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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0 01:23|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姚亚平

谈陆九渊心学,就必然会谈“鹅湖之辩”。

常有人问:鹅湖之辩,究竟辨什么?

如果说,“白鹿洞会讲”,讲的是做人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鹅湖之辩”,辩的就是怎样才能做个这样的人?这一“讲”、一“辩”,都根涉中国文化的核心问题。

朱熹和陆九渊辩的是治学之道、做人之要与为学之方,即以什么方法、由什么途径教一个人成为正人圣人。

一、朱熹与陆九渊的争论

在怎样做一个圣人的问题上,究竟是先读书?还是先立志?

陆九渊和朱熹观点不同,反映了宋儒理学与心学的内在矛盾,从而爆发了中国思想史上那场著名的大论战——“鹅湖之辩”。

这场辩论的发起人与召集人是吕祖谦。吕祖谦(1137-1181),金华人,著名理学家,金华学派创始人,开浙东学派之先声,吕祖谦出身“东莱吕氏”,官宦世家,又身居高位,人脉交往也广,与朱熹、陆九渊兄弟、陆游、辛弃疾、陈亮都有交往,与朱熹、张栻齐名,号称“东南三贤”。吕祖谦与朱熹都是胡宪的学生,只是同门不同时,二人交往甚密,论学书信有百余通,朱熹还让长子朱塾拜吕祖廉为师。当时,吕祖谦在思想界理论界的影响力并不在朱熹之下,只是到后来,风头才被朱熹盖过。

1175年(宋淳熙二年)四月初,吕祖谦应邀前往福建寒泉精舍拜会朱熹,史称“寒泉之会”。两人一起研究周敦颐、二程和张载的著作,因“叹其广大宏博,若无津涯,而惧夫初学者不知所入也”[朱熹:《书近思录后》。],就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辑其精要,编成《近思录》一书,此书对后世影响巨大。

编书期间,吕祖谦提议,让朱熹跟陆九渊搞一次会面。吕祖谦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呢?他看朱熹和陆九渊有思想分歧(“盖虑陆与朱言论有异同”),颇感不安,心想:我也是理论界的大佬吧,与朱熹是好友,又是陆九渊考进士时的主考官。既然你们双方“议论犹有异同”,我就出个面,把你们双方撮合在一起,大家聊一聊吧,“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年谱》《陆九渊集》卷36,第559页。]。总之,企图通过互相交流来调和两家之分歧。结果得到双方的响应。

那么,这场讨论会的地点选在哪里呢?

五月末,吕祖谦回金华,朱熹送他一程。他们走的是哪条道呢?古代中原入闽和八闽通京的通道主要有三条,分别要过三个关隘:东边的叫“仙霞关”,由浙江的江山至福建浦城;西边的叫“杉关”,由江西的黎川至福建光泽;中间的叫“分水关”,由江西的铅山至福建的崇安(即今武夷山市)。因为武夷山是江西和福建的界山,雨水落下,分别流向江西和福建两边,所以叫“分水关”。这三条通道中,东边的“仙霞关”也叫“小关”,西边的“杉关”即是“三关”,这两条通道因水路、陆路长而叫“小关”“杉关”,即小路的意思。而中间的“分水关”叫“大关”,即大路,自古以来就是中原入闽和八闽进京的最大通道,因经过铅山县鹅湖,也叫“鹅湖古道”。

千百年来,这条鹅湖古道靠人斫畜踏而通,沿路有许多村庄和10多个驿站,如:鹅湖驿、紫溪驿、东盘驿、大安驿、黄亭驿、长平驿等。

这一次,吕祖谦、朱熹走的就是分水关这条鹅湖古道。其实,吕祖谦从金华去福建,走的也是这条路,他之所以来回都没走浙江江山至福建浦城那条线,而走这条鹅湖古道,可能要顺道去看望其岳父。吕祖谦的岳父韩元吉是河南人,曾任吏部尚书、礼部尚书,退休后长期居住在信州南涧(今上饶市区的水南豆芽巷),因此自号“南涧翁”。

就朱熹来讲,不但这次参加鹅湖之会,就是后来去南康(庐山星子)上任、去长沙会讲,走的也都是这条道。再后来,马可·波罗在中国逗留17年后的1292年,从杭州到信州翻越分水关进入福建,从泉州回国,走的也是这条道。现在,这条鹅湖古道已成高速公路,但铅山还保留当年的其他入闽通道,共有“八关”,除“分水关”外,还有桐木关、温林关、观音关、鸭母关、马铃关、云霁关、火烧关。

