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博尔赫斯的“岛屿”|唐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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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博尔赫斯的“岛屿”|唐诺

2023-06-26 22:11|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博尔赫斯为冰岛这个他心中的神话之乡至少写过两首诗,说它是地球“最遥远也最亲切”的地方,是“世界的尽头”。

他记叙了自己儿时父亲给了他那部冰岛古代英雄神话的书《沃尔松格萨迦》,让他从此沉迷于传说中的铁铸森林和森林中的狼,以及用死人指甲堆造起来的战舰。其中一首的后半截是这样写的——

此刻,我虽然已经双目失明,

却还在借助辞典缓慢地探讨着它的内容。

当躯体不胜心灵重负的时候,

在火势已弱,已经变成灰烬之后,

开始耐着性子学做一件不见结果的事情

其实倒也非常不错。

于是,我就选择了你的语言,

那涵盖了一个半球的陆地和海洋,

曾经传播到过拜占庭

和美洲的荒蛮角落的北方拉丁文。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掌握。但是,

我期待的是那不期的收获,

而不是明知不可企及的成果。

那些悉心研究星辰或级数的人

也许有的正是这样一种感觉……

只是出于爱,那愚蠢的爱啊,冰岛。

这是典型博尔赫斯式的。诗里,即便是我们大部分并不习惯读诗的人亦清清楚楚见识出来,这样极远的、直抵世界尽头的空间,以及更远的、已由历史化为传说神话进入遗忘的时间,却都这么简单又这么实实在在地就和博尔赫斯这个人联系起来。

全诗没有一句自大的话,也没有一句夸张的话,博尔赫斯更没让自己在文字中膨胀成唯我论的上帝,好让这一切悉为我有,因此,空间没被凝缩,时间不是个抽去内容的抽象概念,一切保有它原来该有的深奥神秘模样,有它不可轻侮的庄严,博尔赫斯只是亘古张望它的人们其中一个,像他所说那些研究星辰和级数的人,这个共同的处境和命运,原是确确实实地来自相同的内心悸动,因此是真实的甚至是身体经验的,可以带回童年,那一天,博尔赫斯的父亲把那本《沃尔松格萨迦》给了他——博尔赫斯说所有的岛屿都是神秘的。

Völsunga saga

London: F.S. Ellis, 1870

Eiríkur Magnússon & 威廉·莫里斯 英译/设计

他喜欢冰岛,谈的是它收藏的神话记忆;喜欢日本(不是因为玛丽亚·儿玉的缘故,反倒是儿玉因此增添了魅力吧),谈的是岛上人们对自身私生活的隐蔽不言及其深层的温文尔雅;最喜欢英国(也不尽然因为他的家族血缘,那只是让事情变得方便),众所周知博尔赫斯愈到晚年愈把阅读集中于英国,他曾引用诺瓦利斯“每一个英国人都是一座岛屿”的讲法,说英语和英国文学是人类诸多最伟大冒险活动中的一项;他还用岛屿的角度来看曼哈顿和纽约,说纽约让人失明,“这就像太阳会让你失明,太阳当然是神秘的,据我们所知,只有鹰能够直视太阳。”

列维-斯特劳斯不止一回正确地指出,独特性来自适当的孤立隔绝。所谓的共相或者通则(如果有的话),不是应该指的是某种隐藏的“本质”而不是形似或者雷同吗?

因此,这是通过诸多的独特性才精纯地、珍贵地、“在道路末端”尝试提炼出来的东西;而且,还如汉娜·阿伦特所说,往往在最独特、最异质之处才得到它最清晰的印记和说明。

这里博尔赫斯以“神秘”来替代并捕捉“独特性”,既提示了它的可能内容,也为孤立的岛屿和我们心中的热望找到关系,更赋予了行动,也因此,广漠的海洋,一方面是隔离的高墙,同时也是通道了,属于冒险者的,或者说属于任何人心里都有的、睡着或醒着的那一部分冒险的心志,如博尔赫斯喜欢的古盎格鲁-撒克逊文学的譬喻,是“巨鲸的道路”。

