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蹑影,通天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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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光蹑影,通天尽人

2024-07-17 09:05|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宗白华先生的文字总是洋溢着一种诱人的灵性,内蕴着深邃的穿透力量,而他行云流水般的书写,对我们总是那么亲切,如此接近我们的灵魂。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某种秘密。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这篇现代美学的经典文本里面,当宗白华追问艺境的“终极根据”的时候,他引用王船山“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这两句警策的名言,就直追汉语文字的特征,向我们公开了他的书写之谜。“追光蹑影”,即用生命去体验永恒变动的世界,直接地抓取宇宙的内在灵韵,反抗灭杀一切的时间,留下生命抗争的踪迹。“通天尽人”,即揭开宇宙的真实、显现人间情怀,与自然同感,与人类同情。王船山所言,是汉语古典诗人写作的“正法眼藏”,宗白华所述,不仅是广义艺境的“终极根据”,不仅是汉语写作的诗性意韵,而重要的是——汉语文字在呈现现代性审美体验的巨大潜能。

本文认为,汉语文字的特征和宗白华美学的书写个性具有内在联系,通过检讨这种联系,进一步探索汉语文字对表现现代性审美体验的意义。

 

一、 追光蹑影汉语文字的活力特征

 

通观人类历史,我们觉察到人总是要以独特的方式留下生命的踪迹,以此来确证存在不是一个梦境,刻写独一无二的灵魂。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刻写灵魂的符号和组织符号的方式。书写,就是生命的踪迹和灵魂的刻写,所以它比“言说”更靠近生命的本源。对个人而言,独特的书写是不可重复的“签名”;对共同体而言,每一种书写都塑造了文化的面相,建构了灵魂的基本象征。无论对个人,还是对共同体,书写都呈现了生命的历程,展露了灵魂的命运。作为历史绵延不朽至三千年的泱泱文化大国,汉语的书写方式对中国文化的传承续脉所取的作用实在是不可估价的。孔子“追修经述”,是为了“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史记·太史公自序》),诗人刘禹锡更是想象一种“手持文柄、高视环海”的帝王气派(《祭韩吏部文》),书写在我们的历史上几乎被当作神迹来尊崇。不仅如此,近代以来的中西文化的冲突、较量也使汉语书写的现代命运异常突兀起来,它的未来前景格外受人关注。那么,是什么样的特质使汉语书写承负着如此根本的使命,并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它如此值得焦虑的命运呢?让我们把目光停留在宗白华的一段文本上,追随着他的体验对汉语文字特征进行一番沉思。

 

从这一画之笔迹,流出万象之美,也就是人心内之美。没有人,就感觉不到这美,没

有人,也画不出、表不出这美。所以鍾繇说:“流美者人也。”所以罗丹说:“通贯大宇

宙的一条线,万物在它里面感到自由自在,就不会产生出丑来。”画家、书家、雕塑家

创造了这条线(一画),使万象得以在自由自在的感觉里表现自己,这就是“美”!

 

这段文字说的是“美”,而“美”就是“一画”!规定“一画”的,有“万象”、“人心”和“自由自在”三个引人注目、格外可圈可点的关键词语。“一画”,是美的本源性,也是汉语文字的本源性。汉语文字塑造出富有生命活力的形象,这一形象就是美的精神的基本象征。让我们来进行具体的分析。