那一年,当朱熹、吕祖谦俩人走到江西上饶鹅湖寺,说:就在这里会面吧。这里离陆九渊的家乡金溪县不远,而朱熹可返回武夷山,吕祖谦则可东去浙江金华。于是,派人送信到金溪,请陆九龄、陆九渊前来一晤。陆氏兄弟欣然接受了吕祖谦的邀请。这就有了闻名于世的“鹅湖之会”或“鹅湖之辨”。

那场辩论会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铅山鹅湖寺举行。

鹅湖寺在哪儿?

江西铅山县境内的鹅湖山,晚唐诗人王驾《社日》:“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讲的就是这座鹅湖山。鹅湖寺就在这鹅湖山上。

“鹅湖之辨”的主持人是吕祖谦,一方为朱熹,另一方为陆九渊和他的五哥陆九龄。参加人员有100多人,有名有姓者20余人,主要是上述四人的朋友、门人、及学界学者。一千多年前,这么高规格、这么多人数、且这么多界别的学术会议,确实是蔚为大观。

这里特别提一下,与会者还有一批官员,如鹅湖寺所在的信州知州詹仪之,宜黄知县刘静之、陆九渊家乡的抚州知州赵景明兄弟俩,赵景明,名赵熠,开封人,吕祖谦的学生,此时,正担任抚州知州。赵景明的弟弟赵景昭,名赵焯,与陆九渊为同年进士,与陆九渊要好。陆九渊对他的评价是“景昭极贤”[ 《与张春卿》《陆九渊集》卷8,第122页。],赞其为官正直,“邦之司直,非其兄谁归。”[ 《与张景昭》《陆九渊集》卷11,第171页。]此时刚好来抚州看望其兄,赶上鹅湖之会,赵景明、赵景昭兄弟俩就一同前往鹅湖,“与闻讲论,深相信服。”

会议开得如何呢?

吕祖谦的本意是想做个和事佬,促使朱陆双方消除矛盾,弥合分歧。结果,倒好,吵了一架。

二、朱陆双方在鹅湖辩了什么呢?

这是许多人来到鹅湖书院都会问的问题。

这年,陆九渊37岁,他于34岁中进士后正在家乡槐堂讲学。心学作为一门学问正在初创,陆九渊这颗学术明星正在初升耀眼。而朱熹46岁,经20年潜心钻研,理学成就巨大,在学界声望日隆,领袖群伦。

朱陆之辩,辩的就是“为学之方”,即治学之道与做人之要。有人会说,这不就是一个小问题吗?不。这可是中国文化的关键问题。如果说,中国儒学的核心问题是“做人要做什么样的人”,那么,他们这次辩的就是这个核心问题的另外一面:“怎样才能做这样的人”,做人、成圣,应该从哪里落脚,在哪里下手?

朱亨道(名泰卿),金溪人,朱桴(朱济道)之弟。兄弟二人均年长于陆九渊,却都拜陆九渊为师,“执弟子礼甚恭”。他们这次都参加了鹅湖之会。朱亨道对鹅湖之会有两段记录。鹅湖之辩没有其他详细记载,因此,朱亨道的这两段记录就非常珍贵。

朱亨道书云:

“鹅湖讲道切诚,当今盛事。伯恭(吕祖谦)盖虑陆与朱议论犹有异同,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其意甚善。伯恭盖有志于此语,自得则未也。临川赵守景明邀刘子澄、赵景昭。景昭在临安与先生(陆九渊)相款,亦有意于学。”

又云:

“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朱熹)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合。先生更欲与元晦辩,以为尧舜之前何书可读?复斋止之。赵刘诸公拱听而已。先发明之说,未可厚诬,元晦见二诗不平,似不能无我。”[ 《年谱》《陆九渊集》卷36,第559页。]

双方争论的焦点是:做人成圣,是先读书,还是先立志:朱熹认为要成为圣人,就要先读书,泛观博览,做到博闻多识,而后归之约。没有深厚的知识积累,就不能融汇贯通。陆九渊认为要成为圣人,就要先发明人的本心,立心才能明理,而后使之博览。若没有立心明志,读书再多也是虚妄空乏。

于是,双方激烈辩论,互相批评起来。朱熹说心学方法过于简陋,偶有所想就可自认为是顿悟得道,延误了做真学问。陆九渊反唇相讥,说理学方法太支离繁琐,钻进书堆而被一些枝节问题所缠,丢了根本。陆九渊的言辞攻势凌厉,他反问道:如果说成圣必须先博览群书,那么尧舜之前,有何书何读?既然尧舜无书可读,可为何被公认是圣人呢?可见,读书不是成圣的唯一通道。

鹅湖之辨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呢?

