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岁岁年年,我与他再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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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岁岁年年,我与他再无交集

2023-03-10 19:04|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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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廖澜有一双很真诚的眼睛,瞳孔漆黑,眼仁白净,看向你时安静又耐心,让你觉得备受重视。

那双眼十年如一日,如今他已年过四十,脸上避无可免地留下些时光走过的痕迹,眼睛却依然澄清。

他让我明白,人的眼睛是会骗人的。

譬如此刻,他跪在大庭广众下,死死地拽住我的裙摆,眼睛里蓄满泪水,眉头紧紧蹙着,看着真是深情又可怜。

围观群众小声地指责我蛇蝎心肠、赛雪欺霜。

“晚星。”廖澜声泪俱下,“我是真的爱你,比你想象中还要深很多很多。”

他一只手捂住胸口,眼神无助又难过:“我这颗心,从来就不属于我自己,而属于你。”

“不离婚好吗。”他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你不要离开我……”

十月末,风里全是冬季的讯息,树叶被风刮得簌簌作响,金黄的银杏叶掉落地面,车辆疾驰而过,掀起一道黄金海浪。

烤红薯和糖炒板栗的味道也随风而至,带着丝丝暖意,飘至鼻尖,勾得人馋虫直冒。

我下车的目的就是为了买烤红薯,谁料刚下车,廖澜就冲过来,抱着我的腿,演了这一出肝肠寸断、一往情深的戏码。

到现在,我已经被他困在人民广场整整四十二分钟,长裙和高跟鞋抵御不了寒冷,小腿被冻得红一块青一块,颤意阵阵。

围观者跟风骂我不近人情,说我竟然忍心看着廖澜跪这么久。骂着骂着,也察觉冷意,一个接一个地跑去后面买烤红薯,捧在手里,一边啃,一边继续议论纷纷。

眼看着烤红薯就要被洗劫一空,我再也忍不了,一脚甩开廖澜的手,踩着高跟鞋就往烤红薯摊前凑。

如愿买到最后一个烤红薯,我心满意足地回到车上,换上平底鞋,驱车离去。

车子驶过人群,我看见围观群众露出遗憾的神色,确定我不会回头,故事没有未完待续后,便失望地摇摇头,相继离去。

廖澜已经从地上起来,衣服在地上蹭了些灰,和几根草屑,脸颊上泪痕未干,样子有些落魄。他站在原地,没有伸手去整理枯草,也没拭去灰尘,只是定定地望着我的方向出神。

衣服被风吹得张牙舞爪,人却站得很直。

满天枯黄的落叶里,他的身影显得如此孤寂。

2

等廖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后视镜里,我高高扬起的嘴角骤然缩回,笑意荡然无存。

手里的烤红薯没了滋味,被我随手丢在置物盒内,直到放凉也没动一口。

车子开至十字路口,绿灯进入最后一秒,紧接着黄灯亮起。

我踩停刹车,双手交叠放在方向盘上,淡淡地望着前方。

正是下班高峰期,人行道挤满了人,绿灯一亮,便如开闸洪水一般,整齐地流向对岸。

现在的小年轻们似乎很喜欢塞一只耳机在耳朵里,让音乐声建起隔绝世界的屏障,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对小情侣。

女孩儿穿着舞蹈鞋,脚踝处有淤青,应当是练舞时受了伤,男生将其背在背上,稳健地走过马路。

大家都沉迷自己的小世界,无人看女孩,她便也不害羞,直直的昂起头,四处张望,在看到我时,忽然惊喜地拍拍男生的肩膀:“阿迪!快看!那个女的跟徐晚星好像啊!”

“什么?”男生不明所以。

“哎呀,舞蹈界很有名的舞蹈家啊!”女孩儿情绪激动,“我就是看了她的舞蹈才喜欢上跳舞的,太美了,跳起舞来真的像九重天的仙子!”