“万象”是宇宙间众多的感性形式和生命形象。“万”不仅是指数量上的多与大,而且意味着质量上的变和异。宇宙向我们呈现出来的样子,就是自然涌动、生生不息的图景。花开花落,云起云飞,潮长潮落,阴晴圆缺,悲欢离合,举凡宇宙间的一切无一不在运动变化,感性形式与生命形象无一不在生长与灭杀之中。要抓取这飘忽的光和影,要再现这幻变的声与形,人除了使用生动的符号,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因而身在世界而又无法把握世界的苦恼,是生命永久的苦恼。宗白华在汉语文字和西方艺术家罗丹的雕塑中领悟到了生命与永恒的时间巨流抗争的希望。第一,汉语“文字”,是由骨肉筋血构成的生命躯体,显示自然涌动、生生不息的形象世界。飘风流霞,鹰飞雨跃,都活动在汉语文字的刻画之中。“文者,物象之本也”,“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书者,如也”(许慎《说文序》)。这几句话说尽了汉语“文”、“字”、“书”起源的秘密:所谓“文”,就是宇宙间物象之中或物象之间的关联、脉络和条理;所谓“字”,就是表现方式的增多而创造和发展,“文”之形与体都处在进化之中;所谓“如”,就是“如其真实”地刻画,“字”与“文”相如,人与人相如,而书之体可以确定。汉语文字从物象到形象,从形象到书象,在变易发展中还是存留了宇宙间万象的生命色彩,没有用抽象理性封杀感性形式,而是刻画出物象的命脉反抗灭杀一切的时间。宗白华在中国的书法艺术中窥见了汉语文字根植于自然生命的永久魅力,“开始于一画,界破了空虚,留下了笔迹,既流出了人心之美,也流出了万象之美”,而这正是生命的希望、也是文化得以不朽绵延的根据。第二,罗丹的艺术是动象的艺术,直探自然人生的核心。云树山水,美人英雄,都蕴涵着“一种深沉浓挚的大精神”,即体现着“宇宙活力”。所以艺术家只有以“动象”来表现这种活跃的生命。所谓“动象”,就是活跃的感性形式和生命形象,即一种生命状态向另一种生命状态的过渡和变易。“动象”是宇宙的真相,一切都是正在消逝,一切都成为过眼烟云,人对宇宙的感受和艺术家对宇宙的抓取,都是对过程而不是对结局的感受和抓取。罗丹的“动象”艺术让宗白华的生命意识得以深化和升华,也强化了他对中国艺术精神的信念。罗丹认为,以一线(一画)统贯大宇宙,呈现生命的自由自在,就是胆识与决断的表现。宗白华认为,我们古代伟大的先民就有这样的胆识与决断,“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石涛《画语录》)。这太虚、这一画,不正是自然和法则么?不正是宇宙之间流变着的光与影么?汉语文字就存留着这万象流变中的光与影,因而具有一以贯之的宇宙活力。

