看他培养的那两个接班人,一个是捡回来的天狼部的狼崽子,一个是他和弄不好那个什么乔生的野丫头,他这是把卫家这么多年的基业往火坑里推啊!哦,呵呵!还有,你费尽心机地讨好卫昭晴那个死丫头,不就是希望博得卫家支持吗?卫定备不住也是鬼迷心窍,还指望着靠你当上国丈呢!你们是臭味相投、沆瀣一气、一丘之貉……”

后面他已经越说越难听了,姜晏清派人堵住他的嘴,拖下去按照军法处置了。

紧接着,他又紧急集合全军,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安抚住各怀心思的卫家军。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潜鳞大概也是和巴尔哈伦串通好了,一封奏折,直接把他和卫定的事参到了皇帝面前,圣上虽未明确表态,但朝中形势对卫家非常不利。

他又赶紧派梁楹草拟奏折,与群臣去打口水战。

营帐中,此时只剩下了他和梁楹两人。这两天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梁楹始终是那张万年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冷脸,他只淡淡开口道:“姜潜鳞这么快就和你撕破脸,是我没想到的。其实也没有太意外,他自小长在深宫中,又被那些毒妇害得废了双腿,自是深知最是无情帝王家,权力对他来说太重要了。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圣上没有把你和你娘接回去,一是那是他刚刚登基,权力不稳。二是,你娘身份敏感,容易被宫斗所害。你不要总是心怀怨恨,其实他的种种做法都是为了你们考虑的啊!他曾对我说过,能辅则辅,若不能辅,就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做个普通人,生儿育女,不用受种种束缚,也挺好的。但如今你既已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卫老将军当年与圣上的交情我略知一二,再加上他对你的期望,圣上应该会想办法把这件事压下去的,卫家不会被过多为难的。”

处理完种种事宜,已是深夜。姜晏清这才能抽出身来,向卫昭晴的住处走去。

见房中还亮着灯,他便敲敲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他便“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怎么被裹得像个蚕蛹似的?”

卫昭晴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一记白眼,“有种疼叫你妈觉得你疼!她嫌大夫给我包扎的不好,非要自己再给我全身多捆两圈,生怕我能动弹,又把伤口弄裂了!”

“看来卫夫人还是很了解你的,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多躺几天吧!卫夫人与卫家军休息在一处?”

“哼!唉!人家两个人或许正叙着旧情呢!”

“看来卫夫人这捆人的手法还真不错,要不这不去听听墙角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我才不稀罕听呢!对了,卫无伤怎么样了?”

“他你就不用操心了,人家有人惦记着,伺候得可精心了!”

“谁?小檀?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我躺了这么长时间,她一眼都没来看我!”

“看你这生龙活虎的样,也不太需要人家来看你。”

“那个……对了……这几日,你没少为卫家的事操心,谢谢了啊。”

“哎呦,卫大小姐还会说谢谢,不常见不常见啊。”

“你别废话!谢谢你是为了让接着给卫家好好干。”

“别别别,你还是感紧支棱起来吧。回来你歇个一年半载的,结果发现我把整个卫家架空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我对你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我可担不起你这信任,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说过的,姓姜的就没好人。”

两人插科打诨了许久,才发觉正事儿是一句没提。或许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无非是有个地方只要一回去、有个人只要一见到,心中烦恼便能减去大半,你愿意为其担下所有,只分享快乐,无需过多言语,却总能心照不宣。

这种知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不能太过强求,若能同行哪怕只有短短一段人生旅程,此生也应无憾了。

第十九章 于内暖意融融 于外春和景明

卫昭晴在床上躺了不到三天,就照旧巡视军营了。

一路上,不少士兵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她。老练的只用余光在不经意间观察,涉世未深的目光太过直接,正好会与卫昭晴坦然的眼神对上。卫昭晴泰然自若的大方态度让之前的种种天狼部传出的流言蜚语不攻自破,人们甚至觉得她比从前多了几分亲和。

曾经的三千义子兵经过这几番恶战,如今只剩一百余人。卫昭晴这几日一直忙活着征兵事宜,漠北百姓一如既往地信赖卫家、支持卫家,将应征入伍视为荣耀。招募的新兵不乏青年才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们之中再无一人姓卫。卫昭晴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的,毕竟卫家本身就是一群来自天南海北、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因为共同的信仰,打破种种隔阂,共同守卫这个被称作“家”的地方。

卫无伤服下解药后就已无大碍了,再加上小檀的精心照顾,很快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一日,卫昭晴前去探望他,刚走至门口,就看见庭院被扫洒得一尘不染,房间内传出一阵诱人的香气。轻敲三下进了屋,此时虽将入夏,天气渐暖,但小檀考虑到卫无伤的伤情,还是点着微微炉火,整个房间都暖意盈盈。此刻,小檀正将刚刚煮好的咸肉粥一口一口地喂给卫无伤,粥中的肉全都熬得烂熟,又放了两颗直流红油的咸鸭蛋,最上层还点缀了几片青菜。卫无伤斜靠在小檀为他垫好的被子、枕头上,两人有说有笑,外界的种种烦扰似是从未传入他们耳中。卫昭晴心里着实羡慕嫉妒恨了一下。

小檀见卫昭晴来了,赶忙放下饭碗,喊了声“小姐”。卫昭晴还未来得及答话,卫无伤就插嘴道:“还叫小姐,这也太生分了吧。”小檀羞答答地问道:“那该喊什么啊?”卫无伤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卫,主要是你该改口了,见了小檀以后得喊嫂子了。”小檀立马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卫昭晴觉得自己着实是成长了不少,竟然忍住了没捶卫无伤一拳,她只凉凉地瞪了卫无伤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别给我蹬鼻子上脸。”

卫昭晴在那里没待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主要是那屋的氛围实在是容不下第三个人了。

出了庭院后,卫昭晴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向了卫定的住所。她知道扎努玛乔这几日一直在用心地照顾卫定,但她始终逃避着不向那里走去,因为她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一切。纵然她自幼时就思念着娘亲,可当这个相传二十年前就死于凉川郡的女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时,那声“娘”她就是叫不出口。

卫定滚下山崖,虽有多处瘀血擦伤,但都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他留下扎努玛乔,算是默认了那些传闻。两人二十年未见,如今再度重逢,并没有想象中感情的汹涌澎湃,更多的是老夫老妻间的岁月静好。

见到卫昭晴来了,连一向从不让话音落地的卫定,一时都有些找不到一个比较合适的话题了。扎努玛乔自想女儿想得不得了,但她总觉得自己的女儿应该就是卫昭晴这般,却又无比陌生,她不知道该如何让卫昭晴更好地接受自己。

其实,卫昭晴是个很开明的人,卫定早些年间若是想要续弦,她一定举双手赞成。毕竟自己不会跟着老爹一辈子,卫定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何况,如今回来的是她的亲娘,她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奈何她也觉得自己情商属实有些堪忧,不太能调节这愈发尴尬的气氛。

三个人各自彬彬有礼而又不失距离地互相问候了一番,最后还是卫定从头细数了一遍卫昭晴从小到大的糗事,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扎努玛乔被逗得哈哈大笑,一直合不拢嘴。卫昭晴则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终于挂不住恭谦有礼的面具,原形毕露了。

似乎卫家有着祖传的乐观,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弯了弯腿。但兵来将敌水来土堰,这份从容不迫也像是一粒定心丸,定住了南华军心。

在卫定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后,卫昭晴拎着一大盒饭菜打算去城楼上看看姜晏清。

姜晏清是个很有管理才能的,这几日他将卫家军治理得井井有条,没有一个人因为他年轻又是外姓就不服管教。这几日,天狼部难得地安分了一些,但南华朝中的形势仍不明朗。

此刻,姜晏清正在城楼上听侦察兵汇报情况,卫昭晴也不见外,直接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就权当打招呼了。姜晏清气定神闲地听完了汇报,才转过头带着卫昭晴去旁边坐下。

卫昭晴挖苦道:“你可真够心大的,有手搭你肩上你都不回头看一下。这要是个刺客呢,你现在就脑袋搬家了。”

姜晏清笑道:“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你,整个卫家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么没规矩的了。”

这几日,姜晏清可以说是一直在连轴转,本就清瘦的他肉眼可见地被累得又瘦了不少,面皮紧紧绷在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将极为好看的骨相完美呈现了出来。他一说话,明显的喉结就有规律地上下滑动着,卫昭晴也不知自己今天为什么脑子抽风看得那么仔细。

她有掩饰嫌疑地一偏头,将带来的饭菜一一取了出来,说道:“你现在瘦得跟瘦猴一样,快多吃点,好好补补吧。”

姜晏清一挑眉,故作惊讶道:“天哪!不会是你亲自做的吧?这能吃吗?”

卫昭晴一皱眉,“切,当然……不是我做的。是我娘做的。知足吧,能吃天狼部长公主做的饭。就权当是感谢你了。”

“一顿饭就想把我打发了,你也太会使唤便宜人了吧。”

“你还想怎么感谢?”

