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哲学与幼童的关系，马修斯早已在那本薄薄的小书《哲学与幼童》里做出了分析和回答。好奇、发问，这种能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幼童的哲学启蒙思考，在发出一系列天真追问的时候便开始了，他们提出的很多个“为什么”，有些甚至可以说是哲学的终极命题，比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儿童认知世界的独特性在哪里呢？儿童和那些自然界中的小动物一样，还葆有和天地万物最敏感、最直接的联系，他们怀抱“第一次”的新鲜目光打量周遭，因此，也能重新发现很多成年人习以为常的事物，并启发成人思考。只是随着长大，这种能力在社会化的过程中逐渐退化甚至是消失了。而对于成年人来说，人的一生也犹如回返童年的过程，大道至简，智慧达观之人，越到老年活得越通透。毕加索说：“我花了4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像孩子一样画画。”和毕加索一样，曹文轩先生其实也是在用大半生的时间做着某种意义上的“回归”。因为从他涉足图画书开始，就已经发现了图画书中所隐藏的“哲学奥秘”。而在他数量惊人的图画书作品中，哲理图画书又占了很大的一部分。这和他年轻时代就对哲学饶有兴味并作了大量准备有关，当然，也和他个人的创作状态和人生阶段有关——在经历了繁复而辛劳的长途跋涉和登山之后，他用创作图画书的方式作为艰辛劳作过程里的停顿和休憩，同时，也在这样至情至性的创作中努力抵达简单纯粹的人生之境。

哲学源于“讶异”或者“好奇”，文学出于表达和分享的欲望；哲学因丰富而简单，文学由简单抵达丰富。在儿童文学门类中，和小说、童话之类的文本相比，文字最少甚至是无字的图画书，无疑最需要向“简单的丰富”看齐；也因其读者多半为幼童，更需要向人类生命初始认知世界的独特性看齐——在“讶异”中接近世界的真相。因此我们常说要尊重儿童，在儿童那里，不存在完全理解不了的主题，成人作家若能终其一生智慧，以最简单浅白的方式阐释深奥人生命题，将是儿童的福音。

这套图画书阐释了4个人生命题：“去往哪里——人生的终极目标”（《灵魂像鸟一样飞往南方》）、“成为他人？——认识自我的价值”（《变变变》）、“人生过程的本质”（《今天在等待着明天》）、“什么是真相”（《谁在深夜敲鼓》）。这些最基本的哲学命题，不同的人依凭各自的人生阅历和智慧，有着不同的阐释，曹文轩先生自有其独特的理解，并以高度凝练的、诗性的方式给予了回答。而与其故事相对应的绘画，确乎如松居直先生所言，起到了1加1大于2的作用。

《灵魂像鸟一样飞往南方》是一个灵魂等待主人的故事。在主人公的心灵深处，南方是最终的归途，它明晰而确定但又遥远而缥缈，因其遥远便不至于迫切，也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让自己懈怠。因此，归途中一旦诱惑丛生，便会阻滞主人“返乡”的脚步，于是，又会在恍惚中忘记自己终究要去往何方。我相信，这个故事也是作者的“灵魂献祭”，芸芸众生恰如故事中的主人公，时常为世俗所牵绊。肉体和精神相互博弈，幸运者尚能战胜自我，最终找回原初的梦，不幸者便如故事中的主人公，在岁月流逝中一切成空。与故事相匹配的，则是同为安徒生奖获得者欧尼可夫的绘画，调子灰冷，风格静谧，幸而，化成鸟形的灵魂、窗外的朝阳、屋内的暖灯、盛开的春花，都是点亮寂静和灰冷的亮色，恰如跋涉一生的旅人心中怀抱的希望。这是一本沧桑凝重的人生之书，成人可以做出丰富解读，但它一样不拒绝孩童，孩童自可作出属于他人生层面的解释：从一而终做一件事也好，坚持目标不放弃也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南方”，幼小的孩子也一样。

《变变变》则是一个颇为考验叙事技巧的故事，从人到自然，作者让刺猬、自行车、风筝、大海、灯塔等本不相干的事物形成相互关联的故事圆环。循环的叙事结构在儿童绘本故事里并不鲜见，循环、反复，符合儿童的心理特点。反复多次听同一个故事，反复说一样的话，儿童在重复中加深对外在事物的感知，提高认知能力，也在重复中缓解探索世界的不确定感，从而获得安全感和游戏一般的快感。而《变变变》中的故事元素形成了首尾相接的巧妙圆环，这样一种循环，不仅成为推动故事前进的内在逻辑动力，更为故事结束时带来意想不到的惊诧欣喜。《变变变》讲的也许是“认识自我价值”这样的严肃命题，但儿童更在意的是在猜谜一般的故事推进中，获得审美的愉悦和游戏的快感。这是一个“流动”的故事，意大利画家亚历山德罗·桑纳的绘画则是水彩的漫漶流动，他的色彩布满每一个角落，没有留白却尽显通透，淋漓酣畅又自然洒脱，这样一种写意的绘画风格和玲珑精巧的故事，形成完美的互补。

这两本图画书，一个庄重，一个轻灵；一个偏重抒情，一个智慧机巧；一个如礁石般沉默，一个如流云般飘逸……恰如这一套图画书所呈现的多元面貌，童真与幽默、浪漫与哲思、游戏与温情……这组故事的诞生，往往是由于发问，比如，我们时常反思“走得太快了，要等一等灵魂”，曹文轩先生则发问：假如灵魂等人会怎样？于是有了《灵魂像鸟一样飞往南方》。所以，这也是成年人要向孩童学习的，即便阅尽世事，依然保持发问和对世界好奇的习惯。

丰富和深刻的尽头是简单，感谢作家和画家的协心创作，这是一组智者与童心、简单与丰富的联袂，也是作家和画家共同奉献给岁月和孩童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