首先是吕祖谦问陆九龄,说:“自从上次分别后,您有什么新的研究心得呀?”显然他是想给朱熹陆九渊有个缓冲。

陆九龄站了起来,把来的路上念给陆九渊听的诗诵读了一遍:

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蓁塞,著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意思是:人从小到大就知道仁爱、有钦敬之心,这都有赖于古圣先贤代代相传的“此心”。正因有了这个“心”的基础,才能筑起伦理大厦,没有听说没根基还会成为高山。如果只是“留情传注”“著意精微”,钻在纸堆里,琢磨这个字有什么注疏,那个词该怎么解释,这就会使本心“蓁塞”、人生沉沦。今天我们要珍惜朋友间的相互切磋,要知道真正的快乐就在今天呀。

朱熹一听就明白,这是在宣传心学,贬损理学。所以,陆九龄念到第四句“未闻无址忽成岑”时,朱熹就对吕祖谦说:“您看,他早已上了陆九渊心学的贼船了”(“子寿早已上了子静舡了也”)。这说明朱熹知道陆九龄跟陆九渊的思想以前并不完全相同,但现在陆九龄吟出这首诗,就说明他们兄弟俩的思想已经统一。不过,朱熹此话的枪口还是对准陆九渊。

陆九渊先评论了一下陆九龄,说:“诗甚佳,但第二句微有未安。”

为什么“未安”呢?

陆九渊认为,陆九龄的“古圣相传只此心”一句说得不太准确。因为这个“心”不是古代圣贤传下来的。在陆九渊心学看来,“心,只是一个心”,人人都有一颗,这颗心,是我的心,也是我朋友的心,是千百年前圣贤的心,也是千百年后圣贤的心,都是一个心。也就是说:本心是人人俱有,并不是古代圣贤相传下来的,而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是不可磨灭的“此心”。

随后,陆九渊吟诗一首[ 《鹅湖和教授兄韵》《陆九渊集》卷34,第345页;《语录上》《陆九渊集》卷34,第492页。],说道: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

意思是:人,一见墟墓便有兴哀之感,一见宗庙就会起钦敬之心。这兴哀钦敬之心,是油然而生、也是人所共有、千古不磨的“本心”。冯友兰说:“‘此心’是天赋的,每个人生下来都有,并不是‘古圣相传’。”[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0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4页。]只要在本心上下功夫,涓涓细流终成沧溟之水,拳拳之石垒成泰山之巍。易简质朴直达本心的为学之道才是永恒的大事业,反之,旁求他索、不着根本的支离之学只能浮沉不定。要知道从低向高处升达的真正通道,真真假假要先辨别当下呈现的那个立志明心。“辨”,就是陆九渊的“明心辨志”“义利之辨”,就是他所说的“先立其大”“尊德性”。

这第二句“斯人千古不磨心”正是对陆九龄诗中的第二句“古圣相传只此心”的回应。陆九渊认为,本心是固有的,用不着圣贤相传才会有。

“斯人千古不磨心”,斯山、斯水、斯地(即此山、此水、此地)都可能变,但千古不磨、千圣相同的,只是这颗心。陆九渊这个人真是了不起,能用大白话写出这么深邃的心学思想。

对于陆九渊的这种改法,张立文在《宋明理学研究》书中称:“其所以说‘古圣相传只此心’,是因为要传圣人之心,就需读圣人之书,既传心要读圣贤书,就不免需‘留情传注’,而陷支离之弊。陆九渊改为‘斯人千古不磨心’,千古圣人心与今人的心,以及千百之后的心,都是同的,毋需‘留情传注’,直从己心体认,这便是最易简终久大的工夫。”人的仁义礼智之心并不随人的生死有所变,而是千古不磨灭的,所以,只须易简工夫,辨志明心,启发此心,就能成人成圣。而理学之方,是支解间离,浮沉无根,达不到永恒之心。