姜晏清后靠在椅子上,仰着头,装作思考的样子,最后贼溜溜地打量了她一番,不怀好意地笑道:“算了,先欠着吧。”

说话间,梁楹走了过来,站在一旁,似是有事相告。

卫昭晴说道:“先生有话就说,不必在一旁等待。漠北的事就是我卫家的事,莫不成还需要我回避吗?”接着又转向姜晏清说道:“你该不会真想把卫家架空吧?”

姜晏清笑道:“夫子是为你好,怕你身体还未痊愈就又劳心伤神。先生,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梁楹没有任何语气起伏地说道:“陛下有旨,漠北百姓苦战久已,若能和平解决与天狼部纷争,实为上上策。今,卫定将军与天狼部长公主交好,乃两族和平共处之吉兆。又有天狼部族人如卫无伤者,为我南华尽心竭力。可见,血统并非坚不可摧之壁垒。凡有利于两国和平之举,皆应大力支持。”

“好啊!”

三人共同用过午饭后,卫昭晴就起身离开去处理军中其他事务了。

待她走远后,姜晏清低声道:“还有什么?”

梁楹附到他耳边,小声说了许久。姜晏清只神色晦暗不明地道了句:“我知道了。”

第二十章 暗夜行相诉衷肠 烛光里微探心意

是日夜里,姜晏清在当值的那里点了个卯,就若无其事地一路向城外走去。

初时,他的步调带着几分悠闲随意,渐渐地,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路线也变得捉摸不定。他虽刚来漠北时间不长,却已对这里的环境了如指掌。左拐右拐,一个翻墙,就不见了踪影。

夜色里,紧跟他一路的一身穿黑色夜行服的人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她猛的一个转身,拔刀出鞘,雪白的刀锋似是要劈开这无边的暗夜,“哐啷”一声,堪堪架住了姜晏清指间夹的三根银针。

姜晏清难得严肃地说:“别跟着我,回去!”

卫昭晴道:“为什么?你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出城,是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似乎没有义务将自己的行踪时时向小卫将军汇报吧。小卫将军为卫家操劳就已经很是劳心伤神了,其余的事就莫要管得太宽了。”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卫昭晴对他的阴阳怪气也不恼,极为平静地说:“姜晏清,其实有时候你比我要自以为是得多。你自认为自己于暗夜在悬崖边上行走了多年,哪怕闭着眼也能凭记忆有惊无险。其实正是这份盲目的自信,让无数所谓的高手内心逐渐麻痹,放松警惕,当他们还沉浸在为自己的驾轻就熟而暗暗窃喜中时,其实已跌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了。

越是艺高人胆大,就越需要身边能有一个人时时提醒自己,莫要阴沟里翻船,这想必也是你一直把梁楹带在身边的原因吧。

你喜欢劝别人要敢于信任,不要因一次被辜负就不愿再期盼。其实你自己从来没有相信过别人,面对不同的人,你只愿展示自己众多面孔中的一面。你害怕被人了解、被人看清,你吝啬于向人展示自己的全部。

姜晏清,我知道常年变换着不同面具很累,人没必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你其实可以信任我。”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在黑夜中显得有些惨白,立体的五官呈现出的阴影让小半张脸都遮挡住了,就如同他本人,永远无法让人看清全貌。

他微微低垂着眼眸,脸上面无表情,让人无法跟平日里那个永远含笑的人儿联系起来,或许,这份波澜不惊才是他真正的底色。

他淡淡开口道:“人规劝他人时一个个全是圣人哲师,事情但凡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有几个能真正做到呢?”

说罢,他便慢慢地继续向前走了。但没走两步,又陡然定住,平静地说:“我是去见风阁。想必,你近来对风阁行径也有所耳闻。历朝历代全都将风阁列为邪魔外道,并派人不杀。但几百年来,风阁反而有所繁荣壮大,为什么?不还是当朝权贵也需要这样的血滴子,让有些人永远闭嘴,让有些事永远尘封吗?自现任阁主继位后,风阁沉寂了几年。但这两年,她们突然比先前愈发放肆了。她们放荡淫逸,经常拨弄管弦,引诱他人,与纨绔膏粱一夜风流之后,就杀人灭口,手段极其残忍,有的甚至是被她们折磨得精尽而忙。每次拿赏金杀人之后,她们都会把死者的脸刮花,再在胸口割出一个花朵形状的图案,表示此人为风阁所杀。近来,官府一直在加紧对她们的搜捕。可是,她们个个都会易容变声,混入人群很难区分出来。但大抵是被追捕得紧了,如今已离开中原避避风头,来到漠北了。”

卫昭晴沉声道:“你与风阁的关系我有所了解。她们原也都是些可怜之人,但做出这些凶残狠毒之事后便再也不值得同情了。况且,你之前也说过,风阁中人个个都是疯子,正常人是永远也无法控制疯子的。因此,想让她们弃暗从明,在城中遵规守矩,老老实实过日子,是不可能的,而且还会把军队弄得乌烟瘴气。如果你想让漠北收留她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可能!”

姜晏清微微低头,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卫家和那些乌合之众产生瓜葛的。我想办法带她们去广威。眼下约定的时间马上就到了,我若迟到她会起疑心的。你若跟着一起去,她还不一定会发什么疯。所以,回去吧。”

卫昭晴点点头,“行,等你回来去找我一趟。”

于是二人各自分手,走了相反的方向。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姜晏清轻敲三下门,进了卫昭晴的房间。

卫昭晴问道:“怎么样?她们没难为你吧?”

“没有。我对她们还有点利用价值,她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杀我。我安排她们先在城外歇息一两日,随后分头向广威进发。如今,天狼部的攻略急不得,广威或许是个突破口。咱们兵分两路,我带一半的士兵,以姜潜鳞串通天狼部,诬陷忠良,意图谋反的名义,攻打广威。你和老将军、无伤他们不断地向天狼部百姓宣传巴尔哈伦害死老狼王、企图篡位,并列举他血腥残暴的事例,还要体现出我南华的不分种族、一律平等的开明政策,必要时可以请玛乔长公主出面。天狼部人心一散,破城之日便指日可待了。”

“你怎么能确定风阁真的会听从安排前去广威?”

姜晏清略显冷血地笑道:“呵,我太清楚柳春碧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了。只要没有人杀她取而代之成为新任阁主,风阁的所有举动都离不开那一件事。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再商议具体事宜。”

正当他起身往外走时,“等等!”卫昭晴突然叫住他,“那个……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姜晏清回过头来,略一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你长得这么好看,风阁……有对你下过手吗?”

饶是姜晏清没少见过大风大浪,但他实在没想到这个问题会是卫昭晴问出来的,愣怔了几秒,才中气十足地喊道:“你有病吧!”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别当真!”卫昭晴坐在床上笑得一颤一颤的,“我就是看你情绪不太对,想让你发泄一下嘛。”

姜晏清突然转过身来,迅速贴近卫昭晴,他只要再上前一点,两人的鼻尖就会相碰,卫昭晴自认为厚如铜墙铁壁的脸皮,此时不争气地唰的一下全红了。

姜晏清故意压低嗓音,富有磁性的声音魅惑而撩人,“我怎么觉得,怀有非分之想的,不是风阁……而是你呢?”

说罢,迅速起身,在卫昭晴回过神来之前,逃之夭夭了。

第二十一章 内外合力破天狼 风阁相助攻广威

次日,各路将军齐聚一堂,共议大事,卫定和卫无伤也同样参加了。

姜晏清将昨日与卫昭晴所说的大致计划又详细完善了一下,大家各抒己见,最终确定了行动计划。

几日紧锣密鼓地准备粮草过后,姜晏清就要领兵向广威进发了。卫昭晴则留在漠北,继续对抗天狼部。

卫无伤曾问她为什么不随允王一起去广威,她不知是装傻,还是没理解他隐含的意思,只道抗击天狼部离不开她。卫无伤暗暗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他也曾找过姜晏清说:“你与小卫有很多地方相像,但太相似的两个人是很难长久的。”姜晏清淡淡答道:“我们都还没有选择的权利。她仍需父兄叔伯的支持,我也无法违逆圣上旨意。有些事情点破太早对我们都无好处,只不过空费心神罢了。”卫无伤无奈道:“有时候,太过聪明会让你错过很多人生中最为美好的经历,很多年后,或许你会发现,当年若是多走几步弯路,沿途美景便也能再多欣赏几分了。”

但无论如何,一切还是按商定的计划进行。送行时,卫昭晴本来觉得没什么,但她总感觉姜晏清似是一直在盯着她,她总感觉那眼神是看一眼少一眼,心里有些毛毛的。眼看大军启程,马蹄踏得尘土飞扬,她心里似乎是空了一块儿,但她极力说服自己不去多想,全心全意准备与天狼部的战事。

按照计划,由扎努玛乔出面,指责是巴尔哈伦用慢毒,一点一点毒杀了老狼王。天狼部人民想起老狼王的仁义威严,再联系起巴尔哈伦的血腥残暴,以及被当做傀儡使唤的懦弱无能的新狼王,不论长公主所说是真是假,人们已开始暗暗骚动起来。卫家又放回了数百天狼部战俘,他们回去后向百姓们宣传卫家军种种的好,优待俘虏,军纪严明,以及南华先进的文化、手工艺、农业,若能与南华和谈,这些先进技术全都有望引进。但巴尔哈伦派人把这些战俘全都杀了,这进一步激发了百姓的不满。

