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自书诗卷》

公元1125年11月，乙巳宣和七年，陆游出生于越州山阴，后一年，权臣蔡京、童贯相继离世。再一年，靖康之耻突如其来，一时间北地兵荒马乱，劫难深重；南地仓皇奔走，莫衷一是。两宋剧变之际出生的陆游于是注定了被波涛汹涌、危机四伏的时代裹挟的命运，尽管年少时即崭现出惊人的天才，但俯仰命运与离乱生涯几乎伴随其终生。所幸的是，放翁以其在古代十分罕见的长寿得以充分展现了跌宕起伏、至情至性的人生长卷，并以诗歌和书法的形式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学、艺术珍品。

天才生逢乱世，大概率会造成其敏感细腻和慷慨激昂的矛盾性格，陆游即是。在其诗歌中形成了豪放与婉约兼容并存的复杂性，如其词《诉衷肠》“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戎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高亢和低沉、壮怀与困顿是其一体两面。而他另一项才能——书法之中，同样表现出这样的复杂性，在其多数以小字行草书写的尺牍作品中展现了极其细腻、古典的笔墨技法，才子性灵展露无遗。而分别在其41岁、80岁时所作的楷书《焦山题铭》与行草《自书诗卷》之类作品中又有共同的峥嵘郁勃意象，犹如其午夜长梦中依旧的金戈铁马，寒风嘶鸣。

当然，历史上的说法是放翁诗名盖世，也掩盖了其自身书法的名声。放翁也曾自鸣不平：“九月十九柿叶红，闭门学书人笑翁。世间谁许一钱直？窗底自用十年功。老蔓缠松饱霜雪，瘦蛟出海拏虚空。即今讥评何足道，後五百年言自公。”（陆游《学书》）。千年以后的今天，回头考察那段历史，再来给放翁书法做一评价，应该可以做到全面而客观。曹宝麟先生在其《中国书法史·宋辽金》中直言“放翁的书迹虽以人传，然而其真实的水平确实轶出于同时代且名噪朝野的范成大和张孝祥之上。”

书学的渊源，放翁自称"草书学张颠（张旭），行书学杨风（凝式）。”而实则其似乎最爱狂草，大概是其困顿生涯的精神突围和另类放逐，留下了不少描述其草书创作的诗篇，诗歌很精彩，可惜草书作品存世极少，仅见于《姑孰帖》之中，相对而言矜持多而放逸少，不合高评。这种落差现象引起学人思考，大概可以从南宋书家片面强调精神气质而往往疏于书法本体形态深入研究中找到时代共性，范成大如此、朱熹如此、放翁也不能跳脱，功与性终究不能相符。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其晚年行草《自书诗卷》有意无意掺入许多大草的意味，沉雄与逸宕，老成与挺秀，各有发挥却能相得益彰，可谓“胸中磊落藏五岳”。《自书诗卷》纸本，长卷，墨书，31x701.5厘米，辽宁省博物馆藏。此卷书于嘉泰四年(1204)一月三十日，作者时年八十岁，已告退归里，系与村中父老过从所作。诗卷内容为陆游自作诗八首，依次为《论东村父老言》、《访隐者不遇》、《游近村》、《癸亥初冬作》、《美睡》、《渡头》、《庵中杂书》之一、《庵中杂书》之二，这些诗均收录于《剑南诗稿》。元代书法家郭畀为《自书诗帖》写跋，赞曰：此卷字画遒劲，实先生得意书。清初收藏家孙承泽谓此帖：书法劲逸，老年不衰如此。客观而言，从南宋书法中找最有代表性的名作，此卷确有冠冕一代之气象。精神上接续北宋四家写意余绪，而偃蹇自适、朴拙老辣处又开同邑杨铁崖书法之先声，可谓奇妙。

此卷章法铺陈和使笔挥毫看似漫不经心，一派自然，实则错落有致，字形奇正相随，节奏变幻应势。而非常有特色的当是此作特殊的线质，枯笔较多但苍润互见，寓巧于拙，极有质感，这应该与其在落款中提及使用郭端卿所赠猩猩毛笔有关，只是今日无由得见此类毛笔，不能窥见其中妙处。

应湖北书协约稿参加中书协此次宋代书法研习展览，其中要求临摹一件宋代书法，很自然就想到放翁的这件《自书诗卷》，缘于多年的喜好，也缘于南宋书法始终不够引起学书者的足够关切的反思。

放翁及那个时代的多数文人都有着悲剧英雄的历史身影，文学与艺术一定意义上是他们内心失落之后重要抚慰，有着独特感染力。我采用比较准确的临摹方式，力图在章法、字法、线形、线质全方位的临习，也是基于尽可能真诚地感知其笔墨语言和审美意蕴的方式，贴近那个独特的时代。当然，临摹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刻舟求剑式的摸象，但何尝不是一次彻底放下自我的旅行，随着长卷的推演，试图进入某些历史片段，撬动凝固了的文字，梳理笔毫在此处的运动轨迹。这些大概是我们在千年以后回望这件作品时可以进行的最亲切的对话。

王客 临 陆游《自书诗卷》

原文载于中国书法报2022年11月9日

全国第三届老年书法作品展12月4日截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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