“人心”,是人的内在精神活动,它规定着人的存在异于宇宙间其他生命或非生命的存在。人的精神活动在本源上与自然生命同一,在进化中又获得了超越自然生命的力量,即文化的内在灵魂。宇宙运动有节奏与方向,人的生命运动有醒觉意识。醒觉意识就是人在时间的永恒流逝和空间的无限浩淼之中产生的希望和恐惧。希望与恐惧,就是本源于生命的灵魂。任何一种文化都有这本源于生命的灵魂,历史就成为活的生命图景,有内脉和生气,有消长和盈亏。这是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的文化哲学,在他的诗一般的哲思的启示下,宗白华是通过文化的基本象征的把握来切近文化的内在灵魂,探索“一个个民族文化的灵魂及其命运”。宗白华说,“每一种独立的文化都有他的基本象征物,具体地表象它的基本精神”。“基本象征物”(prime symbol),是确实地负载着文化意义又切实可以感觉的基本印记,它“是确定意义的直指本心的、不可分割的、尤其是一瞬即逝的印象”。基本象征作为共同体生命活动的踪迹,散播在国家形式、宗教神话、世俗礼仪、伦理规范、绘画音乐诗歌和科学思维方式之中,为共同体的全体属员提供“感受的母体”(sensitive matrix)。“基本象征”是反表现的,用语言符号表现的精神实体只能是“次生象征”(sequent symbols)。但无论如何,都只有通过那些踪迹和印记来追寻文化的灵魂。在埃及有金字塔下面的黑暗通道,在希腊有无限安详和特别亲近的人体塑像,在西方近代有无限扩张的空间,它们分别暗示了埃及人恐惧死亡的灵魂、希腊人渴望感性生活的灵魂和西方近代浮士德式的灵魂。那么,又是什么象征物暗示了中国人的什么样的灵魂?宗白华通过把玩中国诗画中表现的空间形象,穿透了语言无法揭示的中国文化之谜,指出“节奏化音乐化的艺术境界”就是中国文化精神的基本象征。首先,我们感觉到的空间不是广延的实体,而是流动的自然。广延的实体方方整整,在规矩之中暗示着生命的寂灭,因为空间阻死了时间,“空间与死亡有一种深刻的关系”。流动的自然往返盘桓,在俯仰之间运化着无限的生机,因为流动表征着时间。在中国画和中国诗中表现的就是这种流动的自然,时间化的空间,节奏化的宇宙。其次,宗白华着重强调,中国书法艺术表现的是“节奏化的自然”,“灵的空间”。中国书法里结体的规律,显示着中国人的时间化的空间感,书法如梦如歌,如乐似舞,一派灵韵盎然。就像西方建筑艺术的结构规律一样,显示着西方人的空间化的时间感,所以西方人把建筑叫凝固了的音乐,雕塑叫静穆的舞蹈。再次,中国诗、画、书艺术所表现的中国心灵是“深沉静默地”与天地自然“体合为一”的心灵。“深沉静默”意味着与造化同游,深深契合宇宙的内在节奏而运动,是静中的极动,动中的极静。这就不像希腊人面对宇宙的安详感与亲近感,也没有西方近代人在无限的空间扩张中体会到的那种紧张和彷徨,而是“潆洄委曲,绸缪往复,遥望着一个目标与行程(道)!”最后,中国心灵对宇宙充满了关爱。中国诗画书艺术所启示的空间感,暗示着中国古代形上学的智慧,即虔诚地体验、默观和抚爱宇宙间神圣的节奏,对造化的秘密充满感激。而这一珍贵的哲学智慧将是对整个世界全体生命都有效的遗产,给这个卑鄙怯懦又凶狠残暴的世界几许希望。自然流动意识,时间化的空间感,与宇宙合一的灵魂,以及对宇宙的无限关怀,就是中国人的流光溢美的心灵。其实,汉语文字,一切汉语的书写形态,都终归是表现和保留这种美的灵魂。

“自由自在”,是人的一种感觉,是精神上获得解放而感到无拘无束、像自然事物一样配合着宇宙和谐的运转。在宗白华的文本脉络中,自由自在就是生命的真相和人的理想生活境界。无论在他论述希腊人的生活理想,还是他在描述歌德的人生启示,亦或是想象晋人的生活风格时,他都突出地强调了自由的价值。抽象的自由未免虚幻,还得着落于具体的艺术形象。画家、书家、雕塑家创造的艺术,使“万象得以在自由自在的感觉里表现自己”,一切都合乎生命运动的健康方向,所以使人感到美。在书法艺术中,线条有节奏的运动,笔画的变化多端,笔墨的千姿百态,整体结构的气势和韵律,都表现了汉语文字的活力特征,显示着汉语文字的理想境界。这种理想境界是自由。宗白华非常重视石涛的“一画”和罗丹的“宇宙线”,就是因为二者都象征着自由。“一画”是无法之法,“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画语录》),“一画”事实上不是种规范,而是一种突破一切人为规范的力量,和超越了一切规范的自由。罗丹的“宇宙线”,是“贯穿宇宙遍及万物的线”,是赋予事物以血脉的生命活力,所以万物在它里面感到自由自在。宗白华以“一画”和“宇宙线”相互参照,相互说明,目的是揭示汉语文字的活力特征,书法艺术所表现的自由境界。

综上所述,宗白华对汉语文字的活力特征有自觉的感悟,举凡他用来描述美的境界的词语如节奏、音乐、气韵等等,都能表示汉语文字的特征,这些特征包括生动的自然性、有节奏的空间感和自由境界。