卫家军也没有闲着,几路将军全都装备着姜晏清之前研发的先进武器,摆了个天门十八阵,搅动着天狼部的边防。而且卫家一直宣传着将选出一一心为民的天狼部族人继续管理天狼部,那些平等惠民的政策让百姓们无不心动。巴尔哈伦面对着内忧和外患,在几个月的战争中渐渐势单力孤,最终支撑不住,在卫家破城之时,自杀了。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他紧紧地搂着一个已经被放干了血的通身雪白的小狐狸。

之后,便是一系列的安抚、整顿工作,在此便不一一叙述。

且说另一方,姜潜鳞的部下并非都像赵广亮那般自大轻敌,再加上他们早料到争储之时会有一场恶战,因此十分难缠,每一寸的前进,都是无数士兵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他们能直逼广威城,风阁功不可没。风阁中每个女子,都描得一手好妆,无论原本是何面貌,她们都能再画出一张新面皮来。再加上擅长调香迷情,北渊的士兵们一见到她们就先酥倒了一半。而且,她们纵欲享乐,永不满足,夜夜厮混在北渊军营里,直把那一个个士卒做得面如死灰,双目浑浊。她们的武器大多是一捆长长的细线,这线乃用特殊材料所制,就是尖刀也很难将其砍断。她们只用这线轻轻一勒,那些男人们的身体就能四分五裂,当然,她们最喜欢割下的还是那个部位。越是鲜血,越是惊恐的吼叫,她们就越是兴奋,手段也愈发残忍起来。她们根本不在意是不是帮到了姜晏清攻打广威,她们只是尽情地享受着这场嗜血盛宴带来的虐杀快感。

连卫家军也对她们的暴虐行为感到发指。风阁虽顺带着帮助了姜晏清,但他也愈发觉得必须想办法管制她们了。

第二十二章 慕皇位自焚身 遇仇敌引回忆

虽说北渊部队拼死抵抗,但经过几个月的激战之后,卫家军还是直逼到了北渊王府。

老太监厚泽焦急地劝告北渊王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背你逃离这里,咱们日后再招兵买马,杀回来!”

“不!”坐在轮椅上的姜潜鳞面色惨白得不似活人,“我不走,我绝不认输!哪怕玉石俱焚,我也不落得个临阵脱逃。”

“唉,糊涂!”厚泽长叹一声,也不多加劝阻,在大兵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之前,飞檐走壁地逃走了。

紧接着,姜潜鳞撤走了所有的护卫,孤身一人坐在大殿中央,等待姜晏清的到来。

此刻,王府周围已经被完全包围了,士兵纷纷向左右移动,让出一条通道,一墨蓝轻甲的少年将军走了出来。

姜潜鳞冷笑道:“呵,真是讽刺!人们说咱俩是兄弟,其实一共才见过两面。一次是你封王,一次是你杀我。老头太偏心了!他把最好的都给了你,给了你自由自在的童年,一帆风顺地封王,如今又为你立储铺路,就连你与风阁、天狼部勾结都不管!凭什么!就凭你那个短命的刺客娘?我才是嫡长子!我才是人心所向!我才是名正言顺!”

姜晏清冷冷道:“我从没想当过王爷,也对皇位没什么兴趣。我只是想真正让这个社会有所改变,而只有居于高位才有能力做出改变。我并不想杀你,虽然我也不怎么想和你称兄道弟,但或许以后我们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我只需要你放弃北渊军权,放弃争储,不再进言陷害忠良,你可以做个富贵闲人,或有志治理一方水土,人生还有很多条道路。”

“哈哈哈哈!”姜潜鳞像疯了一样大笑起来,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让人们一度以为他会咳出血来,“放弃?我永不放弃!我不会输!今日也没有输!”他此刻的神情已经接近丧心病狂,让人们很难与昔日那个文弱的病公子联系起来。

“渊王,人都是攥着拳头来到这世上的,但死了之后便双手张开,再也合不上,这也就是撒手人寰。人活一世,到头来什么都带不走,所以看开点吧,别把那些功名利禄看得太重。”说罢,姜晏清便要转身离开。

“你杀了我吧!”

姜晏清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没说什么,打个手势,示意士兵一起离开。

突然,他们身后传来猛烈的爆炸声。原来,渊王早已将整个内殿涂满了火油,如果他们真的进入了内殿,只怕没有几个能逃出这冲天的火海,那姜潜鳞此刻早已随着他的帝王梦一道化作了灰烬。

且说那老公公厚泽,乔装打扮后一路奔着密林里逃,眼看就要穿出这片林子了,一个玄衣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定睛一看,依稀认出眼前的人是他二十年前见过的无功。

二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当年的故事恐怕除了他们俩已无人还记得了。

原来最初这厚泽是一大户人家的家仆护卫,因他武功了得,而深得老爷器重。这老爷不近女色,娶的夫人偏偏是个花枝招展的,那女人看上了厚泽年轻力壮,一来二去两人就勾搭上了。后来,那女人有了喜,老爷还高兴得不得了,以为自己就要有后了。可是最终那女人难产而死,只留下了一个女婴。老爷视其为掌上明珠,并不知那其实是厚泽的骨肉,那小姐后来机缘巧合嫁与了当时还是王爷的姜若怀当了正妃,不久又生下了姜潜鳞。所以,你北渊王实际上可以算是厚泽的外孙子。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夫人死后,厚泽就离开了那户人家,凭借着自己的身手和积攒下来的人脉,开了一个镖局。同时,揭示了不少道上的人,明面上为人运货保镖,背地里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收保护费,他迅速积攒了大量财富,成为当地一霸。

这无功是个穷孩子出身,自小就被父母送到武馆给人当打手,他根骨极好,练功又刻苦,很快就成为当地知名的武学奇才。

一次刚刚十八的无功在街上走着,忽然看见一群地痞流氓追着打着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三拳两脚打退了那些人,救下了少年。

那少年自称是神医华佗后人,名叫华少阳,来自医学世家,可这大夫治病救人,是从黑白无常手底下抢人,因此,阎王爷记恨他们,偷偷在生死簿上给他们减去了不少阳寿,所以,他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可他自学了祖传的医经,医术了得,可那些混混们都说他自吹自擂、谋财害命,这才一路追着他打。

无功便打发他让他回家去吧,可这少年死死抱住无功不放,怎么都扒拉不开,哭喊着:“我没有家!天天风餐露宿,还被人打着骂着。哥哥,你救了我,以后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我跟着你,你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我全都能给你治好!”

要不是确定这华少阳是个大男人,无功一定觉得他对自己别有用心,他本想拒绝,可摸着这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肚子还配合地咕咕直叫,他一心软,就将其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少年洗漱干净后,竟生得格外秀气。他为了感谢无功,决定亲自下厨。这华少阳看得出是医学世家,格外懂得养生,饭菜是一点盐不搁,不论是面汤还是炒菜总喜欢往里面加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弄得每道菜苦得各不相同,无功只尝了一口便再也咽不下去,可抬头对上那双水汪汪饱含期待的大眼睛,他竟鬼使神差地全都吃完了。日子一长,这饭菜便再也吃不出苦了。

这华少阳还是个胆子极小的,一条小虫就能把他吓得上蹿下跳,却嘴硬找借口说自己是不忍杀生。每逢暴雨夜,他一定要钻到无功的被窝里,紧紧搂着他,才能睡得着。可他医术高超这点确实没有骗人,在无功的帮助下,他开了自己的医馆,任何疑难杂症他都能治好,而且酬金一百两不嫌多,一文钱不嫌少。跌打扭伤找他要药酒还行,若是接骨,他实在是没什么手劲儿,经常和患者一起疼得哇哇叫。

过了几年,无功离开武馆,去了一个不太知名的小镖局,经常深夜才能回来,可房中总有一盏烛火为他而燃,华少阳只有等他回来之后才会入睡。自小就觉得自己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无功,这才第一次觉得这或许就是家吧。

这时,无功才刚刚二十出头,而厚泽已是称霸一方的老大了。他行走江湖也见识过无功的功夫,的确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啊,再练个三年五载称霸中原不成问题,可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超过自己。

于是,厚泽假意爱才惜才,百般拉拢无功,那时的无功终究是年轻,哪里识得破老狐狸的计谋,还自认为终于遇到伯乐了。结果信誓旦旦地接过厚泽交给他的走镖重任,却反被他设计诬陷是杀人劫货。厚泽召集江湖上的兄弟想要借机除掉无功,却被他逃脱了。

那些人于是去到他家中堵他,结果只遇到了华少阳。华少阳满脸赔笑,给他们端茶倒水,请他们息怒,说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结果众人喝下茶水后全都中毒而死,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永远面带微笑、悬壶济世的活神仙竟会随身携带数量如此之多的剧毒。

华少阳自嘲道:“无功啊无功,你打伤打死多少人,我就治好救活多少人,替你赎罪积阴德。如今我救活的人命足抵得上今日我害死的了,想来我去阴曹地府报到,阎王爷也不会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今日的事,需要有人承担责任,我不想逃了,没有你我也逃不动了。”说罢便服毒自杀了,享年十八岁。

官府侦查后,确定凶手就是华少阳,且已畏罪自杀,就是胡乱把他们扔到乱葬岗埋了。

夜里,无功一人来到乱葬岗,将新埋的坟墓挖开,不断往下刨,终于找到了华少阳。他赶忙把铁锨扔到一边,改用双手刨土,挖得指甲血肉模糊,这才把华少阳从土里挖出来,搂在怀中,失声痛哭。

他喃喃道:“你生是悬壶郎,死为草药仙。决不能和这些人埋在一起腌臜了身子!”

