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问题，我得说一句：盲生，你发现了华点。我们拿一本现代汉语教材照本宣科，根本看不出什么毛病：

比如钱乃荣《现代汉语》里说：语气助词“的”和结构助词“的”的区别表现在：去掉语气助词，句子基本意思不变；结构助词不能去掉“的”字；

或者黄廖版《现代汉语（增订六版）》里讲区别语气词和结构助词“的”：一方面，看“的”后面能不能添加上相应的名词……；另一方面，看删去“是”、“的”之后，句子的基本意思改变了没有，如果改变了，“的”就是结构助词，相反，就是语气词……；对那些用“是”的句子，还可以用改为否定句的办法来检验，看否定词加在什么位置上：能加在“是”前，“的”是结构助词；只能加在“是”后，“的”是语气词。

——但你依照这三种方法，就是判断不出来，就是觉得两种答案好像都有道理，你说气银不？

这个问题让人困扰的地方就在这里，因为“的”字本身用法的复杂和语言实例的丰富多样，区分“的”的方法论存在局限性，尤其在面对非结构歧义的句式上，没办法把它明确地分化出来。

1.“的3”与“的4”

对于句末的“的”究竟是结构助词还是语气词的问题一直有争议。尽管很多语法论著都承认语气词“的”存在，但却找不到充分的理论依据来确定它的系统性地位。简单说，包括这个问题在内，涉及到“的3”（助词）和“的4”（语气词）划分的问题。

朱德熙对“的”字做过研究，影响力很大，也有不少争议。他的论文《说“的”》《关于》，包括著作《语法讲义》里都研究过“的”。典型的就是“的1（副词后缀）”“的2（状态形容词后缀）”“的3（助词，或说名词化标记）”的分类。朱在《说“的”》里论述“的3”时，举了四个典型格式：

① 我会写的。②我写的。③ 我昨天写的。④我写的诗。

朱通过对上述四例极其变换形式的分析，认为“的”不能解释为语气词。例④“的”字后头永远跟着名词；例②和③“的”字后头不一定有名词，但可以添上名词，所以不是语气词；只有例① 后面不能加名词。这四个格式显然是同一格式的不同变形。故此把它们解释为“的3”是合理的。

朱先生把语气词“的”归入到了助词“的3”中。从一种实用的角度来讲，即便分出了“的4”，他认为这二者的界限也很不容易划清楚，非常复杂，要用专题来讨论。在《语法讲义》的“语气词”一章里，也没有单独列出一个“的4”来。

黄景欣（1962）、方光焘（1962）、言一兵（1965）等学者认为应该从“的3”中分出一个语气词“的4”。比如黄景欣认为① 式里边的“的”是“的4”，而言一兵觉得①② 两者里的“的”都是“的4”。

后来胡裕树（1982）说“的”表肯定或决定的语气，表示确切地陈述事实，主观味较重；吕叔湘（1990）认为“的”字表示的是一种确认的语气；李讷等（1998）从话语角度论证“的”是个语气词；黄廖本《现代汉语》把“的”看成是普通话里最基本的六个语气词之一，表陈述语气等……尽管可能在看法上并不统一，但他们大多认为“的4”是与“的3”并存的。

因而，如果认为作为语气词的“的4”不存在，把所有用例都归到助词的“的3”，那答案就是助词，比如袁毓林（2003）曾用焦点理论和非单调逻辑探讨了这个问题，认为“的”就是结构助词；如果认为作为语气词的“的4”存在，那么就得说明白它和“的3”的系统区别，但这比较困难。

2.方法的局限

综观各种观点，区分“的3”和“的4”的方法，概括起来无外乎以下几条：

第一，“的”后面能否添加名词，如能就是“的3”，不能就是“的4”；

第二，去掉“的”后意思是否发生变化，如有变化就是“的3”，无变化就是“的4”；

第三，对“是……的”句而言，看否定词“不（没有）”加在什么位置，如加到“是”前，为“的3”，反之则为“的4”；

第四，同样是对“是……的”而言，看“是”能否去掉，不能去掉是“的3”，能去掉则是“的4”.