隔着厚厚的挡风玻璃,女孩儿没有认出我,只当我是与徐晚星相像的路人。

激动过后,又垂头丧气:“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一样。”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一样。

某段尘封已久的记忆随着这句话被打开。

那年我参加舞蹈比赛,不小心摔跤,被廖澜背去医院时,在他背上,我看见知名舞蹈家的海报,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感叹。

我记得那时,廖澜轻轻摩挲我脚踝处的淤青,认真而温柔地鼓励我:“你一定会成为比她还厉害的人的。”

那年我24岁,舞蹈事业陷入瓶颈,怎么也突破不了,一度陷入迷茫。整日颓废时,是他将我从废墟里捡起来。

时至今日,我终于实现我的理想,成为圈内受人敬重的舞蹈家,也成为许许多多舞者跳舞生涯的导向标。

却丢失了那个在风中鼓励我的人。

时间的洪流下,总有人会迷失在凶猛的波涛中,迷失在岸边纤细的柳枝下,迷失在玫瑰的芬芳里。

廖澜未能免俗。

绿灯亮起,身后的车子鸣笛,催促我快些通过。

我回过神来,启动车子。

道路两旁的大树飞速后退,只留下一抹绿色的残影。开到一半,我一打方向盘,鬼使神差地开到了长垚巷尾的体育馆。

很久没来过这里,十年前,市中心建了一栋规模极大的体育馆,各类歌舞演出和重要比赛都在那里举行,这里便一夜荒废。如今地上已经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或许不久便会被拆除。

白砖红瓦上长满了翠绿的青苔,院子里累积厚厚一层枯叶,最下层的已经开始腐烂、发黑。

我踩着上层干爽的枯叶往里走,发现体育馆围墙下的那片月季,经年几许,竟愈发枝繁叶茂,寒秋里争相绽放。

风捎来月季香气,断壁残垣被夕阳照得发黄。

朦胧的黄色光线里,我似乎看到了年轻时的我和廖澜。

我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他在一旁弹奏钢琴协奏曲,无数个日夜,我们都这样度过,仿佛天生就该是一对。

3

我和廖澜的故事始于2005年的夏季。

那年,廖澜因工作原因来到A市,搬进我家对面的空房里。

他搬来时我正好与朋友在外面挑选舞蹈服,因此并不知道对面的空房子已经有人住进去了。

下午回来后,我照例在院子里练舞,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时光一瞬而过,游荡的云朵被夕阳染出红晕,微风和煦,已经没了白日的燥热。

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起初母亲教我跳舞,我并不乐意,总是趁她不注意时偷懒耍滑。

直到八岁那年,母亲带我观看了一场著名舞蹈家的演出,我才真正爱上舞蹈。

那场演出一票难求,观众席人满为患,母亲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买到一个极好的位置,拉着我早早入座。

彼时我对演出并不感兴趣,比起来这里,我更想和小伙伴去南巷看广场电影。舞蹈迟迟未开始,我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胸前的钥匙链,弄得叮当响,偶尔又回头去看不断涌进来的人流。

然而,聚光灯亮起的那一刻,我却怔住了。视线仿佛被钉在那人身上,怎样都挪不开。

舞蹈家身穿墨绿渐变汉服,眼神灵动,舞步翩翩,真如白居易笔下的“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一般。

飘逸的汉服在她的肢体带动下,也仿若会言语,裙摆飘带旋转跃起又落下,一扭一跳间,竟把故事演绎的动人心魄。

我忘了那场演出后我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一路上都没什么意识,满脑子都回放着刚才观看的舞蹈,头皮发麻,身上也泛起层层鸡皮疙瘩,久久未消。

那之后,我再练起舞便异常认真,我把那位舞蹈家的演出瞬间打印成照片贴在床头,日日观摩,当作榜样,朝着她靠近。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名舞蹈家与母亲师出同门,两人一直不分上下,直到后来,母亲意外怀孕,生下我后身体受损,肢体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状态,前途陨落,回到长垚巷做一名普普通通的舞蹈老师。