于是,他背着华少阳到了他平时采摘草药的山林里,在奇花异草、芳泽香兰之间将其埋葬。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只有这里配得上他。

此后,无功便走上了漫漫复仇路。他杀尽厚泽门徒,可直到德善和尚制止他、点化他,他也再没见过厚泽。

原来,那厚泽有些欺人太甚,方圆百里谁家新娶媳妇都要送到他那里,让他为其开苞,惹得天怒人怨。众人合计用迷药灌醉了他,觉得弄死他太便宜他了,就把他阉割成了太监,送他进了宫。

这厚泽酒醒后,死命反抗,可他有通天本事,也逃不出宫廷侍卫的控制,再加上他下体所受的伤,便只好忍气吞声留在宫中,顺便帮扶一下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子,虽然他们并不认识自己。

如今二人再度相遇,或许这就是造化吧。

第二十三章 殒身伴旧友 相思空煎熬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本想互相嘲骂一番,可一想起往事,各自不胜唏嘘,一时竟无语凝噎。当年称霸一方的镖局老大,如今竟成了头发花白、皮肤上满是白斑的阴森老太监;而曾经的天纵奇才,而今更是成了个两鬓斑白的独臂残废。于是,两人索性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厚泽虽年事已高,可功夫却丝毫不减,失去了那里后反而在相反的道路上造诣颇深,一套鹰勾拳打得出神入化,双手更是特制了一套钩子武器,顷刻间就能将敌人撕得稀烂。

无功虽失去了惯用的右臂,可这二十年的积淀让他愈发沉稳,掌法浑厚有力,毫无破绽。

两人算是棋逢对手,打得难舍难分,这可惜这场二十年来无出其右的精彩对决并无观众,注定日后只能在说书人的肆意编排中广为流传了。

两人酣战了近一个时辰,厚泽深知越是拖延,对自己越是不利,于是他只好冒险一搏,迎着无功的掌风,妄图以速度致胜。可没想到无功也是个不要命的,不闪不躲,任其的钩子插进了胸口,但他那一掌也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厚泽心口。

厚泽倒退两步,喷出一口鲜血,可他随意地用袖口一抹,裂开血盆大口笑道:“哈哈哈哈!这一掌,若是你用右手打出,今日我就必死无疑了,只可惜……”话还没说完,他突然面部扭曲起来,目眦欲裂,脸皮涨得青紫,在地上极为痛苦地扭滚了几圈,气绝身亡了。

无功这才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低头看看自己胸口被掏出的窟窿,喃喃道:“你自幼胆小,独自一人在又黑又冷的墓底一定害怕极了吧。没关系,我来陪你了。”说罢,也断了气。

等姜晏清带着部队沿途搜索北渊余孽,意外发现他们时,林中只余两具冰凉僵硬的尸体了。他不知道无功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想不通曾经响当当的中原第一高手怎么会败给一个老太监。整个军队都陷入了一阵沉寂。

突然,“啊呀呀,善哉善哉!和尚我还是来晚了一步!”一胖大和尚从林中走了出来,正是德善。

德善解释道,一个月前,他发现无功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张字条:我去广威寻个了结,我死后不必悲伤,只因我已做了二十年的行尸走肉了,如今终于能得解脱了。愿你念在我们 兄弟一场的份上,收我尸骨,葬于汀阳城外十五里百转山坡草药林中,小医仙墓旁。

德善叹道:“他这二十年来伪装得太好了,我原本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可没想到,唉……”

当姜晏清问及德善日后打算时,他轻松答道:“和尚我当然还是回秋月寺了,不为别的,只因不久后我还需在金平度化一人。”说完又故作高深地向姜晏清眨巴了几下眼睛。

德善带了几颗佛珠,塞入尸体后便能不腐不烂。他拒绝了姜晏清的款待,即刻便背着无功的尸体南下了。

广威的攻破与天狼部几乎同时,两边都进行了长达数月的安抚教化工作,等大体事宜安排完毕,姜晏清便委托梁楹代为打理几日,自己带着数十轻骑去漠北了。

此时已经入冬,漠北的雪可不似金平,“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那是真真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姜晏清自小没离开过金平,如今到了漠北,哪怕穿着厚厚的鹤氅,还是忍不住地打寒颤,他的鼻尖总是被冻得通红,这一路上,他也不禁生出几分“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的愁思,只感那“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回到漠北,卫家自是极为热烈地迎接了他。卫昭晴一见他就笑道:“你怎么怕冷成这样?我早就说嘛,不要总在金平待着,漠北的风雪才是最磨砺人的。”

巴尔哈伦死后,新狼王扎努忽赤是个不中用的,继续让他治理天狼部是不能的。可若派个南华人来管理,天狼部人民想必是不服的,思来想去,卫昭晴和卫无伤便成了最好的两个人选。

可卫昭晴更愿做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不愿被困在一方宫殿,整日处理杂七杂八的各项事宜,还要与重臣勾心斗角。而且她承认,在玩弄人心这方面卫无伤确实比她出色。于是,卫无伤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天狼部,他并不是称王称帝,而是做了个主理人,掌管大小事宜,他的子孙后代不会沿袭他的职位,而是由民众选举加上官员推荐选拔出接班人,天狼部的这项改革其实是为日后南华的变革进行试水。

当然,卫昭晴也有自己的私心。她从小到大心比天高,没真正看上过谁,可那姓姜的小子,她第一眼,就心生羡慕与好奇。她羡慕他在金平的无所拘束、任意妄为,他与她是那么不同,她好奇地想了解他更多。

小檀说这就是心动的第一步,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心动,但她一个从不在意外貌的,如今见了女子描眉抹粉,心里也开始在乎自己是否足够动人了。

她若真当了天狼部的主理人,又如何能轻易离开嫁与他人呢?而姜晏清是老皇帝看好的接班人,他更不可能同她留在漠北。她想到这,就自嘲自己太异想天开了,姜晏清从未说过喜欢自己,可能在他心中,自己就是个疯疯癫癫的野丫头。

就算自己真的嫁与了姜晏清,日后他登上了皇位,自是会娶三宫六院,他可能会为了维系卫家,而假意讨好自己。而她则要忍耐深宫的重重束缚,一个失礼,就可能为自己、为卫家招致祸患。那她可就真成了笼中的鸟儿,再不得自由了。

不是她太悲观,姜若怀与崔雨眠就是血泪的教训,自己的父母也是饱受二十年的分别之苦,而且姜晏清他本是金平城第一逍遥快活的戏法艺人,如今不还是被迫南征北战、兄弟相煎吗?或许日后他还会弑父夺位,娶权贵之女维系自己的统治。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明朗如月的少年,日后究竟会不会屈服于命运,被金钱名利所污浊,成为恶龙。

她只觉得,自己的这份爱意恐怕注定是要无疾而终了。

第二十四章 表心意无果 围猎场再遇

眼见着又是一年新春将至,南华虽与天狼部风俗相异,再加之战后杂事众多,但两族都不约而同地将庆贺新春提上了日程。

在装饰布置、节目排演、宴席安排等方面,姜晏清绝对算得上是一把好手,他总能想出一些新奇、绝妙的点子,排演过程中若是有两个人怎么都不对付,经他三言两语的说和,竟能握手言欢。卫昭晴本也是个爱热闹的,今年却表现得很是冷淡。

一日夜里,卫昭晴刚刚熄灯,还未躺下,忽听得窗外传来阵阵声响,一阵似狼嗥,一阵似狐子哭,紧接着,窗外一个接一个地亮起了点点绿光,像野兽眼中泛起的幽光,又像冥冥鬼火。旋即,它们一齐移动起来,初时速度缓慢,但后来越来越快,而且基本上是毫无章法地乱撞,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两个隐约似大红灯笼的东西也加入了进来,场面一度极其诡异。

卫昭晴不急不怕,双手环抱于胸前,用略带挖苦的语气说道:“你这是迎新春,还是招鬼魂呢?”说罢,便打开了屋门。

姜晏清闻言从林中转了出来,笑道:“哈哈哈哈,这是今早被我否掉的一个节目,我当时问他的话和你说的一模一样。”边说边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

他继续调侃道:“我本来还想用它吓吓你的,谁知道被你看破了。但太聪明的女人怕是没人敢要啊。”

卫昭晴翻了个白眼道:“我也不指着你要。”

姜晏清道:“但没关系,我就很欣赏姑娘的智慧与胆量。”

卫昭晴敷衍道:“那我谢谢您了。不过,等你当上了皇帝,天下的美人还不随便你挑,你想要空有皮囊、胸无大志、愿意永远依附于你的,那不一抓一大把。到时候,你坐拥三宫六院,夜夜寻欢,那日子我想想都滋润。”

姜晏清闻言脸冷了下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种人?”

