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第十八章回里，贾元春得到回家省亲的机会，贾府上下为了恭迎元春，豪掷万金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大观园。

建成之后，王夫人命人买来十个小道姑和十个小尼姑，林之孝家的酒对王夫人说：“还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小姐，她原是官宦人家的出身，不光生得好，文墨也好，是因为多病才出家。”

王夫人听闻妙玉性情乖僻，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果然，妙玉回绝了贾府的请求，王夫人知道后，没有因为她出家人的身份看轻她，而是觉得“她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性子孤傲些又有何妨。”

王夫人没有轻视之意，可妙玉却不这么想，她觉得贾府是王公贵族，势必会瞧不起她这样的出家人。

她端架子，并非是因为她看不上贾府，而是她那敏感到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在别人面前做小伏低。

关于妙玉的家世，曹公没有详尽描写，但从寥寥的对话片段中得知，妙玉来自苏州，祖上曾是书香门第，但是遭逢变故，父母双亡，她又身娇体弱，为求活命只得带发修行。

如果妙玉的家境依旧，想必她会像薛宝钗那样富足丰盈地成长，可是命途多舛的妙玉，却过上了和宝钗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样的身份，导致妙玉极其敏感，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接受贾府的邀请，一直到王夫人亲手给她下帖子邀请她，还让人准备车马轿子去接，妙玉这感觉到自己被重视，施施然答应。

入住栊翠庵后，妙玉依旧眼高于顶，不喜欢与任何人沟通，她的清高远近闻名，妙玉打心里觉得，虽然是王夫人请她过来，但是在贾府众人的眼里，妙玉和其他那些小道姑小女尼没有一点区别。

从十八章到四十一章，妙玉一直处于一种查无此人的地步，一直到“栊翠庵品茶”，曹公才将自己的笔力倾注在妙玉身上。

无论是书中众人还是读者，对妙玉的印象，一定是一位曲高和寡，乖戾孤僻的年轻女孩子，当贾母携着刘姥姥和其余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栊翠庵时，心高气傲的妙玉忙不迭出门亲自迎接。

贾母要吃茶，她立刻让人烹茶，端茶上来又亲自给贾母奉茶。

妙玉对贾母毕恭毕敬，但不是出于本心的尊敬，更多的则是自己寄人篱下时的敏感态度。

而且，妙玉对他人的尊敬，则是带了一层“看碟下菜”的心思，她给贾母奉上的茶是用雨水烹制的老君眉，用的茶盏亦是昂贵，但是端给其他人的却是普通的白盖碗。

贾母只吃了几口茶，转手就递给身侧的刘姥姥，刘姥姥是个粗莽的乡下人，哪里懂品茶一事，只见她囫囵饮空，说这茶“若是再浓一些就好了”。

贾母公然把自己喝过的茶盏递给刘姥姥，其实存了两种意思，一来是让大家认清刘姥姥的身份，二来则是敲打妙玉。

要知道，刘姥姥可是一个三番两次上门打秋风的乡下人，但是妙玉曾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理应也获得一份尊重，可贾母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妙玉的面子。

纵是贾府里的下人，譬如鸳鸯、平儿、袭人等人，哪个不是对刘姥姥好声好气，就连下人都明白的道理，妙玉却不明白，难怪她在府中如此不受他人待见。

妙玉待不下去，她悄悄地拉住宝钗和黛玉，邀请她们二人到耳房说话。

妙玉在耳房里给黛钗二人准备的茶水，与外面又大有不同，妙玉告诉二人说：“这泡茶的水，原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水。”

这样有价无市的好茶，贾母都吃不着，妙玉独独给了黛钗，但是宝玉来了以后，妙玉却要故意拿乔姿态对宝玉说：“你能吃上这盏茶，还是托了她们的福气。”

妙玉的清高傲气，不单单体现在奉茶的区别，她讥讽宝玉，嘲笑黛玉，当她得知自己的茶盏被地位卑贱的刘姥姥碰过之后，妙玉又是嫌弃，又是蹙眉头，直说把刘姥姥用过的茶盏搁在外头，分明是觉得刘姥姥“不干净”，嫌弃她用过的东西。

虽带发修行和寄人篱下，但妙玉一直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身份，她的自尊心非常强烈，无法容忍别人对她的轻视。

妙玉在贾府里，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幽灵，她就是“府外人”、“槛外人”，她的特殊之处在于自己非但不是黛玉宝钗那样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小姐，相反，她一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说好听点，妙玉也是一个看人脸色的下人，她在贾府里的地位，甚至不如袭人或鸳鸯。

能被妙玉认同为朋友的人很少，对于和自己话不投机的人，她向来报以“瞧不起”的态度，与妙玉同邻的岫烟也说她“僧不僧，俗不俗”。

妙玉种种的言行举止，很好地对照了属于她的判词——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欲洁不洁，心系红尘

着墨不多的妙玉，不光是模样极好，文学素养也非常之高。

曹公对妙玉的正面描写很少，更多的是给予读者无限想象的留白。

妙玉性格孤傲，用王夫人亲自下帖才答应入府来描写，但是入府之后，曹公却好像是“忘记”了这号人，将更多的笔墨倾注在大观园的其他人员当中，就好像大观园里有没有妙玉这号人物，都不重要。

