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四年（公元809年），柳宗元曾给父执辈的京兆尹许孟容写过一封信，痛陈自己结交王叔文，以致获咎的过程，信中写道：

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集，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

这里的“得罪”，指的是发生在永贞元年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当时柳宗元进入王伾、王叔文集团，参与所谓顺宗朝的革新，未几宪宗登基，王伾贬死，王叔文赐死，其余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悉数贬为边远小州司马。

唐代京官出了事贬为外官，原系惯例，柳宗元本官为从六品上阶的礼部员外郎，永州司马也还是从六品上阶，至少从明面上看，官阶并没有降低，柳宗元贬官之后，何以愤激至此？这得从当时的贬官制度说起。

柳宗元的永州司马，还有个不能忽视的注脚：同正。

同正的全称是“员外置同正员”，即在原有的编制之外设置，享受同正式官员一样的待遇，所以他这个永州司马抵达贬所之后，并不取代原有的州司马职务。

不少人都忽视了这一点，以为贬官就是降级使用，实际上，这一处置内涵颇丰富，并非只是换个地方做官而已。

柳宗元恰好留下了有关左迁官“员外置同正员”的记录，他给许孟容的信中提到：

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分毫事，坐食俸禄，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以希望外之泽哉。

柳宗元这话说得很委婉，“各得善地”显然是假的，当时永州地处偏远，所谓“夷獠之乡、卑湿昏雾”，压根儿就不算什么善地，但“无分毫事，坐食俸禄”，则是实情。“党与”指的是所有和他一同被贬的人员，可见“八司马”都属于拿着工资，却没有安排具体工作的闲差。

唐代官员俸禄来源分两种，京官由中央财政直接拨款，外官则由地方自筹，像柳宗元这样的左降官，照例由户部由“省员阙官钱充”，也就是户部从结余的人头经费中拨付，有意思的是，柳宗元后来还专门给户部上过状子，说其实可以将左迁官的职务落实，不用发空头工资，每年能为国家省出好几万贯。

柳宗元在永州，到底能拿多少钱呢？按杜佑《通典》中的统计数据，开元年间所定的六品官员月薪大概在两千左右，加上各种补贴，应该也不到三千。这笔钱算不上很多——十余年之后，白居易等人在杭州孤山永福寺（今西泠印社），将《法华经》全文刻在一块两米来长的石碑上，连石头带刻工等就花了将近七万钱，可相比照。

俸禄虽然不高，柳宗元毕竟还是官员，他在永州时居住在龙兴寺中，不需要房租，廪食都是官中出钱，家里用度也不大，甚至还有余力拿出钱来，在永州法华寺盖一座亭子。

既然左迁官这么悠闲自在，大伙儿还不得追着抢着去做？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这一降职，必定包含相应的惩戒在内。

元和元年八月壬午，朝廷特意下了一道诏书，明文规定：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这就注定了柳宗元等人的命运，除非特赦（凡事总有例外）或者死于任上，否则就得一直做下去，等于是禁锢在贬所，所以虽然有优待的一面——工资照发、级别照旧，但失去了提拔或者迁移的空间。

其中韦执谊和凌准最悲惨，死于贬所。

柳宗元、陈谏、韩晔稍好一点，熬到元和十年被召回京师，又安排到边远州做刺史，死于任上。

韩泰和刘禹锡熬过的年头更久，宪宗死后，终于获得量移或者升迁。

唯一幸运的是程异，他因为理财能力卓越，在盐铁使李巽举荐下很快回朝任职，元和末年官至宰相。

就柳宗元的个案而言，他左迁永州司马，还被剥夺了当时官员的一项重要权利：丁忧。历朝历代以孝治国，官员父母过世，必定丁忧三年（实际为二十七个月），这期间除特殊情况之外，不得出任官职，所以丁忧可以视为官僚阶层的特权，

柳宗元是根独苗，家里没有其他兄弟，他这一遭贬，老母亲卢氏也一并随行，元和元年五月十五日，卢氏卒于永州零陵的龙兴寺，河东柳氏为世家大族，这样的官宦人家，丧事不可能随便处理，叶落归根，卢氏最终归葬京兆，与柳宗元的父亲柳镇葬在一处。

卢氏卒后，柳宗元既未按惯例丁忧三年，也没有扶灵柩回到京兆，而是将葬事委托给亲戚来办，这一举动明显有违常理。唯一的解释是，这是因为他尚在“服罪”期间，没有资格丁忧，也不能因此离开贬所（归葬父母要算是顶级人伦大事，放在其他情况下都能网开一面）。

可以作为旁证还有凌准，凌准贬官连州司马期间，母亲病逝，他同样未能回家送终，随后自己也郁郁而终。

柳宗元撰写的《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呼号惨酷、极为自责，他自觉未能尽孝是一方面，感受到左迁这一责罚带来的严重后果，却无法宣之于口，无异于“名教罪人”，则是背后的又一层原因。

贬官期间不能丁忧、不能休、退以及请假，不能离开原地，说明这是一种变相的监禁，同时也有人格上的羞辱成分在内，只是比监禁自由度稍大，可以在贬所四处悠游。

综上，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也包括其他的七司马）这个特殊的职位，保留了一定的政治待遇，较之“除名”要轻一些，但相应地剥夺了人生自由权，等于一种变相的禁锢，只有明了这一点，才能理解柳宗元等“八司马”的真实处境。

这种左迁官的处置方式大约始于玄宗时，一直延续到唐代后期，那些贬谪为州司马的，境遇大多如此。白居易“江州司马青衫湿”，所哭为何？名为贬官，实为监禁，换了谁都会泪洒青衫的。

造化弄人，困居永州十年，柳宗元实在闲得无聊，才留下了大量的文章诗作，这段苦逼的日子，无意间催生了一位唐宋八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