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琵琶声戛然而止。

红帐内的人影似乎动了动。

司马懿转过头去，对着帐内的人微笑道：“玉环小姐不必起身。只是故友突然造访，我怕是要失陪了。”

那女子道：“既是故交，自当有许多话要叙，玉环就不多留了。”

那女子的声音柔而不媚、哀而不伤，其中似是藏着许多故事，听来娓娓动人。

诸葛亮凝视着红帐中的人影，看着她抱着琵琶不疾不徐地站起身，然后朝诸葛亮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她那动人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久闻诸葛公子大名，今日未能为诸葛公子弹奏一曲，实属玉环之憾。”

诸葛亮没想到她竟会对自己讲话，一时语塞，片刻后回礼道：“在下乡野之人，能为姑娘所知才是我之幸。”

女子莞尔笑道：“若有幸，不知诸葛公子可肯赏光？”

香气浮动，红帐内的人影如同一尊神像。那样神秘，那样遥远，她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诸葛亮，虽看不见她的双眼，但诸葛亮却忍不住受到她双眼的蛊惑，情不自禁想要答应她的所有请求。

他也的确那样做了。

就在诸葛亮开口的瞬间，一大把香风忽然从红帐内涌了出来，本来垂落在地的帐帘霎时间朝诸葛亮兜头扑来。

身体先于大脑。诸葛亮下意识的朝后飘去，当后背贴上薄凉的博古架时，诸葛亮猛然清醒过来。

他立时抬头朝红帐内看去。红帐内哪里还有什么人，只有司马懿用手拨开散落的红帐，缓缓地朝他走过来。

司马懿低低笑道：“清醒了？”

诸葛亮盯着他的眼睛，道：“方才那是……摄心术？！”

司马懿挑了挑眉，道：“算是吧。”

诸葛亮的目光微微沉了下来，道：“什么叫算是吧？”

司马懿凝视着诸葛亮的脸，目光幽幽，道：“就是，这种程度还不够资格说是摄心术。”

没有任何重逢的喜悦与感动。针尖对麦芒般，诸葛亮迎上司马懿的幽幽目光，道：“摄心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知道这是禁术！”

司马懿嗤笑一声。他没有理睬诸葛亮的问话，而是转头对马超道：“我改主意了。去把元歌找来，现在立刻就把他送回稷下学宫。”

红帐微微一动，少年的身形已经消失。

司马懿拨开月洞门的红帐，侧眸对诸葛亮淡淡道：“不如进来喝一杯？”

诸葛亮的双唇紧紧抿着。他看着红帐慢慢垂落，司马懿身影再次化作黑色，在红帐内若隐若现。

香气渐渐散了。

有茶的香气从帐中慢慢飘出。如春雨般，潮湿又温柔。

诸葛亮在红帐前立了许久，白皙瘦削的手几度抬起又落下。他的情绪已然平复下来，可心情越是平静他就越无法坦然。

寻觅了许多年的人如今仅隔着一张薄薄的红帐。帐内的影子看起来虚幻又不真实，让人心生怯意。

红帐被掀起一角。诸葛亮看到一双手。一双锋利的手，宛如两片利刃，是夺人性命的上等兵刃。

茶香更盛。

“手法不好。可还能入诸葛公子的眼？”

那双锋利的手已然停下了动作，曜变盏内的茶咬盏极紧，非是一日两日的功夫可练成的。

诸葛亮的指尖滑过曜变盏的底部，道：“从醒来我就很奇怪了。”

司马懿道：“奇怪什么？”

诸葛亮道：“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为何会这般奢靡？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还有那个叫玉环的女人，她究竟是什么人？”

司马懿垂眸，沉默了半晌，道：“你的问题太多了，好奇心太重并不是一件好事。”

诸葛亮慢慢的抿着茶，许久许久后，他浅浅谈了一声，道：“你变得太多了，变得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如果不是你先出来见我，恐怕我都不敢认你。”

司马懿淡淡道：“人总是要改变的。”

诸葛亮喃喃道：“是啊……人总是要改变的。”

司马懿没有抬头去看诸葛亮。他的语气依旧很淡很淡，淡到听不出情绪。

“喝完这盏茶，就回稷下学宫去吧。”他的声音顿了顿，接着道：“以后别再找我了。我们早就不是同路人了。”

室内是寂静的，茶香也是寂静的。

诸葛亮慢慢的抿着茶，慢慢地道：“能告诉我，当年你离开稷下学宫的理由吗？”

沉默。只有沉默。

年少时，他们之间是无话不谈的。而到了此时，他们之间能说的只有沉默。

无尽的沉默。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叹息。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元歌已经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又有些无奈。

元歌没有同司马懿打招呼，径直走过来就坐下了。他看了眼诸葛亮，叹道：“师哥，原来你也学会骗人了。”

