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1日，在泰国曼谷举行的2022世界羽联世界巡回赛总决赛混双决赛中，中国组合郑思维（右）/黄雅琼以2比1战胜泰国组合德差波/沙西丽，获得冠军（新华社/图）

在2023年12月举行的世界羽联世界巡回赛总决赛（以下简称“世界羽联总决赛”）最后一场混双比赛中，郑思维/黄雅琼（以下简称“雅思”）与队友冯彦哲/黄东萍战至16:18落后、大比分1比0领先，郑思维连续五拍杀球，让对方防无可防。半个月后，这个球被世界羽联评为2023年年度最佳20杀球之首。

此球过后，雅思组合连下3分，最终以21:18赢了第二局，获得世界羽联总决赛冠军，这是雅思组合成对以来的第4个总决赛冠军，也是他们赛季第8个混双冠军。这是郑思维/黄雅琼踏入混双赛场后优异成绩的又一次延续。

2023年12月底，雅思组合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回顾了组队以来的惊喜与跌宕。这对组合在2023赛季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依旧恐怖，他们参加了72场比赛，取得63场胜利，获得8个冠军。过去7年，雅思横空出世，所向披靡，跌落低谷，重回巅峰，他们的职业生涯已经拥有了电影般的剧情，现在等待他们的是一个结局——也许就在6个月之后的巴黎。“我们俩就想着把这一届（巴黎奥运会）当成最后一届，全力以赴。”

2017年11月，雅思首次组队参赛，2018年上半年冲进世界前十，同年8月登顶世界第一。2018赛季拿到9个混双冠军，5个月连破4次世界纪录，以巨大的积分优势位列世界第一；2019年的67场比赛59胜8负，蝉联世锦赛冠军，成为东京奥运周期最具统治力的组合。

2022年，郑思维与黄雅琼拆对后重组，5个月内连续获得7个赛季冠军，包括第3个世锦赛冠军。此后，又在下半年的比赛中拿下包括世界羽联总决赛在内的3个冠军，被世界羽联授予“2022年度最佳组合”的奖项。两人创下连续38场不败的纪录，胜率达到96%。

当球迷对雅思组合的胜利习以为常，任何一场失利都会被格外放大。2023赛季，从全英公开赛开始，韩国组合徐承宰/蔡侑玎（以下简称“徐蔡”）与雅思的前五次相遇都战满三局才分出胜负。苏迪曼杯决赛雅思的逆转未能在世锦赛决赛中重现，徐蔡以21比18拿下最后一局，终结了雅思世锦赛的四冠梦。而雅思面对徐蔡时，无论是郑思维的连续杀球还是黄雅琼的网前组织都未能取得从前的效果，郑思维被对方频繁调动，消耗体力。徐蔡已经成了雅思巴黎奥运周期极具威胁的对手。

中国公开赛1/4决赛再度落败后，研究对手、进行针对性训练成了雅思的重要课程。雅思对徐蔡的比赛录像进行分析，受到伤病、打法和年龄的影响，郑思维的跑动、灵活度相对从前都有所降低了。“我的进攻效率没有以前高了。现在要更多一些思考，落点的变化、耐心程度、线路，全杀到别人手上一定杀不死人家，还是要在连贯性、组合线路和套路上下功夫。”郑思维说。“那两次跟他们打，明显感觉到他们对我们的针对性，比如对方挑球的位置让我特别难受，我总杀到他们正手去，他们抽我两边。对方的女选手确实很快，我们有时候没办法去限制她，那只能避开她。”在郑思维和黄雅琼公开的训练视频片段中，二人加强进行了模仿徐承宰杀球的接杀球和封网练习。

在杭州亚运会半决赛上，两对组合再次相遇，雅思组合在先输一局的情况下连扳两局，击败对手杀入决赛后蝉联亚运金牌。这次之后，两对组合又在丹麦羽毛球公开赛、日本羽毛球公开赛、中国羽毛球大师赛、世界羽联总决赛小组赛、世界羽联总决赛半决赛5次相遇，雅思组合都笑到了最后。2023年的最后一次交手，对方以21:12、21:5脆败。由此看来，针对徐蔡，雅思暂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突破。

对雅思来说，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多次。比起研究对手，他们被研究得更多。只是从前没有像徐蔡一样的对手让球迷们感觉到压力。“运动员会有起伏，打得顺，别人打什么神球都能接过去。状态不是特别好的时候，还是会出现一些问题。只是我们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会更快、更好一些，让大家感觉我们一直好像没什么问题。”郑思维说。