陆九渊的这首诗中,如果说第二句是对陆九龄诗的回应,那第七句就是对朱熹的指责了。因为朱熹强调要博览群书,深入探讨,通过知识的积累最终升华为凝练的观念,但他的这种观念却被陆九渊斥之为“支离事业”。陆九渊警策挺拔,锋芒毕露,冲击力最大的就是认为自己的“易简工夫终久大”,而朱熹的“支离事业竟浮沉”,讥讽朱熹的学说没有根基。

“易简”并不是指方法,而是直接从《易传》“乾之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 《易传》:“乾之大始,坤作成物。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而来,即《易传》云:“德行恒易以知险”“德行恒简以知阻”,乾坤是万化之源,人的本心亦涵万德,生万化,“乾知刊能“这个易简的本源,一落实于主体,便是本心。有了心的自觉,也就是人的自觉,学问就有了一个头脑,所以,《易·系辞传》曰:”易简则天下之理得矣”,只有开辟此简易之本源,然后险阻才可克服而畅通也。如果不知德行这个简易之本源,而只“留情传注”,读书呀、博学呀,就成为只落到外在的知解,而与生命脱离,与人不相干,成为一种空议论、一种闲知识,就会陷入陆九渊批评的“支离”。陆九渊常常批评的“粘牙嚼舌”“起炉作灶”“杜撰立说”“无风起浪”“平地起土堆”,讲的都是这种与人相脱离的“支离”。

面对陆九渊的批评,朱熹当然极不高兴(“元晦大不怿”)。毕竟,论年龄,朱熹(46)长陆九渊(37)9岁,论社会地位,朱熹当时主管台州崇道观,是朝廷命官,陆九渊在家候职;论学术影响,朱熹已完成《四书集注》。但朱熹还是平等地参加讨论。

吕祖谦见此状况,立即做了调和,宣布当天休会。转天,朱熹和陆九渊继续争论,争论的话题转移到了是“尊德性”,还是“道问学”。朱熹提出以“道问学”为主,主张通过问学致知,先博览后归约,认为陆九渊的观念“其病却在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却于践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为病之大者”。而陆九渊以“尊德性”为宗,主张先发明本心,然后加以博览。说本心之性千古不变,但要展开它却不易,明心功夫终究久大,认为朱熹的观念“学不见道,枉费精神”。

朱陆双方的分歧点在易简与博约、尊德性与道问学。陆九渊表达了心学的核心观点,谓“易简功夫”,就是“先立乎其大者”,“切己自反”,“发明本心”,然后使之博览,再指导、改造外在世界。“明心见性”的那一瞬,一切理皆由此心流出。同时,陆九渊断言朱熹通过“泛观博览”“格物致知”去认识与掌握“天理”的弊端在于没有抓住人之本心这个根本,且方法繁复,是一种“支离事业”。在陆九渊看来,“易简功夫”是经得住历史考验的“久大”工夫,“支离事业”毕竟是时浮时沉而不可靠的。

双方在鹅湖争论了三天,谁也无法说服谁。六月初八,因听说有股流寇要入侵抚州境内,陆氏兄弟火速赶回金溪,鹅湖之会就提前结束了。由于双方各自坚持自己的观点,讨论没有达到预计的目的。

鹅湖之会以后,“理学”和“心学”之分就十分明显了。陆九渊不断批判朱熹搞的是“支离事业”,正式举起直抵本心的“易简之学”的心学大旗。陆九渊的易简工夫是基于《周易》的立论:“夫乾,确然示人易也;夫坤,隤然示人简矣。”[《周易·系辞下》。]“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周易·系辞上》。]陆九渊由约统博、以简驭繁,通过剥落心病、发明本心,通过自身体验与道德实践来形成自己的知识与经验。“易简之善,有亲有功,可久可大。”[《与杨敬仲》二,《陆九渊集》卷5,第76页。]“天下之理,将从其简且易者而学之乎?将欲其繁且难者而学之乎?若繁且难者果足以为道,劳苦而为之可也,其实本不足以为道,学者何苦于繁难之说。简且易者,又易知易从,又信足以为道,学者何惮而不为简易之从乎?”[《语录上》《陆九渊集》卷34,487页。]

朱熹认为,为学应当泛观博览,而后归之于约,批评陆学“脱略文字,直趋本根”[ 朱熹:《书答吕子约》《晦庵集》卷47。],乃是“不依文字而立者”[ 朱熹:《记徽州婺源县学藏书阁记》《晦庵集》卷78。]的虚妄和“游谈无根”的浅浮。

