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握住座椅上的感官扶手、坐正身体，就能通过扶手上的传感器感受到电影中人物的观感。也就是说，如果电影中的女主角吻了男主角，观众就能通过传感设备感到柔软温湿的唇轻触自己嘴边；如果英雄被坏蛋当胸捅了一刀，观众就会感到胸口剧痛——当然，如果忍受不了这种疼痛，可以选择断开传感器。 这就是1932年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描述的未来电影。在这部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中，高科技不仅让电影成了人们身体上的终极享受，完全取代了旅行等个人生活体验的必要性，更让感官享受成为合理合法的消遣，虽然电影与吸毒的界限已经无法区分。《美丽新世界》的影响之深远无法想象，甚至有人将《娱乐至死》誉为前者的理论版——把学术论著与小说相提并论大概是史无前例的，由此更可见该小说之震撼力罕见。 《阿凡达》上映前，有影评用积极的态度宣称该片“在感官电影上开启了一个新时代”，甚至“此后的电影可以被分为‘前阿凡达时代’与‘后阿凡达时代’”。似乎《美丽新世界》中一切宣告人类理性灭亡的预言都不曾成真，唯独满足人类观感的高科技娱乐形式实现了。总之坏的可能都不曾出现，好的享受却提前降临。这种论调迎合了《阿凡达》的宣传卖点，却提前败了我的胃口——如果我能花20块钱从一部几十年前的小说中纵观未来世界的全貌，还能把它借给我的朋友；又能花30块钱从一部几十年前的学术论著中了解未来与现实之间的勾连，更能无限次的翻阅回味；何必还要花100多块钱，冒着变成傻子的危险，还要忍受头痛目眩，去影院看一群只能看一次的蓝妖怪？ 这种担心和忐忑让我再三拖延观看《阿凡达》的计划，不过身边的朋友再四的表现对该片的狂热。于是，虽然我不曾被强大的大众传播攻势击败，却终于受制于更强大的人际传播影响，被拖进了影院。 观片过程中不出意料的不得不多次摘下3D眼镜，放松如泰山压顶的头部神经和难以聚焦的眼球。如果这就是被影评人额手相庆的“美丽新电影”，那几十年来为“娱乐至死”而敲警世钟的学者们真是杞人忧天了——人类在生物机能上对感官技术的承受能力本身就限制了体验这种享受的限度，这绝难像毒品那样随着用量的增加让人体产生免疫。所以，很可能，我们的身体本身就是抵制彻底的娱乐时代的第一道壁垒。 然而，这些被广告商分散的注意力对于影片本身来说是可惜的，因为《阿凡达》确实是部好影片，虽然与3D无关。

二、avatar：梵语还是英语？

说卡梅隆为了《阿凡达》花了14年的时间，有点断章取义的卖噱头嫌疑。尽管卡梅隆从看到《阿凡达》的剧本到真正把它制作完毕，的确有十多年的跨度，然而这个钟情于画面特技的导演可不是专注于这部片子整整十几年，应该说他等待成熟的技术和恰当的时机，用掉一个电影的时代。 正因如此，尽管《阿凡达》的视觉效果或许果真堪称具有划电影史的意义，但是这个关于“化身”、“神的降临”——avatar在梵语中的本义——的故事本身却传统得有十几年的痕迹。当杰克开始了在纳美人森林中的生活时，那些明显带有“万物有灵”的东方哲学意味时时为土著人的生活添加原始宗教的气息。闪闪发光的神树种子在空中悠悠飘荡，传达着作为自然界大神的意志；任何一种动物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有与纳美人共处的方式。这里处处让人想起宫崎骏的电影。《豆豆龙》（即《龙猫》）里有只有孩子才看得见的灵物，豆豆龙就住在代表自然灵力的巨树里。那首欢快的主题曲中“邻居家的豆豆龙，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只在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来拜访”，更强调了这种人与自然得以互生互见的纯本之心。 而《幽灵公主》中，带着人类与自然冲突的困惑寻找答案的男主角、把自然视为母亲的女主角、象征着自然和生命的大神（麒麟兽）、为了人类的生存而制作出仇恨的人类群落、绝少数为了更卑鄙的私欲而使大神灭亡的人（想用麒麟兽的头换取赏金的和尚）——每一个形象都能在《阿凡达》中找到对应的角色。麒麟兽肉骨活人的神力似乎更胜纳美人的神树一筹——神树没能救活伤重的女科学家，麒麟兽自己却能在被砍头后拯救整个森林。 这种角色间的相似关系决定了两部影片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有许多相通之处。尤其当人类第一次在纳美人的森林大肆轰炸，冲天的黑烟和火光吞噬了纳美人的森林时，纳美人的美好生活被毁，影片在绝望和恐惧中达到高潮，简直是《幽灵公主》中麒麟兽被砍掉头后阴云蔽日、大地变色之叙事逻辑的翻版。 《阿凡达》的东方哲学也在这个高潮处结束。当男主角成为魅影骑士归来时，向纳美人振臂高呼、群雄响应，那种为了种族和自由而战的单纯、为了尊严和爱而无所畏惧的英勇，以及那个演说的措辞、那种措辞在我心中激发的感动，又无处不让我想起《勇敢的心》。接下来导演在处理这种武器装备上相差悬殊的战争手法上，甚至都与《勇敢的心》十分相似：用平行蒙太奇的剪辑来表现正义领袖影响力的扩散，装备落后的一方在战争开始时利用一些小技巧获得短暂的优势。这种相似让我感到害怕，生怕《阿凡达》有着《勇敢的心》一样悲壮的结局，后者片尾那把立在苏格兰草原上的剑至今还插在我心里。 不过卡梅隆毕竟是美国人，美国人总有把文明的理念、政治的冲突、两军的对峙转化成双方首领单挑的本事；比这更美国的是，单挑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永远的结束了。这也是《阿凡达》无法将东方哲学进行到底的原因。比起“一直美丽了下去”的潘多拉星，《幽灵公主》中的男女主角在新生的草原上略带茫然的跟自己说“要活下去”的结局，显然更意味深长。难怪尽管《阿凡达》让卡梅隆捧回录音、摄影、剪辑、艺术指导等等数个奖项，单单没有最佳编剧，可见美国电影界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