“我们的对手也不是吃素的，人家肯定会想着怎么去攻破我们，他们输完之后经验更足，会带着一些更有针对性的战术上来，我们需要做的是随机应变。如果没有做得特别好，就有可能被他们冲破。”黄雅琼说，“就像我们输了两次徐蔡，其实他们更担心下一次对战，因为我们肯定会带着新的战术上来，考验他们的临场应变。”

2021年7月30日，2020东京奥运会羽毛球混双决赛，中国组合郑思维（左）/黄雅琼以1比2不敌队友王懿律/黄东萍，获得亚军（视觉中国/图）

对顶级羽毛球运动员来说，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一网之隔的对手，而是时间与自我。

东京奥运会周期，受到新冠疫情的影响，中国羽毛球队缺席了2020年的世界羽毛球比赛，队内训练成为备战奥运的主要方式。现在各大视频网站上还能找到一条12分钟的郑思维日常训练剪辑视频。里面详细记录了他在东京奥运周期的训练内容，包括二次启动、连续20拍杀球、平衡性训练、鱼跃后启动、变相跑动……在一打二的训练中，有些球以0.5的倍速播放也看不清轨迹，但郑思维一个不落全部顶了回去。对这条视频，描述最多的是“恐怖如斯”“魔鬼式训练”“惊人日常”。郑思维回忆，当时的每一项训练都根据个人的技战术特点设计，确实辛苦，但很有效，就像视频中墙上挂着的横幅“科技引领体能训练”。郑思维对自己要求很高，体能教练建议他适当休息，但他就算这么练了还是觉得不够。

“他定下的目标要是没达到，会一直朝着目标练，劝不住。”黄雅琼说。“其实还是心里没底。”在过去，郑思维习惯了以赛代练，训练几乎围绕比赛展开，这样做的好处是，能随时发现比赛中的漏洞，通过针对性训练弥补，在下一场比赛中检验成效，如此正向循环。失去比赛就像航船失去指南针，在海雾中找不到方向。郑思维进入了另一种节奏，固然有了针对性的提升，但同时也带来了伤病与焦虑。

“我的意识可以支撑（高强度的训练），我也能吃苦，但确实伤病出现了，身体支撑不住。”郑思维说。2021年东京奥运会前，郑思维开始与伤病进行漫长的博弈。奥运会决赛上场前，他还打了两针封闭。他的腰、腿等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病和磨损，发作时需要休养两到三周才能完全恢复。但他一停下就感觉心里没底，于是继续训练，这又导致伤病没法彻底恢复。

“雅琼一直比较稳。”郑思维说。黄雅琼至少在身体状况上相对平稳地走上了东京奥运会赛场，“其实我也没有底，也非常想去练。但是当时感觉一些心理状态和身体状态不是特别好，所以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没逼着一定要像思维那样（拼）。”

奥运会决赛中，雅思最后一局以两分之差负于队友王懿律/黄东萍，获得银牌。回国后，又在全运会决赛中再次输给对方。二人在接下来的苏迪曼杯中休整，但整装待发后却迎来2021年世锦赛次轮（首轮轮空）负于名不见经传的香港组合张德正/吴永瑢，爆冷出局。

“挺难过的，我们也准备了挺久，结果一轮游，打击确实还挺大。”郑思维说，“在场上心有点不齐，那股劲没有拧起来，没有拧成一股绳，有点散。经历一些大赛之后，我们彼此的信心受到一些影响，在场上没有这么坚定。”

黄雅琼回忆，东京奥运会前后感受到的是两种不同的压力：赛前是搭档伤病无法正常训练又想在奥运赛场上拿到好成绩的焦虑，赛后则是比赛失利造成状态低迷又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下手的迷茫。

国家队教练组经过研究，决定先将雅思拆对。黄雅琼回忆，拆对前，教练找她促膝长谈，让她仔细想想，“下一届奥运会时就30岁了，你自己有没有勇气坚持到那个时候。”她坚定回答：“我想打。”

二人分别搭档张殊贤和欧煊屹进入冬训。新赛季开始前，郑思维/张殊贤拿到队内循环赛第一，但在赛季首站德国公开赛中“一轮游”。在循环赛中发挥一般的黄雅琼和欧烜屹进入决赛，拿到亚军。