 

二、 通天尽人现代人的生存体验提出的要求

 

宗白华以“诗”为“学”,他思想就如“散步”,他写作就像行云流水。这并不完全是他个人的趣味所支配的选择。他的美学,不仅映现了汉语文字的活力特征,而且是呈现了现代人生存体验。现代人的生存体验,要求美学的书写必须揭示宇宙的真实和展现人的情怀,即“通天尽人”。宗白华对现代人的生存状况具有敏锐的洞察,并对现代人所经受的意义失落和精神痛苦有铭心刻骨的感受。表达这种感受,不单是作家们的责无旁贷的义务,作为美学家,宗白华把刻画这种现代人的生存体验看作自己不可推脱的使命。

现代人的生存体验有两个重要的方面,一是外在世界的毁坏,二是内在世界的荒虚。在宗白华的文字中,这两个方面的体验都得到了表现。

首先,宗白华看透了西方近代文化无限扩张的悲剧后果。以浮士德形象所象征的西方近代文化日益暴露出了它背后的“魔鬼式的人欲”,这凶残的人欲把世界推向了苦难的海洋:“举目一看,全世界正在运用最科学的方法从事人类的大屠杀”,“各国内的阶级榨压,国际间的残酷战争,替人类历史写下最血腥的一页”。这些控诉西方文化罪恶的文字写于1940年,当时法西斯在系统地灭绝他人,实施他们的“大空间战略”,把全世界人民抛向了无限的灾难。代表人类良知的思想家对西方文化的“理智精神”发出了质疑:随着集中营里生命化为灰烬,世界是否也会化为乌有?西方的“理智精神”已变成了权力意志,它是否就是灭杀生命、摧毁世界的元凶?西方文化向现代文明降格还表现在对自然世界实施权力意志、破坏自然,撕毁了人类世界和自然世界的古老契约,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关系越来越紧张。1945年,宗白华在团山堡读司徒乔卿的画,艺术家的作品激发了他对永恒自然世界的向往。松间明月、江上清风,在战争的硝烟中显得是如此神圣纯美,但在被惨遭遭暴力毁灭的世界上,这令人向往的世界要不是一种哀宛的记忆,也是一种过分奢侈的想象。宗白华写给画家秦宣夫的一段话读来格外感伤:“自然把一切都美化了,善化了,真化了,而我们人类现在仍在进行着一项工作,要毁灭一切自然赠与我们的价值!摧毁人类的千年辛辛苦苦所创造累积的价值!宣夫兄,你的感想怎么样?你的这点辛苦的制造品将来又怎么样?”可是,天地不与哲人同忧,太阳依旧升起,毁灭世界的工作仍然如故,似乎这人的世界还拒绝救助。

其次,宗白华深深体验到了现代人内在的孤独。在青年时代,宗白华就把现代世界感受为机械的世界、自私的世界和冷漠的世界,萌生了从“生命情调”入手改造世界的志向。“流云”,是青年宗白华所喜爱的意象,但“流云”是什么样的意象呢?彷徨无依,独往独来,高寒而又寂寞,转眼间无影无踪,这是活生生的孤独灵魂的写照。这种孤独感是20世纪初中国文化人普遍具有的一种时代体验,其中有的人在孤独中消极沉沦,甚至绝望自杀。应当说,这是一种较为典型的现代体验。因为第一,当时的中国是刚刚从传统社会起步迈向现代,人们感到像不幸婚姻家庭的孩子目睹了父母之间的分裂离弃,而必须独立地面对一个充满了风险的世界,自然而然地感到茫然,在茫然中有刻骨的孤独。第二,现代文明世界人与人的关系日益疏远,缺乏同情与关爱,在冷漠的世界上人自然倍感孤独。第三,在宗白华看来,现代文明掏空了心灵,人都成了行尸走肉,现代大都市的生活使灵魂日益孤独空虚。这种体验是现代人普遍的体验,比如世界性的都市巴黎在诗人波德莱尔眼里几乎就是人间地狱,本雅明也对现代发达的都市风景感到极度的“震惊”,一派茫然。茫然、孤独与空虚,这些现代情绪尽管也不乏积极意义,但整体看来是内在的荒虚,英国诗人艾略特的长诗《荒原》构建的复杂意象体系就是表现现代人的内在荒虚,还幻想着以信仰来拯救这荒虚的精神世界。此外,宗白华在青年时代就在欧洲感受到了西方没落的精神氛围,这种没落意识与中国传统的忧患意识相渗透,形成了一种深刻的悲剧意识,支配着这位美学家的思考和写作。