除了宝黛钗三人，贾府里的其他人同样不重视妙玉的存在，妙玉地位尴尬，她和贾府下人唯一不同的区别就是，她可以安坐一隅吃斋念佛，而不是做各种苦力活。

只有当贾府里需要妙玉的时候，比如扶乩和梅花，他们才会将妙玉想起来。

林黛玉是贾府里公认的才女，她的文采是众多姊妹中的翘楚，黛玉亦是生性骄矜，鲜少主动夸赞他人，可她面对妙玉时，却不吝啬自己的赞美词，夸赞妙玉是“诗仙”。

黛玉从没有见过妙玉作诗，她斗胆问妙玉请教一二，妙玉竟也能回答得有模有样，由此想来，她的学识教养，深不可测。

作为红楼梦中曹公偏爱之人，他同样把意义非凡的“玉”字赐予了妙玉，宝玉与黛玉有一段木石姻缘，与妙玉，同样也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

有一回，妙玉正与惜春博弈，此时宝玉忽然出来，妙玉见他到来，先是脸红，而后抬眸看他一眼，脸上红晕渐起，脸热心动。

妙玉是个洁癖很严重的人，但她却舍得拿出自己平日里吃茶用的绿玉斗给宝玉使用，这一行径打破了出家人的无情无欲，也打破了封建时代的男女授受不亲。

红楼梦中有一出重要的“雪中赠梅”，讲的是大观园重开诗社后，宝玉因“落第”，被李纨罚去折一支雪中梅花。

哪里的梅花开得最好最漂亮呢？自然是妙玉的栊翠庵。

栊翠庵中的梅花红似胭脂，一提到梅花，宝玉就想起了妙玉，于是他欣然前往。

妙玉的梅花可不是谁都可以摘到手的，总与宝钗争风吃醋的黛玉此事上却表现得很宽容，因为她知道，宝玉是一定可以摘得到梅花，而且，她也清楚地知道妙玉的品格性情，对待妙玉，黛玉向来视为闺友。

能被黛玉认同的人，品性一定与其旗鼓相当。

取到梅花后，宝玉将妙玉比作“观音大士”和“嫦娥仙子”，后来当宝玉再一次到栊翠庵时，妙玉送了每个人一枝梅花，这一切，还得归功于宝玉。

宝玉和贾府里的三个姑娘同一日过生，但是妙玉忽视了与她相识了十余载的岫烟，独独给宝玉下了拜帖，用的还是一张春心萌动的粉红色信笺。

可惜宝玉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张粉红信笺，隔了一天才发现信笺压在砚台之下，宝玉房中的丫鬟见怪不怪地说：“我当是谁的呢，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下人的态度最容易影射主人的态度，虽说宝玉对妙玉是一向宽容大度，甚至心疼怜爱，但是落在丫鬟眼里，她们却觉得妙玉都比不上自己，更何况是黛玉和宝钗。

妙玉作为一个已经修行十数年的出家人，却对贾宝玉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而且她不光会动心，有感情，还是一个很有生活雅趣的人。

她精通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亦是不在话下，她身在佛门，心中却存了其他旖旎思想，她向往花红柳绿的生活，渴望一人白首的愿景，但是因为遁入佛门的身份，让这一切只能如泡影般消散。

对于妙玉，就连性情一向温和的李纨都说“厌恶妙玉为人”，甚至连贾环这个猫嫌狗憎的人将妙玉批评为“这个东西”、“最讨人嫌”。

妙玉住在贾府里，却和贾府众人十分疏远，她性格中的洁癖注定她无法和刘姥姥一样选择放低身段去迎合和讨好。

在欢声笑语的大观园里，修行的妙玉无法和其他姊妹一同作诗和游玩，她甚至不能踏出栊翠庵，涉足怡红院。

妙玉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一个“畸人”，她只能怀着不敢说的欣羡巴望众人，这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严峻苛刻的考验。

遁入佛门的妙玉，却心系红尘，这也印证了那句话：欲洁不洁，终陷沼泥。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太虚幻境中，妙玉的判词提到了“金”和“泥”，金代表了妙玉的品行高洁，泥却代表着污秽与不堪。

宝玉曾说过一句话，他觉得“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在宝玉眼里，泥指得就是男人。

妙玉的判词，无一不为她后来的结局预设了悲凉下场。

曹公没写完的红楼梦由高鹗续写，在高鹗的版本中，昔日盛极一时的贾府被抄家，十二金钗上的女子一一对应了自己的命运，作为唯一“府外人”的妙玉也难逃一劫。

高本一百一十二回中，贾府大厦将倾，妙玉失去庇护，她被强盗掳走，惨遭奸污，不从而杀。

一个美貌与才智并存的妙龄女子，死在一团烂污的淖泥中，终成了他人不忍见的红粉枯骨。

尼姑思凡，本就不被社会所认同，是以妙玉的结局要比黛钗二人还要悲哀残酷。

红楼梦里不止一次使用他人视角来描绘妙玉，妙玉是一个神仙般孤傲清高的人物，她不会谄媚从权，对待贾府中地位最高的贾母，她不过是尽到了自己寄人篱下的本分，关上门来，她端给交情甚笃的黛玉宝钗的茶水远在贾母之上。

妙玉的洁癖，不仅体现在生活中，也体现在性格中，在她身上，很难找到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所以她对刘姥姥的态度是不屑一顾，甚至鄙夷嘲讽。

可妙玉却不知道，刘姥姥能被贾府奉为座上宾，她却只能是栊翠庵里给人端茶倒水的小女尼。

无法割舍的情爱，和颠沛流离的命运，造就了妙玉短暂一生的命运，她那如红梅般耀眼的美貌和才情，最终香消玉殒，跌落肮脏不堪的泥沼中。

来源：

刘黎琼，黄云皓著. 移步红楼 第2版[M]. 2018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也论妙玉的形象及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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