“自古皇帝都是这样的。”

“我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想当皇帝。我自幼就不喜欢那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皇亲贵胄,如今更讨厌别人跪下来参拜我。小时候,有很多人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我将来必须登上皇位,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那时,我对那个位置并没有太大兴趣,我只是想把老皇帝从上面拽下来。我恨他,恨他抛弃了我们母子。再加上柳春碧的洗脑,我那时只想复仇,哪怕付出性命。母亲和师父相继离我而去之后,我对生活算是彻底失去了希望。我活着似乎只是为了杀掉那个人,大仇得报之后我似乎就真的失去生活的目标了。你说你羡慕我在金平的逍遥自在,我也很羡慕我伪装出来的样子,我经常想要是这是真的该有多好。我伪装得很累,但遇见你之后,如果你能高兴,我愿意这么装一辈子。复仇开始不是我唯一的目标,我开始考虑以后的生活,开始理解姜若怀的种种无奈,开始试图做出一些改变。其实,我还是一个挺有原则和操守的人,我觉得无论是履至尊而制六合,还是沦为乱臣贼子遗臭万年,我都是那个自己,不会改变。我的心也永远不变,我这辈子只喜欢一个人,也只会娶那一个人,哪怕我真的登上了皇位,我也保证她生时不纳妾,死后不复娶。”

“那个人可真幸运。”

姜晏清紧紧地盯着卫昭晴的眼睛,正色道:“我喜欢你。”

卫昭晴神色略带躲闪,但姜晏清就这么看着她,那目光真诚而炙热,她沉默了良久,艰难地开口道:“可我不会嫁给你。”

姜晏清设想过无数种结果,他考虑过她可能觉得太突然了,但没想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沙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

卫昭晴神情严肃地回答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挺喜欢你的。但皇后和将军,我更想成为后者。我知道你不介意我天南海北的乱跑,完全不守礼数,可你堵不住朝臣的嘴啊。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自己受委屈。所以,咱们好聚好散,我为你守着漠北,若是今后有人向你进卫家的谗言,你能念点之前的好就足够了。我希望你幸福,你将来儿孙满堂,我看着也高兴。”

姜晏清沉吟半晌,说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努力改变这一切的,改变世俗的看法。等等我,好吗?”

卫昭晴轻笑了一下,道:“这不存在什么等不等的问题,我一辈子不嫁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不代表我就在等你。而且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的,我可以像我爹一样,收养很多流离失所的孤儿,这样我也算是儿孙绕膝了。”

姜晏清恢复了之前那种半开玩笑的语气道:“我看你是真有毛病!你今天非得把我推走了,以后你后悔都没地儿哭去!”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知道你在说气话。再等等我,我会尽快处理好这一切的。”说罢,姜晏清就离开了。

新春庆典还未筹划完备就换了负责人,姜晏清自那夜后没过两天就启程前往洛都了。

这个新年热闹与否,卫昭晴已经记不清了,她整个春节都有点魂不守舍。卫无伤对此的评价是,她是真的有毛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大好的机会不把握住了,非得等人再三再四地求。现在好了吧,人家回洛都了,谁知道以后还回不回来。

扎努玛乔并不了解得很多,她还只道是小卫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又要给她请大夫,又要给她好好补一补的,弄得卫昭晴最后都有点烦了。还是卫定出面把扎努玛乔拉到一边,两个人嘀嘀咕咕了良久,卫昭晴只觉得她娘眼中的关切与同情只增不减,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身患绝症的人。

卫昭晴也不能理解自己就真的那么肉眼可见的情绪不好吗?她仍然照常处理军中事务,士兵们都说她比之前冲淡平和了,她自己也觉得以自己现在的气性都能参悟佛门大道了。她也觉得自己挺奇怪的,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更喜欢的人了,可她总庆幸地觉得姜晏清说让她等等,他就一定会回来。明明是她把人赶走的,她现在却盼着人家能回来,她也觉得自己多少脑子是有点问题。

但日子一长,她便学会了与自己的感情和解,她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总有另一个自己能够给她慰藉,她并不孤独,她还有家人、朋友、兄弟。除了扎努玛乔执着于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之外,一切过得都还算舒心。

时间过得飞快,说话间,气温逐渐回暖,河流全都开化了。

新的一年,皇帝似是为了搏一个好彩头,也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身强体壮和国家的富强昌盛,定要开个春日围场,还邀请各世家子弟都来参与,这其中也包括了卫家。

初步商议之后,卫家定下了由卫无伤为代表。可这日下午,卫无伤就找到了卫昭晴,往那一坐就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卫昭晴翻了个白眼,道:“是小檀把你甩了,还是怎么着?至于在这这么长吁短叹的吗。”

卫无伤面色凝重道:“唉,差不多。我这一去,小檀怎么受得了相思之苦呢?再说了,万一皇上看我年轻有为,借此机会把我招作驸马,可怎么办啊?”

其实,一看到他来,卫昭晴就知道他大概是什么意思,但她总觉得自己先前拒绝了姜晏清,如今又上赶着追着,回来热脸往冷屁股上贴,自讨没趣。但前些日子,她探听到风阁似乎在往洛都那边移动,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姜晏清授意的,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一看。

于是便道:“行啊,那我替你去。但你别忘了,你和小檀是我成全的!”

卫无伤笑道:“行了,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第二十五章 良宵夜再度明心意 围猎场设计除风阁

这趟洛都之行算是让卫昭晴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近乡情更怯”。初时,她还满心期待,憧憬着姜晏清见到她时的意外与惊喜,可离洛都越近,她心中的不安也就越多,俗话说“最是易变故人心”,他自从去了洛都之后就再也没有给自己去过信,莫非他后悔了那日的唐突……

当初,梁楹向姜晏清提起春日围猎卫家也会参与的时候,他清晰的看到了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虽然对方想要可以隐藏,但他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了,当他说出来的是卫无伤之后,姜晏清就立即表现得毫无兴致了。因此,当今日梁楹再问他是否需要去迎接一下卫家来人,姜晏清只敷衍地打发他代自己前去,就毫不意外了。

是日下午,卫昭晴才带着她的满腔幽思风尘仆仆而至,她老远就看到了梁楹那张千年冰山脸,并且清晰地发现对方见到自己后连两绺小胡子都翘了翘,一时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好笑了。

傍晚,姜晏清前去赴了一场怎么也推脱不掉的几家洛都达官贵人合办的宴席,此宴可谓“凤箫鼍鼓龙须笛,夜宴华堂醉春色”,几个舞女更是“舞腰回雪脸舒霞,席上人如画”,推杯换盏间,金樽翠斝,玉纤罗帕,同醉凤城花。

然而,姜晏清并不太提得起兴致,来到洛都的这几个月里,他参加的大大小小宴请皆是这般大同小异,几巡酒过,他甚至有些昏昏欲睡,正想扯个借口开溜,忽然,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他猛一回头,只见卫昭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允王过得好生滋润啊。”

一旁的梁楹面无表情地说道:“是她坚持要我带她来见你的。”姜晏清不禁用手指摁了摁太阳穴,咬着后槽牙挤出了句:“先生,令夫人和爱子近来可还好啊?”梁楹充耳不闻他这近似威胁的话语,独自离开了。

卫昭晴已记不太清那日姜晏清是如何向众人解释她的身份、又是编了个什么理由带她离开的,她只记得,他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生怕把她弄丢了似的,带着她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他那晚一直笑着,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藏不住的笑意,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但是她很贪恋这种美好,有时候“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挺好的,不必去想未来,至少能把握住现下的幸福。

他一路牵着她去了皇帝在洛都赏赐给他的府邸,这允王府十分庄严气派,可就是太过冷清了,没有什么人气儿,但姜晏清心想:没关系,既然她来了,很快就会热闹起来的。

当下姜晏清就把她领到了一个房间里让她在那里安歇,卫昭晴拿眼一打量,就知道这是姜晏清的寝室,于是便奇怪道:“你让我睡你的卧室,那你睡哪里呢?”

姜晏清不怀好意道:“自然也睡在我的床上了。”

卫昭晴佯装急道:“男女授受不亲,懂吗?你这不是毁我清誉吗?”

姜晏清装作满不在乎道:“那有什么了,你今日来就代表你同意了,反正早晚你都要嫁给我,不差这几天。再说了,名册上报的是卫无伤,你去官府安排的客寨,周遭也都是一群臭男人。你是跟他们住,还是跟我住?”

卫昭晴半开玩笑道:“和他们住。”

姜晏清突然欺近,半搂着她的腰问道:“你存心气我是不是?”

卫昭晴一偏头,装作满不在乎地说道:“哼,睡就睡,我还怕你不成,姐姐我可不是吃素的!”

姜晏清“噗嗤”一声笑道:“其他的房间都还没有打扫,处处落了一层灰,就我这屋还能住人,你先在这将就一晚,我去客房睡,明早我派人收拾出来几间干净客房,你再搬也不迟。早些休息吧!”说罢便离开了。

卫昭晴一人躺在床上,鼻尖萦绕着姜晏清身上带有的那种草木香,辗转反侧了半宿,终于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第二日,她是被一阵饭香叫醒的,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走出门,只见桌子上摆着一晚热气腾腾的手擀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点缀着几片青菜,周围摆着几盘精致的小菜,几个婢女忙忙活活地将客房收拾得差不多了,见她起了,向她行礼后对她说:“允王今早还有要事,着奴婢几个侍候王妃。”

“王妃?”