博尔赫斯还用岛屿来谈(也不止一次)他自己的书写:

我可以举康拉德的例子来说明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康拉德是个航海家,把地平线看成一个黑点;他知道这个黑点就是非洲。

也就是说:这个黑点就是有森林、河流、人群、神话和野兽的大陆,可实际上他看到的东西只有一个点。

我的情况也是如此。我隐约看到一个可能是座岛屿的东西;我只看到了它的两端,但是我不知道中间这段有什么。我依稀看到了故事的开头和结尾。但是看到这种模糊的东西时,我还不知道它属于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随着我不断地考虑这个题材或者我不断地写下去,它的面貌就逐渐地暴露在我的面前。

有森林、有河流,还有人群、神话和野兽,也就是说,这岛屿不是个抽象的单词,而是有内容有实体的(这样也才符合博尔赫斯的想事情方式),因此,也就有了时间——时间让它的内容生长、变化,另一方面,时间让我们发现它、思索它并且记忆它。空间只是这两道时间之流的交叉相遇。

从生活形态来看,博尔赫斯自己便像是一座岛屿。时间是他一辈子最感兴趣的东西,是他每一首诗、每一篇小说和文章从不缺席的视角。他以为,时间正是一切神秘变化的根本来源,人类生命乃至于整个宇宙之所以是一个这么美丽的永恒之谜,也正因为时间,人们经常习焉不察地把时间和空间并列,博尔赫斯说那是“对时间的不敬”。

年少游欧归来之后,博尔赫斯一直蜗居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书籍是他时间旅行的飞翔方式。他的空间移动旅行要到年纪很大之后才真正展开,尤其是有了巨大国际声名和儿玉以后。但博尔赫斯不是康拉德,他的空间旅行就是常识意义的旅行,而不是任何实质的或象征性的探险。

旅行之中他总是“看到”很多东西也会告诉我们,比方说他和儿玉合著的《图片册》一书,但对博尔赫斯,那毋宁只是时间的一个当下样貌、一个实相切片,所以是触发也是印证,或者用博尔赫斯的话,一个“信物”。

Atlas 美国版 Anthony Kerrigan 译

New York:E. P. Dutton, 1985

任何空间的惊异都早已包含在他思索已久的时间惊异之中,因此带给他的总是兴味盎然而不是陌生。

在《柯勒律治之花》一文中,他通过柯勒律治的一篇短文、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和亨利·詹姆斯的遗作《过去的感觉》(The Sense of the Past)思索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美丽之谜。

柯勒律治的短文是:

“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

博尔赫斯写下如此一段感想:

在文学的领域中,诚如其他领域,没有一个行为不是一系列数不清的原因的结果和一系列数不清的结果的原因。在柯勒律治创作的背后,就有历代有情人们共同参与的、古老的创造:索要一枝花作为信物。

正因为这样,只从“迷宫”、“镜子”、“梦”和“书”的抽象意义去进行排列堆叠,这种流行多年不疲倦的认识博尔赫斯方式,最不对劲的地方便是删除了时间,同时也就删除了厚度和实体内容,连变化也虚假了,乍看像万花筒般让人眼花缭乱甚至一阵晕眩,但其实就那么薄薄一层。

其中“书”是最好最准确的路径,这不是某个博尔赫斯的念头或异想而已,而是他几十年生命朝夕相处的核心,不只是思维的,也是经验的甚至身体的(博尔赫斯一再说,读书是经验,“就像,姑且比如说,看到一个女人,坠入情网,穿过大街。阅读是一种经验,一种千真万确的经验。”博尔赫斯也一再试图说明,某一本书、某一首诗所带给他身体的而不是智性上的奇异感受和变化,最早一次是小时候听他父亲朗读《初读查普曼译荷马史诗》)