由于新组合排名低、不具备报名参加高级别巡回赛的资格，雅思组合在2022年3月的全英公开赛短暂重组。首轮面对实力并不算强的法国选手，二人苦战三局收获了胜利。黄雅琼回忆，那时很明显感觉到思维打球有点畏手畏脚，那是信心不足的表现。“我在比赛中只能给他鼓励，尽可能看能不能支点招，让他多一些想法。”

“之前我在场上自信心比较足，很少会被打到（这样）。因为有伤病，我在场上的一些移动打折扣了。我有点生气，这个球明明以前可以杀下去，现在为什么做不到？信心有所下降。”郑思维说。但他认为，从全英赛开始，自己的状态正在一场比一场好转。

教练征询他们对亚锦赛配对的报名意见，郑思维说：“我还是选雅琼，从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确定配回来了。”他们在亚锦赛决赛上击败老对手王懿律/黄东萍，又一路过关斩将拿下了他们的第3个世锦赛冠军。“感觉状态慢慢回来了。”郑思维说。

在教练杨明眼中，重组后的雅思到了另外一个高度：“分开一段时间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情，两个人再次联手，都比之前有了成长。雅琼以前被我们推着走，重组后真正学会打球了。”

“我以前确实被推着走。我的性格就是今天状态不好，没关系，明天可能就不是了，那明天再来。我们搭档以来一直挺顺，没有那么迫切想要自我提高和精进的地方，好像这么打也能赢球。重组之后我开始思考我想要什么，场上该做什么。练习的时候也会想我这堂课是因为什么状态不好？明天如果还是这样应该怎么调整？确实有了很大的改变。”黄雅琼说。

2023年10月7日，在杭州亚运会羽毛球混合双打决赛中，中国组合郑思维（右）/黄雅琼（左）以2比0战胜日本组合渡边勇大/东野有纱，夺得冠军（新华社/图）

郑思维和黄雅琼搭档之前分别来自两对风格迥异的混双组合。

郑思维与陈清晨更具有新时代的混双技战术特征：男女运动员兼有意识和力量，积极轮转快速冲抢，打法轻快凌厉，整体风格偏向男双。陈清晨是女运动员中的力量型选手，二人搭档比赛时，她常在后场轰出暴力杀球。“和清晨搭，我可能有40%的时间在网前，清晨的后场实力很强，我能使用很多男双的技术。我们当时成绩出得很快。”郑思维说。

2013年，郑思维进入国家队，主攻男双。2014年世青赛，他获得团体和男双冠军。陈清晨在2014年世青赛的混双搭档黄凯祥将超过青年赛的年龄上限，队里决定，由郑思维和陈清晨搭档，备战2015年的亚青赛和世青赛。

2014年的德国碧特博格公开赛，两人搭档后拿到第一个成人赛冠军，在同年的中国公开赛闯入四强。2015年的亚青赛和世青赛，两人分别成就了自己在青年赛场的三冠王。里约奥运会结束后，随着老将退役，郑思维和陈清晨成为中国队的混双主力。他们连续5站超级赛杀入决赛，收获2金3银。2016年底，二人在世界羽联超级系列赛总决赛中夺得冠军，排名登顶。

黄雅琼与搭档鲁恺是传统的“前封后杀”混双组合：男运动员是重炮手，身形高大，扣球有力。女运动员网前细腻，意识一流，注重组织球路，给队友创造机会。

2012年，黄雅琼正式进入国家二队，主攻女双。2013年底的澳门黄金大奖赛，混双项目还有一个名额，鲁恺和黄雅琼因此临时组合参赛，意外拿到了冠军。他们由此成为了固定搭档，征战国际比赛。

接下来的一年，二人多次收获黄金赛冠军，但在更高一级的超级赛中一直未能取得突破，直到2016年的印度公开赛才首度夺冠。2017年3月到4月，二人参加6站比赛，拿到其中4站的冠军，世界排名升至第二。

到2017年，郑思维/陈清晨和鲁恺/黄雅琼已初具中国混双项目的顶梁柱气质。

在2017年5月的苏迪曼杯比赛中，郑思维/陈清晨、鲁恺/黄雅琼先后在半决赛和决赛中输球，未能帮助中国队蝉联苏杯。同年的世锦赛，兼项的陈清晨拿到了女双冠军，与郑思维搭档的混双获得亚军。鲁恺/黄雅琼则止步八强。考虑到陈清晨兼项，教练组决定对混双组合进行调整。