我不知道母亲日日看着我以那位“曾经与她不分伯仲的舞蹈家”做偶像是什么心情,也无从得知。

母亲在我二十岁那年便逝世,也是那一年,我看到那名舞蹈家出席母亲的葬礼,哭声悲恸,才得知那段往事。

想起母亲,我跳舞动作愈发用力,各种高难度动作接二连三。

她生前最大的梦想就是看我成为赫赫有名的舞蹈家,明年此时,国家最具影响力的舞蹈比赛“长鹤杯”将会举办第四十二届。

我要夺得那场比赛的冠军。

我跳得浑然忘我,漫天夕阳在我眼中化作舞台的聚光灯,风绕着我转,衣裙飘扬,浑然不觉中途有一道钢琴旋律闯入。

直到快结束时,才后知后觉似乎是对面那栋无人居住的房子里传来的旋律。

愣怔片刻,我依靠惯性做出最后一个动作,而后暴跳如雷,风似地蹿进屋里:“爸——对面那栋房子闹鬼啦!”

父亲正在厨房切菜,闻言向我解释是廖澜搬来对面住,我在门口急刹车,扶着又圆又粗的柱子回头,看到坐在对面二楼窗户边的廖澜。

白色的遮光帘挡住了一半的钢琴,窗户正打开通风,开得很大,朝两边的墙壁靠拢。阵阵晚风将白色纱帘吹得四处飘扬,偶尔将男人也完全遮住。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身段优秀,一身黑色燕尾服简直像从童话世界里跑出来的王子。

4

今晚体育馆有一场重要的文艺汇演,吃过晚饭,我换好衣服,便匆匆去到长垚体育馆。

傍晚八点,炎热的气温已经彻底降下来,晚风温温吞吞,舒服得让人眼睛都眯起来。

我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身后有人尾随,走到拐角一回头,发现是廖澜。

他还穿着下午那身燕尾服,浮夸但是好看。正好站在路灯下,我终于看清他的脸,不算很帅,中等偏上的水平,但那双眼睛很清澈纯粹,看起来敦厚老实,真诚善良。

那年我风华正茂,身姿卓越,无数人被我的美貌折服,不停地撺掇父母与我相亲。

我身边许多同龄的小姐妹都已经结婚,母亲去世后,父亲对我的婚事愈发上心,生怕自己某天也突发意外,看不到我出嫁。

于是,只要有媒人来说媒,他便都应下,给我安排相亲。

最高的时候,我一天相了八个,早上三个,下午三个,晚上两个,到最后一个时,我实在是再吃不下喝不下任何一点东西,啥吃的也没碰,对方以为我对他不满意,哭着跑了。

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下的我,一看到廖澜跟在身后,便笃定他被我的美貌吸引,对我一见钟情,想要伺机与我搭讪。

尤其是下午的钢琴曲,他一定是不小心看见我动人的舞蹈,怦然心动,忍不住坐在钢琴前为我伴奏。

一定是这样的。

“你好。”见我回头,他笑着冲我打招呼,“我是搬来你家对面的人,我叫廖澜。”

“徐晚星。”我挑挑眉,转身继续往前。

他很快追上来,与我并肩而行,找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聊着。

夜色如水,这样边走边聊天,倒也悠闲惬意。

但他竟然一路跟着我走到了体育馆后台。我回头看他,忍不住提醒道:“那个,这里不允许无关人员进来。”

“嗯。”他点点头,却仍然没有要走的迹象。

我无可奈何,主动把电话号码给他:“一会儿我要表演节目,你要是想约我吃饭看电影或者喝咖啡的话,等我结束。”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催促道:“赶紧的呀,你拿手机记一下。”

他依言拿出手机记下。

“好了,现在可以走了吧。”我道,“这里真不允许无关人员进来。”

他话音刚落,负责这场演出的刘主任就从楼上下来,看到廖澜,笑得跟啥似的:“哎,小廖,你来了!来得正好,你来试试钢琴的音准不准,看看要不要调。”

我这才明白他不是跟我进来,而是恰好顺道也来体育馆参加演出。

此时此刻,我真想掘地三尺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廖澜浅笑出声,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忽然问刘主任:“一会儿我是跟她合作吗?”