那姑娘红着脸说:“是的,娘娘,允王特意吩咐一定要称呼您王妃。”

卫昭晴暗骂道:这厮不要脸的,欺负人家小姑娘这么称呼我。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姜晏清这一大早的就跑出门把她晾在一边,于是吃饱喝足之后,卫昭晴决定出去转一转。

她这一路打马游京,饱览了洛都风光,与金平的奢靡不同,这里的富庶是在束缚压抑之下的,气派中永远不能失了庄严,像是个遵守着繁多礼节的古板老贵族。

不知不觉间,卫昭晴已纵马来到了天子猎场,因三日后天子就要圣驾此处,这里已被士兵包围得差不多了,但只远远一望,就能发现这是个十足的好去处,但见“野阔天益寥,节肃秋惟季。叠树半馀红,乔柯全挺翠。霜丛灿晓华,风叶含凉吹”,群山挺拔险峻,云气缭绕,定是不乏奇珍异兽,只是这险怪地形也为安保工作增添了不少难度,若是有心人寻此机会设下套,对方只怕是插翅难逃了。

她回到王府已是傍晚,姜晏清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全部都是她爱吃的,见她回来,便打趣道:“唉,卫小姐是玩尽兴了,让我可是好等啊。”

卫昭晴也不甘示弱:“你怎么不说你一大早就没了人影儿,还教唆小丫头瞎称呼我!”

姜晏清笑道:“你不也没反驳嘛,就当是认下了。”

见四下里没有其他人,卫昭晴小声问道:“你究竟在忙什么事?我今日去看了看围猎场,一层套一层的,是个设埋伏的好地方。”

姜晏清正色道:“英雄所见略同。三日后,那里会上演一出好戏。”

卫昭晴追问道:“是风阁吗?她们要刺杀?谁?老皇帝还是你?”

姜晏清若有所思道:“我们都是猎物。风阁,姜若怀,我,还有剩下的那两个皇子。这是一个风阁不会错过的绝佳机会,所有皇室成员都会到场,而且是在空旷场地,不像皇宫那么戒备森严。姜若怀也深知这一点,风阁久久围剿不尽,他若以自己为诱饵,引得风阁倾巢出动,便能将其一网打尽。这几个皇子想必也都不会放过这个放冷箭、捅阴刀的好机会。但是,鹿死谁手可就不好说了。”

“那你帮谁?风阁还是姜若怀?还是说,你想当那个唯一幸存者?”

是意料之中的一阵沉默。

良久,姜晏清才开口道:“我觉得眼下最需要消失的是风阁。我挺无情的吧,不管怎么说,柳春碧教了我很多本事,在结果上也帮助了我不少,但,她们不得不消失。姜若怀若是死了,只怕天下要打乱。几个皇子会纷纷起兵争夺皇位,边境的那些邻国也会蠢蠢欲动,伺机攻城略地。另外两个皇子明里暗里终是还未真正对我下手,我也不太想赶尽杀绝。但,风阁,她们这辈子都不会收手了,几代阁主传承下来的杀人秘术,早就偏离了最初“杀尽天下负心之人”的除恶初衷,她们逐渐放纵成了罪恶本源,不能再留了。”

卫昭晴点点头,道:“也好,让她们解脱吧,别再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了,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

第二十六章 捕风阁惹人怜 相释疑共前行

眨眼间,三日已过,全体皇室成员连同各家青年才俊全都聚集在了皇家猎场,只见此处被护卫团团守住,漫山遍野旌旗摇曳,各家子弟一身戎装,弯弓搭箭,诚可谓是“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 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

皇帝姜若怀也一身铠甲,虽已年过半百,可丝毫不显老态,腰杆依旧挺拔笔直,身佩长剑,手挽劲弩,威风凛凛,据说他还是太子时曾领兵平定南方越人叛乱,如今想必是丝毫不输当年风采。

围猎刚刚开始,不少少年便已战果颇丰,不过捕到的大多是野兔、猞猁、鹰、鹞一类,若想捉得花斑虎一类的大型猛兽,还需往密林深处行进。

越来越近了,卫昭晴知道姜晏清扮演了个类似双面间谍的身份,他将猎场的大体地形图连同守卫的布局一并交给了风阁,并帮助她们掩人耳目,成功地提前埋伏在了猎场的密林中。同时,他又把风阁的计划透露给了姜若怀,姜若怀明面上装作毫不知情,守卫按兵不动,实际上他增派了很多暗卫,试图形成合围,将风阁一网打尽。卫昭晴不禁叹道:姜晏清这招要是玩脱了,弄不好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马上就要进入风阁的埋伏区了,姜若怀突然勒住缰绳,转身招呼姜晏清,示意他同自己一道走在最前面。小皇子东博王姜锋润见状十分眼红,别看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却处处希望能表现自己,博得父皇的赞赏。而那二皇子西平王姜昌济则始终像块木头似的,没有什么太多情感起伏,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魂魄游离于三界之外。只有卫昭晴感到一阵胆战心惊,姜若怀还是不信任姜晏清,他们俩走在一起,那绝对是一块巨大的人形靶,风阁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但姜晏清却无所谓似的,他回头看了卫昭晴一眼让她放心,接着便喝了一声,纵马上前。

众人继续向深林进发,正当不知情者聚精会神地搜捕猛兽时,林中突然万箭齐发,反应快的大臣纷纷拿盾挡在前方,口中大呼:“保护皇帝、皇子!”还未意识到危险的早已身中数枝毒箭。

紧接着,一阵魔音绕耳袭来,只见一群身穿彩衣,面画鲜花的女子,手执乐器,轻飘飘似云中仙子,脚踩树枝树叶,向他们飞来。

可她们看似是仙女下凡,实则是恶鬼索命。几个年幼的风阁女子,手握暗红细线,从两侧迅速跑过,凡是细线所触之处,马腿折断,人分两段,满地残肢断臂,场面十分血腥。据说,那细线最初是银色的,只因沾过无数人的鲜血,这才逐渐染成了暗红色。

其余年龄稍长的,则立于半空,演奏着各式乐器,扰得众人心烦意乱,内力稍差的已口吐鲜血。

被簇拥在正中的女子,身段妖娆,一身粉色纱裙薄如蝉翼,她香肩微露,反手弹着琵琶,正是柳春碧。她内力极高,武功不济者被她的音浪所触及,全都五脏俱裂。一时间,朝廷官员死伤惨重。

卫昭晴迅速调节气息,屏气凝神,很快她已听不到任何声响,也就不再受其干扰了。她一边左挡右支,一边焦急地寻找姜晏清和姜若怀的身影,可他们早已不见了。

就在这时,一声炮响,巨大的用数十捆麻绳紧紧缠绕的密网从天而降,困住了不少风阁女子。又有数百暗卫手持特制铁链,与其余风阁中人来战。铁链碰上银线,发出金属特有的声响。这些暗卫个个训练有素,再加上提前知晓风阁的行动,又有人数优势,很快便占了上风。柳春碧深知这是自己复仇最好的机会了,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因此不许任何人后退一步,定要与姜若怀拼个鱼死网破。

其他朝臣见风阁力已不支,也逐渐开始浑水摸鱼起来。先是之前大皇子北渊王姜潜鳞一党定要为其复仇,见寻不到姜晏清,便开始斩杀二皇子和小皇子及其拥趸,由此引起了朝廷内部的一场厮杀。不同党派也借此机会排除异己,他们全都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场春日围猎,围剿的不是什么猛兽大虫,而是那支离破碎的人心。

一番酣战过后,风阁已是死伤七七八八,除柳春碧外,其余众人早已无心恋战。柳春碧虽自身已狼狈不堪,但手却法愈发狠辣,她的头发已蓬乱地散开了,脸上也蹭得满是鲜血尘土,衣服破破烂烂地撕开了好几道口子,嫩白的手臂多了好几道狰狞可怖的血痕,长长的指甲也劈了两三根,琵琶弦不知被何人斩断,已弹不出任何声响。可她丝毫没有后退的想法,抬手一击,便用琵琶敲碎了一个人的脑袋,脑浆流了一地,紧接着一个转身,宽大的袖口飞出数十银针,正中卫兵喉咙。可她终究是势单力孤了,数十暗卫用铁链将她团团围住,接着便一拥而上,将她锁得动弹不得,锁链越勒越紧,她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马上就要被挤碎了。看来,她是躲不过今日了。

柳春碧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右臂,疯狂地将脸上的杜鹃花的花纹抓掉,露出了半面狰狞可怖的伤疤,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以真面目示过人了。她那疤痕虽是吓人,可现在却是满目柔情,开口用吴音软语唱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最后那两个字终是还未唱出口,她便跪坐东南,气绝身亡了。

且说另一方,姜若怀一见风阁放箭,便将姜晏清向旁边狠狠一拉,两人一齐重重跌入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显然,这是姜若怀提前早有准备,寻常人绝不会找到这个绝佳的躲避去处,他大可在这里等到外边纷争结束,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外边浑水摸鱼的朝臣也有不少是姜若怀安排的,他深知都有谁竭力阻止他传位于姜晏清,那些人也被统统列为除风阁外的暗杀名单,他对姜晏清的偏心是掩盖不住的,这里有他对崔雨眠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他对他那未竟的事业的遗憾,他需要一个人能够接住他手里的火种,将其传递下去,虽是星星之火,但只要代代相传,便终可燎原。

这对姜晏清来说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这里只有他和姜若怀两个人,他若是趁机将其杀死,那便是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之后完全可以嫁祸于风阁。可……他记恨了这个抛妻弃子的男人二十年,但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却下不去手。

是姜若怀率先打破的沉默,“你这把佩剑不错,听说是德善在无功的指导下为你锻造的,它还没有出过鞘吧,我知道你恨我,怎么,难道你不想试试它的锋利吗?”

