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中写道，太阳神 阿波罗曾向河神女儿达芙妮求爱。

目空一切的太阳神阿波罗瞧不起丘彼特的箭艺，这使小爱神很恼火。为了向阿波罗复仇，丘比特将一支使人陷入爱情漩涡的金箭射向了他，使阿波罗疯狂地爱上了达芙妮；同时，又将一支使人拒绝爱情的铅箭射向达芙妮，使姑娘对阿波罗冷若冰霜。

达芙妮逃进了森林之中，衣服被树枝撕破，这使阿波罗失魂落魄，紧追不放。当达芙妮回身看到阿波罗时，她大声向父亲呼救，河神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在阿波罗即将追上她时，将她变成了一棵月桂树。

阿波罗见此情景，悲痛不堪，跪在月桂树下哀悼道：

“最美丽的达芙妮啊！我已永远失去了你，但你是我的树，以后在我掌管的一切部门：诗歌、音乐、美术，凡是优胜者我都要为他们戴上用你的叶子编成的花冠。”

于是月桂树也就成了阿波罗的圣树，而诗人中最杰出者也会被呼作 “桂冠诗人”。

有人说达芙妮本就是阿波罗姊妹，童贞女神阿尔忒弥斯的信者，所以被铅箭射中时她内心更欲断绝情爱，有人说达芙妮本就是月桂守护神阿波罗的女性化化身，是女性神格化的月桂。无论如何，这则故事都

贝尼尼的刻刀之下，剥落出一对青春茂盛的青年男女，他们青春年少，男才女貌，本应如丘比特与普绪克般相互拥抱，却讽刺性地构成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一幕。

这尊石雕与贝尼尼另一尊希腊神话题材雕像 “冥王劫夺珀尔赛福涅”迥异，这对怨侣之间的追逐与抵抗是理想化，艺术性的。

那一头年老邋遢，四肢粗壮的冥王粗暴地抓着珀尔赛福涅的大腿，力度大到手指陷入腿肉。

这一边他年轻俊朗，纤细清秀的侄子的左手也只是微微摸到爱人的腰际，动作比起劫掠更像挽留，更添一层克制的浪漫。

就在这一触的瞬间，达芙妮跃起化作月桂，曼丽的卷发和纤细的手臂化作繁盛的月桂枝叶，她惊恐的喊叫，自此在无声中化为了树叶簌簌的声响，青苔花朵涌到了她的足趾上，把她向着高处托举而去，远离缠人的情郎。

从贝尼尼的大卫像便可知，这位雕刻家擅长捕捉瞬间之美，阿波罗与达芙妮仿佛永恒凝固在了罗马博盖塞美术馆的大理石上，永远年轻鲜亮，永远触不可及。

无独有偶，前文提到，月桂枝叶编成的冠冕是诗人最高荣誉，而重复阿波罗与达芙妮悲剧故事的，也正是美国文坛上的一对“桂冠诗人”。

写下这首诗的作者， 艾兹拉·庞德，正是爱情悲剧故事的男主人公。

他自比作阿波罗并不夸张，年轻的庞德英俊桀骜，诗才横溢，且有伯乐之名，T.S.艾略特的旷世奇作《荒原》，就是拜他发掘而出版，《荒原》的副题便是 “献给埃兹拉·庞德,最卓越的匠人”。

庞德的月桂女郎名为 希尔达·杜丽特尔，她更知名的另一名字是 “意像主义者H.D.”，她是意象派诗歌的创始人之一，同样也美国文学史上跳不过的一页华章。

H.D.与庞德的曾有过一对耐人寻味的初恋，两人一度订婚，最后却无疾而终，希尔达另嫁他人。庞德将这段感情的失败归结于希尔达父亲对他的鄙夷上 ，乃至于将自己心中的恋情遭遇投影到了阿波罗与达芙妮的雕像之上。

神话故事中慌不择路地将女儿化为一株月桂的河神，便是他心中蛮横偏执的希尔达父亲。达芙妮化作了月桂，不能动弹，庞德也认为嫁作他人妇的希尔达不再自由。

庞德仍然走不出他的心结，地铁车站，人面桃花，再也寻求不到他的达芙妮，他撕心裂肺，却又四顾彷徨。最终，他将这首小诗亲笔写在赠给希尔达的笔记本上，以缠绵悱恻的意象诗对昔日恋人发起诘问——“我的达芙妮，你是否是个受你父亲操控的孩子，所以才这样无情地将我舍弃。”

只可惜，H.D.没有化作月桂，也从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单纯可控的女童。

事实上，庞德的揣测定会落空。

希尔达是个比他想象中更倔强，独立的女子，她从未被这段世人看作浪漫非凡的初恋所拘束。

意象主义者H.D.一直以无性别诗人的姿态对着风平浪静的文坛咆哮，逼问他们史诗中作注脚的妇女们去了何方：

Whirl up, sea----

翻腾吧，大海──

Whirl your pointed pines,

翻腾起你尖尖的松针，

Splash your great pines

把你巨大的松针，

On our rocks,

倾泻在我们的岩石上，

Hurl your green over us

把你的绿扔在我们身上，

Cover us with your pools of fir

用你池水似的杉覆盖我们。

女诗人H.D.冷静自持，坚毅独立，绝不会疯狂绝望地化成月桂，也不会永远让自己凝固成一段恋曲中的桃色妆点，只做其他诗人梦中披着薄纱的缪斯。

有的人想做永恒的贝雅特丽齐，却也有人甘愿踏上苦旅成为但丁本人，希尔达无疑是后者。

在通向诗歌虚幻朦胧的美学世界的分叉口前，无论男女都会面临这个选择——是成为桂冠诗人，还是成为桂冠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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