“哦对!”刘主任一拍脑袋,“忘了跟晚星说了。”

说完又看向我:“一会儿你独舞照旧,廖澜替你伴奏。”

“可是我们没有彩排过。”我被这个消息震惊得尴尬都忘了,“这样临时搭档很容易出问题的。”

“能有什么问题,你跳舞,小廖弹琴,有什么影响,你就当他是背景音乐呗。”刘主任不容置喙,说完便拉着廖澜去试琴。

留下我在原地气得瑟瑟发抖。

这回演出,据说前退隐的舞蹈界大师级人物也会莅临观赏,若是能引得大师的青睐,对我的舞蹈指导一二,一定受益匪浅。

今晚表演的舞蹈者水平大多在我之下,但刘主任的女儿刘青青却是与我不分伯仲。

他这举动……无疑是想借此让刘青青压过我。

愤怒几乎占据我整个大脑,我被气得直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廖澜试完琴回来,看见我状态不对,惊了一跳:“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想跟他说话,扭头坐在化妆镜前化妆,化着化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弄花了妆。

我又急又气,狠狠擦掉眼泪,又用海绵蛋沾上粉底打底。

刚化上去,又是两行清泪。

“烦死了!”我终于忍不住,崩溃地把海绵蛋砸在桌子上,扭头看向廖澜:“你为什么要跟我合作,你去祸害别人不行吗。”

“我其实弹琴还行。”他伸手抽起两张纸,走到我面前,“不一定会祸害你,也许会锦上添花呢。”

他说话时整个人很平静温和,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受他蛊惑,竟真的平静下来。

我的独舞在第四个,化完妆,我去舞蹈室热了一下身,很快便到我上场。

场下坐满了观众,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在最前排的特邀嘉宾席上,果然坐着已经退隐多年的舞蹈大师。

我调整好心态和表情,到舞台中央准备。

那场表演,廖澜竟一语成谶,他的钢琴为我的表演锦上添花。

我们从未排练,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好像生来就该这样合作。

但大师却并没有指导新人的心情,演出结束后便悄悄离去。

廖澜和我一起回家,那天月光很亮,将地面照得一清二楚,宛若没有太阳的白日。

风渐渐大起来,世界安静,只剩下虫鸣,声声入耳,明明有些吵闹,却又在极度安静的夜晚里显得平和。

我倏忽记起廖澜刚才在舞台的样子,修长白净的手指时急时缓地在黑白琴键上落下,禁欲又撩人。

鬼使神差地,我问出那个问题——“你介意未来的妻子不生小孩吗?”

5

“你介意未来的妻子不生小孩吗?”

第二日,我又被父亲拽去相亲桌上,出于礼貌,我还是第一个就向对方抛出这个问题。

母亲为了我放弃自己的舞蹈梦,我却不打算像她一样。

对方听到问题,愣了好一会儿:“你说什么?”

“我说。”我抠了抠杯沿,重复道,“你介意未来的妻子不生小孩吗?简单来说就是,我将来不打算生小孩,所以如果你想跟我结婚的话,首先得考虑一下没有后代这个问题。”

男人瞬间面如菜色,握着咖啡杯的手也不自觉地捏紧。

“徐晚星。”他蹙眉看着我,“你不是开玩笑吧?”

他初中与我念的同一所学校,当时追我追得轰轰烈烈,说一辈子爱我,至死不渝。后来他妈另嫁,拉着他去了B市做有钱人家的少爷,他对我的爱就此夭折。

听说前不久她妈年老色衰,被富豪抛弃,于是母子二人又带着从富豪那儿捞来的钱在长垚巷买了栋别墅,过得风生水起。

回到长垚巷,小伙的爱春风吹又生,又要与我相亲。

可惜,人类的本性就是自私,许多人不能战胜天性。当我再次肯定地说出不生小孩的要求时,他扬起咖啡泼在我脸上:“徐晚星,你拿我当猴耍呢!不生孩子那我他妈娶你干嘛?”