因此,一点也不奇怪,宗白华美学是用汉语文字书写出现代人的生存体验,并祈望从汉语文化中开出一脉对于世界的毁灭和心灵的荒虚可能有救助力量的精神资源。在他的欧游之后,他不再满足于传播西方思想和学术,而是以他人为镜审视自己,把汉语文化精神的命脉追至“形上意义”,同时他也不只是为学问而学问,而是从现代人活的体验出发,深深地关注人的灵魂。简明地说,他的思想行进在回归的路上—向文化命脉的回归、向生命真实的回归。惟其如此,他才大书特书汉语文化中通过诗画书艺术呈现出来的乐思舞韵,即时间化的空间感、节奏化的艺术境界、流动往复的自然意识。因为,这种乐思舞韵本源于宇宙的秘密旋律,只不过在现代人过度的权力意志的侵蚀下渐渐从人的灵魂中消逝了。宗白华认定,孔子“观吾生观其生”的风度与境界,老子“吾以观复”的高超冷竣,庄子“与阴同德”、“与阳同波”的活跃精神,孟子“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心理境界,最重要的《易》的动的生命哲学,终归指向一点:“最高度的把握生命”,“最深度的体验生命”。宗白华反复咏叹“无往不复,天地际也”,一再强调“生生而又条理”、“节奏化的空间”,恰恰是他对生命的一往深情和对文化的刻骨忧思的表现。而也正是因为他如此热爱生命、渴望交流,他才呼吁同情:“似乎这微渺的心和那遥远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广大人类,打通了一条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这突出的是一种普遍的感通,即自然和人生、人生与人生的亲密接触。美感的动机起于同情,但情到深处人孤独,也就格外渴望同情。同情的人生是对机械的人生、自利的人生的救助,也是对惨遭怨恨与暴力摧残的世界的抚慰。马克斯·舍勒说,人原本是更多地生活在他者之中,更多地生活在共同体之中。同情就是对他者的关爱,和对共同体的向往。作为生活原则和美学原则的同情是和谐世界的缔造者。这是宗白华美学中被忽略的重要方面和基本精神。总之,最高度把握生命和最深度体验生命,这就是“通天”,最广泛地感通人生和最深沉地同情人生,这就是“尽人”。“通天”与“尽人”,是现代人的生存体验对美学的要求,也是中国现代美学实现在宗白华身上的成就。

 

三、 幽情壮采,乐思舞韵宗白华的书写个性及其意义

 

几千年传统文化的浸泡已将其神髓深深地注进了宗白华的血脉,而现代人的生存体验也激荡着他的心灵。他那宽容和缓、安详平静的“散步”之思,仅仅是无限的精神之海上露出的一角瑰丽的冰山,在其底层是一派涌动不息的精神湍流,即他所感受到的现代人生的矛盾、冲突、悲剧以及由此而生的困惑和彷徨。他决无选择,只能诗意地思,诗意地写,写出汉语文化中一直活着的、现代世界所缺乏的乐思舞韵,呈现中国精神深处的幽情壮采。