这里要着重提一笔的是,鹅湖之辩的第二年,也是1176年(淳熙三年),朱熹回婺源省亲扫墓。第二次回婺源。朱熹在九老芙蓉尖(后称文公山)扫墓,依八卦方位栽下24棵杉树,然后受婺源县令张汉邀请,在县学赠书,为师生讲学,还为县学藏书阁题写了一篇《徽州婺源县学藏书阁记》。在这篇文章里,朱熹阐述了儒家道统思想及其传承情况,强调了读书的重要性,并指出当时社会上有些读书人不求学问不读书的行为是一大弊病。可以相像,朱熹在写篇文章时,很可能就想起去年的鹅湖之辩,必定是有有感而发。

其实,朱、陆二人对道德本体没有异见,世界是一个道德精神体,不是一个自然物质体,陆学“易简工夫”与朱学“支离事业”的分歧与区别只是各用不同的途径去抵达和把握那个道德精神本体,以使自己做人成圣。因此,朱陆之争是道学内部的争论。

当然,这场鹅湖之辩,朱熹毕竟没有占到上风,又被抢白得厉害,气得够呛,所以还是有些情绪与懊恼的。会后,张栻写信给朱熹问道:“陆子寿兄弟如何,肯相听否?”[ 《答朱元晦》《张栻全集》卷22]朱熹回信说:他们兄弟气象甚好,操守品行,表里如一,确实有过人之处。可惜“自信太过”,格局不大,不会取别人的长处,将会不知不觉地流于异学。(“规模窄狭,不复取人之善,将流于异学而不自知耳。”)[ 《答张敬夫》《朱熹文集》卷31]

尽管如此,朱熹却不失大师风度,保持温和的模样,甚至会后返回武夷山过分水关时,还留下一首五言绝句《过分水岭有感》:

地势无南北,水流有西东。

欲识分时异,应知合处同。

朱熹以水流分合的情景,表达了“求同存异”的意愿。到家不久,朱熹甚至致书陆九渊说:“然警切之诲,佩服不敢忘也。”这也为两人的白鹿洞书院之会埋下了伏笔。有人评曰:豁达如是,开明如是,尊重他人如是,真是一代鸿儒。

1177年(淳熙四年)正月十四,陆九渊的继母邓氏去世。在有关丧祭礼仪方面,陆九渊和陆九龄有些不同意见,写信向朱熹询问。朱熹详述了自己以《仪礼注》为依据的看法,但“子静(陆九渊)终不谓然”。虽几经书信往返论说,而陆九渊仍执己见。而朱熹在《答陆子寿》中多次陆氏兄弟的意见不一,说“其后子寿(陆九龄)书来,乃伏其谬,而有他日负荆之语”;又所谓“……而子寿遂服,以书来谢,至有负荆请罪之语”。朱熹反复提及此事,说明他对陆氏兄弟没有像鹅湖之辩中意见一致感到满意。

1178年(淳熙五年),朱熹从福建崇安前往南康军(后为星子县,今属庐山市)上任,又经分水关入江西,路过鹅湖寺。陆九龄专程从抚州赶来会晤,多少有些为三年前的不欢而散表示歉意的意思。朱熹接受了陆九龄的道歉,并写下《鹅湖寺和陆子寿》一诗,追和三年前陆九龄的鹅湖之诗。

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蓝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诗中说道:我一向仰钦你的道德修养倜傥风度,别离三载我更是把你挂念在心。我现在偶然扶着手杖走出冷落的山谷(去南康上任),劳你乘坐竹轿翻山越岭远道来会。

第五六句:旧学问相互商量会更加精密,新知识经过切磋培养才愈益深沉。朱熹强调学术观点不是一成不变的,既要注意旧有的,又要注意听取他人的,有不赞同对方观点、并希望对方接受自己观点的含义。任何学术、事业都要继承旧有的传统,又要吸取新知的营养,旧学与新知都要在不断讨论砥砺中深化和严密。

最后两句,“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解释颇多,其中一种是:朱熹柔中带刚,绵中有刺,含蓄地批评了心学,认为心学束书不观,不信古今,只求发明本心,难免会使学问空疏。朱熹的告诫不是没有道理,人们在批评心学时,认为它与禅宗仅一步之隔,道理就在于此。其中“却”表示转折,“愁”是一停顿,发人深省,质疑对方“只重视不能言说的本心,甚至认为古今人世没有差异”的看法。全诗虽有争辩的情绪,但气态仪度均较和缓,有君子朋而不党、周而不比之致,表现了朱熹谦逊求真、坦荡胸怀的学术精神、朋友情谊。真有一派领袖的大师气度。

总之,这次鹅湖之会,尽管双方在学术观点上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分歧,但他们之间的讨论却是一次自由平等的讨论,各抒己见,求同存异,互相尊重,自鹅湖之会以后,朱陆二人常有书函来往,交流意见。

三、后世怎么看待这次鹅湖之辩?