咖啡仍有余温,炎热的天气里泼到脸上,还有些许烫。

他在咖啡里至少加了四袋糖两袋奶,液体从我脸上滑到脖子里,黏腻一片,十分难受。

但身体的难受远不及心理的屈辱。

我紧紧咬住后牙槽,忍住一椅子砸破他的头的想法,咬牙切齿道:“道歉。”

“道你妈的歉呢?”男人不屑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女人不生孩子还有什么用?你不生孩子还来跟我相亲,不是耍我玩?该道歉的是你吧!啊——”

他话音未落,忽然被人一下拉住手腕,反手往后掰,压在背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也忍无可忍,一巴掌朝他脸上甩去。

男人疼得要死。

廖澜面色铁青,让人望而生畏,寒声道:“道歉。”

眼见寡不敌众,男人忙不迭与我道歉。

廖澜放开他,他转身就跑,比兔子还快。

世界总算安静下来,我用纸吸了吸身上的咖啡,起身叫来服务员结账。

廖澜替我付下,与我并排出门。

“你业务挺繁忙。”走出门,他摁开车子的锁,“昨晚上不还问我来着,今天又来问别人?”

“这不是……”我心虚地摸摸鼻尖,“昨晚你不是没回答我。”

他笑起来:“你问完就跑,我怎么回答你?”

“那,”我期盼地看着他,“你能接受吗?”

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抬抬下巴,示意我坐上去,而后将门关上。

我视线跟着他绕车一圈回到驾驶位,他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故意勾着我,好半天,将车子启动,开到长垚巷才慢悠悠回答我:“不接受。”

我好一阵无语,看着前方,不再与他说话。

廖澜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车子停至院中,慢悠悠地将后半句补充完整:“但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考虑考虑。”

6

廖澜这一考虑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我追着他问了无数遍,他都笑而不答,只说慢慢来,人生大事急不得。

我都快怀疑他是故意逗我玩,但也没时间追究,毕竟当务之急是十二月的舞蹈比赛。

我每日琢磨编舞,在院中练习舞蹈技巧。

光阴似箭,一天总是很快过去。每到日落时分,廖澜工作结束都会来我家院中小坐一会儿,而后留下一小袋香软的蛋糕或者糖,又回到自己家中。

通常他回去后会去二楼弹琴,琴音化作一双纤长柔软的手,在空中与我的动作交融缠绵。

直至父亲敲敲锅铲,喊我们吃饭。

哦,忘了说,廖澜工作很忙,下班回来之后又要陪我练舞,等结束后再去做饭,吃上饭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

父亲说那样对身体不好,于是常常多做一个人的饭,把他叫来我家一起吃。

后来廖澜就索性不做饭了,直接每月给父亲一笔伙食费,天天来我家。

临近十二月末时,我拉上廖澜一起去城西的庙里烧香拜佛。

我烧了好大一堆纸和香,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祈祷:“阿弥陀佛观音大士赤脚大仙玉皇大帝……总之各路神仙,求求了,一定保佑我拿下这次比赛的冠军。”

廖澜也被我逼着跪下,无奈地轻阖双眼:“请替我保佑徐晚星,拿下这次比赛的冠军。”

我终于满意,雾气缭绕里,偏过头猝不及防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而后嬉笑跑远:“谢啦!这一吻是谢礼!”

然而,即便是双份的祈祷,也没能让我在比赛上夺冠。

十二月九日,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去比赛现场。

父亲叮嘱我注意安全,不时就要问我一遍:“带厚衣服没?”

“袜子呢?”