诸葛亮自知理亏，正要说什么，元歌又道：“只是师哥无事便好，若真是旧疾复发，立时又如何能寻到庄周贤者呢？”

司马懿饮了口茶，问元歌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元歌道：“辰时。”

司马懿道：“那刚好。今日便将他送回稷下学宫，回来我也好处理我的事情。”

元歌怔道：“你要亲自送师哥回稷下学宫？在这种时候？”

司马懿瞥了一眼元歌，道：“我自有分寸。”

“恐怕来不及了。”

马超此时走了进来，手中还捏着一封信。信封上空空荡荡，没有写一个字，只有信封背面火漆处勾勒了一个淡淡的标记。

诸葛亮扫了一眼那个标记。宛若雷亟般，他怔在了那里。即便终年深居简出，他也不可能不认识那个标志。

那是武都的标志。一个威名与臭名并存的巨大帮派。说有威名，实因武都势力庞大，产业几乎遍布整个天下；说有臭名，武都门下的人行事并非都是正派，只要是江湖上实力强大的人，无论人品如何，武都皆都愿意收入门下。武都也因此而日益强盛，隐隐有成为天下第一帮派的势头。

司马懿扫了一眼那封信，眉心无声的蹙起。像是他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封信来，但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到。

司马懿还是从马超手中接过了信。

火舌慢慢将信封吞噬，司马懿的目光越来越沉。等最后的纸烧尽后，他弹开了地板下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来。

一把弯刀。一把纯黑色的弯刀。刀鞘和刀柄上没有半点儿光泽，即便在烛光下也泛不起一点儿光芒。

那把弯刀，像来自于黑暗中，可以吞噬一切光明。

司马懿那双锋利的手慢慢的抚过刀鞘，抚上刀柄。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也很细致，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段永恒的记忆。

压抑的沉默不是永恒的，总会有人去打破它。

元歌问道：“信中怎么讲？”

司马懿道：“要我现在动身，立刻去洛阳。”

元歌看了一眼诸葛亮，道：“那师哥……”

未等司马懿开口，诸葛亮直接截断了司马懿的话。

“我也去洛阳。”

掌中的曜变盏在烛光下闪耀着深蓝色的光芒。

诸葛亮的唇角泛起笑意，他凝视着司马懿平静的双眼，道：“你让我听到这些，不就是等我这句话吗？”

司马懿不置可否，道：“毕竟到了现在这种情况，我即使不让你去，你总会想办法去。与其让你一个人冒险，不如随我一起。”

诸葛亮淡淡笑道：“说不定和你一起，会更加危险。毕竟，你身边这般卧虎藏龙。”

诸葛亮的目光飘到案上黑色的弯刀上。

黑色的刀鞘，黑色的刀。

不详的征兆。

洛阳。

夜已深。

一辆挂着红灯笼的马车正飞驰在无人的街道上。

月光清寒，雨声窸窣。

一切都是凉冷的。一切都是寂静的。

诸葛亮挑起窗帘的一角。

窗外是漆黑的，没有一户人家的窗户是亮起的，偌大的洛阳城宛如一座荒城。如此春夜，竟没有半点儿活人的气息。

马车依然在朝前疾驰。

水花飞溅，溅起惨白的月光。

诸葛亮的目光骤然一僵。

惨白的月光中，正立着一个如月光般惨白的少年。

少年的身形只是闪了一瞬，立刻就消失在了无尽的冰冷雨幕中。

刚才看到的少年仿佛只是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幻影。一个鬼影。

司马懿似乎也注意到了诸葛亮神情的不对劲。他停下了手中的骨牌，顺着诸葛亮的目光瞥了一眼，道：“看到什么了？”

诸葛亮道：“一个少年。一个手持双刃的少年。”

诸葛亮话音刚落，马车本来平稳的车身忽然剧烈的晃动了一下。车外传来了马超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

没有人回答他。

车身又再次剧烈的晃动了一下。马超冷冷的声音再度传来。

“下去。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司马懿轻笑一声，眼神示意诸葛亮不要动，他自己则是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诸葛亮小心的将窗帘挑开一个细细的缝。

惨白的月光下，分明立着方才那个月光般惨白的少年。少年站得很近，诸葛亮能够清晰的看到少年发梢上凝结的红色。血的红色。

少年低着头，小半张脸都藏在立起的披风领子之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双清澈冷漠的眼睛。

诸葛亮听见司马懿叫那个少年的名字——澜。

只听司马懿笑道：“又见面了。”

少年有些沉闷，半天都没有说话，眼珠却微微转动，飘向了车厢的方向。

“车上有人。”

半晌后，少年闷闷的吐出了四个字。

司马懿点点头，道：“的确有人。”

少年道：“是谁？”