姜晏清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开口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有人邀请别人来杀自己。”

姜若怀冷笑道:“我不过是说出了你内心的想法罢了,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认过我这个父亲。”

姜晏清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打小就记恨你,你抛弃了我们母子,让我娘受了那么多苦,可她从来没有说过你半句不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傻。我不杀你,一是因为我不想让我娘难过,二是因为你还有用处,你一死,天下必定大乱,又会有不知多少年的战争。但你记住了,我不会再放过你第二次。”

“哈哈哈哈!”姜若怀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你会是一个很好的继承人,不过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该经历的也都经历,等我处理完最后的事情,不用你动手,我自会寻个清净去处。外面应该打得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出去了,让那些担心或是窃喜的人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行至一半,他们突然听到前面有人说话。

只听一年轻女子说道:“不愧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就是细皮嫩肉、白白胖胖的,宰了想必一定很好吃吧。唉,你都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有多金贵,有多少人惦记着。”

一幼童颤颤巍巍答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救了本王,本王本是感恩戴德,可没想到你竟意图不轨!你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指头,母妃和舅舅是不会放过你的……”末了竟带了一丝哭腔。

姜晏清从山石后转了出来,见卫昭晴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飞快地转着一把带血的匕首,对面的小皇子姜锋润吓得脸都白了,四下里躺了一地的尸体。

姜晏清赶忙道:“行了,差不多就得了,回来把人家小朋友吓得夜里做噩梦。”姜若怀也跟在他后面走了出来。

卫昭晴心下一凉,只觉自己在未来公公眼里的形象算是一落千丈了。那姜锋润更是出息,直接滴滴哒哒地尿了一裤,也不知是被卫昭晴还是他那父皇吓得。

姜若怀只不咸不淡地对姜晏清说了句:“你若自小也像锋润般养在洛都,只怕现下还未必有他出息。”

那姜锋润闻言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在夸他,只紧走两步,跪拜在地,请求道:“父皇,这位神仙姐姐好身手,比儿臣之前见过的武教头都要厉害,求父皇准许儿臣拜她为师。”

姜晏清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觉这个小兔崽子是万万留不得了。

四人便在这诡异的气氛下一起走出了溶洞。

第二十七章 拜坟茕魂归故里 继皇位接续火种

那日围猎成功地铲除了风阁,原先那些极力反对姜晏清封王的朝臣也死伤大半,剩下的官员大多也都看出了皇帝意图,自是见风使舵、顺水推舟,明里暗里地站队允王。那西平王早早地修书一封,表明自己无心争夺皇位,只想稳稳当当地度过余生。东博王背后势力强大,自是不甘心将皇位拱手让人,可奈何这小皇子自己不想再争了,只天天哭天喊地地要拜卫昭晴为师,他的母妃和舅舅也是拿他没办法。

半年之内,姜若怀很顺利地将重大事项与姜晏清交接完毕,先是立他为储君,经过平稳过渡后,他自己便退位为太上皇,扶持着姜晏清成功登上帝位。

姜若怀退位后,没有继续把持朝政,而是选择离开洛都,去金平清修。

他独自一人踏着遍地衰草,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那个梦里来过无数次的地方,眼前的坟茕无比简陋,但却有漫山遍野火红的杜鹃花,赤诚而热烈,一如他们的初遇。

那年,他还是太子,作为嫡长子,他从小就被寄予厚望,他天资聪颖,从不逾矩,一直在父皇为他铺就的康庄大道上平稳前行,结婚、生子、立储,似乎他的人生会一直这样平静无波。

直到那年,南方越人叛乱,他带兵出征前去镇压。

他始终坚持与将士同吃同住,深得民心。巡视军营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无名小卒很有特点,不是因为他有多勇猛善战,而是因为他从来不拔尖不垫底,明明那么高大俊朗的一个少年却总喜欢猫腰弓背,力求做队伍中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个人,参加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硬是连根头发丝儿都没被伤到,在保命逃跑这方面很有心得。

姜若怀觉得他很奇怪,于是无事时就与他攀谈起来,起初这少年只是说着“保家卫国,平定叛乱”的套话,后来他再三保证不会怪罪他,这少年才渐渐敞开了心扉。

原来,少年叫做卫长平,是家里独子,被从乡下抢抓了壮丁来,临出征前,他父母双目泪涟涟地叮咛道:“长平啊长平,爹娘只求你平平安安长长久久的!”

后来,他逮住机会,偷偷摸摸地逃了回去,却发现父母都死于了一场土匪洗劫,老屋也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田地更是荒废得长不出庄稼,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回部队最好混饭吃,于是便浑浑噩噩地又参了军,他冲锋陷阵时就往后缩,一开饭了就冲在最前面,他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好人难活,英雄多命短,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每天只是吃饱了再说。他变成这样,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军队内部十分黑暗,那些能被提拔为将军的人少数是靠真才实干,大部分都是各种攀关系讲交情,像他这种没背景的,提出再好的计划也不如放屁有味,为这些人战死沙场,他发自内心地觉得不值得。

姜若怀听了,十分义愤填膺,将他自幼所学的那些诸子百家的大道理向卫长平讲了一通,并表示自己一定要整改军队内部的歪风邪气,他还说他觉得卫长平提的几个想法都非常好,他觉得他是个将才,只要他肯好好表现,他一定会大力提拔他的,毕竟好男儿自当征战四方、建功立业。可卫长平始终拿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盯着他,姜若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能是在对牛弹琴。

卫长平并没有改变,姜若怀也无心再去管他,因为此刻南华与越人的交战进入到了僵持阶段,大兵远征,水土不服,再加上南越山林中多瘴气,时间拖得越久,就对南华越不利。他本想尽快发动总攻,水陆并进,可军中却被二皇子安插进了探子,他们将计划泄露给了越人,又在背后反戈一击。

那是姜若怀第一次遭受这么惨重的失败,他本人也身受重伤,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次醒来时,卫长平已把他带到了一片安全的树林,围了一个火炉,烤着菌子,给他喂着刚打来的潭里的清水。姜若怀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卫长平是怎么背着他一个重伤号,冲出敌人的层层包围封锁的。那是他第一次内心产生动摇,或许卫长平是对的,这世间不值得,亲兄弟为了权力可以串通外国,将数万无辜士卒送上死路。

他的伤口因为没有草药,已经有些溃烂发炎,若不能得到及时医治,只怕不死也是个残废了。就在这时,山林中突然转出一个女子,她不似那些披发文身的越人,而是有着江南小女子独有的温婉唯美,一袭紫衣,典雅中不失俏皮灵动,有着银铃一般清脆的嗓音,遇到两个陌生男子丝毫不惧怕慌张,而是略带邪气地笑着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卫长平是个撒谎从来不打草稿的,他只说姜若怀是个边路的小将军,自己是其护卫,因战败逃到此处。那姑娘也似乎也不在意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只自我介绍道她叫崔雨眠,住在金平,因需寻几味奇异草药,这才翻山越岭来到南越。

她一边说着,一边毫不避讳地拿眼打量着姜若怀,思考了片刻后,说他这伤耽误不得,自己或许可以想办法为其医治。言罢,便掏出一个小药瓶,喂了姜若怀两粒药。姜若怀是有一些医药知识的,但她的药他从未见过,却有奇效,暂时抑制住了伤势的发展。他趁她低头时,瞄了一眼她背上背的竹箧,发现她是背了一箩筐的剧毒草药。

但姜若怀没有声张,他其实对这女子的身份已猜测得七七八八了。崔雨眠说她可以带他们会金平慢慢疗养,卫长平则表示她若能治好自家将军,日后必有重谢。实际上,他们迫切地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北上回洛都。

一路上,崔雨眠带他们走的都是无人知晓的林中密道,路程短而隐蔽。水路驿站都没有走官道,她似乎有一个自己的组织,亮了令牌,就有人接应放行,只不过那些人都是女子。姜若怀和卫长平其实早就确定了她的风阁身份了,可崔雨眠毫不在意,她像是料定了他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无人时,姜若怀也和卫长平商量过对策,可卫长平这个不着调的竟说崔雨眠多半是看上姜若怀了,劝他为了之后的大计暂时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假意从了崔雨眠,反正他也不吃亏,等她放松了警惕,他们再从金平逃回洛都。气得姜若怀若不是有伤在身,说什么也要掐死卫长平。他可是正人君子,始终律己慎独,自然是宁死也不能和风阁的妖女有染!