“哦对,还有鞋子,你天一冷就容易脚寒,很难热乎起来,你带双加绒的鞋子。”

“带了带了带了,都带了。”我疲惫地回答道,“老徐同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你就别操心了。”

父亲捏着一双手套出来,塞进我兜里:“可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啊。”

“只是去市里。”我十分无奈,“两百多公里的路程而已。”

“那也挺远的。”父亲想了想,“要不我陪你去吧?”

“不用。”为了避免父亲想一出是一出,我赶紧抓起行李箱就朝门外飞奔而去,“爸爸再见!”

一出门,寒风里,廖澜倚在车边:“这两天正好不忙,我陪你去吧。”

我利索地将行李丢给他,坐上副驾。

比赛第二天才开始,但晚上必须好好休息,于是为了避免孤男寡女就近相处干柴烈火的情况,我特意挑了间隔三层的房间。

一夜好眠,第二天,我以最好的精神面貌迎接比赛。

但当我站在后台,看着一个个舞者扭动腰肢时,我便知道冠军与我无缘。

他们带给我的震撼与八岁那年我初识舞蹈动人时相差无几,我终于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么多年,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断摸索,练习,却都是蒙着眼行动。从不知在外面的世界里,大家比我更刻苦,更用心,他们拜访前辈,拜访名师,不断修改填补自身的不足,养成自己的风格。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那年文艺汇演上,为什么大师没有点拨我的心思。只怕在她眼里,我的舞蹈宛如幼儿园小朋友的舞蹈。

我未上阵心便已投降,即便表演时极力平复心情,将自己的状态调至最好,也还是看见评委们失望的眼神。

那眼神为我判处死刑,我方寸大乱,崴了脚。

底下后台又是一阵唏嘘。

我听见有人说:“就这水平,怎么过初赛的?”

“就是,怕不是找了关系走后门的吧?”

“还没我上学那会儿跳的好呢。”

嘲讽的声音此起彼伏,我难过不已,忽然,一双手捂住我的耳朵。

我抬头,目光在空中与廖澜相对。

“不用听这些。”他目光柔和,“你已经很棒了。”

而后他蹲下身子,将我背离舞台。

出体育馆时,我看见门口硕大的招牌,上面是上一届冠军的照片。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树叶上覆了薄薄一层白色,茫茫一片白色里,我的心也一瞬间坠落。

那些讽刺与质疑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化作利剑,刺伤我的腿。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一样。”我喃喃低语,说完后趴在他背上,默默流泪。

那时候的我觉得,我这辈子也到达不了那一步了。

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舞蹈生涯就此结束。

什么不生小孩,什么永远为舞蹈狂热……仿佛是笑话。

“会好的。”廖澜轻声鼓励,“没有人的成功是一蹴而就的,你总会成长,总有能与他们并肩的一天。”

大雪落到廖澜的肩上、头上、闪动的睫毛上。

他的话总是温柔而有力量,无论我处于怎样崩溃压抑的情绪,都能让我渐渐回暖。

我贪恋这份温暖,想让这团火永远为我燃烧,竟大胆道:“廖澜,你娶我吧。”

7

这一次,廖澜没有拒绝。

满天的大雪里,他背着我,在地面踩下一长串脚印,沉默许久后问我:“徐晚星,你爱我吗?”

我张口就想回答爱,字到嘴边却发现自己不懂爱。

我的世界很小,舞蹈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剩下一条窄窄的道,无数人来了又走,匆匆忙忙,都是过客。

我没有为任何人准备一把椅子,供他们坐下。

我从未爱过一个人,不懂怎样算爱。

在我沉默的间隙,廖澜又问:“你有爱的人吗?”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话便出口:“我爸。”

他眼睛又笑起来,眼尾有两条细细的皱纹。笑了好一会儿,他将我放到车上,帮我系安全带:“徐晚星,择日不如撞日,明天领证吧。”