司马懿的神色在惨白的月光下渐渐变得有些诡异。他凝视着面前少年的双眼，一言未发。

他本就不需说话。只是无声的凝视，少年就已然别开了目光。

少年眼神虽未起半点波澜，但略显迟疑的声音却已经出卖了他。

“我有事要和你谈。”

司马懿“哦”了一声，轻笑道：“和我谈事情是件很危险的事，我可并非什么善人。”

他的目光在少年的身上逡巡着，道：“你打算用什么和我谈？”

少年再次陷入沉默。

司马懿拍了拍少年湿漉漉的肩，转头对马超道：“让他上车吧。”

马超没说话，只是将车帘挑开。

雨还在下，少年的浑身早已湿透。

在少年踏入车厢的瞬间，血腥味和雨水味一齐涌入了车厢内。

少年仅仅只是瞥了诸葛亮一眼，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默默地擦拭起手中满是水珠的双刃。

一只帕子被递到了少年眼前。

少年抬起头，迟疑了半晌才接了过来，闷闷地道了句谢。

诸葛亮问道：“你今夜杀了多少人？”

少年没有作声。

反而是司马懿开了口，道：“他杀过的人，怕是他自己都难以数得清了。”

诸葛亮问道：“他也是武都的人？”

司马懿点点头，道：“自然是。”

“您就是诸葛公子吧？”

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用他清澈冷漠的眼睛望着诸葛亮。

见少年愿意开口说话，诸葛亮微笑道：“你如何知道的？”

少年道：“我去过江郡。听人讲起过您。”

诸葛亮心下微微一沉，面上却仍微笑着道：“你何时去过江郡？”

少年又将头低了下去，道：“不是为了任务。是……”

少年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直到马车停下少年也未能将后半句说出口。

马超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澜，冷声道：“他说话总是这样。老师，地方到了，可以下车了。”

车外是一扇暗红色的大门，门上是两个暗金色的门环。

大门两侧寻常镇着石狮子，在湿漉漉的惨白月光下显得有几分狰狞。

雨依旧没有停，夜却更深了。

诸葛亮并没有下马车，他目送着司马懿和澜一前一后的走入门去。

马超将马车开入暗处的巷中，便也走进了车厢中。

脱下的蓑衣被马超扔在一旁，少年身上的紫色锦衣还是那样的好看，那样的华丽。

看着马超身上价值不菲的衣物，诸葛亮假意叹了口气，道：“武都真不愧是富可敌国，在洛阳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竟还能买下这么大一片地作为总舵。”

马超闻言挑了挑眉，道：“谁要能啃得下武都，谁就能成为下一个称霸武林的人。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诸葛亮道：“即便是我这种久不问世的人也是听说过的。曹操的武功如何？”

马超没有立刻回答，他思索了半晌，才慢吞吞道：“我不得知。我从未见过他，但能让老师甘心为他做事，想必武功定在老师之上。”

对少年此番话，诸葛亮心里却并没有十分赞同，但心知少年对曹操所知也仅限于此了，诸葛亮便不打算再将话题继续下去，而是话锋一转，转到了少年身上。

“那你呢？看你形容，不似中原人士。”

马超只是淡淡看了诸葛亮一眼，不咸不淡的回答道：“我来自西凉。”

一句话截住了诸葛亮所有的话，诸葛亮本还想问问少年是如何同司马懿相识的。可看少年此时生冷的态度，诸葛亮知道少年此时对他还是设防的，若在深问下去，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还会平白招惹马超对他的厌烦。

于是诸葛亮话锋再转。

“方才那个少年，是叫澜吗？”

马超点点头，道：“他人虽然闷闷的，但却是现在武都的顶级刺客，死在他手下的人，怕是早已难以计数了。”

诸葛亮会想起方才坐在角落里的澜默默擦拭双刃的模样，喃喃叹道：“他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

马超凝视着西边天空的月色，冰冷又纯洁。

半晌后，他低低道：“人各有命数，他是他，我是我，如何能同一而比？”

少年年轻的侧脸忽然荒凉了许多，与少年身上的华裳丽服格格不入。那一瞬间，他似乎从未属于过这洛阳城中的锦绣罗绮。

透明的月渐渐西沉，淡紫色晕染在东方的天空。

当黎明的第一道光降临在洛阳城中时，车厢中依旧没有人入睡。

没有人睡得着，在洛阳城冰凉的夜雨中。

金线钩织的黑靴被积水肆意打湿，一双冰凉的手掀开马车的车帘。

司马懿施施然走了进来，后面紧跟着澜。

澜换了套衣服，依旧低着头，用披风遮住了他小半张脸。

马超让出位置，道了句，“老师，早上好。”

司马懿朝马超点了点头，又看向澜。

澜依旧坐在角落里，清澈冷漠的眼睛目光微垂，低声道：“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叫蔡文姬的小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