先说“ 幽情壮采”。宗白华说他之所以研究“意境的特构”,是为了“窥探中国心灵的幽情壮采”,但从他的美学的广阔论域究其真意,他显然是揭示人类灵魂中的“幽情壮采”。在1940年的一则编后语中,他断言人类还“没有把部落的情绪扩充为人类的情绪”,言下之意,他关心的不仅仅是中国人的灵魂。“幽情壮采”在宗白华的不同语境中具有不同的含义。第一,我们可以在中国和西方文化精神一般比较上把中国精神称为“幽情”,把西方近代的浮士德精神叫做“壮采”,如宗白华说:“中国人心灵里并不缺乏雍穆和平大海似的幽深,然而,由心灵的冒险,不怕悲剧,以窥探宇宙人生的危岩雪岭,发而为莎士比亚的悲剧,贝多芬的音乐,这却是西洋人生波澜壮阔的造诣!”这就是说中国心灵的和平幽深,即是“幽情”,西方心灵的冒险和悲剧,即是“壮采”。第二,通过中国艺术境界所显示出来的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前者可谓“幽情”,后者可谓“壮采”,而屈原的缠绵悱恻与庄子的超旷空灵,前者更具“幽情”,后者更多“壮采”。第三,在西方文化中希腊的安详静谧、可欲可亲的生命理想更具“幽情”,浮士德无限求索、壮怀激烈的悲剧形象更多“壮采”。由此看出,“幽情壮采”是人的精神的两个方面,偏重于和谐、幽深、静穆的方面和偏重于分裂、矛盾、冲突的方面。这两方面的紧张也呈现在宗白华的文字中,反复研读他的文本,总觉得未名湖畔散步的美学老人未必真是那么平静和逍遥。“三分梁甫七分骚”,古人评价所谓旷达之士陶渊明的诗句用在宗白华身上一样贴切。他写的是文化的幽情壮采,当然也是他自己心灵中的幽情壮采。这是他的书写的第一个性。

再说“乐思舞韵”。青年时代的宗白华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他的诗才和发现诗才的“百乐之眼”。作为美学家的宗白华之所以让人难以忘怀,是因为他的诗意的思想和诗意的写作。他早年就有写一部“宇宙诗”来勘破“生命之谜”的诗人宏愿,庄子、叔本华、尼采、荷尔德林、诺瓦利斯、柏格森这样一些诗人哲学家对他总是有持久的吸引力,最后他也的确在他的美学中进行了写作“宇宙诗”的实践,他实践的成果已经是20世纪重要的文化遗产。“艺术要刊落一切表皮,呈现物的晶莹真境”,这是他对艺术的要求,也成为他的写作的特色。在他那里概念、判断、逻辑体系、甚至过度的言语都是必须刊落的表皮,因为它们遮蔽了生命的真实、自然的活力,“封死则道亡”,庄子的这句名言是他的美学信念。在那些貌似严谨的逻辑体系的威压下,哪里还有真理的影子?他的真理只能由诗来道出,所以,他的作品总是诗意盎然。除了诗意之外,他对音乐也是再再钟情,一方面他对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的音乐精神的衰微感到痛心,另一方面他又对德国音乐化的精神生活深怀敬意。在他探索中国诗画艺术的空间意识的时候、在他描述艺术意境的结构的时候,处处都是用音乐境界作为理想的参照,一再强调节奏、时间、流动、往复。当然,他的节奏化美学的“形上学”根据在于《易》的生命哲学、孔子的“音乐境界”、庄子和屈原的“游观”意识,但是他的文本中也出没着尼采、叔本华、佩特的幽灵—这些西方哲人都把音乐提高到了一切艺术的归宿的高度。他的美学沉思,因此而成为音乐之思。而且,他还从书法艺术与舞蹈艺术的内在一致的体验,推出了“舞”的境界,以次作为空灵飘渺的“道”的具象化和肉身化:“尤其是‘舞’,这最高度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也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它不仅是一切艺术表现的究竟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的象征”。如果说这样的描述还是抽象的,那么宗白华对敦煌艺术中“飞”的姿态的描述则把“舞”的境界具体化了:“敦煌人像,全是在飞腾的舞姿中”,“人像的重点不在体积而在那克服了地心吸力的飞动旋律”。如果说,“诗”是宗白华事业的起点和毕生追求的境界,“乐”是他沉思的特征和他通过沉思所发现的文化精神,那么,“舞”就是他向上超越的精神情怀的象征。将上述三个方面结合起来,“乐思舞韵”是宗白华书写的第二个性。