“我当时挺诧异，因为跟清晨搭档已经出了一些成绩，世锦赛也打到了决赛，心里是不愿意拆对的。但教练已经做了这个决定，让我重新选搭档，我选了跟雅琼配。”郑思维说。2017年11月，郑思维和黄雅琼的组合首度踏上国际赛场，接连夺得中国公开赛、中国香港公开赛以及中国澳门黄金大奖赛3站冠军。雅思组合开始被球迷们叫响。“那个时候比较年轻，觉得拆不拆对，反正都是出去比赛，有一股冲劲。”郑思维说。

黄雅琼回忆，尽管组合取得了良好开局，但二人还未完全了解双方在比赛中的特点，3站冠军更多依靠各自能力弥补了配合上的不足。“遇到问题后，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解决，因为之前没遇到过，又是新搭档。”

随着2018年世锦赛的临近，期待与压力同时到来。在一次队内防守训练中，黄雅琼总是防不好，郑思维说了她几句。课程结束，黄雅琼离开场地，在座椅上哭了。在过去，她一直情绪稳定，突然的起伏让大家有些吃惊。“我自己觉得总是练不好，比较着急。”黄雅琼回忆。郑思维和黄雅琼有了第一次真正沟通，把搭档以来遇到的问题全说了出来，第二天再训练时明显感受到变化，两人的配合“迎来了质变”。

2018年羽毛球世锦赛在南京举行，郑思维/黄雅琼与队友王懿律/黄东萍会师决赛。雅思以21:17先胜一局，第二局战至19平，雅思连得两分赢下比赛，郑思维马上倒地庆祝。“在最后一球落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我躺在地上想，‘哇，我是世界冠军了。’”国歌奏响国旗升起那刻，黄雅琼落泪了：“刚打完很激动，感觉特别骄傲，自己为中国队升起了这面国旗，一下子眼泪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南京世锦赛决赛现场有超过16000人观赛，郑思维印象中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观众，他打得非常兴奋。时至今日，这仍是雅思组合记忆中职业生涯极为重要、印象极为深刻的比赛之一。

雅思的横空出世成为近年来世界羽坛最大的惊喜。郑思维和黄雅琼出现在球场上，诠释了“羽毛球是观赏性运动”这一说法的实质。黄雅琼身高165厘米，眼睛大，网前球几乎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轻拢慢捻，很容易为己方争得主动。郑思维身高175厘米，在男选手中不算突出。但他打球具有高度流畅的连贯性，跑动范围极大、速度极快，拥有能在三步内游走于左右边线、后场杀球后一个小跳步加上一个跨步能迅速上网突击的能力。

一对英国混双选手与雅思组合有过一次交战，他们迅速落败。在研究了对战录像20个小时后，他们作出了数据分析，以此推断为何雅思能够长久地、持续地获得胜利。在这个统计中，郑思维的杀球得分率比他们的男队员高40%，他们认为是因为郑思维扣球的落点基本在右撇子选手的右髋和左撇子选手的左髋。

郑思维认为，自己的球感和空间感较强。小时候练球，他发育比同龄人晚一些，体格较小，力气也比队友弱，常被对方一个高球就压到后场。这逼迫他习惯多思考对方的弱点，组织线路套路对方。在场上，他从热身就开始用余光观察对手的走位，留意对手的空档位置，等比赛时主攻对方难受的位置。

黄雅琼一开始有些跟不上郑思维的跳跃思维和“灵光一现”：“他也跟我说这些落点打一打，我有了这样自主的思想，主动思考怎么打别人的弱点，其实可以实现。我们靠训练、沟通磨合，现在已经越来越默契。”

启蒙至今，二人接触羽毛球已经超过了20年。在密集的比赛、高强度的训练中，他们依然能感受到乐趣。黄雅琼还记得第一次打羽毛球的快乐，郑思维则认为羽毛球已经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辈子都离不开羽毛球，之后就算退役了，也会在羽毛球这个行业里。我们希望哪怕之后退役了，这个组合也能够一直被大家记住。”雅思聊起退役后的安排也是如此默契。

郑思维的父母曾给他发过一张在省体校期间去韩国比赛交流的照片，在那张照片中，黄雅琼就在郑思维不远处。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梦想中金光灿烂的未来，将彼此携手共同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