三人兜兜转转地到了金平之后,崔雨眠便各种寻借口将卫长平支开,而卫长平也巴不得地躲开。于是,不管姜若怀愿意不愿意,他那段时间基本上一直是与崔雨眠独处的。

这崔雨眠的名字是后起的,她最初叫什么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的爷爷是个小县城里的老秀才,父亲在衙门当差,专门负责押送流放犯人,天天不着家,她是由母亲崔春堂一手带大的。

母亲和爷爷的关系一直很不好,父亲又是个甩手掌柜,因而大多数苦只能由母亲一人受着。爷爷读了五十年的圣贤书,功名却止步于秀才,但他自诩为读书人,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自己什么农活、家务都不会干,脾气还特别大,别人干活他永远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一双眼睛冒着精光,恨不得化出几个分身跟在不同的人屁股后面看他们在干什么。

母亲其实是个吃苦耐劳、勤快本分的,明明是为家里好,可爷爷总觉得她是想方设法地要害他。家里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邻里来说和也总是不分青红皂白,让母亲多忍让,毕竟那是长辈。渐渐地,爷爷就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别人想纠正他,他就扯开了嗓子和人家喊。

而且,爷爷是越老越财迷,一开始买菜是买一堆儿一块儿的,后来干脆连菜也不买了,家里吃喝拉撒等一系列日常用品都是母亲自掏腰包去置办,每月还要孝顺爷爷不少银子。爷爷除了每天给自己打三两劣质白酒,剩下的钱可以说是分毫不花,每天自斟自酌,把自己喝得醉醺醺、脸蛋红扑扑的,边喝还要边讲已经说过十万八千遍的他的人生经历,喝完酒就要撒酒疯,每次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饭桌的,母亲只能等给他收拾完了,才能休息。母亲说他是说大话、连小钱都不使唤,抠完屁股嗦手指头,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奶奶,有点头疼脑热他全都舍不得花钱给她看病,就这样日积月累,小病拖成了大病,先是卧床不起,后来逐渐地疯疯傻傻了,他还说没事,请了大夫也治不好。

他浑身上下都是酒精,家里的大事小情还都得听他的,只因为他岁数最大。在家本事大,出去就傻了眼,因为他的胆小怕事,家里错过了好几个发家致富的机会。崔春堂自打嫁进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守这吃人的愚孝?

一根根稻草累积起来,终于压垮了礼教这座大山。一日,崔春堂特意买来了一瓶好酒和几道下酒菜,吃得爷爷满面流油,紧接着就昏昏欲睡了。崔春堂赶紧用绳子把他死死捆住,紧接着她掏出了一把菜刀,屋里传来了爷爷杀猪般的叫声。

整个过程,崔雨眠都一动不动地在那看着,她没有喊没有叫,一滴眼泪都没掉。母亲本想把爷爷剁成肉馅,可没几下刀就砍豁了口儿。于是她就把尸体仍在屋里,携着崔雨眠连夜投奔了风阁,崔雨眠的名字也是加入风阁之后才起的。

自那之后,她便看着母亲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残忍,身上背负的人命越来越多,她在风阁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最终一步一步地当上了阁主。

可阁主再也不是自己的母亲了。

崔雨眠也无法再和儿时的玩伴见面,她每天只能接触到风阁中其他的鬼小孩。每次去街道集市,也一定是有任务。常人眼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魔头,可若和其他风阁中人比起来,她绝对是一股清流。她从不滥杀,不纵欲荒淫,平常日子里温和亲切,似乎还有一点天生的正义感,喜欢为别人打抱不平,她总觉得自己不是妖女,而是侠女。

崔雨眠觉得柳春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这么喜欢自己的,她觉得柳春碧这个小孩真傻,给点好处就能永远围着自己转悠。

其实很多时候一个举手之劳,却能让别人感动一辈子。她也是多年后才想起来,自己曾经为一个其貌不扬长得跟条黄鼠狼似的人,赶走了追着他骂“丑八怪”的混混们。那人好像叫郑其凡,是个变戏法的,不得不说那人的技法是真好,永远看不出破绽,别人都是笑着骂着往他的铜碗里扔赏钱,而她却恭恭敬敬地弯腰往里面放了一锭银子。这些事要不是后来她又遇到了郑其凡,怕是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她自幼穿梭于市井街巷,见过形形色色的贫富贵贱,可像姜若怀那样的人她却是第一次见。这人一看就来自大户人家,从来没缺衣少食过,身体底子极好。可他又不是富家纨绔,很有教养,哪怕身受重伤,落魄成这样,眼底也总是显示着坚毅和从容不迫。他生得很俊,脸上棱角分明,可总是没有什么感情,像是一尊完美的雕像。他的腰杆永远挺得笔直,一生都站在光里,没有半点瑕疵,这样的人想必打心眼里是看不起自己的吧。

这个想法一出来,风阁曾经对她的洗脑便统统涌现了出来。凭什么!凭什么她是不能见光的阴沟里的耗子,那人却是天之骄子、人间正道!她偏要做神明塑像上的泥点!

这一路上,她使尽了手段勾引他,可他始终不为所动,那个叫做卫长平的护卫倒算还有几分眼力见识,不给她添堵。她不知道的是,卫长平明里是给他们创造空间,实际上是暗中联络太子部下,并纠集了金平当地的一伙儿贤人义士,谋划带着太子杀回洛都。

卫长平也怕姜若怀真把崔雨眠惹毛了,就给了他一本诗集,让他没事就教她识字念诗,姜若怀翻开一看,里面的诗句全是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气得他读也不是,不读也不是。

其实,崔雨眠算得上是姜若怀见过的众多女子中的一抹亮色,他所接触过的女子无不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像崔雨眠这般野蛮刁钻的,还是属实不多。可她又和其他风阁女子不一样,她的本质是天真单纯的,甚至有点幼稚。他就像私塾里最乖最刻苦的学生偶然翻到了一本春宫,明知不能看,却总忍不住偷偷瞄一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崔雨眠是什么感情,或许是有一点喜欢的吧,他只盼着卫长平能靠点谱,赶紧把他救回洛都。

后来事情谋划得差不多了,崔雨眠却意外知道了他们的计划。那晚她一手拿刀,一手提着一瓶酒,让姜若怀选一个。姜若怀觉得自己是疯了,他鬼使神差地将那瓶下了春药的酒一饮而尽,和崔雨眠一夜风流。

夜间,她趴在他的胸口,低声道:“我这下成了你一辈子都抹不掉的污点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帮姜若怀避过了风阁耳目,与卫长平他们汇合了。

姜若怀想过带崔雨眠一起离开,可是他深知朝臣不会接受她的风阁身份的。他需要时间来做出改变,雨眠,等等,再等等,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崔雨眠本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可没想到她竟怀上了他的骨肉,接下来便是自废武功、姐妹反目、叛出师门……

那是一个刚刚下完雪的冬日,她的手筋脚筋皆断,身怀六甲,像条狗一样,在雪地里艰难地爬行,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吧,连同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当她冻昏后,被一个身形佝偻的男子捡回了家,那人相貌丑陋,可对她却毕恭毕敬,不敢逾越半点规矩,当他娓娓讲述完当年之事后,她才勉强记起了眼前这个叫郑其凡的戏法艺人。

郑其凡始终任劳任怨地照顾他们母子,不求半点回报。

崔雨眠无疑是感动的,可她的心真的已经腾不出半点地方给他了。

她像寒风中的一盏孤灯,生命之火摇摇曳曳,随时都可能熄灭。

她每天都回忆着过往,她想不明白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一身侠气的飒爽女子,怎么就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呢?

如果再来一次,她可能……依然不后悔爱过姜若怀。

她只希望她的儿子快快长大,长成一个像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崔雨眠的事情,姜若怀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

他和卫长平回到洛都后,一直与各方势力斡旋,踏着无数尸体登上了皇位。

卫长平自那之后改名卫定,不再畏惧退缩,而是真正成为了一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而姜若怀自己似乎被各种束缚越勒越紧,愈发放不开手脚了。

探听到崔雨眠的死讯和儿子姜晏清后,他像一个失去知觉的麻木的人终于感到了一丝刺痛,必须做出改变了,可能他一人完不成,但没关系,还有姜晏清,或许他可以继承他的遗志。

……

在万千思绪中,姜若怀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是时候了,也该离开了。

于是姜若怀当即便坐化在了崔雨眠的墓前。

到来的德善和尚超度并安葬了他。自那之后,德善便离开了秋月寺,云游四海去了。

姜晏清并没有按照德善嘱托的那样修缮秋月寺,他觉得还是不要破坏现有的安宁意境比较好。皇陵中只有姜若怀的一个衣冠冢,他本人和崔雨眠在金平城外合葬了。

姜晏清知道,他要干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如何在不引起社会动荡的前提下逐渐地消除皇帝这个位置?如何改变惯有的愚忠愚孝、男尊女卑思想?如何最大程度地实现平等、推行有利于人民的法律?……

还有,他想要提亲时卫定磨刀霍霍向自己的样子、和小檀一起掉钱眼里的卫无伤明里暗里暗示的份子钱,以及近在眼前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骗到手的大美人……

但没关系,他还有时间,他未来还有千千万万的继承者,可能是他将来的孩子,也可能是任何一个有志之士。

这人间清安,还须众人共同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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