时人和后人都对这场“鹅湖之辨”给予高度评价,时人朱亨道就说“鹅湖讲道切诚,当今盛事。”[ 《年谱》《陆九渊集》卷36,第559页]后人对朱熹、陆九渊也都“景仰道止”。人们在这场“鹅湖之辨”的发生地,也不断兴建纪念物以资纪念。

其中,最大、最重要的纪念物就是鹅湖书院的建立。

朱陆等四人殁后,信州刺史杨汝砺在鹅湖寺西立“四贤祠”,纪念朱熹、吕祖谦、陆九渊、陆九龄四贤。这就是鹅湖书院前身。

1188年(南宋淳熙十五年),主张“经世致用”的陈亮与辛弃疾又“鹅湖同憩,瓢泉共酌,长歌相答,极论世事”,成为流传青史的又一次鹅湖之会。

1250年(南宋淳祐十年),因为有两次鹅湖之会,江西提刑蔡抗视察信州,专访“鹅湖之会”旧址,深为叹服,就在鹅湖寺旁专建书院。宋理宗赐名题额为“文宗书院”,取“斯文宗主,存神过化”之意。也有一说是为纪念朱熹,因为朱熹的謚号是“文宗”,至有“鹅湖朱陆讲道,书院独以文宗名”。

1313年(元代皇庆二年),代宗皇帝将“文宗书院”赐额为“会元堂”。

到了明代,1454(明景泰五年),代宗皇帝下旨国库拨款在宋代文宗书院旧址上修复扩建后,增设书楼、泮池、四贤祠、四贤像和士子号房,并第一次称为“鹅湖书院”,由大理寺正卿大学士李奎主掌,凿碑为记。

1644年(崇祯末年),编修杨廷麟率邑进士胡梦泰重修书院,并在书院立一石牌坊。现在,这座青石牌坊是全国仅存的唯一全石质牌楼式中国书院牌坊,是融中国儒文化和雕刻艺术于一体的书院教育标志性建筑,是中国文化建筑的精品。这座牌坊全部以青石构建,镂雕并举,屹立在书院建筑群的南北中轴线上,高7.49米,长6.4米,宽2.3米,为四柱三间五楼式门楼。正厅间为青石坊额,北额写“斯文宗主”,南额写“继往开来”。

在清朝267的时间里,曾先后11次拨款捐资维修扩建鹅湖书院。特别是1717年(清康熙五十六年),书院“辟旧址恢扩之”,铅山知县施德涵奉旨进行了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扩建,书院占地面积达2.1万平米。康熙皇帝亲书“穷理居敬”匾额与“章岩月朗中天镜,石井波分太极泉”楹联。

当然,“鹅湖之辨”焦点之一还是朱陆二人的异同,人们对此也给予积极的评论。可从四方面来看:

第一,辩论双方的目的性质一致。陆九渊与朱熹的分歧,是理学内部两个不同派别的分歧。一个属于主观唯心主义,一个属于客观唯心主义。在本质上,都是把封建伦理纲常视为绝对永恒的存在,视为宇宙万物的本体,只是一个以为理是主观精神,一个以为理是客观精神,二者并无本质的区别。清代章学诚说:“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62页。]章学诚不愧是大思想家、史学家,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看法就是不一样。在“千古”历史长河里,朱陆异同也是极具分量,不可合之同异,也不可无之同异。

清代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说得很直接:“二先生(朱熹、陆九渊)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原无有背于圣人。”其子黄百家也说:“二先生立教不同,然如诏入室者,虽东西异户,及至室中,则一也。”

