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得知，重庆老家附近的一座观音庙，要隆重搬迁到五里地外“真实再现”。和老庙一样，新庙也依山而上，也有三个殿，两边是厢房，中间是院坝，占地2000平米，造价1700万元人民币。新庙的规模和格局与我记忆中的观音庙大致相同，但身价却翻了不知多少番。老家的朋友来电话说，有关方面重建观音庙的原因是“怕得罪菩萨”。奇怪的是，菩萨“人间蒸发”已近半个世纪，观音庙则只剩下断壁残垣。而与观音庙紧邻并年龄相仿的一家曾名扬中外的工厂，历尽岁月沧桑也荡然无存，至今却无人问津。

    我有幸见过当年观音庙里的菩萨。观音庙所在地有一个很环保的名字“青草坝”，青草坝毗邻长江和嘉陵江，遥望重庆市地标朝天门。此坝非平地，而是起伏不平的山丘，属于重庆特有的丘陵地貌。上世纪50至80年代，因为父亲就在那家工厂工作，我和家人也就在青草坝的工厂宿舍住了28年，故而熟悉那里每一条花草簇拥的山路和每一栋绿树环抱的房舍。观音庙距我家步行不到10分钟，我和弟弟小时候也去里面玩耍。庙宇的建筑属土木结构的平房，当时不过三四十年历史，已显得有些破旧。庙里既没有和尚，也没有尼姑，只住了七八户普通人家。中间的院坝用石块砌成，面积比较大，在出门便是坡的青草坝实属难得，所以一度成为大人们跳交谊舞的场所。我弟弟还记得院坝的地上为舞者洒的滑石粉。我印象最深的，则是被遗弃在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的菩萨像，她身上披满灰尘和蛛网，脸上却掩不住体恤苍生的笑靥，曾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时隔不久，交谊舞被斥为“资产阶级腐蚀剂”，舞池便冷落了。“文革”伊始，菩萨也在“破四旧”的红色狂飙中不见了身影，我和弟弟都下了农村，从此再没有踏进观音庙的门槛。

    观音庙虽然其貌不扬，却与著名作家李劼人有段难解的渊源，并见证了青草坝曾经的昌盛与辉煌。

    上世纪30年代中期，李劼人家就安在观音庙下面的一个小院里，据李劼人的女儿李眉回忆：“小院外边右侧，有一道弯弯的山路通向山顶。半路上有一座庙。左侧，有一户农家小茅屋，屋前一大丛竹子，十几只鸡在竹丛中觅食。茅屋中住着一对姓钟的夫妇。”文中提到的“庙”就是即将起死回生的观音庙，而那对邻居夫妇中的“钟幺嫂”，便是李劼人名著《死水微澜》中“风风火火，爱帮干忙”的钟幺嫂，小说人物与生活原型同名同姓，是李劼人创作的一大特点。钟幺嫂先与庙里一个和尚相好，不料想和尚后来“和山上一户殷实人家的大小姐混在一起”，就把她“丢开了”。和尚如此风流潇洒，可以想见当时庙里的香火和人气不会不旺。

    李劼人一家刚搬到青草坝，钟幺嫂就常去串门。日子一久，她又和李家的厨师“勾扯”上了，天天到厨房帮厨师做事。因此，李眉对钟幺嫂印象特深：“我每每看到《死水微澜》中描写钟幺嫂为顾天成奔走、入教、办顾三奶奶丧事时，几十年前那个与我家比邻而居的钟幺嫂的影子又活灵活现地浮出来了，似乎我还闻得到她背上的汗酸味呢！”如今想来，如果没有观音庙和庙里的和尚，钟幺嫂可能早跟上了别的男人；如果和尚困窘只能屈就钟幺嫂，钟幺嫂就不会看上李劼人家的厨师，也就与《死水微澜》擦肩而过了。

    住在青草坝的李劼人，时任民生机器厂厂长，他与该厂创办人卢作孚是志同道合的挚友，其关系可以追溯到“五四”运动前后。当时，卢作孚在李劼人创办的《川报》当记者、编辑，发表了不少关注民生、抨击时弊的文章。1919年8月，李劼人去法国留学，委请卢作孚接任该报社长兼主编。两人珠联璧合使《川报》成为“当时成都唯一一家不畏反动政府恫吓，敢替学生说话的报纸”，为在西南地区传播五四新文化发挥了重要作用。1925年，卢作孚在家乡合川创办了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28年又在青草坝创办了民生机器厂。怀抱“愿人人皆为园艺家，将世界造成花园一样”理想的卢作孚，把青草坝也建成了大花园，我们小时候还沐浴过花园的余晖。民生厂不仅承担了民生公司大小船舶的修造任务，也生产机器设备远销省内外，抗战中成为川省最大的机器厂，为保障唯一连接前线与后方的长江运输线畅通无阻立下了不朽功勋。1933年卢作孚邀请留法归来的李劼人出任民生厂厂长，历史为这位杰出的小说家提供了一个书写民族传奇的大好机遇。

    1932年5月，制造了“万县惨案”的罪魁祸首——英商太古公司的“万流”轮因触礁而沉没于四川长寿县境内柴盘子江段。为了打捞这艘造价60万两白银的川江头号大船，太古公司煞费苦心请来多家中外专业公司都无果而终。卢作孚派出工程技术人员对沉船作了仔细考察后，用5000元低价买下这艘沉船，并以至今仍被视为“悬念”的绝技，将其从江心打捞上来，拖回李劼人主政的民生机器厂大修，还将船身加宽、加长，又开到上海修葺一新，并更名为“民权”轮。抗战时，民权轮成为驰骋川江的巨擎，大涨了民族的志气和威风。李劼人因此而在《自传》中写道：“这件事震动了船业界，尤其震惊了外国人。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办不到的事，民生公司办到了。太古公司十分震怒；日本人也专门派人到民生机器厂刺探情况。谁也搞不清中国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领。”1935年，李劼人离任并开始创作《死水微澜》。二十年后，民生机器厂被永久性更名。

    有位哲人说：“一个民族只有善待并铭记自己的赤诚之子，才有可能兴旺发达。”不知新建成的观音庙，在迎回菩萨之时，能否再现当年这段历史传奇。