三：永恒的记忆

之所以承认这算得上一部好影片，就在于它让我想起了三部十几年前曾经感动过我的片子。那些老片子给人的感动尽管原因不同，却同样经久不衰，让即使代表了现在最新科技的影片也只能依靠让我重温旧往，来提高自己的深度。如同《苔丝》里苔丝的父母一定要说自己跟几十英里外的一家贵族同宗同姓、以此提高身价一样。当然，或许《阿凡达》的剧本早在十几年前就出现，是出于技术不成熟的原因才搁浅至今日方得上映。如此解释它在故事结构和叙事手法上与十几年前片子的高度相似，比指责它毫无新意、甚至有拾人牙慧之嫌更合理。     然而这种解释把人引入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十多年来影视技术突飞猛进到了划时代的程度，而十多年来让人感动的东西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今日导演编剧们触及人心的能力尚不及十几年前——《阿凡达》东西杂糅的理念和七拼八凑的情节，以及最终无法调和这些引入元素而落入窠臼的叙事逻辑就是最好的佐证——即使技术的长足发展也只在恰当的辅佐作品打动人心时才有意义，这一点同样走大制作路线却在讲故事的能力上被人诟病的《2012》足以成为反例。那么这十几年的时光究竟改变了什么？有什么东西真正发展了吗？对于人的理性和心智来说，十几年的时光是否真有意义？或者，无论技术如何演变，人永远有一个与技术无关的内核？     这个假设因为否定了时间对于人的意义而导致必然的空虚感，让人感到可怕。如同达利那一系列以融化的钟为主题的作品。至今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头骆驼驼着一个化成流动状的表盘，在沙漠中行走。那沙漠与达利大部分画作中的自然场景相似，荒芜，凌乱，边角处散落些代表超现实中的理性的元素，却光线明亮。尽管达利的作品一贯怪诞离奇，这幅却在消解了“时间”概念之后，在超越时间的无序空间中显示出一点罕见的秩序和稳定性；毕竟还有一头符合日常概念的、有生命的、活动着的骆驼。尽管那骆驼大约是透视图状的让人看得见血管和内脏，不过毕竟能让人认出那是只骆驼，代表坚韧的沙漠之舟。     不幸的是，现在在网上最容易找到的达利画作，并不是这头骆驼，出现最多的反而是这个躺着一匹不知死活、不知物种的四肢哺乳动物的钟表画作。更不幸的是，这幅居然叫做“永恒的记忆”。     如果达利认为，在时间没有意义的空间中，存在着一些不能被日常理性解释的永恒概念，那不管它是死是活，总还不让人绝望。可是达利大概不曾意识到自己对“钟表”的借用必然包含了“媒介即隐喻”的含义。如同芒福德在《技艺与文明》中所说，钟表作为一种机械，制作出的是分和秒，并不是时间。人类借助这种器械把自己的活动从时间中分离了出来。只不过大多数人认同了“钟表代表时间”这一隐喻，所以达利那些大大小小的融化表让人感到超越了时间概念。可是如果抛开“钟表即时间”的隐喻，融化的表只是一个坏掉了的器械，如同一块化了的巧克力，没有任何构建和引申的意义，达利描绘的超现实世界就无法借由这个隐喻的天梯攀出现实的世界，那么那个荒芜、凌乱、充满无法用日常概念解释的物体的自然就成了现实的世界——这个更可怕的设想，反而更接近《阿凡达》给我带来的对时间的全新认识。     在技术发展到了伟大的时代，技术的发明仍旧无法改变现实的荒芜和无助，借由先进技术的感官超凡体验也就无法深入人的内心，大概这才是后现代社会中感官娱乐得以长盛不衰的原因。虽然在《美丽新世界》中，理性成了流水线上技术失误导致的残次品的附属品；但是如果理性对于人类，本来就是历史性的存在，是印刷术的盛行造成的认识论倾向，那谁还敢断言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过分的历史推演和实证的追究必然导致虚无主义，但是这不是我的初衷。尽管有那么多论著和现实证明技术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社会结构甚至思考方式，但是在一切都融化了之后，一定还有一头骆驼，驼着被人类自己创造出的意义的世界以及意义架构崩塌后的无助继续前行。这也是我仍然承认《阿凡达》是部好片子的原因，是许多看过《阿凡达》的朋友跟我推荐时说“这是一个很单纯的故事，讲了很美好的愿望”的原因，是总有《幽灵公主》这样的片子让无论是十岁的中国孩子还是四十岁的美国夫妇都能永记于心的原因。     或许，这才是永恒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