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顾昀其人…………他桀骜不驯，目下无尘，这些年来，别人赞他也好、骂他也好，他都从未往心里去过。”

长庚轻轻挑一挑眉，“义父哪里是目下无尘，分明是心胸宽广，心里装的都是社稷百姓，怎会在意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人的看法。”

顾昀笑吟吟地看着他：“那是，我如今就只在乎我家大美人的看法。这心里一半装了社稷百姓，也还得分一半给我家心肝儿呢，至于别人夸我还是骂我，与我何干。”

“顾昀有生以来头一遭感到惶恐，恨不能再生出几对不中用的耳朵，逐字逐句地听清长庚说他写得是好是坏，又暗暗担心自己功力不够，会误人子弟。

    这大概就是每个做父亲的，头一回偷听到孩子说“我将来要成为像我爹一样的人”时的动容吧。

    沈易问过他，要是长庚恨他怎么办？

    他当时大言不惭地撅回去了——其实完全是吹牛的。”

长庚听到这个心里的感觉倒是很是新奇，他才知道，原来和当年自己心里想的不同，哪怕还是沈十六时候的顾昀，心里也还是很在乎他的。他眼里亮亮的，心中雀跃得仿佛在遗落的时光中捡到了一个宝藏。

他看着顾昀，压抑不住语气里的欢欣：“不会恨义父的，从来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

另一旁，元和帝默默地听着这些他不曾知道的事情，心里感慨万千。他临死前把长庚托付给顾昀也是无奈之举，不想，他们俩的关系竟会真的这般亲密无间。

  “有那么一种人，天生仁义多情，即使经历过很多的恶意，依然能艰难地保持着他一颗摇摇欲坠的好心，这样的人很罕见，但长庚确确实实是有这种潜质的。”

听到这段评价，奉函公、陈轻絮几位接触过长庚、和他关系不错的都很赞同，长庚平时的样子温润如玉，看似对世情有些冷漠，实则他心里有黎民百姓、如画江山，他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大气度，性情温良纯粹，如今当了皇帝更是一位实打实的明君。

  “ 一路上，长庚无数次地想过：现在满城都是杀人如麻的蛮人，沈先生又在这里，他那迈个门槛都要迈半天的小义父怎么办？

    谁保护他？谁送他出城？

    万般忧虑，都在他听见“顾昀”两个字的时候化成了飞灰。

………………

    这些念头从长庚脑子里烟花似的乍然而起，又流星一般悄然滑过，他一个都懒得去深究，只是心口疼——因为自己婆婆妈妈地牵挂了那么久，原来只是自作多情加上自不量力，长庚已经过早地知道了什么叫做“恐惧”和“心寒”，也感受过绝望和濒死，单单不知道“尴尬”二字居然也能让人肝肠寸断。

…………………

    长庚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没叫疼。

    大概此时此刻就算别人捅他一刀，他也是不知道疼的。”

顾昀向来心胸疏朗，也几乎没什么事能让他仿佛在心里刻了一笔似的心中酸痛。可这番对长庚心理的刻画实在让他心里刺痛，他有些急得对长庚说：“怎么会是你自作多情，瞒着你，是我自以为是了。”

长庚笑笑，“义父当时是为大局考虑，我能明白的。如今你还好好的陪在我身边就好。”

“  他下马、面见、接骨一系列动作连头也不抬，好像周围那些披甲执锐的敌甲都不存在，可一时片刻间，竟然也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也许单单是帅旗上的“顾”字，便已经能让草原狼们闻风丧胆了。

…………………

 十四年前，顾昀的亲爹就是杀遍十八部落的总指挥，狼王——也就是这位世子的爹，至今靠两条嶙峋可怖的假腿走路，全是拜顾老侯爷所赐。”

听到这些，元和帝和李丰的心中都有些复杂。是啊，有顾家镇守的大梁，威风凛凛，单凭一个“顾”字就足够四境之敌闻风丧胆。但作为皇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顾家这份威慑对他们来说并非安全的保障，只是巨大的威胁，是一把随时可能捅向自己的刀，于是元和帝对顾昀下了毒，李丰死前更是削了顾昀的兵权差一点便要对他动手……世事难料，其实到现在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好奇，最终当了皇帝的李旻，真的还能保持对顾昀的感情深厚、毫不怀疑么？

  “顾昀好整以暇地收回目光，用他那特殊会找揍的语气说道：“狼王葛图那手下败将怎么样了？身子骨还硬朗吧？” ”

  顾昀这奇妙的语气不光噎住了当时的加莱荧惑，也让空间里这些人有些哭笑不得。果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么。

  “世子荧惑脑子很清楚，想报仇雪恨，靠打硬仗，绝对是痴人说梦。

    除非大梁从里面烂出来。”