于是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婚,连恋爱都没谈。

婚后的日子其实和从前并无太大的差别,他和我家就一条窄窄的过道之隔,我偶尔回自己家睡,偶尔跟他一起睡。

他白天同父亲一起出门工作,我在家钻研舞蹈,晚上他下班回来,便替我伴奏。

婚后第二年,我终于在一场比赛中获得冠军,被一位舞蹈家收为徒弟,也从此要久居c市。

廖澜为了照顾我,又在c市开了一家分公司。

这一待便是十年之久,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

二十八岁,我参加“长鹤杯”,初次崭露头角,获得优秀奖;

三十一岁,大放异彩,获得银奖;

三十六岁,披荆斩棘,夺得冠军。

同年,我告别恩师,和廖澜回到长垚巷。

父亲来接我,鬓角的发丝竟然泛白,身子也不似从前那般硬朗。他送给我一大束捧花,眼角泪光闪烁,但眨眼便消失。

我后知后觉这十年里竟鲜少回来探望父亲,一时间愧疚不已,将他深深搂入怀中:“爸。”

“嗯。”他轻轻回应,拍拍我的肩膀,“去看看你妈吧。”

我们一家三口去到母亲坟前。

母亲去世时四十六岁,但风韵犹存,脸上保养得好,看起来才三十多岁,她穿着深色长裙,笑得很开心。

我们坐到太阳落山才回去,父亲这些年与母亲的话似乎变得多起来,站在墓碑前,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

仔细一思忖,大约是因为我许久没回来,他一人太过孤独,便时常来与母亲说话,久而久之,养成习惯。

我心中愧疚愈发浓郁,晚上回家,非嚷着亲自下厨做饭抚慰一下老父亲的心。

父亲在一旁瑟瑟发抖:“晚星啊,真的不用,我不是担心你累着,实在是我老了,身体得好好养着,不能乱吃东西……你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就没下过厨房,做出来的饭真的不能吃啊。”

我举着锅铲回头看廖澜。

后者视死如归:“我身体好。”

“……”我无言半晌,把锅铲丢回锅中,“算了,爸做吧。”

父亲劫后余生般吐出一口气:“晚星啊,这样挺好的,下次别再突然孝心大发了,爸老了,不经吓。”

我:“……”

8

我原以为我们一家人会一直这样闹腾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最颠沛流离的十年已经过去,如今功成名就,荣归故里,我终于有时间好好陪伴这两个无条件支持我的男人。

廖澜和父亲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家中的资产不知不觉竟越来越多。我们闲来无事便去做些慈善,生活也算得上逍遥自在。

却不想,大风大浪时我们坚不可摧,风和日丽时却被太阳雨淋湿感冒。

已经是四年后的事情了。2021年晚秋,我在廖澜的手机里发现一段他还没来得及删掉的对话。

“澜哥,你什么时候来c市?我和孩子都很想你。”

廖澜回:“周三吧,我来那边出差。”

“看,澜哥,这是我今天做的饼干,怎么样,好看吧,想不想吃?”

廖澜回:“嗯。”

“那你来了我给你做。”

廖澜回:“嗯。”

“澜哥,今天小宝不乖,拉肚子了,我在医院,好害怕,你能不能现在来一趟?”

廖澜回:“好,但我这边还有点事,你等一会儿。”

最后一条信息显示在半个小时前,彼时廖澜刚从菜市场回来,两只手都拎着满满的菜,忽然兜里手机震动,他用一只膝盖顶起其中一摞菜,艰难地回着消息。

看时间,应该就是这最后一条。

发完信息,他便回来给我做饭,现在仍在厨房忙碌,动作认真且细致,丝毫不像急着去什么地方的样子。

又过了半个小时,饭菜上桌,他去对门喊父亲吃饭。

整个用餐过程,他都慢里斯条,夹菜给我,又与我讲今天公司遇到的新鲜事。

但用餐后,他叫保姆把碗洗了,对我说:“晚星,我去趟c市,那边公司有点事要处理。”

我笑着看向他:“好。”

我一路尾随他去了c市,他下飞机后径直打车去了医院。我紧随其后,然后看到了震惊无比的一幕。

病房里,两岁左右的小男孩扯着廖澜的衣服喊爸爸。

我被震惊得什么反应都没有。我以为他只是出轨,没想到他跟小三连孩子都两岁了。

廖澜露出宠溺地笑容,轻轻捏捏小孩的鼻子:“嗯,小宝赶紧好起来,等病好了爸爸就带你去玩,好吗?”