第二,双方各有道理,相互补充。孔子开创的儒学,就是“学做人”的学问。在如何做人的问题上,《中庸》提出:“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它包括两个方面内容:一是“尊德性”,加强修养,培养德性,二是“道问学”,学习知识,增进学问。德行是求立身之本,学问是寻处事之方。德行须贯彻到处事之中,处事必以德行为原则,二者本不可或缺。当然孔子教育学生,多就事上指点,对德性来源这样的理论问题,并未深入探究。到孟子“道性善”才有所触及。后来,中国儒家的各个思想家或学派则各有侧重。宋儒还是在如何做人、如何做完人、圣人上用力。在这一点上,朱陆没有分歧,分歧在于抵达的路径与获得的方法。朱熹重认知,认为知识是抵达道德的必由之路,更多地是一条“千差万别的事物都是同一本体的体现”的理路;陆九渊则偏意志,认为操行是持守道德的保证,更多地持守一种“透过自身实践,从日常生活中直接掌握真理”的简易法门。[参见范文澜:《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第十四章陆象山的唯心主义“心学”》,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黄宗羲有言:“(陆九渊)先生之学,以‘尊德性’为宗,同时紫阳(朱熹)之学,则以‘道问学’为主。”[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58象山学案·宗羲案》,[清]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年版。]做人成圣的路径选择不同,便造成了二人分歧。

第三,这场鹅湖之辩,是“理学”与“心学”的第一次直接交锋,虽然没能弥合朱陆之间的思想分歧,甚至是不欢而散,但双方都讲清了各自的核心观点,这场哲学讨论和思想交锋,也促进了双方进一步明确自己的观点,思考、并弥补自己的漏洞,为今后的深入讨论奠定了基础,也使双方和其他思想家在更广的领域、更深的层面思考中国儒学的基本问题,大大拓展了南宋儒学思考问题的理论空间。

其实,陆九渊的心学也讲道问学,朱熹的理学也讲尊德性。朱熹答平甫书说:“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陆九渊)所说尊德性,而某平日所闻,却是道问学上多。所以为彼学者,多持守可观,而看道理全不仔细。而熹自觉于义理上不乱说,却于紧要事上多不得力。今当反身用力,去短集长,庶不堕一边耳。”陆九渊闻之曰:“朱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然吾以为不可。既不知尊徳性,焉有所谓道问学。”[《年谱》《陆九渊集》卷36,第562页]

朱熹批评陆九渊及其学生“然于道问学外欠了”。陆九渊反驳说:我不是反对“道问学”(“吾以为不可”),但“尊德性”与“道问学”的顺序却要讲究,“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463页]把“尊德性”放在了“道问学”之前,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思想。

鹅湖之会的另外一个结果,是将理学分成了两大阵营,对此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给出了如下的总结:陆九渊之学,以尊德性为宗,谓“先立乎其大,而后天之所以与我者,不为小者所夺。夫苟本体不明,而徒使功于外索,是无源之水也”。而朱熹之学,则以道问学为主,谓“格物穷理,乃吾人入圣之阶梯。夫苟信心自是,而惟从事于覃思,是师心之用也”。

第四,这次辩论会开创了良好的论辩之风,为以后的学术争鸣与学术会讲开了先河。朱熹、陆九渊、吕祖谦是当时南宋儒学的三个代表人物,“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全祖望:《同召三先生书院记》]他们各有侧重,心学重明心领悟,理学重读书积累。朱熹的观点是先要广泛读书,而后集于一端;陆氏兄弟则强调先发明本心,再去泛览。朱熹认为陆九渊教人的办法太过简单,陆九渊则认为朱熹的教学方式就是支离,双方互不相让。吕祖谦表面上是要保持公正,促使双方能统一思想,实质上,吕是希望陆能归于朱,但最终他的目的没有达成。“尤其是陆九渊,在这次聚会中以令人眼目一新的学术形式和积极主动的攻势,使其心学思想和心学立场震动了当时的学术界,出人意外地受到了重视,无异于对心学做了一次良好宣传,心学得到了初步的验证和确认。这是陆九渊此行的最大收获。”[邢舒绪:《陆九渊研究》。]这三家举行的鹅湖之会,真是学术思想的颠峰对决、思想盛宴。

这场发生在江西的辩论,关涉中国文化的核心问题,是中国文化史、中国思想史、中国哲学史上不得了的大事件。

本文为《斯人此心——陆九渊心学十二讲》第02讲《陆九渊心学的核心问题》第3节《“鹅湖之辩”,陆九渊和朱熹究竟辩了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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