这句话，当真是戳中了某些人的痛处。可不是么，后来大梁被人打到围困京城的地步，可称耻辱，但也绝非偶然。要不是烂到根子里面，怎么会顾昀一个四境主帅干的都是些给李丰到处收拾烂摊子、狗屁倒灶的破事。李丰作为皇帝，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平日里不想着好好练兵，侵略友国倒兴致勃勃，还能因为这种事把主帅下狱，可以说，当年大梁受到西洋和蛮人的侵略，有一半，那都是李丰和朝廷里的蛀虫们给作出来的。

 “   天狼部瞄准了大梁黑市，豁出血本，不息杀鸡取卵，每年挖出大量紫流金，缴足岁贡之后，用额外的紫流金贿赂边陲将士，逐个击破，这便是“蚀金”。

    这事七八年前就开始缓缓推行，到后来，蛮人与落脚雁回小镇的胡格尔取得联系，双方里应外合，经过这些年的铺垫，世子荧惑自信，北疆一线边陲重镇中，没有他的手伸不到、眼看不见的地方。

    可此事天知地知，主犯知道，顾昀又是怎么知道的？”

众人听完蛮族入侵雁回的缘由，只当顾昀神机妙算，注意到了蛮人的什么动作，不由得在心里赞叹顾昀心思敏捷、足智多谋。

倒是沈易，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瞟了顾昀一眼，只见顾昀面上稳着，丝毫不动声色。沈易默默腹诽：他是怎么知道的？那些年玄铁营军备不足，作为主帅的顾昀带头走私紫流金，蛮人在黑市里动作那么大，他们是瞎了才会注意不到。

    “可恶的顾昀双手背负，意犹未尽地开口补了一刀：“世子，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顾某人在这鬼地方已经恭候你多时了，天天做噩梦担心你不来——你要是不来，我拿什么由头来清理边关这帮吃着皇粮不办事的蛀虫？多谢你啦！” ”

众人听完，摇了摇头，想也知道当年这加莱荧惑得被顾昀气成什么样。同时也在心里感叹，顾昀是真的心忧天下，来接个皇子也能注意到蠢蠢欲动的蛮人，还不忘把边关的蛀虫们清一清。这主帅，到底不是一般人做得的啊，可惜，两位先帝在位时从没理解过他的苦心。

    “他以前气得再要命，也不忍心对十六说一句重话，此时一句讥讽冒出喉咙，先把自己堵了个半死，抓着缰绳的手攥得发青。”

顾昀有些心疼地摸摸长庚的头，“你说说你，说了重话我能怎么样，你别忍着，以后生气了就说出来，我都顺着你，好不好？”

长庚抬眼看向顾昀，轻轻笑了，“嗯，以后跟别人生气我都不忍着了。不过我跟你说什么重话，气着了你我自己倒先要被噎的不行。”

坐在他们旁边的沈易不小心听到，默默地咽下了这把狗粮。心里默默扶额，当着这么多人呢，怎么陛下也跟着顾子熹一起在这散德行…以前给顾子熹收拾烂摊子没完，如今还要吃他的狗粮，我这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哟……

    “马背上的长庚余光扫见，一腔酸苦全都顾不上了，情急之下，他本能地扑了出去，伸胳膊试图为顾昀挡那把长刀：“义父！” ”

顾昀想想，觉得长庚对他的感情也算是早有端倪，只是他以前神经大条不大注意这些罢了。这气还没消就能扑上来替他挡刀，长庚对他，真情多得都可以溢出来了。

另一边，众人正赞叹着两人的父子情深，只是他们不知，这份感情早就在时光的酿造下更加浓醇，也早就掺杂了少年慕艾的酸甜。

    “顾昀脚下蓦地冒出一线白雾，轻裘和重甲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一点动力都能让人身轻如燕，他人影闪了一下便已经蹿上马背，长庚只觉得腰间一紧，后背狠狠地撞在了顾昀的胸口的薄甲上，随后眼前乌影一闪。

    顾昀手中割风刃长刃未出，依然是一条光溜溜的黑铁棍，尖端已经精准无比地没入了那重甲的肩井上。重甲肩上的动力陡然被切断，蛮人的铁臂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响动，锁紧了，将挥来的长刀生生卡在了半空，此时刀刃距离顾昀的前额不到三寸。

    而他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曹春花听得睁大了眼，“侯爷可真厉害～” 空间里这些人大部分只见过穿着朝服的顾昀，他在朝堂大多时候像是一朵好看的壁花，又如同一位风流公子。像这样锋芒必露的样子他们难以得见，不少人有些恍然，原来顾帅的武艺竟如此高强。

    “顾昀身上那种好像被药汤子腌入味的清苦气藏在了轻裘铁甲之下，遍寻不到，长庚有一瞬间觉得身后坐着的是个陌生人。

    他的小义父，仿佛从未存在过。”

顾昀轻声对长庚说：“怎么不存在？ ”他故意逗长庚开心，“我在雁回白对你那么好了？嗯？”

长庚笑着看他：“那就是我的错觉，义父对我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