 

四、 结论和简要评价

 

汉语文字的活力特征,现代人的生存体验共同塑造了美学家宗白华的书写个性,他用诗意之笔写出了人的灵魂深处的矛盾冲突,也写出了他所发现的文化精神和他自己的超越情怀。他的美学是中国的,但的确是中国现代的,他代表了1949年以前中国现代美学的成就。可是,仅就他的书写个性来说,即以诗意之笔写散步之思,书写人的灵魂和文化精神,描述艺术境界,这本身就具有持久的魅力,但也留下了值得争议的问题。

从学术角度看,宗白华的写作不具有那么严谨的逻辑,也不符合我们今天所说的学术规范,更没有建立一套由概念、判断和推理组织起来的理论体系。如果仅仅是从西方学术的尺度来裁决,的确只能作出这样的判断。但是,宗白华是用汉语文字来写出他对现代文化脉络中汉语文化之精神及其前景的沉思。汉语文字是有活力的文字,就如宗白华在考查书法艺术时所揭示的那样,是具有自然生命力、节奏化空间感和自由境界的符号。汉语文字,与诗画艺术一样,启示中国文化的气脉,这就是通过节奏化音乐化的空间所呈现出来的生命意识。汉语文化所推重的生命首先是有创造力的生命,其次是有条理的生命。有创造力,所以能逾越千年存而不绝;有条理,所以不至于膨胀为权力意志,转化为恶魔人欲。当我们从汉语文字和汉语文化精神的根本立场上看,宗白华的书写就具有相当积极的意义了。第一,他的书写顽强地保护了汉语文字的活力。现代中国整体的反传统运动发展到了否定汉语文字在现代的存在权力的地步,汉语文字在拼音化、标准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它的内在诗意、感性活力等等正在消逝,这仿佛是不可逆转的时代潮。宗白华身体力行,一直坚持自己的风格写作,对时潮没有臧否,也没有展开争辩,他用自己的文字默默保护着汉语文字的诗意和活力。第二,他的书写个性体现了汉语文化的精神。我们必须记住,宗白华是在西方文化没落的语境中开始向中国文化回归,其思想又是在40年代的民族危机中渐渐成熟的,其中还交织着对20世纪初以来文化运动反思。他的诗意书写直追中国文化的节奏化灵魂,这一灵魂是现代世界所缺而在中国现代被渐渐忘却的东西。他写出了中国心灵的幽情壮采,写出了中国文化的乐思舞韵,这种写作强化了汉语文化精神在现代语境中的价值。第三,他的写作证实着理论创作中个性写作的合法性。文学创作不能没有个性,理论创作也不能没有风格。任何人的书写都是个体行为,个人通过“写”来展开心的律动,留下生命的踪迹,“写”是一次不可重复的签名。宗白华的书写,有自觉的个性追求,是具有鲜明个性的书写。他的那些词语、那些文献的使用方式、那些解释经典的路数,显然都是他独有的,都表现了他的个性。此外,他所写的是体验,而体验具有个体性和偶然性,因而他写作的文本不是传递知识的文本,知识具有整体性和必然性。保护汉语活力、体现汉语文化精神和自觉的个体追求,这是宗白华的书写的积极意义。

宗白华这个人属于他的时代,他的精神将影响后世。宗白华的书写是他的时代和他的个性共同作用的产物,如何在我们今天去模仿他的写作,而不是学习他对于文化、尤其是他对于祖国文化的无限珍爱的精神,那就可能失去他书写的神韵,以及他的书写所表现的人生姿态。

(作者赐稿,录入编辑:莫得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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