对多数句子而言，采用以上四条方法，都可以区分出“的”是助词还是语气词。问题在于，还有一部分句子，用这些标准去判断，会出现模棱两可的情况，无法把单一的判断标准贯彻到底。

比如“他十点钟进城的”，依照第二条标准，把“的”去掉后，变成“他十点钟进城”，这个意思就发生了变化（前句是已经发生的事，后句是未发生或者习惯性行为），但说它是“的3”，估计没几个人会赞同；

又如“这件衣服是红的”，根据第四条标准，可以把“是”去掉，变成“这件衣服红的”。但不能据此就说它是语气词“的4”——因为“是”之后是个的字短语，即便去掉后，的字短语依然存在，对主语进行归类，它只能是“的3”。

这显现出了方法论的局限。对于某些句子，我们采用第一条和第三条标准，同样会带来问题。

3.分布的重合

来看第三条标准。比如“他们是看电影的”这个句子。加上否定词，可以变成“他们不是看电影的”，或者“他们是不看电影的”，二者都说得通。前者可以理解为“他们不是看电影的群体，可能有其他看电影的群体，或者他们有其他的行为”；后者可以理解为“强调他们不看电影的这种行为习惯，或者是他们看其他的东西”。

并不是说第三条标准存在问题，而是句子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单看这个孤立的句子，“的”是两可的，“的3”和“的4”在这里的分布重合在一起了，形成了歧义句式。只有进入更大的语言环境中，它们才能进行一定程度的分化。

当然上述的分布重合理解起来有点费事。我们看下面的例子：

①我很喜欢你姐姐的，（我的太小了）。

②我很喜欢你姐姐的，（她太漂亮了）。

这就比较明显地显示出，在一个更大语言环境中，原本分布重合、用法不同的“的”是怎么分化出来的了。

回头看问题里的句子，“我们是自由的”。依照第一条、第二条标准，“的”是结构助词，而依照第三条、第四条标准，“的”就是语气词。大家势均力敌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办法干掉谁。

孙余兵（1995）在对上述的情况进行了分析后，最终得出了一个五五开的结论：“的”前直接成分是名词、代词或区别词时，它只能是“的3”；“的”前是形容词、动词或动词性短语时，它可能是“的3”，也可能是“的4”。如果要加以区分，只能借助于上下文语境。

因此我个人的观点是：“我们是自由的”这个句子，“的3”和“的4”是重合的。要是理解为“我们是自由的群体”，“自由的”处理成的字短语，“的”就看成助词；要是认为在强调“自由”的属性或状态，那“的”就理解为语气词。

主要参考资料

[1]孙余兵.论“的3”与“的4”[J].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1）：43-45

[2]冯志纯.结构助词“的”和语气助词“的”的用法及其辨别[J].自贡师专学报，1989，（2）：38-40

[3]李讷，安珊笛，张伯江.从话语角度论证语气词“的”[J].中国语文，1998，（2）：93-102

[4]刘春卉.几种与“的”有关的歧义现象分析[J].天中学刊，2001，16（1）：86-89

[5]徐阳春.关于虚词“的”及其相关问题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3

PS：其实这个问题要是把它铺开了讲，完全可以牵扯到更多东西，比如：

“的”字本身的功能。作为结构助词和语气（助）词，极有可能存在重合，难以划界，使用情况十分复杂，面对着无数的语言实例，上述的方法不能对所有例子做出准确判断；

“是……的”句式的性质和用法。你把它作为一个整体考虑，和单独作为构件考虑不一样，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完全可能出现歧义或不同功能；包括“是”的词性、意义和作用是怎么和后面不同的“的”进行各种组合搭配的——因为“是……的”可以说是一个特殊句式，“是”的功能和意义完全可能对后面的东西产生影响，形成一个特有的构式，无法单纯来看“的”；

语法化等进程与范畴理论，我们无法排除某些用例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和非典型性。它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由此会给人造成判断的困扰；

以及除句法之外，语义、语用视角的看法等，比如你要用生成的视角，或者语用、认知的视角来看，得出的结论可能完全不一样。由于篇幅有限，我们这里主要用的还是结构的观点，依据“的”字的分布来回答的。至于其他的……实在是懒得写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