然而它却总是在与“迷宫”、“镜子”和“梦”的并列中失去这一切,成为一个纯抽象的概念,一个空洞的象征,这是令人非常难受的。

因此,我们必须找回森林、河流,以及人群、野兽和神话,找回有着厚度和内容的真实东西,并且找回时间好纵向地容纳变化和死亡,好试着和博尔赫斯几乎是过度平凡的现实人生有意义地联系起来,以及最要紧的,和博尔赫斯所读的“一本”、“一本”书有意义地联系起来。“岛屿”,只是如斯心思底下的建议,一个不坏的可能视角,当然不只如此,也可以不必如此。

萨瓦托这位政治立场和博尔赫斯迥异、因此文学信念也不尽一致的老作家老朋友,称博尔赫斯是“作家的作家”,准确地指出来,博尔赫斯的作品带给作家同业更多一般读者不知可否领会的“愉悦”,于是“作家的作家”遂又合理地流传为博尔赫斯的另一个专属文学名字。

博尔赫斯和萨瓦托Sabato

萨瓦托大致的意思是,博尔赫斯很多一般读者看来宛如天外飞来的异想,其实是有着深沉而且坚实的文学史线索,是文学书写千丝万缕进行到当代所遭遇普遍困境的种种精妙回应、突围和飞跃。

当然,它们通常不会是线性的“下一步”,如果是那样就太容易想到而且也早被想到了,构不成令普世所有聪明脑子全焦躁不堪的困境。

物理学史有类似的著名实例,可以用爱因斯坦和普朗克这两位二十世纪最伟大发现者的比较来尝试说明,当时苏联某位大物理学者指出,普朗克的“量子论”基本上是物理学伟大但合理的进展,就是说,就算不是有个叫普朗克的沉静德国人在那一时那一刻发现它,至迟不超过二十年也必定会有其他的物理学者提出来。

但“相对论”不同,这是一个“天才的、独特的心灵的一个飞跃”,就是说,相对论的慑人光彩不在于物理学的直接原理意义而已,还有着广阔的额外美学价值,包括惯性的改变、焦点的移转和新视野的打开和启示,以及最舒服的,眼前山穷水尽之际忽然跑出一大片思考空间来。

它要求发见者必须拥有的“天才、内行和独特性”这三项特质中,最神奇的是天才,但最稀有的可能是独特性,由适当的隔离孕生出来,博尔赫斯恰恰好是拥有这全部三样的稀罕之人。

萨瓦托的“愉悦”应该是很经验很感官的用词,翻译成白话实况是“太好了原来可以这样子来”云云。而用诗、用短文、用最轻灵书写形式捕捉这些发见的博尔赫斯,却总是不驻足下来屯垦,而把这片他找到的新土地留给跟在他身后的作家。

Diálogos Borges Sabato

14 de diciembre de 1974

这上头,他好像少了一份作家的“职业性自觉”,他的书写劳动也殊少技艺性的沉重机械成分,形态上像那种更古老的部落采集者行走游荡,而不是福克纳般埋头在“一方邮票大小的土地上”反复精耕的农夫,也因此,在如今细腻分工、作家各据一方仿佛文学领域也私产化的现实世界中,博尔赫斯的文学形貌,背后总是一片空茫的、无政府的、看得到地平线的风景,那是我们以为早已杳逝了的古老文学者形象。

日后,在博尔赫斯的新土地开发乃至于过度开发,那是其他作家的事了,用博尔赫斯喜欢引用的《堂吉诃德》书里的那句话是:“咱们一旦离开了人世,有罪各自承当。”

十三邀第3季第7期:许知远对话唐诺

只从“迷宫”、“镜子”、“梦”和“书”的抽象意义去进行排列堆叠,这种流行多年不疲倦的认识博尔赫斯方式,最不对劲的地方便是删除了时间,同时也就删除了厚度和实体内容,连变化也虚假了,乍看像万花筒般让人眼花缭乱甚至一阵晕眩,但其实就那么薄薄一层。

——唐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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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国

题图:博尔赫斯在利马,1965

By Baldomero Pest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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