小孩拖着调子,奶声奶气地回:“好~哒~”

而后小孩忽然看到门外的我,手舞足蹈地冲我笑。

廖澜随着他的视线回头,也看到了我。

我推门而入,面色平静地冲他笑:“你好,廖先生。”

“晚星。”他丢下小孩,伸手来拉我,“你听我解释。”

小孩被他丢下,哇哇大哭,爬起来又去扯他的胳膊:“爸爸……爸爸……”

他却不看,只是焦急地喊我:“晚星。”

“我们离婚吧。”我伸手去拉小孩的手,“小孩很可爱,不要让他没有爸爸的陪伴。”

“晚星……”

“明天有空吗?”我抬头看他,“有空的话我们去趟民政局。”

“晚星。”他表情痛苦,“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行啊,你解释吧。”

他能解释出什么呢?

出轨是事实,跟小三有了孩子也是事实。

廖澜解释说,孩子只是意外,孩子的母亲也是意外。

他说姚茜,也就是小三,是他在c市的公司的实习生,小姑娘初入社会,活力无限,总是缠着他问东问西,他虽是总裁,但并没有什么架子,遇到她问问题也就耐心解答,却不料小姑娘竟因此爱上他,而后疯狂表白。

他说我对他太冷淡,他感觉不到我的爱意。反倒是姚茜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炙热滚烫。

于是他便一时迷失在姚茜铺天盖地的爱意中,某次酒后,意识不清醒,与她发生了关系。

不曾想竟一次中招。

姚茜想借这个孩子赢得廖澜的重视,于是偷偷生下小孩。

廖澜知道孩子的存在时,事情已成定局。

他总不能把已经出生的孩子扼杀,于是也只能让姚茜养着。

“但我是爱你的。”廖澜说。

“明天民政局见吧。”我起身,看了看小孩,“你已经是一个失败的丈夫了,不要再做一个失败的父亲。”

言罢,我回了A市。

没曾想廖澜竟一路跟回来,上演了开头的一幕。

9

体育馆的大门已经坏掉,无法进入,我收回思绪,从荒草里退了出来,一回头,看到廖澜站在月季旁。

生机勃勃的月季映衬下,他显得愈发落魄。

他表情苦涩,连名带姓地喊我:“徐晚星,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爱过吗?

爱过的。

不知从何时起,但今时今日是爱的。

虽然得知他出轨后我表现得极其淡定,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脏的地方痛得要死,像被人用冰锥狠狠地扎破,血流成河,痛到麻木。

比那年“长鹤杯”失利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爱,可那个曾经死心塌地爱着我的人却面目全非。

我强忍泪意,风轻云淡地走过他身边:“你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下意识走来体育馆。”廖澜在我路过的一瞬间拉住我,“难道不是怀念那时我为你伴奏的日子吗?我陪伴你那么久的时光,你却只怀念我为你伴奏。”

“徐晚星。”他说,“在你的生命里,舞蹈排第一,爸排第二,我永远在最后。”

晚风皱起,吹得我裙摆飞扬。我裹紧外套,埋头越过他。

一直到分开,我都没有告诉廖澜——虽然他在我的世界里只排第三,可我的世界很小,只能装下这三样,再装不下其他。

换个表达方式,他是我三分之一的生命。

可是,他现在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了。

姚茜和孩子横在我们中间,我们注定回不到过去。

让他误以为我不爱他,算是我对他最后的爱意吧。

此后岁岁年年,我与他再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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